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陈翰

陈翰的办公室到培训室有四层楼的差距。陈翰看了下时间，离排练的开始时间还有十五分钟。他没有坐电梯，慢慢悠悠地走楼梯下去，到培训室时恰好还有十分钟。不知道下午哪个部门用了培训室，椅子排列得整整齐齐，空调开得很大，又不通风，陈翰一进来好像一脚踏进了温泉一般，热得喘不上气，让本来就有些郁闷的他更加烦躁。他把西装外衣甩掉扔在讲台上，扯开衬衫的两个钮扣，把袖子也解开挽起来，然后拉了一把椅子坐下了。坐了几秒钟，他又站起身，打开窗子，又把椅子顺次往后面推，空出一片地方，为排练做准备。

无事可做了，他又坐在椅子上。等他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在盯着手机的主界面发呆。最近他总是这样，工作时间里，他还能勉强自己集中精力，一旦无事可做，就会不自觉地发呆，脑海里一片空白。他知道这是失恋造成的，并不伤心，只是不再需要考虑怎么哄女友开心，却也不知道怎么填补这段空白——而这个认识更加剧了他的烦躁。

他摇摇头，强迫自己去看新闻。

最近似乎游戏行业不是很景气，据说因为制度越来越严格，新的游戏越来越难拿到批号了。不过对这家公司影响还不算大。公司负责开发和替客户运营，从不自主做项目。这样当然失去了做出爆炸级游戏、获取高额利润的机会，不过相对的风险也小得多，尤其是像这样的政策类风险，就完全被转移给了甲方。现在公司还有十几款游戏正在运营和后续开发中，无论是运营收费，还是后续开发费用，都比较有保障。另外公司有不少面向海外的客户，主要都是面向东南亚和印度运营的。

他并不担心公司的运作，不过他倒是想起了他舅舅——也就是董事长说了要交给他的那个项目。这个项目的来路就不太正常，会不会受到政策的影响也不好说。

他并没有考虑多久，门一开，黎笑笑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刘祎峰。

陈浩和他们随便打了个招呼。

人还没到齐，三个人就闲聊了起来。

因为郑佩琪的表现，陈翰对黎笑笑额外有些关注。他知道前段时间，迫于公司管理层的压力，测试那边急忙招了一个懂日语的人，好把SK项目推动继续下去，因为招得急促，三轮面试只用了两个小时就给出了结果。尤其公司里没有特别懂日语的人，对她的日语水平无法正常测试，差不多就是看了毕业证书和日语等级证书就放行了。这两天，他才知道那个人就是黎笑笑。

至于刘祎峰，则是查理被冯延峰以项目无法继续为威胁，临时借给测试支援SK项目的开发人员。

聊了几分钟，运营大叔也到了，还差李恬。大家继续聊着天，不过因为互相也不太熟悉，其实很尴尬。

“那个舞蹈你们回去练习过了吧？”陈翰把话题转回到节目上。

三个人互相看了看，都没有立刻作声。陈翰在心中猜测，他们是练习了觉得不好意思讲出来，还是根本没有练习呢。

“说起来，”刘祎峰开口说道：“我昨天拿给你们的那个视频，其实我回去试了一下，感觉也没那么难啊。而且舞蹈也挺可爱的，我觉得更适合年会表演。”

这个宅男还是不肯放弃啊，陈翰心想。

“肯定不行啊。”黎笑笑一点儿也不客气。

“你一直说不行不行，哪里有问题？你又不说明白。”刘祎峰看起来有些生气的样子。

“第一，那个舞蹈是小女生跳的，我们有男的，而且我和李恬也不是小女生。这样是跳不成可爱风格的。”黎笑笑语气虽然平静，说得可毫不客气。

“那不是问题吧，可爱有什么……”

“第二。”黎笑笑打断了刘祎峰的话，说道：“你觉得动作不难，其实这种舞蹈动作差一点，效果会差非常多。像我们三个没有舞蹈基础的，肯定跳不好。”

“这种事情不试试……”

“第三，这么大年纪了，还跳这种舞蹈，卖什么萌，有什么意思。”

刘祎峰这次看着黎笑笑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带着笑意问道：“有第四吗？”

“没有了。”

陈翰和大叔都没有插嘴，静静地看着他们两个说相声。

“……你今年多大？”刘祎峰突然问道。

黎笑笑愣了一下，反问道：“干嘛？”

“我看你还没到卖不了萌的年纪呢。”刘祎峰坏笑了一下说道。

黎笑笑哑口无言，不再理刘祎峰，低头看手机，脸色有些发红。

陈翰也有些哭笑不得。这个刘祎峰，情商到底是高还是低？他说这些话，是有意还是无意的？

“那怎么说？”这时黎笑笑又抬起头来，向陈翰问道。

陈翰没等回答，刘祎峰又插话，开始推销起自己看中的舞蹈来。

陈翰打断他说道：“那这样吧，我们也先别争。你是说，”他转向刘祎峰，“你在家练习过是吗？那你跳一下我们看看，要是效果好，也不是不能用你那个舞蹈。”

黎笑笑看了陈翰一眼。陈翰以为她要反对，不过她什么也没说。

刘祎峰一下红了脸，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那就试试。我只学了一小段……你们别笑话我……”

陈翰看着他扭扭捏捏又跃跃欲试的样子，差一点笑出来，赶紧转开脸，向着大叔说：“好，那我们看看。”

刘祎峰把视频调出来开始播放，然后站好了姿势，等着音乐开始。陈翰想了想，把手机拿出来开始录像。

“别……”刘祎峰看到陈翰的动作，赶紧反对。他的姿势倒是一点没变。

“主要是看效果。”陈翰说。“放心吧，一会儿看完就删掉。”

这时音乐响起，刘祎峰开始跳了起来。

陈翰使劲咬住自己的下嘴唇，尽量保持手不抖录着像。

这个原版视频里面，跳舞的人是一个可爱风的动漫女孩儿，舞姿也都是各种可爱的动作。这一点可以说非常对刘祎峰这种宅男的胃口。陈翰虽然没有有意去找，也看到过类似的视频。可是让刘祎峰这个宅男来跳这种舞蹈，暂且不提他动作不到位，跳了两步就开始喘粗气，时不时还会忘记一个动作、停下想了一下又赶紧追音乐，动作里偶尔会有太极拳的痕迹，抛开这一切不谈，就一个一米八的大老爷们儿一脸严肃地学小女生卖萌，这就已经有了原版视频所不具备的另外一种杀伤力。不过他的节奏感倒是不错，节拍踩得很准。

陈翰脑海里把刘祎峰的形象和穿蕾丝裙跳芭蕾的狗熊重叠到了一起。

大概跳了一分钟吧，刘祎峰停下了，边擦汗边说：“我就学到这里。怎么样？”

黎笑笑虽然没笑出声，眼泪都已经笑得止不住了，只是冲他摆摆手。

大叔早就转开脸不看了。

陈翰努力保持平静的表情，回答道：“不是特别好。还是不能当节目表演。”

刘祎峰的目光在三个人身上转了一圈，一下子脸更红了，问道：“这么差吗？”

陈翰不好再说什么，把刚录好的视频播放出来，又把手机递给了刘祎峰。

刘祎峰接过手机看着，越看脸越红，汗也越来越多。

三个人谁都没有说话，气氛有些紧张。

陈翰有些担心，要是他太丢脸，会不会干脆恼羞成怒走掉？那倒是有点麻烦。

刘祎峰看到一半，自己忽然笑了出来，继而开始哈哈大笑。他这一笑，空气里的尴尬都化于无形。陈翰他们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刘祎峰看完视频，把手机还给陈翰，说：“删了，赶紧删了。”

黎笑笑对刘祎峰打趣道：“干脆你自己保留着，每天看一遍，晚上睡得香。”

刘祎峰冲着黎笑笑一撇嘴，然后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所以我们就定下来用昨天说的那个视频吧。”

大家又笑了一阵。

陈翰这时对刘祎峰的厚脸皮已经有点佩服了。要是换成他自己，恐怕早就夺门而出了；不过话说回来，自己也不会做那种丢脸的事。

这时门一开，李恬从外面进来了，随手把挎包放在一把椅子上，边脱大衣边说：“抱歉，我们领导找我们开会……你们怎么了？”

陈翰一边把狗熊跳舞的视频删除，一边回答道：“没事儿。你来了，我们就开始排练吧。”

陈翰感觉到李恬身上有一股凉意，显然是刚刚从外面回来。他看了一下表，已经比预定的开始时间晚了半个多小时了。

陈翰开始让大家站好队，两个女生在前，两个男生在后面，比女生更靠外一些。他看到黎笑笑穿了双很薄的平底鞋，显然是在公司换的；李恬仍然是高跟短靴。

陈翰放着音乐，放一段暂停一下，然后给大家做示范，再让大家跟着跳一次。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黎笑笑掌握得最好，看来是真的练习过；大叔和刘祎峰差一些，估计也就是回去看了两遍；有舞蹈基础的李恬反而最差，每个动作都要臭不可闻学，看起来就是连一次视频也没看过，时不时还要自己拿手机出来放一段看看原版的动作。

花了四十多分钟，总算是把第一小段舞蹈学完了。

“休息一下吧。”陈翰说着，又看看表。已经八点半以后了。“休息几分钟，我们再一次连贯地跳一两次，今天就到这儿吧。”

大家都在椅子上坐下。黎笑笑、刘祎峰和大叔都拿出手机播放着，边看边记动作。只有李恬，也学着大家点开视频，但是没看几秒就暂停了。

“我们就定了是这个舞蹈吗？”李恬小声向黎笑笑问道。

黎笑笑的目光都没从视频上移开，只是点点头。

李恬又问道：“年会是哪天？”

黎笑笑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李恬有些脸红，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僵硬。

陈翰记得很清楚，昨天他讲过了年会的时间，不过为了缓和气氛，他把话接过来，回答了李恬的问题。

“那我们还能排练几次？”李恬见陈翰说话，就转向了他问道。

“这段时间最好是一周三次，最小两次。”陈翰说。“前面我们抓紧时间练，如果练得差不多了，后面可以少一点，保持状态就好了。”

“其实有些动作不是很好看，我们可以改一改……”

“不要改了。”陈翰忍住不耐烦，笑着说：“一改更乱了，万一把动作忘了，视频里也找不到，回去也没办法练了。就这样挺好的。”

“啊……那也是。”李恬想了想，说道：“我就是觉得……尽量表演得好一点……”

那你还迟到？陈翰心里想，不过表面上只是笑了笑，然后冲着大家说道：“休息得怎么样了？我们再来试试吧，早点开始也能早点结束。”

大家纷纷起身，到指定位置站好。陈翰播放着视频，大家随着音乐练习起来。除了李恬，没有人再有忘记动作的情况。不过看她的样子，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那今天就到这儿吧，谢谢大家，辛苦了。”两次练习之后，陈翰把手一拍了一下，说道。

大家乱七八糟地说了“再见”或者“拜拜”，都准备离开。大叔直接开门走掉了。刘祎峰和黎笑笑去穿外套。李恬在收拾挎包。

“你打车走吗？”刘祎峰边走边向黎笑笑问道。

“还不到时候呢，得九点。”黎笑笑回答道。“还有十几分钟，回去干点活儿吧。”

两人也出了门，好像还在聊着什么，已经听不到了。

陈翰把衬衫的袖子翻下来扣好，又整理衣领，穿上外套。他看到李恬在包里翻了一会儿，也没拿什么东西出来，就把包合上了。陈翰明白她是故意在拖时间，想必有什么话要说。

“你真的觉得这个舞蹈好吗？”李恬果然转身问道。

“那要看怎么才是‘好’了。反正我们大家都是业余的，在年会上表演也不需要太专业——年会嘛，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吃喝和抽奖上——差不多就可以了。正好这个音乐最近很热，用来表演也是正好。”陈翰笑着说。

“这倒也是。”李恬笑了起来。

李恬笑起来很好看，眼睛弯弯的。陈翰移开了目光。

“你的舞跳得很好啊。”李恬又说道。

“还好吧，以前跳过街舞。”陈翰回答道。

“上大学时吗？”

“……嗯。”其实陈翰是在英国留学时，和同学组过舞蹈团，不过他懒得详细说明。

“这个节目你不下场的吧……你自己有表演节目吗？”李恬接着问道。

“没有。”陈翰摇摇头回答道。

“那真可惜了……”李恬叹息着，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盯着陈翰，让他不由得又转开了目光。

“要不我们出一个节目怎么样？”李恬向前走了一小步问道。

“……不了，我时间比较紧，还是安心做幕后吧。再说现在年会的节目都已经基本定下来了。”陈翰笑着拒绝道。

他发觉自己和李恬离得很近，赶紧借着关窗子拉开距离，然后走到门边，对李恬说道：“走吧？”

李恬没有再说话，冲他点点头，就走出了会议室。陈翰关了灯从会议室里走出来时，李恬已经走远了。

陈翰从楼梯向上走，回到办公室。

他很清楚李恬是有意对自己示好。倒不如说，她的意思表现得太明显了，傻子都明白。他也很清楚，自己的应对不是很友好，估计以后她会离自己远远的，话都不一定再说了。不过他并不在乎，只是觉得好笑。

李恬很漂亮，差不多是现在公司员工里最漂亮的了。虽然自己刚刚失恋，但今天李恬的表现，实在让他对这个人没有了好感。如果是自己面试，一定不会让这个人进公司的，他想着。

想到测试，他又想起了黎笑笑和刘祎峰，想到了SK项目和负责人郑佩琪老大姐。虽然郑佩琪没说什么，但是他知道SK岌岌可危。冯延峰是存心要把这个项目搞垮。先是把唯一一个懂日语的测试以末位淘汰的名义逼得离职，然后硬是拖了一个月，才招了一个没有IT背景的黎笑笑进来凑数。明明其它项目的测试都不忙，却宁可从开发借人都不肯给SK分配人力。

他收拾了东西，仍然从楼梯走下去。他没有直接到地下停车库去，而是从一楼出了公司，在门外吸烟。

冯延峰是CEO那一派的人，他这么做，是CEO指使的，还是他自己的独断专行？他一直给各种项目找麻烦，不过从来没有做得这么严重的。

“哟，你还没走。”旁边传来的声音打断了陈翰的思路。

陈翰一回头，看到刘祎峰和黎笑笑从公司里走了出来。黎笑笑冲陈翰点了一下头，陈翰也点了一下头回应。

“这就走了。”陈翰把手里的烟向刘祎峰比划了一下。

“先走啦，拜拜。”刘祎峰挥挥手就走了。

“再见。”陈翰说。

两人渐渐走远，陈翰隐约听到刘祎峰说：“……你的车到了吗？……我还得等……”

陈翰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突然想到，这两个人，倒成了SK的救命稻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