第4章 戏曲
裴效维 校点
曾芳四传奇
第一出 标目
(末上)
【蝶恋花】道德颓亡人格坠,变相森罗,何处寻真伪?白昼豺狼昏夜魅,思量无计先回避。
越是繁华越浊秽,如此江山,只合供吟醉。制芰荷衣纫蕙佩,批风抹月聊相慰。
(白)未能披发赴岩阿,尘网撄人感慨多。赖有书城同酒国,青春白日且消磨。老夫无名氏,半世江湖,十年沪渎。酸齑辣芥,人情烂熟胸中;覆雨翻云,世界看空眼底。迩来谋避嚣尘,卜居僻地,饮酒读书而外,尚有良友一人,时相过从,纵谈风月,倒也是消闲一助。近来已经小别兼旬,今日天气晴和,敢待来也。(坐唤介)院子那里?(杂应声上)有。(末)门前小心伺候,倘有人来,即速通报。(杂)是。
(小生上)任你阴谋巧主张,防他将耳属垣墙。大风吹倒梧桐树,尚有旁人说短长。自家管献士是也。(敲门介)里面有人么?(杂应开门介)原来是管老爷,少待通报。(进报相见介)(末)管兄久违了。(小生)得来奇异事,报与故人知。(末惊介)有何奇事?管兄你快道来。(小生)
【满江红】白日青天,公然有,奸淫之辈。(末)管兄,你真是少见多怪了。上海一隅,五方杂处,良莠不齐。你看莺燕楼台,何处非藏奸之所;笙歌锦绣,无非是诲淫之场。那一日没有奸淫之事,不足为奇。(小生)甚么明图强抢,阴谐婚配。(末)这抢亲之风,江南最盛,上海也是常常有的。(小生)庚帖凭媒司杜撰, (末)这有点奇了。从前只知有文人杜撰掌故,于今庚帖也有杜撰的,可见世道人心,坏到极处了。(小生)情书独自摹幽会。(末)怎么又摹起情书来?(小生)尽人嘲,色胆大如天,夫何畏。(末)哦!我明白了,这个是强抢婚配,不是抢亲,就和那强盗抢掳人家闺女一般的行径。所以他要杜撰庚帖,描摹情书,预备人家告发他,他便恃作联婚的凭据。(跌足作势介)照这样说起,简直是霸占,简直比强盗的手段还要利害十分,自然是不怕事了。(小生)姻缘簿,空花缀;狱吏簿,公庭对。(末惊介)益发奇了。这样利害手段,怎么好事变成讼事?这讼事究竟如何?(小生)赖高悬明镜,照穿妖魅。(末大笑介)上海如今也出了好官,可喜可贺!管兄,此案定了不曾?科他一个甚么罪?(小生)判案科条虽末减,(末又惊介)依大清律例,强占良家妇女者,绞监候。既有这样好官,最轻也要定他充军三千里的罪案,再不然也要定他个监禁二十年,再没有甚么末减了。诛奸南董难容讳。(末)想是报纸上的公论。(小生)有词人,载笔谱传奇,锋铓锐。
(末)这事真当得传奇,果然有了这书,老夫定要买来与管兄下酒。(小生)这书业已出版,鄙人有偏老丈,先读过了。(末)管兄既是见过,请将书中纲目略述一遍。(小生)记得是:
曾芳四陡起奸淫心,
梁刘氏诡串阴阳配;
邓七妹险遭强暴污,
瑞观察科定棍徒罪。
老丈欲知其详,请到棋盘街金隆里口月月小说社,订购今年《月月小说》一份,那就全有了。(末)如此甚好,便请尊驾同去。(小生)当得奉陪。(行介)
(末)朅来择地避人居,
(小生)谁料奇闻动海隅;
(末)两耳不闻身外事,
(小生)一心好读世间书。
(同下)
第二出 涎美
(丑上)
【字字双】獐头鼠目我形骰,奇怪。狐朋狗党我朋侪,拖带。吃穿嫖赌我都来,赖债。打家劫舍我安排,无赖。
平生一棍走秋风,谁敢无情溷乃公。遇色即贪财即攫,不能奸诡不英雄。小子……(笑介)俺的姓名籍贯,本可直说出来,但怕诸公听了,不得明白,待俺剖别剖别,学学拆字先生的行为。俺的姓,上半截好像甲鱼精的“鱼”字没了下半截,下半截就是替死鬼的“替”字没了上半截;把那个上半截合了这个下半截,就是一个“曾”字。旁人都恭维俺是贤人曾参之后,俺偏要说那杀人的曾参是俺的祖宗。俺的姓名连起来,叫做曾芳四。虽然是广东人氏,然而近日的……(屈指数介)许应骙、黄槐森、邓华熙、伍廷芳、唐绍仪,我都仰攀不起,单喜欢认四五十年前的洪秀全是我同乡。记得在家乡的时候,人家都叫我做真慌死。俺听了这个名字不利市,就从广东跑到上海来,谁知这上海的人,又叫俺做真放肆。咳,真慌死也罢,真放肆也罢,都不要管他,俺只管俺的营生。且喜这几年时运亨通,倚仗着阿叔大只华携挈,明中是开设烟馆,暗中是聚赌窝娼。又结识得几个流氓探伙,瞒上不瞒下的干起来。(笑介)哈哈,一帆顺风,东成西就,居然丰衣足食,也算得不虚此一生。只有一桩恨事,生平未娶过老婆。只因与俺门当户对的人家闺女,是俺嫌他举动粗糙,不肯迁就;那如花似玉的大家小姐,他却又怕俺声名浩大,不敢仰攀。因此,哼,俺要掉一句文了:(伸指抹鼻作丑态介)中馈仍虚。唉!虽然俺东嫖西宿,未曾一夜孤眠,然而回到家中,缺了一位夫人太太,未免美中不足。近来央媒说合,也不知央了多少,总没有一处成功,此刻俺也冷了此心。今日闲着无事,天色已不早了,不免出去查点查点俺那赌台上的输赢,稽察稽察俺那台基里的进账,且碰俺的运气去也。
(作出门反身关门介)
【黄莺儿】闲步出门来,腻风光,倦眼开,几多金碧斜阳外。歌台舞台,秦台楚台,好春光一座烟花寨。(笑介)巧安排,记摴蒲钱树,我曾向此中栽。
(丑下)(旦上)偶来芳草地,不是踏青人。奴家邓七妹,适才奉了母亲之命,到街上买点针线回来,顺道探访邻家姊妹,谈谈说说,不觉天色将晚,只索回去。咳!俺女孩儿家,独自伶仃道左,好不凄惶人也!
【步步娇】大人家闺秀多娇爱,总不出,兰闺内。纵偶尔闲行迈,则不过拜月阶前,看花阑外。(丑暗上)(旦叹介)俺蓬门无分梦金钗,这脚踪儿,不拘碍。
(旦下)(丑干笑作丑态介)这是那里来的美娇娘?俺在这上海滩,曾经见尽了多少闭月羞,从未有见过这牛头马。今日无端入眼里,俺好眼福也。
【天下乐】蓦然见摄魄勾魂俏女娃,乖也么乖,口台也么咍,莲台中走下了观自在。则俺愿受金箍,化善才;俺愿化瓶儿,香案摆;俺更愿乞他那杨枝儿露一洒。
(作皱眉介)适才听这女子的话,好像有甚么心事。(作手舞足蹈介)老天呀老天!莫非他与我该有姻缘之分,因此神差鬼使,在此狭路相逢?待俺前去盯他的梢。(丑下)(旦急上)呀,不好了!
【前腔】蓦然见魔汉风丁赶步来,歪也么歪,呆也么呆,黄昏时陡遇着揶揄怪。
(丑急上骤与旦相撞介)(旦怒介)唗!行路人要方便些,这样撞撞冲冲是何道理?(丑佯怒介)你这位大姐说话不怕丑,你也走,俺也走,(作丑态介)你的屁股撞了俺的手,你还要先骂俺一声唗,你还要教俺方便些走。难道只你有个口?(张口自指介)俺也有个口,俺且和你口斗口。不然,(作扑势介)和你手斗手。(旦急走避介)怎么你倒怪起俺来?则瞧你那鬼头颅,胡乱筛;你牛腰身,胡乱摆。你敢在女娘行忒胡赖。
(旦行介)(丑追行介)
【那吒令】瞧了你这嫩酥酥粉腮,忒娇来媚来;溜些些短钗,似云来雨来;怒生生恶怀,怕酸来醋来。因甚的独自来?是谁家娇爱?觑小可,能否许绣帏来?
(旦不语,丑直前拦路介)(旦怒唤介)巡捕那里?(丑惊避介)(旦急下)(丑吐舌介)几乎吓煞我也!
【鹊踏枝】娇滴滴女婴孩,心儿里机关大。俺指望好事将谐,又谁料抽身得快。(四望介)呀!彩云何在?忒迷离,疑是遇仙来。
(又四望斜指介)俺刚才吓得眼花,这女子不是明明走到青云里那一家,便推门进去了?待俺去认一认他的门口,再作商量。(绕行介)(抬头望介)麦永年馆。哦!原来麦永年,就在这里设蒙塾。但这女子是他何人,何以直到他书馆中去。(想介)
【寄生草】这蒙塾分明在,那娇娘何处来?或者麦永年这厮不庄重,莫不是俏相如挑逗那琴心会?或者是麦永年的女儿,莫不是老伏生遗下那传经派?或者是这塾里的女学生,莫不是杜丽娘特向那寒儒拜?(叹介)咳!若非那可憎玉貌照人寒,俺待要将身闯入书斋内。
(住足介)且慢,且慢。俺老曾钱也赚得不少,色也贪得不少,不是夸下海口,卖下浪言,随便那家闺秀,俺老曾除是看不上眼便罢,若是看上了眼,(作丑态介)俺便成亲。
【赚尾】俺生小性情乖,便色胆天来大。俺不怕倚势装腔作怪,俺待要傍月依星将天地拜。则待俺巧计安排,碧落上遣的神差,黄泉下用的勾牌。便仙山缥缈起楼台,俺也教方士追回钗钿环珮。则敢怕的你那破蓬门,不放出那人来。
(笑介)俺今天倒是真该死,为了这么个丫头,耽搁俺多少稽查输赢进账的工夫。俺决不与他干休,俺若不想个法儿,弄他来做老婆,俺便是这个东西。(两手爬地作狗声介)汪汪汪。(爬下)
第三出 劝娇
(旦上)生小蓬门谢绮罗,问年恰比月圆多。不知书史惭班女,却解端容慕窦娥。奴家邓七妹,籍隶粤东。家传清白,虽非名族,颇识女仪。迩来侨居上海,侍奉高堂。事业单寒,颇少应门之辈,米盐凌杂,常须入市以求。今日自外归来,忽遇匪人,沿途侮弄。自念游丝飞絮,不能撩乱芳心;何来浪蝶狂蜂,竟敢妄窥冷艳。奴家万分烦恼,此人百计揶揄。幸赖情急智生,高呼警察,始得回身夺路,趋返家门。呀!闹嚷一番,早又灯随月上,好不气闷人也。
【鹊桥仙】片月黄昏,疏灯掩映,依约漏声初定。寻思道左受虚惊,犹兀自心头轰震。
(叹介)俺想现在俺家,除俺与母亲余氏外,没有第三个人。虽哥哥荣瑞与俺异母,却还友于情笃,无异同怀。却又作贾河南,远谋斗斛,每每经年不回上海。姊姊六姑,早已出嫁,无事也少归宁。所以这一家之事,全仗俺母女撑持。俺此后欲待不出门,难免老娘劳动;欲待再出门,又难免匪人侮弄。这般左右为难,教俺如何是好?(哭介)(老旦上)归来天已晚,何事又悲啼?女儿,你往常入门欢笑出门愁,今日为何这时候才回来,却又哭哭啼啼,难道在外遇着甚么?快快说与老娘知道。(旦)母亲听禀。
【刮古今】日暮趱归程,(老旦)是啊,天晚应该回来。(旦)谁想中途遭鬼混。(老旦)呀!甚么鬼混?(旦)若说起揶揄情景,恐唬得娘亲心战兢。(老旦)住了!甚么揶揄?我儿从实说来。(旦)蓦地里一奸人,我步步前行,伊步步厮相趁,(老旦)呀!他赶上你没有?(旦)突然拦路话零星。(老旦)不好了!我儿怎得回来?(旦)那时我情急智生,高呼警察,他才闪开。亏急智,才得转家门。
(老旦背立介)呀!怎么有这等无理取闹的事?
【前腔】听伊言,忒暗惊,没来由添愁闷。(转向旦介)你兄长他乡淹困,你娘亲两鬓霜生。内外事,要支撑,又没个多人,恢恢肆应,权将你女职代儿勤。(叹介)偏遇着这等无理取闹的事。难道从今后,裹足在闺门?
(旦掩泪介)
【园林好】为此止不住盈盈泪零,解不了纷纷恨萦,违不得谆谆慈命。女儿此后出门呀,若再遇,那强横,便断送这残生。
(老旦)我儿何出此言?你姊姊适才自婆家回来,待我唤他出来,与你作个计较。(下)(旦)姊姊回来了么?(唤介)姊姊那里?(贴上)
【前腔】七妹啊!闻娘言填膺忿深,怜妹小惺忪胆惊,待姐来支持家政。阃内事,妹亲临,阃外事,姊亲行。
(旦)姊姊一片热肠,做妹的感激不尽。只是姊姊既为人妇,怎能兼顾我家?
【江儿水】细把良言忖,你聪明德性醇。更心肠热侠教人敬,天真烂漫消人闷。念同胞手足钟情甚,无奈于归他姓,虽是连枝,怎能够萱帷厮并?
(贴)七妹此言差矣。
【前腔】自古道骨肉关天性,你不听鸰原急难声?那恶荆榛无故遮芳径,怕墙茨惹得风人咏,门楣减却光辉映。幸喜今朝归省,本是连枝,怎不与萱帷并?
(旦低头不语介)(老旦上,扶贴介)
【五供养】我儿啊!听你言言中肯,事事留心,处处关情。(牵旦衣介)劝儿休懊恼,费姊苦叮咛。晚饭已熟,且到后房共食。不必前庭争论,免使隔邻惊问。(合)只要行端正,志清贞,几曾坚白怕淄磷?
【前腔】母亲晚饭未进,枵腹劳神,孩儿罪深。姊姊可随母亲后房用饭。我百忧煎肺腑,五味饱酸辛。(贴)七妹啊!不必愁城自困,免使高堂增闷。(合)只要行端正,志清贞,几曾坚白怕淄磷?
(同介行)(杂上嗽介)(老旦指介)那不是麦家妈妈来了?(杂)大娘,俺在隔墙听见你母子们一会儿哭哭啼啼,一会儿哝哝唧唧,听了好些时候,总是听不清楚,心里怪急得慌,特来看看,到底为着何事?可能说与老身知道?忝在同居,或可分忧一二。(老旦)妈妈有所不知。(指旦介)只因小女今日在外,突然遇一匪人,拦路侮弄,小女没法,喊了巡捕,那人才得走开。小女奔回家来,就在这堂前啼哭。俺出来问个明白,(指贴介)就同他姊姊劝他,以后不要出门,有甚么事,他姊姊代做。他说姊姊是别家的人,不能常在我家,终久是要他出去,受人侮弄。如此这般的闹了好些时候,倒反惊动妈妈过来,多多有罪。(杂)俺们同居,是自家人一样,大娘说那里话!老身此来——
【玉交枝】只道是闺仪阃训,学班姬课女殷勤。又怕是多情姊妹娇憨性,乍相逢斗草闲庭。却不料惊鹿横遭恶犬迎,乱鸦妄想翔鸾并。也难怪七姑娘着恼,这风波教人怎平?这风声教人怎闻?
大娘,俺听你如此说,七姑娘虑得也有理,六姑娘劝得也有理。只是上海地方不比别处,外面看起来是锦绣天地,内里实在是荆棘纵横。常听得俺家老头儿说,租界内的公堂案,天天都有那盗贼奸淫之事,并有许多奇奇怪怪的事情。别处莫说没有做得到,就是做梦里也想不到的,上海都会做出来。皆因为上海流氓太多,又是中外五方杂处的地方,一则警察照料难周,二则在官役人亦皆良莠不齐,这班流氓每每藉为庇护,所以更肆行无忌了。七姑娘今天在外遇的,明明是一个流氓,但不知在马路上遇着的,还是在家门口遇着的?俺们外面这条天潼路的流氓很利害,都是不怕杀的强盗。加以北江西路一带,地方僻静,所以此辈更多借为麇集之所。七姑娘到底是在那里遇着的?(旦)是在马路上遇着的。被他百般侮弄,是俺高喊巡捕,他方才略略走开;俺奔入桃源坊时,隐约还见他远远的跟着呢。(杂)如此说来,依老身愚见,不但七姑娘此后要紧守闺门,就是六姑娘也不可轻易出入。
【前腔】虽则是桃夭已咏,步中衢不避生人。毕竟是苗条体格温存性,俏娉婷怕逗风情。(扶贴肩介)六姑娘,并非老身取笑,实在这班流氓目无法纪,时常打抢良家妇女。感帨不忧尨吠惊,逾园不畏人言正。俺还不放心,这一个流氓既是看见七姑娘进门,俺劝两位姑娘不但不能出门,这几日都得要避一避才好。倘使真闹出事来,(合)这风波教人怎平?这风声教人怎闻?
(老旦)妈妈言之有理,倒教俺为难起来。(想介)呀!有了,俺不免就带他们到亲戚家居住些时。
【川拨棹】待安顿,护娇姝,出此门。免老身旦夕耽惊,免老身旦夕担惊。也枉那奸人机械心。这筹儿,看怎生?
(杂)亲戚家居住,恐不方便。
【前腔】待安顿,护娇姝,在比邻。俺与你虽是同居,中间还有一墙之隔,外面看着,好像是分门别户。不如请两位姑娘,夜间在俺家暂住。权教伊委曲兼旬,权教伊委曲兼旬。日间仍是娘儿们在一处。又何苦离家依靠人?俺家只有老夫妻两个,日间他教几个小学生,晚间放学,他在学房里睡,并无闲人。而且大娘这里的事,老身可以效劳。这筹儿,看怎生?
(旦)母亲,麦家妈妈的主意不错。(贴)我是不怕甚么,七妹,你且过去,我在此陪伴母亲。(老旦)如此甚好,只是打搅妈妈不便。(指旦介)我儿,你先谢过妈妈。(旦福介)(杂)不消客气。(老旦福介)老身也有一礼。(杂)益发不敢当了。常听俺家老头儿说,这教做应尽的义务。
【尾声】同居事事怜同病,不然啊,火爇城门池不温。(老旦)妈妈,难怪说十万金钱要买邻。
妈妈,同到后房用饭。(杂)请便,老身已先偏过了。(老旦)不妨坐坐,等小女饭后,就随妈妈同过府上那边去。(杂)好极。(老旦)妈妈,俺还有一句话不曾问得:小女承你晚间留住府上,但不知你家老先生意下如何?(杂)大娘,你与俺同居多时,难道还不听说俺家的事,全是俺一个人做主么?(老旦笑介)如此多蒙盛意了。(同行介)
(杂)邻里周旋理合当,
(老旦)云天高谊戴难忘;
(贴)可怜宛转随娇女,
(旦)真是辛勤做老娘。
(同下)
邬烈士殉路
第一折 先殉
(小生扮邬烈士学生服扶病介)
【倒板】昨日里,闻警报,勒借外债。(杂扮同学生四人同上) (邬吐介)好一似,刀割肉,箭把胸穿。这才是,国将亡,妖孽作怪。遭不幸,我江浙,又出了卖国奸谗。邹嘉来、汪大燮,初登贵显。全不顾,公利益,维持主权。恋高爵,贪渔利,嗟来大燮。不流芳,偏要想,遗臭万年。巧政府,惯用出,狡狯手段。江浙事,故播弄,江浙人担。蠢邹汪,病愚痴,学庸识浅。舞台上,作傀儡,甘任人牵。顺上官,媚外人,主持一见。设强词,挟廷旨,剥夺民权。霹雳声,天下响,人人丧胆,人人丧胆。(哭介)眼看着,江浙地,不能保全。
(哭坐介)学生邬钢,乃浙江台州府宁海县人氏。远别家属,力排众议,来在杭州省城,投身铁路业务学校。黾勉从公,不辞劳瘁,原想为浙路效点薄力,尽我国民义务。不料大祸猝发,外部挟朝廷命令,勒逼借贷外债。可恨汪大燮狗彘居心,冒利卖国,同人共愤,掘发他的祖坟,将这卖国贼子驱黜浙籍,稍快人心。但是朝旨已下,我国民,压服在强权之下二百余年,俯首贴耳,惟命是听,从来不敢抗拒。我想起前年抵制美约的时候,即有外人倡言:中国人心涣散,坚忍的事,料他们万万做不到的。那时南海有一位烈士,名唤冯夏威,闻听此言,愤恨吐血而亡。当时便激起了公愤,抵制之声,沸腾人口。不上几时,又寂然无闻。今年美国兵部大臣游历经过上海,并且有人开会欢迎,制觞称颂。民仇国耻,付之流水。我们中国的事情,诸如此类,自相矛盾,徒惹外人轻视耻笑。想我邬钢亦是国民一分子,不幸生逢末世,眼见江浙片土,断送在一班卖国贼子之手,恨不手刃此贼,方消胸中之恨!但是我一介书生,家道寒微,不能毁家纾难,偷生人世,有何面目?不如学那冯夏威尸谏之法,冀我江浙志士哀此大局,悯我苦心,勉力奋发,开会协议。须知此次抵拒借款,与前年抵制美约,大不相同。前年抵拒,乃是举全国人的心力,要挟美廷改除苛例,其权不尽我操。今日抵拒,乃是就我江苏、浙江两省人的心力,恳求朝廷,责备政府,表明意见。吾江苏、浙江的人能独办这条铁路,必然能独筹办这路的款,权自我操,不容稍假。事机危迫,时不可失。我愿留此尸壳,作为诸父老兄弟的先的。有资者破产,有才者游说,赶集股款,为第一要务。休畏朝议已决,不可挽回。泰山之大,愚公尚移;此志须坚,不至挽回不止,我邬钢死在九泉之下,瞑目含笑。如再有头无尾,又蹈前年覆辙,我邬钢灵魂不泯,必化作厉鬼,活捉尔辈。正是这个办法,待我留下遗嘱一封便了。(写信介)(唱)
叹前年,抵美约,虎头蛇尾;志不坚,心不齐,讪笑贻人。今日里,江浙路,风潮猝起。怪只怪,盲政府,麻木不仁。两省路,由自办,商部奏准。卅一年,颁明诏,朱批钦遵。盛大臣,握全权,磋磨更正。银公司,往来信,字句分明。七年久,该公司,并不提议。江浙人,才招股,各自造成。一造兴,一造废,理顺言正。照西例,也应该,废弃前盟。检铁案,积如山,确实凭证。外部臣,敢巧言,蒙蔽朝廷。反说是,筑路款,不敷尚巨。度情势,一时间,难期告成。银公司,顾邦交,一再诘问。允借款,践前约,诚意可钦。昭大信,一草约,坚不肯废。食前言,归咎君,嫁祸于民。分借款,与造路,两层办理。邹嘉来、汪大燮,自作聪明。一己意,一面辞,具本奏闻。反令我,在下人,不要执争。此何事,此何时,毫厘千里。宁捐躯,万不能,姑容让人。三百万,靠一人,为数则巨;两省人,分担当,也不为奇。我邬钢,家微寒,力难胜任。偷生在,人世上,恨无能为。冯夏威,闻一言,牺牲己命。难道说,我浙江,竟无继人?我先死,谏同胞,愤时发奋。力抵拒,收成命,还我权宜。未死人,须坚忍,一鼓作气。不争回,切莫要,怕死贪生。一霎时,怒气冲,热血上涌。(吐介)眼发黑,头发眩,立足不宁。倚北斗,望京华,切齿痛恨。(吐介)戴人冠,披人衣,禽兽居心。犹肆口,说大言,天良丧尽。心问口,口问心,一桩桩,一件件,一年年,一回回,思前想后,想后思前。那一年,那一回,那一桩,那一件,可对国民?手捶胸,足跺地,愤恨不平。权利害,路事重,鸿毛身轻。(哭吐介)强支持,下床来,向东跪礼。(叩头介)辞家属,我此身,不能生回。回头来,又长别,同学兄弟。众兄弟,一乃心,辅助厥成。瞥眼间,又只见,无数鬼魂。(杂扮陈天华、冯夏威、李培仁、姚宣业、潘伯英、陈天听,各鬼魂披发拱手迎接介)一个个,锁双眉,叹气唉声。中国亡,都由于,人心不整。众烈士,愤捐躯,万古传名。我今日,踵遗型,为路先殉。(吐介)眼睁睁,望继起,同志诸君,竭力争论。
(吐血倒地死介)(众魂下)(杂扮学生白)嗳呀不好了!邬先生为着路事,吐血身亡,以身殉难,好不可敬!(同哭介)我们赶紧报知总理知道,商量办法。你看,邬先生死虽死了,两只眼睛还睁着盼望呢。快去!快去!(同下)
第二折 追悼
(外扮汤蛰仙素服上)眼跳心惊,不知所为何情?(坐介)(杂扮学生曾民全、齐仁新、包璐丑、平和同跑上)总理,大事不好!南站转机邬钢,呕血殉路。(外白)你在怎讲?(同白)邬钢殉路,不好了!(外气晕倒介唱)
报道一声邬钢死,吓得我,汤蛰仙,魄落魂飞。一介士,尚且知,路权尊贵。倒叫我,后死人,何以为情!
(白)邬钢身殉情形,请从头与我讲来。(曾白)邬钢自从那日得着勒借造路的电报,他便跳的八丈高,气的了不得。(外白)大家就该劝导他才是。(齐白)同学的也曾劝导于他,他闻总理要上北京,他便要跟着总理一同进京,伏阙死争。(外立介)可敬呀可敬!(包白)大家劝他说道:总理现在进京的事,还在未定,你且把病养好了,总理要去的时候,你同去还不算迟。(平白)我并且劝他不要干着急,横竖路是咱们浙江人办的,就是借了外款,外国人来办,还是要用咱们人的,保不定辛工钱还要加重些。倚着洋人的势,更威风呢。(外摇首指介)你倒不是劝他,是催他快点死。(平白)总理怎么说我不是劝他,是催他快点死?难道我劝还劝错了不成?(外白)不是怪你劝错了他,是你不明白这个道理。倘若借了外债来修我们浙江的路,将来这个权利都到外人手里,这浙江全省就是送了他一样,连你立足的地方都没有了,你还想干甚么事?(平白)怎么借了债,就是卖了路,将来立足的地方都没了?(哭跳介)(外)休要哭跳,且往下讲来。(曾白)邬钢闻听总理立时不能北上,更加发急。又跟着听说,政府就要与银公司签约。如签了约,这事更争不回来。急的在地下乱滚乱哭。一直到十七日早上,呕血不止,霎时身亡,还睁着两只眼睛,握着两个拳头,气愤愤的,又是害怕,又是可怜。(外拭泪介)可曾棺殓?(同白)当时同学的人都前往看视,与他洗浴身体,办了一副棺木。临到入殓的时候,眼睛还不肯闭,拳头还不肯开。(外拭泪介)好个烈士,可怜可敬!(同白)殓毕之后,便打了电报往台州去,告知他家中知道。并约定今日同学开追悼会。(外)应该如此。老夫也应该前去,抚棺一哭。(同白)总理既然要去,也是时候了。(外)就此同行。(拭泪介)(同下)
(场面设素幔,桌上摆邬烈士灵牌,供鲜花一瓶)(杂扮学生十人,执白旗,写“浙江铁路业务学校追悼会”,上,行礼介,立右首)(又扮公司干事,穿马褂,摘缨帽,执白旗,写“浙江铁路公司追悼会”,上,行礼介,立左首)(外扮汤蛰仙麻衣哭上)(两边同白)汤先生乃是浙江铁路办事之主,邬钢乃一毕业学生,怎敢劳总理下降,麻衣行吊,越发当不起。(外哭介白)邬烈士为着全浙土地,以身先殉,凡我们浙江的人,都应该看他的榜样,协力同心,至死不懈,争回路政。老夫今日麻衣行吊,正是尊敬烈士,激发同人的热心,聊表我的哀思,休得阻拦,人来摆上祭品。(杂摆香烛)(外行礼介,坐矮凳唱)
见灵牌,不由人,肝肠寸断。(哭)邬钢,烈士醉青!哭一声,邬烈士,细听我言。汤寿潜,为总理,资格微浅。承公举,把路权,付与一肩。想当日,披麻衣,焚香告路。不殉私,速告成,盟誓当天。优先股,励同胞,捐助巨款。方才得,先开办,扩张利源。实指望,早开通,利益共占。又谁料,平地里,大起波澜。银公司,执一见,废约要践。恨只恨,外部郎,全没心肝。有铁案,不引证,层层驳辩。反维护,银公司,表里为奸。挟天子,令诸侯,主持借款。震动了,南五省,人鬼不安。哭烈士,求学问,离乡背井。哭烈士,为公益,受尽苦辛。哭烈士,保主权,忧心耿耿。哭烈士,重浙路,一身为轻。满腔血,喷尽了,英雄浩气。身死后,不瞑目,所为何情?(哭介)都怪我,少才能,不胜重任。不能够,先预防,着着败棋。使成事,大破坏,全浙送弃。汤寿潜,做了个,祸首罪魁。哭烈士,哭的我,泪枯神惫。何面目,再对尔,忠勇灵魂?(哭介)常言道,孝竭力,忠则尽命。大烈士,真不愧,吾浙全人。叹只叹,白发父,倚门望定。眼睁睁,犹盼你,名利双成。谁知道,你今日,为路殉命。可怜他,百年后,又靠何人?(哭介)同学生,痛君死,愤愤不平。激起了,一个个,爱国热忱。感君诚,结成了,团体义气。续君志,还望这,众志成城。我老朽,虽无才,良心未昧。苟偷生,尽我力,图报君心。众同学,随我来,同施一礼。(众行礼)当灵前,发誓愿,表白哀情。从今日,一心志,努力抵拒。就把我,千刀剐,万刀剁,也要执争。大烈士,有灵魂,九泉看定。到头来,总有个,结果收成。
(白)众同学同事请了!你看邬烈士为路捐躯,好不可惨!我们后死之人,正要努力齐心,设法抵拒,把这路事挽回,方能对住烈士,在九泉之下,也好相逢。(哭介)(众白)只求总理作主,无不协力赞成。(外)能得大家同心,老夫为全浙告幸,为全球告幸!但是邬烈士灵柩回台州之日,我们须约齐学商两界,执绋送他登舟,不尽表我们的哀忱,还要鼓励同胞的义气。(众白)总理言之不差,应该如此。(同下)
(杂扮舟子摇船上)(杂抬棺材)(众扮学生、公司干员,执白旗如前)(外扮汤蛰仙素衣冠,同柩登舟介)(同下)
(外扮汤蛰仙便服上)满怀心腹事,搔首问青天。(坐介)老夫汤寿潜,昨日送邬烈士灵柩上船,全省商学两界,执绋恭送,遮道男女老少,无人不痛哭流涕。可见浙江士民爱国之心,人人皆具。但是死者已是死了,我们未死的人责任更重。必须开会集议,急筹抵拒之法,于事方能有济。(杂扮家丁旁立介)(小生扮汤绪便服上)门上有人么?(杂)原来是汤老爷。(生白)你家主人可曾在家?(杂)方才送邬烈士出殡回家,正在书房闷坐。(生)烦你通报一声,就说汤绪求见。(杂)俟我通报。——禀老爷,副工程师汤老爷求见。(外)有请。(杂)请汤老爷。(生进,与外接见,坐介) (生白)老先生,邬醉青以身殉路,激动同乡义气,愤恨难平。究竟借款之事,朝廷已颁明旨,外人多方要挟,外部扶同助虐,甘心将江浙两省做个人情送掉。老先生身为总理,一乡表率。邬钢已死,继其后者,尚必有人。但死者之心,是抱定了一个浙亡人亡的主意。现在浙江尚在将亡未亡时候,失之毫厘,即差之千里。愿浙江速亡者,乃在政府;救浙江于将亡而不亡者,乃责在老先生。邬钢虽死犹生,就是继邬钢而死者,死亦瞑目。(外白)老夫一身苟存,责无旁贷生生白)晚生托庇宇下,充当一名副工程师,只求老先生能呼吁同胞,共济时艰,晚生自有当尽的义务,何庸先生叮嘱。不过现在风潮正急,人心涣散,工上的事,一时更无把握。晚生求老先生给个病假,暂回湖州,一来将养病躯,二来回到湖州,也可调查敝府是何样的对付。(外白)先生既回府养病,并要调查贵府的对付情形,老夫不便强留,但望早去早归。(生白)如此告别了。(唱)
上前来,施一礼,躬身下拜。尊一声,汤总理,且听我言。亡浙江,最惨事,指日发现。望总理,坚心志,努力争权。我此去,恐不能,再得相见。大丈夫,殉国事,理所当然。邬醉青,他一死,流芳万载。我汤绪,不让他,专美于前。(哭下)(外唱)好一个,汤迪臣,英雄烈士。可见我,浙江省,不乏人材。虽然是,廷旨下,令借外债。其奈我,众不服,也徒枉然。汤寿潜,一息存,志不少懈。不拒止,借外债,誓不心甘。叫人来,早把我,行装备办。连夜晚,去上海,协议一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