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他们
黎笑笑提出转岗申请已经一周了。不出她所料，在冯延峰那里卡住了。他就是不肯回复，就算陈翰直接去找他，也被他用各种理由搪塞过去。不知道他还会拖多久——会一直拖到SK项目结束吗？
另外一方面，测试的任务仍然相当重。同时，公司的工程效率团队原本只支持开发，听说是由高层下了命令，开始推行自动化测试，所有测试人员都要配合。长期来看，这当然是好事，会极大提升测试效率；但是短期内，则是额外多出了好大一堆事情。
周一中午的午休刚过，黎笑笑和李一琼一起看着工程效率团队发过来的文档，一边讨论着关于自动化测试的问题。还没说几句，黎笑笑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一个HR走了进来。
这句HR叫王勇。黎笑笑认得他，因为当初就是他负责和自己签的合同。王勇四下一看，径直向着黎笑笑这边走了过来。
他来找我？有什么事？黎笑笑思索着。转岗？可是转岗还没到HR出面这一步呢，两边的领导同意之后，HR才会出面处理合同之类的手续。那他来的目的是什么呢？黎笑笑的心里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而当她在王勇身后看到冯延峰跟着走了进来，李恬则站在门外张望着，这种不详的预感转成了确信。
她心里一慌，很快就镇定了下来。看你们要干什么，她一边想着，一边打开了手机上的录音软件。只要条件允许，她都会把和HR相关的谈话录下来，算是有备无患。当王勇在她面前站定时，她已经开始录音，并且关闭了手机屏幕。
“黎笑笑，现在我宣布，公司决定解除你的聘任合同。”王勇的声音很洪亮。
整个办公区一下子静了下来。
黎笑笑一时呆住了。她虽然早就预想到了这种最坏的可能，但是实际撞上了，还是如同一个炸雷在头上响过。但是她很快就恢复了过来，心里明白是冯延峰搞的鬼。
他居然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黎笑笑心里想着，怒火猛烈但是安静地燃烧起来，就像是在洒满酒精的衣服上，扔下一根点燃了的火柴。她的怒火一向如此，不可遏制，但不会让她失去理智。
“原因是？”黎笑笑问道。
“呃……”黎笑笑的冷静反而吓到了王勇，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原因是什么？”黎笑笑追问了一句，目光转向了王勇身后的冯延峰。
冯延峰一时也有些窒息，好在王勇这时赶紧回答道：“因为公司经过考核，认为你无法胜任工作。”
“考核的标准是什么？”黎笑笑又问道。
“这个……”王勇大概是发觉碰上了硬骨头，语气有些软化，说道：“这样，我先宣读一下公司的决定，然后你有什么问题我们再谈，好吧？”
黎笑笑冷冷地哼了一声。她的怒火并不是针对王勇，而是针对冯延峰。其实这种决定，可以把自己叫进会议室私下协商，对各方面都好。想必是冯延峰特意为了羞辱自己，才特意让HR当众宣布。既然这样，那也不要怪我不讲情面了……
见黎笑笑没有再说什么，王勇才展开手里的纸，开始宣读：“黎笑笑为本公司员工，于XXXX年XX月XX日入职，试用期半年……”
一旁的李一琼，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立刻发了几条消息出去。
产品部门正在开会。郑佩琪仔细听着一个产品经理的发言，眼角看到了聊天软件一闪，点开就看到了李一琼发来的消息：“笑笑要被开除了，快来。”
她一惊，抬头向陈翰看去，正好陈翰也面带惊疑地看着她，立刻就明白他也收到了同样的消息。
“打断一下。有一些急事需要处理，会议中断，等后续通知。”郑佩琪一边说，一边合上电脑，起身向外走去，没有管其它人的反应。说完最后一个字，她已经出了门。
她快步走着，身后有人小跑着跟了上来。
“怎么回事？”陈翰追到他身边，压低声音问道。
郑佩琪也摇摇头表示不知道。两人没有等电梯，而是直接走进楼梯间。下了两层楼，到了测试所在的楼层，恰好看到刘祎峰从楼下喘着气跑上来。在他身后还跟着查理。
“小黎？”刘祎峰顾不得打招呼，直接向郑佩琪和陈翰问道。
郑佩琪一点头，做了个手势，大家也不再说话，径直往黎笑笑所在的办公区走去。
李恬在门口张望着，听到有脚步声传来，转头发现是郑佩琪他们，赶紧往旁边走了两步，让出一条路。没有人理她，大家放轻脚步进了房间。
当然已经没有人在工作，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黎笑笑几个人身上。郑佩琪和陈翰走到一边默默地看着，刘祎峰和查理则走到了李一琼身后，离黎笑笑很近。陆续有人来看热闹，屋子里越来越满。
王勇这时已经读完了纸上的内容，向黎笑笑问道：“你……有什么问题吗？”
“公司通过考核认为我不能胜任工作，是吧。”黎笑笑问道。
陈翰对黎笑笑的认知又被刷新了。没想到她在这种情况下，仍然能稳稳当当地坐在椅子上，语调也如此冷静。虽然比她大几岁，陈翰仍是不由自主地肃然起敬。只是现在这个情况，要怎么收场呢？
郑佩琪觉得有人轻轻拉了自己一下，不用看也知道是陈翰。这个小伙子关心则乱啊。郑佩琪转头对他微笑着点点头，意思是告诉他放心，但是他脸上仍然挂着不安。郑佩琪也不再管他，专心要看看会出什么热闹。
刘祎峰和查理并排站在李一琼身后。他听着王勇的宣读，想插嘴，却又没有机会和立场。他很关心黎笑笑，毕竟这么一个小姑娘，单身一人来到上海打拼，又做着不熟悉的工作，整天起早贪黑地加班，拼命努力又从不叫苦，无论谁都会想要帮她一把吧——他这样对自己说着，把另外一种感情隐藏起来。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替黎笑笑出头鸣不平，就算和公司闹翻、丢了工作也不可惜。反正自己只有一个人，就算再用上几个月来找工作，也不至于吃不上饭。
大家各怀心事，静静地等待着接下来的发展。
“公司的考核标准是什么？”黎笑笑再次问道。
“这个……考核的标准属于公司的机密……”王勇有些为难，转头看了看冯延峰。
“胡说。对员工的考核标准是机密？这话你信吗？”黎笑笑冷笑着说，然后不再理王勇，转头说道：“冯延峰，说说吧，别藏着掖着了。”
旁观的人都吸了一口冷气。
黎笑笑则一直盯着冯延峰。王勇只是传话的，和他没什么关系，究其原因肯定是冯延峰。刚才王勇读那东西的时候，黎笑笑根本没听，只是回忆着冯延峰过去的事情，把他的罪状一条一条列出来，这时已经打好了腹稿。何必东拉西扯，有什么就直接来吧，我也准备好了。估计这家公司我也呆不下去了，来个鱼死网破好了。黎笑笑这么想着，才干脆点名叫他说话。
冯延峰也很意外，显然没想到会被黎笑笑直接杠上，想了一下，才清清嗓子开口说道：“最简单的，每周的总结，我都会发到群里。每次你提出的bug数量都是最后几名，和最前面的差着一个数量级……”
“每周总结是吧。”黎笑笑点点头。“就是那个每次第一都是李恬的总结报告，对吧。”
“……那又怎么样？她做得好，每次提出的bug数量都是最多的，你妒嫉也没有用……”
刘祎峰刚想说话，身边的查理却先开了口：“你那个数量总结本身就有问题。我和你提过很多次了，你就是不改。”
黎笑笑没想到会有人替自己说话，吃了一惊，回头看了查理一眼。刘祎峰见她回头，冲着她一笑，摆了摆手。黎笑笑只好点点头回应。
陈翰盼着查理多说几句好话。
郑佩琪心里一半是高兴，一半是叹息。高兴是因为查理肯替黎笑笑说话；叹息则是因为查理身为中层管理者，就算有想法也应该事后再向高层反映，在这种场合参与到别的部门的内部矛盾里，实在算不上聪明。
冯延峰则是被意料之外的炮火轰得呆了一下，才反问道：“什么问题？”
“你只按照bug的数量判断，完全不管bug的质量。就你觉得做得好的，那个前两天还得奖的李恬，你知道她在一个问题上反复提了多少个bug吗？就同一个功能，同一个问题，她一共提了十三个bug！”查理说到这里，才缓了一口气。
“十五个。”刘祎峰一边暗笑，一边煽风点火：“上午又提了两个。”
“就没有你这么搞测试的！”查理越说越激动，脸都红了，看来对冯延峰的怒火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且那bug是怎么提的？你看小黎提的bug，每一个都有详细解释，我们的人不明白去问，她也都好好讲出来。你那个李恬呢？就一句有问题就打回来，没有说明，没有日志，去问她也爱理不理的，这就是你带出来的团队吗？”
“我怎么带团队用不着你来管！”冯延峰脸红脖子粗地说。
他一耍无赖，查理一时也找不出话来反驳他。
“作为领导，你连一点基本常识都没有。”黎笑笑再次开口，语气仍然冷静。“大家都是为了把项目完成在工作。测试的目的是保证产品质量，不是提高bug数量。李恬那一手，是你教她的？如果是这样，你也真不配做领导。”
黎笑笑毫不留情的讽刺让不少人发出了小声的惊叹。
刘祎峰差一点叫好，好在忍住了，看着被噎得面红耳赤的冯延峰，捂着嘴笑了起来。
陈翰心里赞叹着，转头看了一眼门口。那里已经站了不少人，甚至还有人在录像，看不到李恬。不知道她是在人群后面听着，还是已经溜走了。
郑佩琪暗暗点头。她希望黎笑笑再继续说下去，最好让冯延峰再也没有脸面在公司里呆下去，自己滚蛋。对公司来说，这是最好的。
“测试人员的项目安排，你是怎么做的？”黎笑笑还没有说完。“不忙的项目，你放了很多人在那边闲着。很紧急的SK项目，你只安排两个测试。琼姐——李一琼自己还在负责其它几个项目。我是新进公司的员工，并且你明明知道我之前没有相关工作经验。然后你又拿着项目进度，威胁开发那边派人过来支援测试。这是你安排工作的方法吗？这是你带团队的方法吗？”
刘祎峰吃了一惊，转头看着查理。查理微微点了点头。直到这时，刘祎峰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糊里糊涂地“轮岗”做了那么久的测试工作。
冯延峰的脸色比茄子还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神四下乱转。
好极了，郑佩琪想道。就是要让他颜面尽失。冯延峰这人一向专横不讲理，没想到这次踢到了石头。虽然幸灾乐祸是不对的，隔岸观火也有失公正，不过郑佩琪决定原谅自己这一次，好好享受当下这场比电影还好看的闹剧。
黎笑笑的攻击还没停止：“暂且不提你那个不靠谱的评定标准。光看项目来说，我们只有三个人，拼了命地把项目进度给赶上了。我们加了多少班，可以去调上下班打卡的记录来看，也不用我多说。在这里我做了多少工作，有人可以证明，也有我的提交记录可以证明。现在，你却告诉我，说我不能胜任工作。这是你考核的标准吗？你喜欢哪个，就把哪个排在前面；不喜欢哪个，就往下面踩。我不管你的私生活怎么回事，我也不关心。不过你这么假公济私，说你不适合当领导已经是抬举你了。你就是个卑鄙小人！”
黎笑笑不再说话，自顾自喝了口水，然后继续盯着冯延峰。
一时现场没有人再说话，安静得似乎能听到冯延峰头上青筋跳动的声音。
郑佩琪当然知道黎笑笑说的是正确的，不过也只是“理论上正确”而已。公平公正是很困难的……另外她刚才话里话外，好像爆了点猛料啊？这下可足够热闹了。
“反正你是被解雇了，说出花来也没用，你今天就得给我滚蛋！”冯延峰好不容易在牙缝里挤出话来。
“当然。我也不愿意在你负责的部门里呆着。”黎笑笑冷笑着说道。
陈翰和刘祎峰各自心里一跳，都有些手足无措。
“那这个……手续……还有资产的归还……”早就退到一边去的王勇，这时才走上前来向黎笑笑搭话。
“我会办好的。”黎笑笑说着，冲着冯延峰晃了晃手机，说道：“刚才的一切我都录下来了。按照劳动法，这属于‘恶意开除’。官司打定了，放心吧。”
放心？这话说得真妙啊！郑佩琪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黎笑笑也被笑声吓了一跳，转头盯着郑佩琪。郑佩琪一手抓着陈翰的肩头，另一只手捂着肚子，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随后，刘祎峰和陈翰两个人带头鼓起掌来，紧接着是李一琼和查理，最后所有人都开始鼓掌，中间还夹杂着“干得漂亮”的喝彩，几乎把房盖掀起来。
大家的善意反倒让黎笑笑心慌。她站起身转了个圈，看着周围的人，有的在鼓掌，有的冲她竖起大拇指，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道接下来是要向大家点头还是挥手，还是干脆坐下。
这时她突然感觉到有人抚摸着自己的头顶，说了一句：“好样的！”
听声音，她知道是刘祎峰。他的手很大，几乎把黎笑笑整个头顶抓在手里，那种被包容的感觉，让黎笑笑一下子心安了下来。头发被拨弄的感觉有点痒痒的，很舒服。
黎笑笑长出一口气，才突然反应过来，这举动不对头，脸立刻就发起烧来——就连刚才和冯延峰对质的时候，她都没有这种感觉。她一转头，正好和刘祎峰对上视线。
刘祎峰倒不是故意的。他刚才情不自禁地走过来摸了摸她的头，这时看到黎笑笑的脸红的像要喷火，才惊觉自己做得过火了，赶紧收手退了一步，尴尬地说：“对不起……”
黎笑笑转开脸，小声说了句“没关系”，不过她也不知道刘祎峰有没有听到。李一琼走过来，一把把她抱在怀里。
黎笑笑这时俨然成了大明星。只有陈翰，原本也在为黎笑笑喝彩，看到刚才那一幕，却像是吃了黄连一般，满心满口都不是滋味，连鼓掌的手都停下了。
王勇面带惊惶地来回看着冯延峰和黎笑笑；要是真的打起官司，他作为参与这件事的HR，就算实际上和他没什么关系，终究也是好说不好听。
冯延峰一动不动，脸色发黑，紧咬牙关，呼吸急促。就算周围的人再鼓掌喝彩，就算要打官司，他也只能死撑着把黎笑笑解雇。无路可退。
是时候了，郑佩琪心里想着，终于止住了笑声。周围的掌声也渐渐平息下来。她拍了两下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然后走上前来。
李一琼也放开了黎笑笑，站在旁边。黎笑笑看着郑佩琪，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难道她要在这种时候，提转岗那件事吗？
果然，郑佩琪朗声说道：“大家都不知道一件事。在一周以前，黎笑笑已经提出转岗到产品部门的申请，我们已经同意了，不过直属领导还没有签字。”她转向冯延峰，笑容里带着轻蔑，说道：“其实要是你早同意，也不会有今天这个事情，对不对。”
这时转到产品部门去吗？在闹成这个样子之后？黎笑笑犹豫不定。
她其实早就开始更新简历了，只是一直没有满意的公司。她的学历和工作经历现在正处于很尴尬的阶段：专业是日语，从事的工作却不是日语为主；工作经历还不到半年，想单凭这个找工作也不太现实；而且今天的事情一旦传扬出去，不管错在哪边，恐怕没有哪家公司会愿意接受一个闹过事的员工吧。她并不后悔今天的所作所为，但是后果是摆在那里的，必须要面对。
“现在，你不就是不想要黎笑笑了吗，干脆把转岗的事情批了如何？也省得惹麻烦。”郑佩琪笑着说。
“……我要是不同意呢？”冯延峰还在垂死挣扎。
“不同意是吗。”郑佩琪冷笑一声，转向黎笑笑，然后大声说：“那好，我以CPO的身份，诚挚邀请黎笑笑作为新员工加入我们的产品部门。如何？”
说着，郑佩琪向黎笑笑伸出手来。黎笑笑一迟疑，李一琼在后面轻轻捅了她一下，示意她赶紧答应。
在这个气氛下，确实是接受郑佩琪的邀请比较好；从找工作的情况来看，这也是上佳的选择。只是她仍然不放心冯延峰。有这样的仇人在公司，就算不是同一个部门，以后……
郑佩琪看到黎笑笑的眼神往冯延峰那边一转，就明白了她在担心什么，于是凑到她近前，低声说道：“不用担心。有我在。他也呆不长了。”
黎笑笑仍然忧心忡忡，不过也只好伸手和郑佩琪握在一起，也挂起笑容大声说道：“谢谢郑总。”
刘祎峰和陈翰又带头鼓起掌来。在掌声中，冯延峰转身推开人群冲了出去。王勇也悄悄溜走了。
好了，没事了。这个念头一出现，黎笑笑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下来，站立不稳，腿一软往后坐去。好在椅子还在，她才没有坐在地上，不过连人带椅子往后滑开了。身后的刘祎峰赶紧把椅子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