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黎笑笑
周一上班的早上，天气晴朗，难得的看得见白云蓝天。黎笑笑本来没觉得不舒服，直到她被人流揉进地铁车厢。
和往常一样，她完全没有抵抗的能力，只能把随身背的挎包用力抱在胸前，既保护了包包又保护了自己。虽然她被挤得跟浪花里舞蹈的海草一样，喘气都有些困难，但这个时候反倒有些庆幸：幸好身后的人们比较给力，不然的话可能还要再多等一班地铁，那上班就容易迟到了。
过了两站人开始渐渐少了。她借着一次到站大家都在走动的机会努力往车厢中间挣扎，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找到一个可以不和其它人挤在一起的地方。刚一放松，她就感到一阵眩晕，赶紧腾出一只手用力抓住吊环。
污浊的空气、摇晃的空间、吵闹的氛围，仍然让她越来越疲劳。远远地传来两个大妈说话的声音，也不知道是在聊天还是吵架，反正是隔着半个车厢也能听得见。有人外放刷着短视频，一会儿是小女生卖萌，一会儿是大爷骂人，一会儿又是佛系开解。玩游戏的倒是少有外放的，看书的也没什么声音。墙上的屏幕播报着没人看的节目和广告，因为信号不太好，声音和画面都时断时续。广播时不时播报一下站点信息。有人喝水，有人拿着咖啡，还有人在吃煎饼。杂七杂八的声音，空气里各种人的气味，再加上有些刺眼的灯光，被地铁摇晃成一个泥巴团，把小黎裹在中间几乎不能呼吸。小黎隐隐觉得自己也在摇曳个不停，就像透过篝火看对面的人那个样子。
又坚持了两站，她实在坚持不住，双腿一软，和面前坐着打盹的大叔膝盖撞在了一起。幸好她的手一直握着吊环，不然可能就会直接鸭子坐坐在地上，那身上的长款白色羽绒服就得送去干洗，高跟皮靴肯定要磨坏，裙子搞不好也得扯开……她的脑海里先冒出来的都是这种胡思乱想。
大叔——实际上也就四十岁左右，可能自己觉得还不算太老，不过这个年纪的人还能有什么称呼呢——被吓了一跳，翻开眼睛，带着怒意看了看小黎，见她已经在道歉，也就没多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大叔应该是发觉了小黎不舒服，于是起身给小黎让座位，可是小黎坚决拒绝了。就连大叔下车时，小黎也没有去坐那个座位。
小黎凭借着自己的倔强坚持着，大概过了有一年的时间——或者是二十分钟，终于到站了。小黎赶紧打起精神，奋起神威，跟着其它几个下车的人一起挤到门口。门一开，小黎直接扑到了对面的长椅处，转身坐下了。
她坐下一放松，才知道自己有多虚弱。汗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抽出一张纸巾擦了两下，纸巾立刻湿透了。这时总算是好一些，没有那么挤也没有那么吵；但是不停路过的人影还是晃得她有些头晕。打扫卫生的阿姨一直在她附近转悠，担心她呕吐，小黎完全没有发现。
过了一小会儿，小黎想起似乎手机有震动。她从包里拿出手机，解锁之后点进了微信。手机用了一年了，虽然外观保护得很好，速度还是比较慢，过了十秒钟左右才显示出微信的界面来。
是妈妈发来的一条长度已经到了上限的语音消息。小黎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击了播放，把手机放到耳边。
“感冒怎么样了？能上班吗？不能上班就请假休息两天吧。你自己在那边，得照顾好自己。实在不行就回家……”
小黎“啪”地一声把手机拍到大腿上，引得路过的两个人注目了一下，不过小黎没注意到，也不在乎。妈妈的声音切成了外放，不过在嘈杂的地铁站里听不清楚。她不耐烦再听下去，迅速地回复了一条“没事儿，已经好了，我要上班了”，然后关上了手机屏幕；同时暗下决心，再生病直接上网去查要吃什么药就好，不要再问妈妈了。虽然知道妈妈是好心，但是小黎本就心事重重，实在不想再承受这种不耐烦。
又坐了一会儿，小黎觉得体力够了才起了身。她走了离公司远一些的出口，因为平时走的近一些的出口没有电梯，她现在实在没有体力爬楼梯，只好绕远多走些平路。
虽然在地铁站耽误了点时间，小黎进入公司的时候还是比较早的，隔壁的李一琼还没有来。小黎顺手把包扔在桌子上，没有脱大衣，直接把自己塞进椅子里，闭上眼睛开始休息。过了一会儿，她感觉舒服一些了，才着手开始收拾。今天不想动，桌面就随便用干的抹布擦了一下；把包里应用的东西拿出来摆在桌面上，再把包包放进抽屉。
正在收拾着，随着脚步声，李一琼大步走进了办公室。她已经四十岁了，高高胖胖的，大概是因为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基本上已经把体重和自我一起放飞了，既不节食，也不运动。虽然不能穿什么太新潮的衣服，倒总是很整洁，质地也不错。每天早上她进公司的样子都差不多：左手煎饼，右手豆浆和茶叶蛋，身前斜挎着一个大号的LV。
“琼姐早。”小黎微笑着打招呼。
李一琼没有回答，反倒站住了，仔仔细细的看了看小黎。
“怎么了？”小黎被她看得不太自在，反问道。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有一点，没事儿。”
李一琼把早餐放在桌子上，一边打量着小黎，一边解开大衣。
小黎这时才想起自己的大衣还穿在身上，站起身来也把大衣脱掉。没等小黎反应过来，李一琼已经从她手里把大衣拿了过去，走到一旁挂在衣架上。小黎只好说了句谢谢。
“我看你脸色不太好，能行吗？要不请个假，去医院看看，或者回家休息一下？”
小黎略微一皱眉，不过很快就再次微笑起来，说：“没有那么严重，就是周末有点着凉而已。”
“最近流感挺严重的。”
“我这不是，就是着凉了。”
李一琼把自己的大衣也挂好，然后拉过椅子来坐到了小黎的身边，仔细端详着她，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倒是没发烧。你自己看吧，别强撑着反倒不好。没吃早饭吧？来，你吃吧，我不太饿。正好我还都没吃呢。”
李一琼说着，把自己桌子上的早餐推到了小黎面前。
“谢谢，不用了，我早上没胃口的。”小黎礼貌地拒绝着，同时发觉李一琼看着送出去的早餐时吞了下口水，不禁心里暗笑。
“那怎么行。”李一琼站起身来，拿过小黎的杯子去旁边的饮水机接水。小黎想起身，被李一琼按住了。小黎看着她先接了点热水稍微晃了晃清洗了一下杯子，倒掉，又接了半杯冷水，再去接热水。她一边接着水，一边还对小黎说：“就算你平时不吃，今天也得吃点。身体不好，得吃点东西才能恢复得快。”
李一琼把接好水的杯子放在小黎面前，然后坐回自己的位置开始收拾东西，刻意没有再看早餐一眼。
小黎不想麻烦李一琼，另外也确实没什么胃口，可是看这样子李一琼是实心实意地要把早餐让给自己，也有些感动。一个多月接触下来，小黎已经知道，这个女人虽然贪吃贪玩，为人还是很仗义的。
“我实在吃不下……这样吧，我吃一个茶叶蛋就好。谢谢了。”小黎说着，把其它的东西又放回李一琼的桌子上。
李一琼也接受了这个折中的方案，不再多说什么，开始嚼起煎饼。小黎也开始剥鸡蛋。
“最近感冒的挺多的。听说产品那边倒了三个，开发我们项目里倒没有，其它组里听说病了六七个呢。你是测试这边头一个。”李一琼一边吃一边说道。
小黎一边听着，不时发出不置可否的声音，一边小口吃着鸡蛋。她诧异于茶叶蛋居然如此香甜，吃了近一半才明白，是自己嘴里发苦。每吃下一小口，就好像一股热流直接注入腹中，再扩散到四肢，暖洋洋地像是晒着太阳。对小黎来说，这是很新鲜的体验；她从来不太在乎食物的。
李一琼的煎饼明明比较大，却还是比小黎的茶叶蛋吃得快。一直到她呼噜呼唤地喝光了豆浆，小黎才把鸡蛋吃完。小黎收拾了一下垃圾站起身，却又被李一琼按住了。
“我来吧。”李一琼把垃圾扔进她身边的垃圾桶。每隔几个人就放了一个垃圾桶，李一琼还特意在自己身边加了一个，免得还要多走几步。
小黎只好说声谢谢。今天早上她已经说了太多的谢谢了，应该比进公司这一个半月加起来还要多。
“你生病了还穿这么高的鞋啊。”李一琼边打开电脑边说。
“……没注意，穿习惯了，也忘记换了。”小黎一边打开要翻译的日文文档，一边随口答应着。
小黎就职的这家公司是做游戏的，不过自己不运营，实际上属于高端的外包公司。这一次公司对接的客户的负责人，是从日本游戏公司跳槽出来的。这人带了很多原公司的文件，包括需求文档、项目管理等等一大堆东西出来，都用在当前这个项目上了。严格说来这是不合法的，不过既然原来那家日本公司都不管，大家也就都睁一眼闭一眼。
小黎是日语专业毕业的。也就是因为这个，她才能在非招聘季、没有IT类教育背景的情况下，入职到这家公司做测试；不然的话，她还会在老家那边继续做那份翻译工作。小黎觉得很庆幸，也有些焦虑：既然可以因为日语把自己招进来，那这个项目做完之后呢？如果没有日语需求了，自己的处境恐怕就难说了。这是一直盘绕在小黎心头的乌云。
小黎看了下进度在心里估算了一下，上周还有一点没有翻译完，今天上午要翻译完才行，下午开始做正式测试，才能赶上进度。
“你那边的任务发给你了。”李一琼说。她是小黎的指导，也负责她的任务分配。“明天开始你还得参加新员工培训吧？搞不好这个项目得延期两天。”
小黎心里也在烦恼。这个新员工培训可真耽误事啊……
“对了，你这身体能参加培训吗？之前听说还要做游戏什么的……”
“不要聊天了，工作时间。”一个生硬冰冷的男人声音打断了李一琼的话。
“我们在讨论工作的事。”李一琼头也没回地顶了一句，不过她也不再说话了，开始做起了测试。
小黎回头冲说话的男人点了下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回头开始准备翻译文档。
说话的人叫冯延峰，四十岁出头，是测试部门的总负责人。他总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员工背后，监视他们有没有在工作，甚至有时还会偷窥其它人的手机屏幕；时不时突然说句话，把人吓一跳，他似乎就会高兴一些，眉头间的沟壑也能稍微浅一些。小黎刚开始也被吓得不轻，不过现在已经习惯了。
平时冯延峰只是这样警告他们一下就会走，今天却反常地走到了小黎旁边。小黎见他有意对自己说话，只得站起身来。
确实不应该穿高跟鞋的，小黎心里想。
“SK项目追得很紧。按照计划，你们这周二，也就是明天下班以前，必须要完成测试。有什么问题吗？”冯延峰说。
他的声音总像是别人欠了他很多钱一样，小黎心里想。小黎从没见过他脸色平和，更是从没见过他笑。这个人就好像是从苦瓜里蹦出来的一样。
“黎笑明后天要参加新员工培训。”李一琼插进来说道，还是没有正眼看他。
“什么新员工培训？她都来了两个月了，还新员工？”
“据说是因为我进公司的时候，同一批的新人太少，所以没有做培训。这一次有新人过来，人数够了，所以才做了一次新员工培训，要求我也一起参加。人力那边上周有邮件通知，也抄送给您了，而且您也确认过了。”小黎回答道。
“……有吗？”
小黎操作电脑找出邮件给冯延峰看。冯延峰只是随便瞄了一眼就完了，只是眉头间的纹路越发深刻了起来。
显然，他是在装糊涂，小黎心里想。他想怎么样？
“这个新人培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是工作比较重要。不要参加了。”冯延峰想了一会儿，说道。
说实话，小黎也觉得这种培训用处不大，浪费时间。但是作为新员工，自己是没有立场拒绝参加培训的。想到这里，小黎说：“……不参加吗？那也OK，不过这是公司安排的，还得您那边直接发一封邮件出来吧。”
冯延峰又沉默了起来。
小黎总有一种感觉，就是冯延峰在有意针对自己。她不能理解这是为什么。从入职以来，她都按时完成了任务，不会的东西在努力学习下也上手很快，现在已经可以承担正式的工作了。在工作上，她很清楚自己虽然不能算是无可挑剔，但已经很好了。冯延峰作为部门经理，为什么要难为自己这样一个还没过试用期的新员工呢？私人恩怨？这更不沾边了。那又是为什么呢？部门经理敌视自己，那自己的职业发展不太可能会顺利吧……
这是另一件让小黎心头压抑的事。
“那你就去参加。”冯延峰说。“不过，这个项目不能延期，后面还有其它任务在排着呢。其它项目的人手也抽不出来。就算你有培训，也要想办法克服。无论如何，工作第一。这也是一种锻炼。”
冯延峰说完转身就走，似乎是生怕小黎或者李一琼再反驳一样。
这算是锻炼吗？小黎在心里思考着。很多公司对给新员工安排任务量过大或者难度过高的工作，目的是试验一下员工的最大工作能力，同时也确实有培养锻炼的成分在，这些小黎也清楚；但是这一次，更像是一种刁难。其他项目的人手抽不出来？未必吧，小黎心里想。他见过其他项目的人玩手机，一玩就是两三个小时，有的下午出去办事一两个小时也不回来，而且晚上他们也都不会加班。明明很多人都很闲，可是冯元峰硬是不愿意给这边分配人手；而且在知道自己要参加培训的情况下，还一定要把任务压在自己身上。就算他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这也是不能掩饰的敌意。
“没事儿。管他的。”等到冯延峰走远了，李一琼小声对小黎说道。“吃错药了，乱安排任务。估计昨天晚上床上不和谐了，拿别人撒气。”
李一琼有时会开黄腔，但是不会对小黎说这种话，这一次看来是气得有点上头。小黎也不好说什么。
“我重新发邮件分一下任务吧。”李一琼说。“要不肯定来不及的。”
小黎心想，虽然李一琼嘴上不饶人，实际上还是得把冯延峰的话当回事的。
“没事儿。”小黎说。“我加点班就好，不用重新分了。”
李一琼摇摇头：“别想，肯定没戏。平时你要八小时完成的任务，全压缩到加班里，你要干到后半夜去吗？这么着，我们分一下，然后一起加点班搞定吧。”
“琼姐，真的不用……”
“别客气了。”李一琼笑着说道。“你这小姑娘哪里都好，就是太客气。听我的吧。”
不是客气，小黎在心里想。我只是不想欠你的人情。
小黎拿起杯子喝了口水，又想道，今天早上已经欠了太多人情了。
“文档还是得你自己来，那个我帮不上。测试的案例给你留一百个，其它的我来。这两天晚上看看情况，肯定是要加班了。要是你先做完了或者我先做完了，再互相帮忙吧。”李一琼说。
“好……谢谢琼姐了。”
“有啥谢的。”李一琼的心情明显又好了起来。她性格单纯，和小黎说上几句话的功夫，她已经把冯延峰刚刚那幕丢到脑后去了。
小黎却没有忘记。她想，如果李一琼这样帮自己，等于是在正面和冯延峰作对了。那两个人本来就不合，只是没有完全撕破脸。这么一来，恐怕李一琼自己也会惹上麻烦吧。可是小黎也没办法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