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王之死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4章 棋高一筹

时迁一脚高一脚低出了西旱寨,抬头四望,犹觉头晕目眩,浑身无力,低头看才发现一身衣衫已经湿透。他索性席地而坐,心中盘算起来。林冲和冯骏不过是想要挟宋江放了刘唐,并非要深究此案,否则不会如此轻易放自己回去。可自己盗药之事已经难以隐瞒,若是宋江不愿受林冲挟制,舍车保帅,自己恐怕难逃一死。想到这里,又是一阵冷汗。

“赶紧逃离梁山。”时迁脑子闪过这一念头,转念一想,哪里能够?就是要逃离梁山,也得宋江首肯。他毕竟是个见过风浪的人,而且一向有勇有谋,忖量多时,终于拿定主意,便做了决断。

他先去第二坡右房去找戴宗,却被戴宗的手下告知还没回山。时迁和戴宗同时下山,分头去办差,时迁去了汴京,戴宗另去他处,居然至今未回。

时迁略一犹豫,便直奔东房。到了东房,门口守值的喽啰告诉他宋江正在书房与几个头领商议大事,吴用不在房内。时迁不敢贸然惊动宋江,便出去寻找吴用。一路打听,到了山顶的亭子,便望见吴用独自一人坐在亭子的石凳上,一身灰袍,面色沉静,不知在思忖什么。

时迁见左右只有来回巡视的喽啰,便跑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叫道:“军师救我。”

吴用正沉思,忽见时迁在面前跪下,吃了一惊,道:“怎么了?你何时回山的?”说罢把他扶了起来,让他也坐在石凳上。

时迁便把适才西旱寨发生的事跟吴用一一细说了一遍。吴用一向镇定,此时也面有惊惶之色,问道:“他们没问你是否受人指使?”

时迁摇头道:“没问。”

“你对我休要有所隐瞒,否则我也救不了你。”

时迁又跪倒在地,道:“我时迁不敢有丝毫隐瞒。”

吴用又扶他起来,问道:“你如何看这件事?”

时迁不再坐下,他早有准备,道:“林冲志在救刘唐,并不想把事搞大,否则便不会轻易放我离开。他审讯我,只是要敲山震虎。因此,林冲才会说放出刘唐,相安无事。”他偷看吴用脸色,只见吴用面色已经变得沉静,便又说道:“如果不放刘唐,也有别的办法。他们所依仗的就是药铺的那个伙计——”说到这里,时迁又嗫嗫嚅嚅起来。

吴用看了看他,轻笑道:“你说的很好,只是该如何做呢?”

时迁见吴用终于有了赞许之色,便鼓足勇气道:“我今晚潜入西旱寨,杀了那伙计,他们便没有什么可依仗的了。”

吴用笑着摇头道:“不好,不好。你去西旱寨刺杀毫无把握,只是自投罗网。”

时迁却松了一口气,道:“是,是。”

吴用沉思了片刻,又问道:“你这次去汴京,可打探到老种经略相公什么消息?”

时迁道:“我到汴京后,平时就在樊楼闲逛,倒也打探了不少事。听说皇上有旨让老种经略相公去打党项人,老种经略相公上奏说时机未稳,不宜出兵。朝中大臣纷纷上折斥责老种经略相公,有的说他拥兵自重,坐吃空饷,有的说他老迈昏聩,畏敌如虎。听那些当官的私下议论,老种经略相公这次怕是在劫难逃了。”

“那皇上可有什么旨意?”

“说是皇上把这些奏折留、留——”

吴用接口道:“留中不发。”

“对、对,就是留中不发。我还听说童贯前些日子出京去巡视边关,不知与老种经略相公有没有干系。”

吴用点了点头,沉思了多时,从怀中掏出印章,道:“今日我就救你这条命。你且去裴宣那里,就说我安排你到东旱寨关胜那里待命。你到时就听命于关胜左右,千万不要离开。”

东旱寨的主将大刀关胜,在梁山排名犹在林冲之上,为人有勇有谋,时迁躲在东旱寨,林冲也无可奈何。

“是。”时迁双手恭恭敬敬接过印章,“军师便是我时迁的重生父母,从今往后我全听军师吩咐。”他一抬头见吴用目如寒刃,忙低下头,却听见吴用一字一顿地说道:“今日之事,休要有一字外泄。”

时迁又一次跪倒在地,指天发誓道:“时迁若说出半个字,天打雷劈,必遭横死。”

吴用这次却没有再扶起他,甚至连看都没有再看,施施然起身而去,只留下时迁跪在地上,已经汗流浃背。

吴用并没有回东房找宋江,而是先到第二坡的左房找裴宣聊了几句,见时迁也进来了,才慢悠悠地转回了东房。进了正堂,见空无一人,问门口的喽啰才知道宋江和几个头领还在书房议事。

原来上次冯骏血染忠义堂后,吴用弹压不住,此事在梁山兄弟中也多有非议,这使得吴用威望大不如以前,宋江接连几日都不单独找他议事。吴用知道宋江此刻正举棋不定,故意在众人面前冷落他。吴用心中虽有秋扇见捐之意,却也不动声色,只是静待时机。

他在正堂踱步想了片刻,便独坐的一角的圆凳上看书。过了多时,才见宋江从书房出来,把小旋风柴进、扑天雕李应、神机军师朱武等五六个人送走。宋江回到正堂,见吴用独自一人坐在那里看书,好不落寞,心中不忍,搭讪道:“军师又在用功,读什么书?”

“《孙子兵法》。”

宋江笑道:“军师人称智多星,一部《孙子兵法》,早就烂熟于胸了。”

吴用放下书道:“不然,常读常新。刚才读到军形一篇,就深有感悟。”

“哦,有何感悟?”

“孙子说,善战者之胜也,无智名,无勇功。为何如此说?”吴用顿了顿,拿起杯子喝了口茶,“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是故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这真是晨钟之音,发人深省。精通谋略之人,能料敌先机,未雨绸缪,祸患弭于无形之中,功业成于谈笑之间,大谋略不为常人所见,因此无智名,无勇功。我的绰号带个智字,便落入下乘,想想这些年干的不过是临渴掘井,江心补漏的勾当,如此下去,真是误人误己。”

宋江从未见吴用如此迂腐,一开始心中还暗暗好笑。但两人毕竟相交多年,听完便知道他必是另有文章,便笑道:“耳聪者闻弦歌而知雅意,可惜愚兄不才,猜不出军师胸中丘壑。”

吴用道:“哪有什么丘壑,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罢了。”

“军师何必过谦。来,我们到书房品茶谈文。”

两人进了书房,两个打杂的喽啰正在收拾,宋江伸手请吴用坐下,又对喽啰轻声道:“你们先出去吧。”

喽啰们一退出,不待宋江开口,吴用便道:“哥哥,时迁回来了。他跑来告诉我,上山时林冲和冯骏把他扣留审讯了一番。”

宋江吃了一惊,道:“他们凭什么这么干?”

吴用道:“他们怀疑时迁偷听了曾头市的诱敌之计,还有偷毒药、偷史文恭的箭。”

“无稽之谈,林冲居然这么大胆子。”

“他们手上有一个人——当时时迁偷药那个药铺的伙计。”

宋江一怔,道:“那个伙计知道什么?”

吴用道:“那个伙计认出了时迁,就是他们药铺被盗那天,时迁去药铺打探过射罔膏。”

宋江不觉吸了一口凉气,问道:“时迁说什么了?”

吴用道:“时迁当然什么也不承认。”

宋江疑惑道:“那他们就如此轻易把时迁放了?”

吴用道:“林冲让时迁带回八个字——放出刘唐,相安无事。”

宋江如受羞辱,勃然作色道:“这个林冲胆敢如此,休想。”

“哥哥有何计策?”

宋江道:“时迁呢?”

吴用一听便知宋江的意思,道:“我已经让他到东旱寨去了。”

宋江已经冷静下来,道:“我何曾想过要害刘唐,只是关押他几天杀杀他的性子。刘唐可以放,不过这个时迁不能留了。”

吴用摇头道:“不可。”

宋江看出吴用似乎胸有成竹,道:“军师有何妙计?”

吴用道:“刘唐不能就这么放了,如此在众兄弟面前倒成了我们理亏。英雄岂可受制于人,今后哥哥在山寨威望何在,法令何行?时迁不必杀,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杀时迁是扬汤止沸而已,杀掉那个药铺的伙计才是釜底抽薪。”

宋江道:“林冲不是无谋之人,西旱寨那么大,找到那个伙计的藏身之处都难。”

“此事我已经谋划好。”

“已谋划好?”

“正是。”

宋江大喜道:“山寨之中,唯有军师能与我共谋大事。”

吴用也笑道:“哥哥过奖了,我是马齿徒增,不堪驱驰了。”

宋江摆手笑道:“老马识途,况且军师还没我年长呢。”

两人一齐哈哈大笑,待笑声稍歇,吴用道:“此计只在一人身上。”

宋江道:“读左传可以佐酒,听妙计须配香茶。来,我来沏茶。”说罢,出门吩咐打杂的喽啰去煮水。

自攻打大名府后,柴进带着人把大名府留守梁中书茶室的器具全都搬到宋江的书房,茶笼、砧椎、茶铃、茶碾、茶罗、茶匙、汤瓶、茶盏,一应俱全。柴进时常与宋江切磋茶艺,宋江大受裨益,茶艺日有长进。

不多时,一室之中茶香飘起,沁人心脾。

审讯时迁之后,林冲与冯骏都严阵以待,不料放出去的时迁如泥牛入海,无声无息。到了第三天,林冲正在西旱寨巡查,一名喽罗跑过来报:“柴大官人请林头领商议事情。”林冲点了点头,对左右的亲随吩咐了几句,便独自直奔柴进处。

柴进是前朝周世宗柴荣的嫡亲子孙,宋太祖赵匡胤陈桥驿黄袍加身夺了柴家的江山,深感愧对死去的周世宗,便赐给柴家丹书铁劵,若犯事有免罪之权。柴进有丹书铁劵护家,又颇多粮田店铺,做事无所顾忌,一向仗义疏财,结交天下英豪,江湖人称小旋风。

当年林冲被发配沧州,亏有柴进照顾,林冲杀了高俅派去暗害他的人后,也是柴进举荐才逃上梁山。宋江杀了外室阎婆惜后,也一度逃到柴进家中避难,颇得柴进庇护。以后柴进被高唐知府高廉囚禁,宋江亲自带领梁山好汉前去营救,林冲也十分出力。到了梁山后,两人也颇多交往。林冲暗想,必是宋江要托人与他谈和,柴进正是十分合适的人选。

果然,林冲一进门,柴进把他领进里间,又对侍候的喽啰一挥手道:“你们都下去。”等候喽啰退下,关了门,两人甫一落座,柴进便道:“我今天是做说客的。”

林冲早有预料:“替何人做说客?”

“当然是宋江。”柴进十分坦率,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你追查晁天王的死因,知道这会惹了多少人?刘唐鲁莽,可是你做事一向慎重,何必要趟这趟浑水?”

林冲沉声道:“我开始也并不想管,可是如今冯骏重伤,刘唐被押,我不得不查出真相。”

“查出真相又有何用?”

“只有查出真相才能救刘唐,而且,我也很想知道真相。”

柴进一晒,道:“真相?你奉命到太尉府看刀,结果却被高太尉诬陷持刀擅闯白虎节堂。这就是真相,可这真相有什么用呢?你还不是被发配沧州府。”

柴进接人待物一向不失礼节,让人如沐春风,今日却一开口就如刀子一般尖锐,林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柴进继续说道:“人人都说赵官家仁厚,厚待柴家的人,我却自甘堕落做了贼寇。可是我们柴家的江山,被人夺去;我们柴家的祖宅,被人侵占;我们柴家的族人,被人欺辱打死。这些都是真相,可是谁会在意呢?”他语气平淡,却难掩激愤。

柴进喝了口茶,道:“没人在意真相,只在意利害。你与我也同样如此,都不需要什么真相,我们需要的是跟着宋江招安。到那时候,你做了军官,建功立业,才不负平生之志。若此时山寨乱了套,你我又有何好处?又能到哪里安身?”

林冲一言不发,只安坐饮茶听柴进的说辞。

柴进望着林冲,诚恳地说道:“林兄,山寨之中,唯你是我的至交。我们都是百般无奈才上了梁山,不过梁山只是我们的一时栖身之所,却不是长久的容身之地。我们只求以后能全身而退,至于他们之间的纷争,我们不要管,你赶紧收手吧。”

林冲点了点头道:“是啊,柴兄说的没错,我想也到了收手的时候了。可是这手不是我一个人就能收得了。”

“你收手,宋江只能感恩于你,让你一同掌管军务。”柴进终于说条件,“冯骏的伤已经好了,让他搬回客馆。你还有曹正,不要再和他碰面了。至于冯骏的去留,他们自有安排。”

林冲忽道:“柴兄可知道宋江为何对冯骏另眼看待?”

柴进摇头道:“我也发觉宋江对他颇有顾忌,但不知是什么原委?”

“冯骏受老种经略相公之命而来,是想打探梁山的虚实,若是可以,种相公愿意帮梁山招安。”

“哦,原来如此。”柴进似乎并不十分吃惊,只点了点头,双眉微皱,随手拿起几案的一只羊脂白玉的貔貅,放在手上反复把玩。过了多时,柴进才笑道:“我看老种这是病急乱投医。他苦心经营边关多年,却朝中无人,御史台的那些官儿时不时就参劾他挟兵自重。若是他再把当今天下最让朝廷头痛的这伙贼寇招进去,朝廷上上下下还不翻了天,御史的吐沫星也能把他淹死。”

林冲问道:“柴兄以为老种经略相公的门路走不通?”

柴进颇为自负地点了点头,把玉貔貅又稳稳放回几案的木架上,道:“侯门深似海,何况朝廷。宋江这一回怕是当局者迷,想苦海上岸,不想却抱了尊泥菩萨。”

柴进上梁山之前,对官府也颇多结交,深明其中三昧。林冲听了他这一番话,也觉得颇有道理。他想了想又道:“那好,别的我不管,但有一件事,宋江万不可害刘唐。”

“好。”柴进很有把握,“宋江的为人你我都很清楚,正因为他为人精明,所以才不会给自己惹这个麻烦的,毕竟这么多眼睛都看着。不过,此事再这么拖延下去,那就不好说了。”

林冲点了点头道:“及早放了刘唐,我从此置身事外。”

“你放心好了。”柴进也非常满意,他十分舒服地向后靠在椅背上,笑道,“有日子我们没有饮酒谈心,今日正好小酌几杯。”

林冲却没有这心情,道:“改日吧柴兄,我先告辞了。”

柴进也不强留,起身送他出去。到了门口,却见守值的喽啰都在窃窃私语。柴进对手下人的规矩很大,一见如此好生愠怒,道:“出了什么事?”

一个喽啰低声道:“西旱寨起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