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题画杂说
题画艺术是文人画家搞出来的。宫廷画家不敢写,民间画匠不会写,文人画家将诗书画印揉到一起,弄出这样的艺术,这是中国画家个体意识的解放,也是中国社会、文化的进步。诗言志,歌咏言,画亦如是。画家重要的是要找到一个言志的表现形式。诗与画都讲“味外之旨”“象外之象”,都讲“以少少许胜多多许”“以有限致无限”,只是一个是字说,一个是图说,一个擅表时间,一个擅表空间,两相结合,容量加大,妙趣俱增。
我们说意境,先看这“意”字,“心”字上一个“音”字。“境”,本是自然之中的,加上了“意”便是画家心中的。如心中无境,自然之境也未必会发现,这就是艺术家与常人所看的不同之处。
题画关键就是“题”跟“画”要配合得恰到好处。题如画龙点睛,使人提神,令人开味,可以顺题,也可以曲题、反题,可以打油,也可以记事,字的多少可根据画面需要,长的不嫌长,短的不嫌短。时至清末,文人画家玩画,一味强调文的一面,而轻视了绘画本身的功能,使画面简单化、公式化,如画梅、兰、竹、菊只注重“君子精神”,即所谓功夫在画外。在金冬心的画中文字大于画,绘画反成附庸了。相比之下,作诗当比作画难得多,“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白纸黑字的力度和韵味要胜于有形的画面。诗注重的是在字里行间去求得时空、声、色、意的奥妙。如王维的“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这“响”怎么画?钱起的“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这“曲终”又怎么画?又“天涯静处无征战,兵气销为日月光”,这“兵气”又怎么画?自有了可在画上题字后,读画者意境的产生便多了一个桥梁,可惜今人多不会去借用。

半醉而归◎纸本◇2013年
当然,画自有画的功能,画画是以笔墨形象,笔墨的枯湿、刚柔和形象语言来打动人,它将难以表现的时间语言虚在画外,处理得好,自然不一定要再加文字题跋,但不题不代表心中就没有文,心中有文的画面与心中无文的画面是看得出来的。“天人合一”是中国哲学之本,也是中国画之旨。然而随着科技的愈来愈发达,人的精神反而愈向往过去。可以说中国山水画和花鸟画题材将是永恒的,追求“返璞归真”的境界是对现实生活中无奈和空虚的一种弥补。古代人物与现代人物气质不同,服装不同,礼节行为不同,所不变的是情爱和恻隐之心,这不仅是对同类,对花草等大自然的生命都如此。在中国画的绘画题材上像“高秋赏月图”“下棋对酒图”“松风观瀑图”“听雨吃茶图”等都是人之常情,这些题材应常画常新。前人说“化腐朽为神奇”,所谓“腐朽”,许多就是那些人们太熟悉而又不去管的东西,谁能“化”,往往就是一个顿悟。画与题有时是相互作用的,题画也能妙手回春。我画过一幅《驴推磨》,一直无题,今忽得“千里之行”句,便觉小品不小矣。书读得多不代表就能题画,题画与读书有一定的关系,不过要题得有趣而适当,就不是个个都学得来的。齐白石题画会寄托情语,他题《读书图》:“相君之貌,一色可憎;相君之形,百事无能。若问所读何书,答曰‘道经’。”喜读《道经》的人就不是一般的人。若今人题,仅题“读书图”,下面就没话可说了。

高亭相约◎纸本◇2014年

松下问童◎纸本◇2013年
画和真有很大关系。现在大家嘴上都在说真,画家真不真看他的画就能看出来,是为什么而画,画的自然不自然,真的东西它有一种质朴的可爱之处,它不是装出来的。各人有各人,经历和偏爱,包括技巧,包括选材,是我要画,不是人家要我画,这样就画得开心,画得就有情趣。
题画一般的是先有题,后有画,这是传统方法,胸有成竹方下笔,再根据构图需要来写。题别人的画又是另一回事。最好不要去直接题,一是以防破坏别人画面,二是字体合不合适,另用一纸先试试。题自己的画,或也有先画后有题的,其实是一回事,平时多积累,灵感来时,厚积薄发。“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小晏诗慵闲中显出对时光的无可奈何,这十四字怎么画成画就看画家了。借经典的句子题画一定要画出独到处,因为你能借用,别人也能借用,不动脑子的画家往往就会想到一起,成了“看图识字”。要题自己的东西难,怎么题自己的东西也有个修养和认识问题,你买一本《题画诗》或《画家必备》没有用,人家题的东西跟你的画安不上,即使偷人家的也要偷的有水平。文字给人嚼出新意与画面打动人一样重要。我曾画《有人来就说我不在家》,这是我彼时怕烦的体会,便想找个画面去表达,于是画一个老头对鹦鹉说这句话,题得直白。从画到题,看的人会觉得这老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傻得蛮有趣的。如果上面不画鹦鹉而画个白头鸟,看画人就不会这么去联想了。
题画的字和画风要相配,有人以为找名人题一定很好,我说不一定,乾隆爷把许多好画都题坏了,当然他是皇帝。如果用启功的字写在我的画上,写得再好也未必适合。包括用什么样的图章也是。要想办法把自己的东西一点一点完善起来,就像零件组装成机器,产品都要符合图纸要求。比如树、石头、亭台、人物、题款、闲章,一个个符号慢慢整合好,有一祥不协调都不行。
书法对于中国画特别是文人画是很重要的,它们是相通的,包括笔墨、结构、章法之类。画尚可渲染,书法一点遮拦不得。要说画如其人,恐怕书法更如其人。过去文人交流,毛笔不离手,书法的基本功自然比今人好。这只是指普及而言,要谈到书法风格,碑学帖学是有许多讲究的。真正大家书法的形成绝不筒单是传承某家某派,有许多大家能画必能书,能诗必能文。今人却喜欢分科做“专家”。过去,我记得美术家协会是将美术、书法、印章等合在一起的;现在,书法协会、印章协会与美术家协会全都分开了。这样一来,许多画家就仅是画家,书家就仅是书家了。磨刀不误砍柴工。实际上有了书法的基本功以后,画画也讨巧了不少,虽然在书法上花了一些时间,但是在绘画上面省了很多时间,尤其是诗文的画外功。情感所至,几笔一搞,再题上字,一幅画马上就完成了,这叫事半功倍。线条的质量很重要,这是个认识问题,所以要练字。如果没有这个字的功力,天天在画上渲染,涂抹,描摹,或弄点颜色在上面搞,搞到最后就像房子缺少骨架,表面装潢得再漂亮,总禁不住考验。前人形容用笔,能“力透纸背”才能过关,这有点玄乎。乡贤曾说,有了练碑的功夫,运笔就不会轻飘。道理是对的,因为画画时只顾到情绪的发挥,一心在气韵。不是说水墨淋漓才叫有气韵,纯用枯笔也能见气韵。
简单与简练只一字之差,花样与单纯也难说谁更聪明,多年画下来,都可到一个高度,但还想更上高峰时,体力就会不够了,这“体力”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书法与修养。
我在碑学上曾下过一番功夫。我写过的碑有《石门铭》《痉鹤铭》《杨淮表记》《郙阁颂》《西峡颂》《好大王》《爨宝子》《嵩高灵庙碑》等。帖和碑是不一样,帖有一种巧的东西在里面。我也练过许多帖,但是我现在写字还是有碑中笨拙的东西,改不掉。大概是先入为主的关系,或许是本性难移。先练碑然后练帖与先练帖然后练碑是不同的。当然书法怎么写也是一个问题,需去看书,自己思考,找出头绪。不必到处拜师。
能给画画出点子的人很多,但苦于建议不出相应的画面;能够作画的人也很多,笔墨虽好看但缺失画格,更缺题画的点睛之笔。题画不是为题而题,是为拓展绘画的时空,也是画余情感的又一种补充。理想永远是达不到的,正如陶潜的《桃花源》,托马斯的《乌托邦》,因达不到,故心向往之。也就是那点诱惑使我们的画笔在纸上不断地追求。毕加索说:“一幅画画到什么时候为止,应是天才的表现。”这全靠画家的感觉去把握这个度,相比较而言,宁愿画得欠一点,而不能画过。画一过即死。丰子恺画漫画,打破了西洋的漫画程式,把中国文人的东西——诗意加进去,它对漫画的点题很关键,以一当十,这样情感发挥通过语言手段便比别人的丰富。齐白石的画也有漫画成分,这跟画家的天性、天趣有关。漫画的目的主要是加强意趣,夸张主题部分,快捷地让人感悟。漫画加上笔墨,这无疑也给中国画添一条新路。
老吾老,幼吾幼。说到古人聊春秋。景公自有天伦乐,俯首甘为孺子牛。贤妻前呼快起来,哪像国君这老头。

老吾老◎纸本◇2014年
你看不懂是你的事情,这是西方现代派艺术的一种观点,他的意思是让你猜。中国文人画也有猜的意思,不同的是文人画还强调人品,强调是不是画如其人,不可故弄玄虚。
我们说一张画画得好还不够,还要有品位。“品”字是三个口,“位”字是一个人立在那儿,即众口来评价你,看你这个人有没有情趣,审美上有没有个位置给你。
平时翻书时记一些警句妙句,或许对题画有用,有的可改一二句,如刘海粟题荷花“今日荷花别样红”用的是杨万里的“映日荷花别样红”,有的可直接题到画面上,如徐悲鸿画马,借杜甫“一洗万古凡马空”句,傅抱石题《华山图》借辛弃疾“待细把江山图画”句。题词要与画中形象、笔墨都要互动,画抠字眼则板,题扣太紧便无味,如“迎客松”“太湖春晓”之类。画画的关心一些诗话会大有启示。看杨诚斋论诗有:“学诗当识话法。所谓活法者,规矩备具而能出于规矩之外,变化不测而亦不背于规矩也。”画画也是一个道理,题跋和画一起打动人才行,不然只要单写幅书法就行了。

李白会桃李园◎纸本◇2012年
画家学禅,好处是能跳出尘俗,不被眼界所囿,超以象外,心境圆融。然画家之学禅不当,便忘却画毕竟是手工劳作,懒得下笔墨造型功夫,心手不一,笔法紊乱,仅靠禅语终为空话。中国画中的文人画应该说是精英艺术,将诗、书、画、印融为一体,这个难度就画家个体而言,毕其一生精力恐怕也未必能做好。如果说文人画也是一种游戏,我们不参与便罢,既然参与,就得遵守这一游戏的规则。

醉之◎纸本◇2013年

空谷足音◎纸本◇2015年

宠辱皆忘◎纸本◇2014年

大富贵◎纸本◇2014年
“早知不入时人眼,多买胭脂画牡丹”。李公,李公,市场也在改变,画画不必生怨。如果真画牡丹,浙派要有意见。此图为你调侃,不是为了卖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