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梦里潮音
鲁枢元
十二月十日
晨,雾气蒙蒙,抵上海真如站。介人带车来接,遂至《上海文学》编辑部,见李子云老师。住申江饭店634。与李陀、阿城谈。
午后,至师大二村拜访钱谷融先生,师母亦在,谈二时。先生示余《文汇报》拟发《创作心理研究》序文之小样。谈及中宣部会议。又曰教育部委托编写《文艺心理学》教材。
夜,与李陀、阿城、韩少功、黄子平、季红真、李庆西诸位聚于304室。阿城曰写《棋王》自己并不会下棋,小说中写下棋只走三步,从不超出三步,然给人印象此君几近国手也。余想到“人欢马叫”不见马,文学的认识性实不在此。阿城又曰自己的作品重灰色调子,灰色者,来自太极图中黑白二鱼转动而成。红真谈及北大女权运动某女士。李陀谈及阴阳,以为不可颠倒也,遂又论及气功、神韵、运气、行气、内家拳等等。论及中国儒教文以载道说及老庄之术。李陀将哲学分为四等:乐观主义,悲观主义,神秘主义,虚无主义。论及中西方文化交流——康德、黑格尔、老子、庄子、别林斯基、卢卡契、阎纲、陈丹晨、弗洛伊德、创作心理学等等。十二时乃散。
十二月十一日
上午,上海作协小会议室见面会。茹志鹃、李子云主持。
余与李陀谈及文学的向内转现象,李陀颇以为然。又论及文学界的生长层、本质层、老化层。生长层在芽尖尖处,嫩、少,然生育力极强,代表着新的趋向。然老化层如树皮外部者,也不是没有作用。李陀然之。茹志鹃说王安忆作品进入新的地层,对新的东西有所揭示,然读者会越来越少,安忆自己已有预料。
午后二时,《文汇报》文艺部主任郦国义及褚钰泉二君来访,谈一时。郦君谈及香港、深圳之行。曰港、广、深物价已趋稳定,深圳风气甚好,绅士风度在上扬。又曰做生意成风,不但党政干部做,军队也在做。符文洋来访。
傍晚,市委宣传部长王元化来,与众人共进晚餐,餐后聚谈,谈政治经济学、哲学、芭蕾舞演员的辛苦、门户开放,然不谈文学,部长何其谨慎也。
夜,与季红真谈二时,红真研究结构主义已得其精神。她希望搞出一个干干净净、利利索索、不黏不滞的文艺理论来。余以为文学很难走向科学化形态,文学艺术理论最后的形态是什么,不会是一个清晰、有序的结构,可能是一个新阶段的混沌体。文艺理论允许直觉性、模糊性存在。任何“干净利落”的文学理论,都不过是在编结一个网眼或大或小的网,不可能从中捕捞艺术海洋中的全部珍藏,然对于局部终归有用。又谈及各地风情。李陀曰杭州西湖畔,谈恋爱场所最佳。季红真曰,长春多挤在电影院内,上海则集于外滩公园的长凳上。
陈建功、郑万隆刚由开封讲学归,连说开封又冷、条件又差,吃亦不好。
与茹志鹃谈。茹老师亦认为人的精神中多有神秘莫测处,她虽从未在杭州旧居生活(旧居于她出生前已卖与他人),但内心所构想之故事诸陈设竟与真实相差无几,其中一雕花玻璃瓶,与乃兄所画完全符合。我说起三次梦见佛山寺院、母亲梦见从未见过面的公爹,茹志鹃老师感叹不已。
十二月十二日
晨六时起,乘车赴杭州。车行四小时,与茹志鹃、许子东、宋耀良同座。近午,至杭州,住陆军疗养院十三号楼,楼前修竹数百竿,亭亭玉立。余与上海文联党组副书记、上海作协秘书长徐俊西同住一室。
午后,一行游西湖。先至花港观鱼,后乘船游小瀛洲三潭印月处,途中与陈建功谈及小说创作,谈及风格、语言,谈及宏观、中观、微观,谈及厨川白村,甚投契。与郑万隆谈起《苦闷的象征》。又与吴亮、程德培、张帆(南帆)诸君谈,程德培竟以为余答丹晨信较先前一争辩文章更为严峻,其中有针、有刃。余不自知。
晚,杭州市文联请客天香楼,楼上设置颇雅,然菜味实难称佳,计有清烧虾、叫花鸡、醋鱼、海参等。酒为加饭,阿城不知此酒厉害,大喝猛喝,终于酩酊大醉。
十二月十三日
一天讨论。黄子平发言极佳。余继之讲新时期文学的向内转,建功、万隆、李陀皆曰不够劲儿,不够味,仅把问题提了出来,没有摊开讲。黄昏,与俊西、李陀、建功、少功、万隆、陈村、子东、冠龙、耀良、张帆(南帆)、阿城、思和等聚于院中凉亭,谈及高行健的戏及张辛欣的小说。
十二月十四日
夜,《西湖》编辑部邀与当地作者见面,来人无几,杭州文艺界似不景气。归,看足球赛,中国队踢入一球,吴亮、许子东等球迷为之大欢呼。
十二月十五日
讨论一日。
昨夜得一梦,格调凄艳,一日不振:与会诸君于一机关大院中讨论,介人主持。忽仰望天空,见一雄雕盘旋于高空之上,少顷,雕乃变为孔雀,孔雀愈飞愈低,在空中开屏,绕于众人头上,不见孔雀,但见五彩烟雾中金光闪烁,极为壮丽。孔雀落于一变压器之电杆上,尾羽下垂。宋耀良跳跃而起,揪下尾羽一根,余以为不佳,再视羽根,则渗渗然有体液如露滴出,余甚怜悯。后,数人搭人梯,驮黄子平上,将孔雀捕下,然孔雀已化为人形,乃一端庄美丽少女,然面带愁容,眼含泪珠,似无限悲恸,余心大不忍,遂醒。会上余将此梦谈出,众人皆唏嘘不已,以为余等偕力探求的结局,终不过一个美丽而又忧伤的幻影。众人释梦,大多不得要领。然梦主人即作家,对自己的作品似无几多发言权。
夜,《上海文学》设宴于“知味阁”,席面甚丰。宴后,杭州东道主设舞会,学术会上群仙飘逸,舞场之上除却曹冠龙外,上海诸才子及北京李陀、建功、阿城、万隆,湖南少功皆壁立左右,全成了“呆鸟”。介人大乐,曰:“参考系一变,优势全无矣。”
十二月十六日
讨论进入最后一天,然众位作家、评论家谈兴尤浓,上午讨论艺术形态、小说的界限、新小说中的荒诞、象征、幽默等审美范畴。陈思和发言,极有见地。
会后,茹志鹃老师对余所谈物理场、心理场特感兴趣。
昨夜与徐俊西、黄子平谈文艺界左右风潮消长起落,至凌晨二时许,大困。午后酣睡。
夜,浙江文艺界、出版社设宴“楼外楼”。此处风光极佳,窗含远山近水,楼外之景与楼内之山石盆景相映成趣,壁间大型浮雕“西湖天下景”旷远浩渺。且菜肴丰盛可口,河虾、湖蟹、芦笋、莼菜皆鲜美。与茹志鹃、李子云、陈杏芬、肖元敏、徐俊西、张军、李陀、张帆、季红真同席。五位男士共饮“洋河”一瓶。席间,诸君皆曰此会开得紧张、繁重、亢奋、痛快而又惶惑。原以为仅余一人惶惑,心中稍安。
十二月十七日
七时,乘车由杭州返上海,与陈思和、程德培、蔡翔同车厢,经四时,返抵作协。为等明日返郑车票,居停一日。
午饭后,介人陪余至文联大楼西侧一小楼,上至三楼,正对楼梯一房间,乃新辟来沪作家招待室,被褥、台灯、茶具、桌椅皆为新置。作协王英告余:汝乃第一位房客也。介人曰:二十年前刚分配至作协时,即住此房。又曰,二十八年前,姚文元曾住此室撰写《鲁迅——中国文化革命的巨人》一书。室南面有阳台,阳台下望,乃作协庭院,草坪南端,一鲁迅坐像置于丛树前,像色暗紫,神采亦不佳,令人沮丧。不如不要。余曾于虹口公园鲁迅墓前见一鲁迅坐像,甚为倾心。
黄昏,小雨。独行街上。于一小饭馆中食煎饺一份,肉丝面一碗。
原载《梦里潮音——我的八十年代文学记忆》,海天出版社,201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