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艺黑白3:世界钢琴家访谈录(1954-19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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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马德
Pierre-Laurent Aimard,1957—

1957年9月6日出生于里昂,埃马德5岁学习钢琴,7岁进入里昂音乐学院,12岁进入巴黎高等音乐学院跟萝丽欧学习,后也于伦敦跟库修学习。1973年他得到梅西安钢琴大赛冠军,四年后更受布列兹邀请加入当代乐集(Ensemble Inter Contemporain),担任该团独奏家长达十八年,深受国际瞩目。埃马德曲目多元,技巧精湛出众,对当代作品贡献良多,和多位当代作曲家皆有合作,曾为布列兹、斯托克豪森与利盖蒂等人作品作世界首演,和利盖蒂的合作更是著名。除了教学,近年来埃马德也担任音乐节总监并尝试指挥,多方拓展音乐活动。


关键字:萝丽欧(演奏、教学)梅西安 库修 库尔塔克 音乐是文化的深层体现当代音乐 布列兹 斯托克豪森 利盖蒂(练习曲、速度、钢琴协奏曲)标题音乐雅纳切克钢琴奏鸣曲 分析 音乐语言的运用能力 新与旧一样重要


访谈时间、地点:2004年4月,波士顿


焦(以下简称“焦”):请谈谈您早期学习音乐的历程。

埃马德(以下简称“埃”):我天生喜欢音乐。我从小在家里弹钢琴,没人强迫我,就是喜欢在钢琴上“玩”,想要学音乐完全是我个人的意愿。我5岁开始向一位年仅18岁的老师乐薇儿(Geneviève Lièvre)学习。她不是钢琴家,而是多才多艺的音乐家。她在乐团里演奏长笛,也会演奏管风琴,还为剧院写作戏剧音乐。她是新音乐的拥护者,对音乐有相当全面的认识。当她教我钢琴,不只是教演奏,还传授我许多当代音乐、世界音乐以及剧场的信息与知识。这给予我十分宽广的视野,让我从小就知道当代音乐与表演艺术的发展,而不只是学习以往的音乐作品而已。我7岁进入里昂音乐学院,但仍和乐薇儿继续学习,12岁得到一等奖毕业,随即进入巴黎高等音乐学院。


焦:您在巴黎高等则和萝丽欧学习。

埃:事实上我是和萝丽欧与梅西安两人学习。即使我才12岁,梅西安邀请我与他们夫妻一同旅行。我参加许多他的排练,也和他上了许多课,音乐生活极为充实。我喜欢多方面涉猎音乐,因此当我毕业时,我共得到钢琴、室内乐、和声、对位四项一等奖。


焦:您也自此开始演奏生涯。

埃:是的,但我没有停止学习。我和梅西安与萝丽欧学到很多;萝丽欧是梅西安与20世纪音乐权威,她的法国曲目也很精到,但我也希望听听不同的观点与传统,因此我自1978年起向住在伦敦的库修夫人学习四年。她是施纳贝尔的学生,精通莫扎特、贝多芬、舒曼、舒伯特等德奥曲目。我住在巴黎,一方面开展演奏事业,一方面往返于伦敦与巴黎之间持续学习。之后,我到布达佩斯向库尔塔克学习。他当时还没那么有名,但音乐的知识与见解已让我佩服不已。同时,我也向指挥西蒙学音乐分析。此外,由于我希望自己能尽可能学到各个钢琴演奏传统,我还至莫斯科数次,希望能向俄国钢琴学派大师学习。


焦:所以您可谓有计划地学习法国、德奥、现代、东欧与俄国曲目与演奏传统。如此用心在今日都很罕见,更何况当年旅行并不如今日方便,至东欧与苏联更有政治因素干扰。您为何如此坚持学习各个钢琴学派呢?

埃:因为各地文化不同,而音乐是文化的深层体现。我认为如欲适切地表现各式音乐,回答音乐中所呈现的文化问题,就必须深入各个演奏与音乐传统,尽可能接受多方教育。这就像学习语言一样,不同作曲家像是不同语言。我当然可以在法国向法国老师学德文和俄文,但若有机会,为何不到这些国家,或是向这些“母语”使用者学习呢?况且这样看音乐,我觉得也更为精彩而有趣,而非仅以单一观点来看所有的作品,而能从各个面向综合研究。


焦:您在莫斯科和谁学习?

埃:我本来想和米尔斯坦学,但他过世了。后来我弹给巴什基洛夫听,他听了我的演奏,却建议我不要再找老师。我那时26岁,他认为我已能自己学习,独立思考音乐。他的建议给我很大的启示。在遍访名家学习各派传统与技巧后,我以一年半的时间让自己归零,重新思考自己的演奏技巧,自己和乐器的关系,以及自己的音乐观与演奏态度。这段自我探索的过程相当辛苦,充满自我挑战与质疑,却也是我人生最为关键的历程。后来,我终于建立属于我自己的钢琴技巧和音乐思考,在学遍各家之言后提出融会整合的心得。


焦:这真是令人敬佩的学习之旅。现在很多年轻音乐家心里只有比赛与名利,毫不考虑学习。听众也越来越堕落,只看名声而不听音乐。

埃:这真是非常危险,也是我和许多同行所担忧的现象。音乐的内涵来自音乐家对音乐的思考与涵养,并非比赛。技巧训练固然重要,但真正决定音乐表现的仍是音乐家的思想、个人特质以及其所欲传达的讯息与理念。音乐家唯有用心于此,才可能在深入作品之余同时不露痕迹地表现自我。


焦:可否请您多谈谈萝丽欧的教学与演奏?

埃:萝丽欧师承齐亚皮(Marcel Ciampi,1891—1980)与列维,自然继承到法国演奏传统,但她相当个人化的演奏却不能以传统视之。这来自她的强烈个性,也来自当代作曲家的影响。梅西安影响她的演奏甚剧,但就我观察,布列兹也深深影响她。她拥有极为杰出的手指技巧,但更知道如何运用全身力道演奏。最特别的是她能创造出惊人的音响层次,在当代曲目尤其有绝佳效果。在教学上,她能清晰地分析各种层次与效果的演奏方法,总令我获益匪浅。


焦:不过您在十几岁就演奏梅西安最为困难的曲目,我好奇您当初如何克服作品所要求的艰深技法。萝丽欧是否发展出独特的技巧体系以面对当代音乐的要求?或者反过来说,研究现代作品后,在您演奏古典和浪漫派作品时,是否曾产生技巧适用上的冲突?

埃:我想这也正是萝丽欧教学的长处。遇到这些刁钻技巧,如果一味硬练,的确可能对身体造成伤害。因此,钢琴家更应该思考如何运用身体来引导音乐的情感与能量,学习使身体顺应音乐的技巧。萝丽欧的演奏绝不机械化,而是有机性地运用身体。她的技巧也反过来影响梅西安的钢琴音乐,使之愈来愈自然。如果钢琴家能学到自然的表现方式与技巧,演奏梅西安必然毫无问题,甚至较演奏贝多芬更为顺手。不只演奏梅西安如此,我认为演奏者不只需要掌握不同风格,还必须为各个作曲家设计出不同的技巧和音响,就其特质表现。以演奏梅西安的技巧演奏肖邦,会是可怕的灾难,反之亦然。


焦:您的曲目正反映您广博的涉猎,但您最为人熟知的还是在现代与当代音乐的诠释。

埃:我一直认为演奏当代作曲家是我作为钢琴家的职责。在我成长的时代,很多人不以为然,但我认为忽视当代音乐是既不公平也很危险的态度。毕竟,演奏当代音乐能让我们接触仍在世的作曲家,向他们学习。只演奏作品却不亲近其创造者,自然危险。由于当代音乐较不受重视,我更是优先演奏它——但这不表示我不演奏其他作品。忽视当代作品固然危险,忽视昔日创作也一样危险。音乐家不能看前不顾后,忽视形成当代作品的根源与传统。传统和现代一样重要,唯有兼容并蓄才能达到平衡,形成全面的音乐观。


焦:可否请您谈谈和当代作曲大师们的友谊与学习?

埃:我很庆幸能在年幼之时就认识梅西安,从他身上得到用之不尽的启示。我甚至能说他的音乐是我的“母语”。此外,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可是非常和蔼可亲的长辈。梅西安并非永远都那么和善,我很高兴能在那段时间认识他。布列兹也对我影响重大。我小时候就是他的乐迷。我还记得9岁那年,我要求父亲专程带我到日内瓦,只为听一场布列兹指挥。那时他还被放逐,在法国根本听不到他的演出。我11岁更和父亲赶到拜罗伊特音乐节,亲聆他传奇性的《帕西法尔》。不过,我那时和布列兹的会面只限于到后台要签名,直到19岁我才终于真正认识他。他听了我的演奏,邀请我和他巡回演出,甚至出任当代乐集的创始成员。因此,我不但能和布列兹一起工作,更能与一群杰出音乐家共同演奏当代音乐。


焦:您那时的工作量大吗?

埃:我并没有接受全职,因为我还很年轻,不能将所有心神放在单一领域。我将时间分成三份,分别花在当代音乐、传统曲目、自我学习与拓展见闻。现在看来,这段经历大大帮助了我的演奏事业。我得以尽情学习,避免过早展开独奏事业,还可以认识各式各样的人,经历许多有趣而又刺激的演奏,知晓经纪公司与音乐会主办单位的运作模式,观察布列兹如何诠释自己与他人的创作,甚至观察他的创作过程……真可说是一生受用不尽!


焦:在布列兹之后,谁影响您最深?

埃:我在20世纪80年代晚期和斯托克豪森合作了三四年。他个性非常强烈,建筑与音响学都有深刻造诣,对于声音的传递了若指掌。同时,我也回到库尔塔克。布列兹和斯托克豪森的作品结构严密且强而有力,库尔塔克的音乐却十分私密,探索内心的情感。这提供了巧妙的平衡。当然,我和利盖蒂的合作可说最为重要。在我心中,他是完全独立且原创的作曲家,作品虽然严密紧凑,音乐却生意盎然,甚至幽默有趣。他对音色与节奏的研究,更让人大开眼界。利盖蒂给我信心,让我赋予其作品生命。我们一同研究如何表现他的创作,试探各种诠释可能。我也和我同辈的作曲家互相讨论,像英国作曲家本杰明(George Benjamin,1960—)和意大利作曲家斯特罗帕(Marco Stroppa,1959—)等人。我们在文化、智识、感性等方面彼此切磋琢磨,互相激荡出许多新颖的观点。


焦:您是利盖蒂《练习曲》的权威,也是其中数曲的被题献者。我很好奇您演奏时如何看待他的时间指示?

埃:我想我们永远不该将这些速度指示看得过分严肃。这只是作曲家的建议而已……


焦:如果只是建议,那他又为何要写,还写得那么明确呢?您在《练习曲》第一册中的速度和谱上指示差异较多(皆较乐谱指定为快),但第二册除第一曲,都完全符合乐谱指示,精准到分秒不差。为何会有这样的差异?

埃:要是大家都这样认真看待,利盖蒂一定相当高兴。关于这个问题,我必须以我和利盖蒂的工作经验来回答。速度当然是作曲家写作时至为重要的关键,因为那是他们内心创作时所听到的声音,许多作曲家也以他们心中的声音为速度指示。然而,这不表示作曲家心中的速度完全不变,也不表示这样的速度实际上可行,甚至也不表示这样的速度是真的他们想要的速度。首先,作曲家脑海中的速度往往偏快。当他们听到实际演奏后,却往往发现他们不要这样快的速度。像勋伯格、巴托克、布列兹等人,都常给作品非常快的演奏速度,但这多半只是反映他们脑中所想的速度。我想这是因为他们太了解自己的作品,知道所有细节,所以在脑中预想时总能快速带过。然而,真正演奏起来的效果却常非所愿,许多细节与乐句在那种速度下根本无法表现,音响效果也不如他们所料。其次,作曲家的速度喜好也会随着时间改变,一位作曲家在40岁的时间感往往和在50岁的时候不同。因此,印在谱上的速度指示并不一定就是作曲家想要的速度。我对于作曲家所标示的速度一向非常注意,但决不墨守乐谱而不加思辨。


焦:那录音时利盖蒂又如何决定速度?

埃:这套《练习曲》录音准备时间长达五年,我和作曲家就各曲细节做了不计其数的讨论。我在录音时先就我的观点,以最能表现作品清晰度与音响效果的速度演奏。然而,真正决定最后演奏速度与效果的仍是利盖蒂。身为演奏者,我一向以忠实呈现作曲家要求,尽可能达到作曲家创作理想为职志。在录音过程中,利盖蒂就在现场监督,我们务求每一曲都达到他的要求才算录制完成。因此,这张录音可说完全符合利盖蒂的意见——符合1994年至1995年间的利盖蒂。说不定,他之后的想法又改变了。但即使在录音时,利盖蒂也在试验。像是第七首《加拉姆波隆》,谱上的指示是120,但利盖蒂在录音时一直要我用不同速度演奏,最后得到的速度是108。然而有次我在维也纳演出此曲,他居然要求我以88演奏——我真觉得那实在太慢了,听起来像是两首不同的作品!互相妥协的结果,我以92演奏,利盖蒂也表示满意。这个例子就证明了他对速度的态度。


焦:这真是太有趣了。然而,很多人往往就以速度来评论演奏者是否诠释好这些乐曲。这在钢琴比赛中尤其常见。很多评审对这些曲子一无所知,用码表就大胆宣称某些演奏是“错误的”。

埃:速度虽然重要,但并非一切。如何确实演奏出利盖蒂《练习曲》的多声部行进、音响效果、清晰度,这些也是构成诠释的重要元素。音乐是艺术表现,不是机器运作。如果只看速度而忽视其他要素,那给计算机演奏就可以了。


焦:您为利盖蒂许多作品首演,甚至成为其作品的被题献者,有无特别的感想?

埃:我倒没有特别的感觉。曲子是否题献给我并不重要,我对所有作品都以同样态度来学习。演奏利盖蒂《练习曲》可不同于演奏贝多芬《月光》——我想首演者的挑战就是如何在没有听过乐曲的情况下,运用自己的解析力与艺术才能,掌握作曲家的风格以及该曲特性而赋予作品生命。这样的过程虽然辛苦,收获却无比珍贵。我可以得知作曲家听到乐曲的立即反应,更可以和作曲家讨论作品内涵与诠释表现,一同寻找最适当的速度、音响、音色和句法。


焦:您能够特别谈谈《魔法师的门徒》吗?这首曲子问世后即广受欢迎。

埃:是也可以说不是,因为它虽然展现出利盖蒂的幽默,却相当反传统。当我开始学它的时候,利盖蒂的指示非常简单——愈快愈好!为了能在快速中仍保持音粒清晰,我可是费尽心力练习。然而,他的指示似乎永远不变,我必须逼迫自己达到演奏的极限,不断要求自己弹得更快。这其实也是利盖蒂的想法:他就是要逼演奏者亲自感受那在极限速度中的危险!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在音乐会演奏它的情景。我自认已经竭尽所能,快到不能再快了。哪知正式曲目结束后,利盖蒂早已在后台等我了:“非常好!弹得太好了!我希望你再演奏一次《魔法师的门徒》当安可曲,但这一次……请你‘真的’弹得‘很快’!”我的天呀!那段从后台走回舞台的路,顿时变得漫长无比,我从来没有这么紧张地演奏安可曲过!同样的情形他试了好几次,我也真的不断逼自己每次都弹得更快一些。有一天,我觉得我已经到达极限中的极限,无论如何不可能更快了,利盖蒂终于说:“对了!这就是正确的速度!”这真是标准的利盖蒂——一半是让演奏者担心不安,一半是逼演奏者达到极限,但整个过程又充满他的幽默个性,真是妙不可言!


焦:利盖蒂能和您合作,我想也一定非常高兴。不过,您为此曲立下太高的演奏标准了!我怀疑在听了您的演奏之后,还有多少钢琴家敢挑战。

埃:其实还是不少,而且很多人还弹得真的很好呢!我为此非常开心,因为这证明了利盖蒂的音乐能和当今年轻音乐家沟通。他非常重视音乐与聆赏者之间的交流,而其《练习曲》的广受欢迎正证明了他的成功。


焦:可否也谈谈他的《钢琴协奏曲》?这是极为复杂又极其迷人的作品。我好奇的是演奏家要如何在此曲中表现情感,特别在第二和第四乐章?像第二乐章的强烈悲剧感,究竟要如何处理才算贴切?

埃:我想你也看到此曲诠释的难处。它的写作极为严密,钢琴与乐团高度整合,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在如此情况下,钢琴家自然不像演奏传统协奏曲般得以充分挥洒个人心得。演奏者必须对复节奏有很好的掌握,才可能成功演奏。如果还要指挥、团员和钢琴家能为同样的个人见解做改变,确是难上加难。不过,若能掌握此曲一些基本要素,还是可以得到自己的诠释空间。一如你的观察,钢琴家可以在第二乐章表现出极为深刻的悲剧情感。我想那是利盖蒂那一代东欧犹太人对纳粹浩劫的永恒沉痛,是非常非常深的情感。该乐章后半是可怕的崩毁,钢琴家可以表现出极度的绝望。第四乐章可能是最有趣的一个乐章,也是情感上相当轻松的一个乐章。如果钢琴家能够整合此一乐章的多重线条,又能敏锐地体会并表现各种线条的情感,以放松但又明确的态度,赋予各旋律独立的性格,这样就能得到非常正确的诠释。这种自由非常特别,和演奏肖邦协奏曲大不相同。我必须说此曲真的是经典之作,希望听众不要只注意其复杂的写作,而能随它一起经历一段精彩旅程。它的内涵非常丰富,欣赏起来又很有乐趣,希望能够愈来愈常被演奏并得到听众喜爱。


焦:即使是利盖蒂的创作,任何对于作品内容的提示都会大大帮助听者掌握作品内涵,他的《练习曲》也都有标题。我很好奇您对于“标题音乐”的看法,特别是介于标题音乐与绝对音乐之间的作品,像是李斯特《b小调钢琴奏鸣曲》。

埃:这首奏鸣曲大概是少数类标题音乐中具有极严密形式的作品,这对李斯特而言也是很不寻常的事——或许他是为了要回应舒曼的《幻想曲》,才特别就形式上下足苦功。就形式而言,李斯特在此曲证明了他是更现代的贝多芬。所以,我认为完美表现此曲的要领,在于同时呈现自由的幻想与严谨的形式。一方面,钢琴家必须能让梦想自由驰骋,即兴挥洒心中故事;另一方面,也需要兼顾形式与结构之美。这是很不寻常的例子,也是此曲之所以困难的原因。


焦:同样是奏鸣曲,雅纳切克的钢琴奏鸣曲则从政治事件得到灵感,也有明确的标题,您的诠释态度又是如何?

埃:这首奏鸣曲是由事件、文化、影响、作曲家直觉和灵魂所形成的网络。对我而言,它最迷人之处,在于演奏者得以表现各个层次、各种面向的情感。这比大部分的戏剧表演都要丰富,钢琴家也得以拥抱各种诠释可能。


焦:然而,您是否觉得乐迷会特别期待您以分析或智性的角度来诠释?

埃:或许,但我不会如此做。我有很好的分析能力,也有许多比我更精于解析音乐的朋友可以随时请教,但身为演奏者,我的目标是让听众体会作品所包含的所有面向,甚至了解作品的所有面向,而不是向听众展示我多么聪明,能够清晰地分析作品。直觉、情感、声响、智性……所有面向都很重要。我很喜欢理性分析,但如果所有作品都强调以理性分析,诠释也就单向化。事实上,对大部分作品而言,纯然理性分析并不合适,即使布列兹的作品也是如此。他的作品虽然智性,有时又非常狂野而情感奔放,需要以直觉来表现。当我演奏他的《第三钢琴奏鸣曲》,我当然着重智性分析,但若要演奏第一号,恐怕就不是如此。智性与情感,以及其他元素,永远都是混合的,视作曲家与作品而定。当我演奏拉赫玛尼诺夫,情感与乐器的表现自然是首要重点;当我演奏舒伯特,抒情特质则是首要;当我演奏肖邦,诗意、色彩和钢琴的歌唱特质则是首要;当我演奏巴赫,嗯,那所有特质都会成为首要,钢琴家需要一切!


焦:在研究过古往今来作曲家之后,我很好奇您对即兴演奏的看法,特别在演奏者与作曲者分化愈来愈强烈的今日?

埃:普遍丧失即兴演奏的能力和习惯,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大问题,也是危险。即兴演奏其实是一种文化,其意涵是人们借由直觉和知识,知道如何运用音乐的语言与规则表现情感。现代演奏者最大的问题便是丧失对音乐语言的运用能力,无论是演奏莫扎特还是勋伯格皆然。我想,当务之急并不在于演奏者必须对所有作曲家的语言皆完全熟悉,而是如何掌握音乐法则,把自己的声音和思想,用音乐语言表现出来,让自己能够说和作曲家一样的语言。这也是我为何对新音乐着迷的原因。每位新作曲家都有自己的音乐语言,而我必须逐一学习。去了解,或至少试着去了解,过去的作曲家如何运用他们的音乐语言。唯有如此,才能弹出正确的风格、正确的装饰音,写出属于自己的华彩乐段。我们已经失去太多关于风格的传承,如果再不就音乐语言好好钻研,恐怕我们会失去更多。


焦:您对钢琴音乐,或是钢琴,有无任何期待或建议?

埃:我没有特别的意见。我不是创造者,而是诠释者。我还记得在20世纪70年代,人们说钢琴音乐的历史已经终结了。作曲家写作微分音程(Micro-interval)或是根据低限主义创作,基于十二平均律的钢琴已不再有意义了。然而到了20世纪80年代,许多精彩无比的钢琴作品打破了“钢琴音乐已死”的观点,利盖蒂的《练习曲》就是一例,对我而言是德彪西和巴托克后的最佳练习曲。不止利盖蒂,卡特、本杰明、斯特罗帕等人也都有极为精彩的创作。许多作曲家都看到钢琴音乐的新方向,以其想象力创造出新天地。作为诠释者,我所做的就是等待作曲家——音乐的创造者,为我们开展出新的视野,甚至新的乐器,一如当年斯卡拉蒂、巴赫、肖邦、德彪西等人为我们所做的。


焦:最后,对于当代音乐的爱好者以及您的听众,您有没有特别想说的话?

埃:我知道有很多当代音乐支持者会将我归类成“当代音乐专家”,但我还是要强调,从我演奏生涯开始,我演奏当代音乐和以往音乐的比例其实一样多。我想我对现代音乐的热忱多少影响了世人对我的观感。的确,很多人给我贴上标签,认为我只研究现代与当代作品。这导致我和哈农库特合作录制贝多芬钢琴协奏曲全集以前,我只弹过第三号两次,其他四首完全没弹过,因为没人邀请我!事实上,新与旧对我一样重要。我不是“当代音乐家”,而是“音乐家”,对所有音乐皆保持好奇,也希望能结合传统与现代,观点全面而不偏颇。我认为,让过去的作品存活到未来的唯一方法,便是我们不断为其加入新观点与当代精神。不然,传统必会死亡,也会和未来失去联结。我希望所有当代音乐的爱好者也能多花心神在以往的作品上。毕竟,在音乐的家谱里,我们若想熟悉孩子,也该认识他们的父母和祖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