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论嫉妒

在人们各种各样的情感和欲望中，有两样东西最能让人们的心志被迷惑，这就是爱情与嫉妒。这两种感情都能激发出强烈的欲望，创造出虚无缥缈的意象，并且足以蛊惑人的心境——要是真的有巫蛊这种说法的话。

我们一样也可以看出来，《圣经》中曾经把嫉妒称为“邪恶的眼睛”[45]，占星术士则把它称为“凶象”[46]，以至于世人直到现在还普遍认为，当嫉妒发生的时候，嫉妒的人的眼睛会投射凶险的目光。有人则更为观察仔细，他们竟然还看到，毒眼在被嫉妒者踌躇满志或者春风得意之时最为严重，因为那样的得意会让嫉妒的火苗燃烧得更加旺盛。另外，那些被嫉妒者的情绪最容易表现在脸上，所以当然也就最容易受到打击。

让我们先不理这些看上去十分玄妙的说法，先来看看哪些人最容易嫉妒别人，而哪些人又最容易被别人嫉妒，还有就是在公事上的嫉妒和在私事上的嫉妒有什么区别。

道德败坏的人一定会嫉妒道德高尚的人。因为人们的心灵假如不能从自己的优势中吸取养料，就一定要从他人那里寻找不足和缺点来作为养料。而那些嫉妒别人的人常常是自己本身没有优点，但也看不到他人的优点，所以他只能用破坏他人幸福的方法来让自己得到一点儿安慰。每当一个人本身缺少某种美好品行的时候，他就一定要贬低别人的那些美好的德行，用以寻求心理上的平衡。

喜欢管闲事而且又喜欢打探他人隐私的那些人，他们通常也是一些喜欢嫉妒别人的人。他们之所以想了解别人的许多事情，不一定由于事情可能会与他本人的利益有关，而是为了他在观察别人运气是好是坏的时候，得到了观看戏剧演出才会产生的那种快乐。那些埋头事业的人，其实是没有功夫嫉妒别人的。因为嫉妒是一种游离的激情，它只适合那些在街上闲逛着而不待在家里的闲人。

所以说：“爱打探其他人隐私的人，也一定是心怀不轨的人。”

那些世袭的贵族很明显是嫉妒飞黄腾达的新贵，因为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改变了，而这样的一切，却像视觉上的错觉一样，明明是其他人已经到前面来了，而实际看上去却还是认为是自己在退后。

宦官、老人、残疾者还有私生子都是喜欢嫉妒别人的，这是因为他们实在没有办法来弥补自己的缺点，因此他们只能通过损伤别人作为补偿。除非上述缺陷的人具有大无畏的英雄气节，有志于将自己的缺点变为自己荣誉的一部分，如宦官纳西斯、瘸子阿偈西劳和帖木儿曾经努力创造了奇迹般的光荣。在经受了大苦大难以后的人也容易嫉妒，因为他们就像那个时代的落伍者一样，以为只要别人遭受失败才可补偿自己曾经经历的种种苦难。[47]因为他们这种人十分乐于将别人的失落，看做是对他们自己过去所承受痛苦的一种弥补。那些想在特别多的事情上超越其他人的人，因为他的轻蔑和虚荣，也总是产生嫉妒。由于在那些事情之中的某一方面，必然会有很多人要强于他们，所以当然就会有很多可以让他们产生嫉妒的事情。哈德良皇帝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对诗人、画家和工人们嫉妒得要命，因为他总想让自己在那些工作中表现得出类拔萃。

还有一种嫉妒产生于亲戚、同事以及一起长大的同伴之中，人们非常容易发现如果在同辈中有人出类拔萃，这时也会产生嫉妒。因为，同辈人的突出成绩，就会招来针对他们自身运气和水平的评价，这些评论在他们以前的记忆中又总是挥之不去，而且还会引起很多他人的留意。所以该隐由于嫉妒就杀害了他的亲兄弟亚伯。现在关于哪些人最易于嫉妒别人的话题就先说到这里。

现在我们再来讲讲那些或多或少会遭到其他人嫉妒的人。首先，有品德的人在步入老年后很少会遭到其他人的嫉妒，因为他们的幸福和运气已经让别人觉得这只不过是他们应该获得的报答和偿还，而应该得到的报答和偿还是谁也不会嫉妒的，世人只会妒忌那些过于慷慨大度的奖赏和施舍。另一方面来看，嫉妒经常会在和人攀比的时候产生，也就是说如果没有攀比也就没有嫉妒，因此君王是不会被其他人嫉妒的，除非嫉妒的这个人也是一位君王。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卑贱的人在飞黄腾达的开始阶段是最易于受到别人的嫉妒的，但是随着时间的过去嫉妒会渐渐地减弱。与此相反的是，德行人品都很高尚的人则最容易在他们的好运气连续不绝的时候遭到其他人的嫉妒。因此，他们的优点虽然像以前一样，但已经不像当初那样突出，后起之秀的成就已经使他们的优点黯然失色了。

出身高贵的人在得到晋升的时候，他们不会受到其他更多的嫉妒，因为那些可能是因为他们的出身本应该得到的。除了这些，这可能并没有给他们带来更多的好运。而嫉妒就好像阳光一样，阳光直射在河流的堤岸上或者崎岖不平的地面上，这比照耀在平地上温度高得多。而且由于同样的原因，那些逐级提升的人，也不会像那些突然性地、跳跃性地被提拔的人那样会遭到其他人的嫉妒。

那些经历过苦难、忧患或冒险才获得荣誉的人，是很少受到其他人嫉妒的。因为人们认定他们赢得的光荣是来之不易的，是他们努力、拼搏、奋斗的成果，也是他们应该得到的补偿和报答。因此，人们有很多时候甚至还会怜惜他们，而怜悯的感情永远是能够治愈嫉妒的最好药剂。所以，大家应该留神那些老谋深算的政坛人物，他们在官运发达的时候，还总是向别人倾诉，感叹自己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简直就是受罪这类论调。这并不是由于他们的感觉真的是这样的，而是为了减弱他人对他们自己的嫉妒。不过一定要清楚地知道，他们这种哀叹是针对那些由其他人强加的事情而言的，而不是指他们自己请求去做的，因为最能够让嫉妒增加的事情，莫过于多手多脚又野心勃勃地大权独揽了。而最能够让嫉妒减弱的方法，莫过于大领导让他的下属拥有优越的权力和突出的地位。凭借这样的手段，就可以让他筑起防止嫉妒的有效堤防。

十分的显贵而看不起人的人是最容易遭到嫉妒的，因为这样的人一旦不炫耀他的富贵就会感到少了些什么，结果他们或者是在举止言谈上活灵活现，或者是要用压倒一切的气势来反对竞争的对手。可是聪明的人们却宁愿吃点亏也要给嫉妒者一些实惠，让嫉妒者在与自己切身利益关系微小的事情上占上风。但是尽管这样，以下的事实仍然能够很好地说明问题，那就是：以直率坦荡的态度来享有富豪比用虚伪狡诈的态度会更少地遭到别人的妒忌，只要那直率坦荡中没有傲慢与自夸的成分，因为有着后一种态度的人从来都认为自己是十分幸运的，而那恰恰会让人觉得他自己都感到他不配享受富贵，所以正是他自己在引诱别人来嫉妒。

最后，我们来给这一段叙述做个总结：我们在文章开头的时候就说过，嫉妒的行为或多或少是有点巫术在其中的，因而要驱除嫉妒，唯一并且最有效的办法就是驱除魔力，也就是说，驱除掉那个“符咒”，并将那个符咒放在另外一个人的身上。为了达到这个目的，那些更为聪明的大人物总是将别人推到舞台上，而让那些本来应该落在聪明人自己身上的嫉妒落在了那个人的身上，有时是落在侍卫和仆人的身上，有时是落在同级和同事的身上，而甘愿充当这样角色的人往往就是那些天性莽撞但是又有事业心的人。那些人，只要能够得到权力和职位，是不吝啬付出任何代价的。

现在且来谈谈公众的嫉妒。虽说私人间的嫉妒有百害而无一利，但公众的嫉妒却还有一点好处，因为它就像陶片放逐法[48]，可除去那些位高专权者，所以它对其他大人物亦是一种制约，可使他们循规蹈距。

这种在拉丁语中写作invidia的嫉妒在现代语言中又叫“不满情绪”，关于这点笔者将在谈及叛乱时加以讨论。这是国家的一种疾病，就像传染病一样。如同传染病蔓延到健全的身体上将它败坏一样，嫉妒一旦侵入一个国家，哪怕是最好的国家行为也会遭到诋毁，把它们搞得臭不可闻。因此哪怕再兼施一些笼络民心的措施也于事无补，因为这正好说明软弱无能、害怕嫉妒。而怕字当头为害更甚，就像传染病期间常见的那样，你害怕它们就等于你在招引它们。

这些公妒似乎专攻大官重臣，而不涉及君王贵族。然而这是一条铁定的规律：如果对重臣的嫉妒严重，而他身上招致嫉妒的根由轻微，或者对一国的全体重臣产生了全面的嫉妒，那么这种嫉妒（虽然是隐蔽的）实际上是针对国家本身的。公妨或公愤以及它和私妒的区别就谈这些，而私妒已经在前面谈及。最后我们再谈谈关于嫉妒的感情问题。在人类的所有感情中，嫉妒是一种最纠缠不清，绵延不止的感情，因为其他感情的产生和发展都有特定的时间和范围，有时只是偶尔发生。所以古人说得好，嫉妒是从不休息的，因为它总是在某些人的心中作乱。世人们应该注意到，只有爱情和嫉妒会让人变得更加憔悴和消瘦，而其他的感情则不会产生这样的效果，原因是其他感情都不像爱情和嫉妒那样任何时间空间都可以存在。嫉妒也是最为卑微最为堕落的一种感情，它反映了魔鬼的固有属性，魔鬼就是那个趁着黑夜在麦田里散播种子的嫉妒者[49]。一般情况下，嫉妒也总是在暗处施展诡计，犹如毁掉麦子一样，偷偷地毁掉人间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