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拉洛
Roger Muraro, 1959—
1959年5月13日出生于法国里昂近郊,穆拉洛9岁学习萨克斯管,11岁方学习钢琴。进入巴黎高等音乐学院后他依然两者兼修,双双获得一等奖。他在巴黎高等音乐学院师事萝丽欧,1981年于意大利帕玛(Parma)的李斯特大赛得到冠军,1986年于柴科夫斯基大赛得到第四名,逐步获得乐坛重视。穆拉洛曲目广泛,对梅西安尤有心得,录制了他的钢琴独奏作品全集与诸多钢琴与管弦乐合奏作品,成果堪称当代经典。他对李斯特也有深入研究,展现细腻的诗意与音色层次。在忙碌演奏行程之外,穆拉洛亦任教于巴黎高等音乐学院。
关键字:萨克斯管 自学钢琴 萝丽欧(教学、演奏方法)瑞丝萍 梅西安(作品、诠释、联觉、信仰、鸟类学、大自然)柴科夫斯基大赛(1986年)生活
访谈时间、地点:2005年6月,巴黎
焦元溥(以下简称“焦”):请您先谈谈学习音乐的经过。
穆拉洛(以下简称“穆”):我生在里昂附近的小镇,在9岁前对音乐可说一点兴趣都没有。那个小镇非常小,小到当地的音乐协会只有木管部门,没有钢琴,全镇也看不太到钢琴。然而9岁的时候,我在当地协会开始学高音萨克斯管。我展现出极佳天分,很快就吹得比老师还好。我的老师毕雄先生(Mr. Bichon)很惊奇,在我近11岁的时候推荐我到里昂音乐学院。在那里,每个琴房都有钢琴。我看了好奇,就开始自己摸音来玩,从一个手指到两个手指,从一只手到两只手……
焦:因此,您11岁才开始学钢琴,而且是自学?
穆:是的。这样玩了两年后,有一天我去图书馆借了肖邦的乐谱,开始弹《军队波兰舞曲》自娱。有次上课前,我在琴房练这首,没注意到老师已经来了。我的老师骂我不好好练习萨克斯管,又很讶异我居然无师自通弹钢琴,立刻介绍里昂音乐学院的钢琴老师波萨赫女士(Madame Susy Bossard)教我演奏,她帮我学会《军队波兰舞曲》。后来她希望我立刻到她班上上课。于是,我在13岁的时候开始正式学钢琴,练习如何用十个手指弹,如何弹音阶……
焦:这实在太难以置信了!您还是继续学习萨克斯管吗?
穆:我还是继续学。我钢琴和萨克斯管在里昂音乐学院都拿到一等奖。事实上,我考巴黎高等音乐学院也是两样都考,最后也都考上,萨克斯管进入德法耶(Daniel Deffayet,1922—2002)班上,最后也是一等奖毕业。我修钢琴独奏、萨克斯管独奏、钢琴室内乐、萨克斯管室内乐,最后也同时参加国际钢琴比赛和萨克斯管比赛,甚至也在萨克斯管比赛上得名。在我学生时代,钢琴和萨克斯管一直双轨并行,直到21岁,我才决定放弃萨克斯管而专注于钢琴。
焦:您为何做这选择?
穆:对我而言,钢琴曲目实在比萨克斯管的要丰富有趣多了。那时我也需要钱买好钢琴,于是卖了我的萨克斯管和乐谱;从那时起,我就没再碰过萨克斯管了。我对萨克斯管没有梦想,现在甚至也不再听萨克斯管的音乐,连做梦都没梦过它。
焦:您进巴黎高等音乐学院时,是您主动选择萝丽欧当老师的吗?
穆:正好相反。我去考巴黎高等时才18岁,学钢琴不过四年多,根本对各名师一无所悉。我当然知道萝丽欧女士的大名,却不知道她的教法。我考试时弹了贝多芬《热情奏鸣曲》和肖邦练习曲,由于太过紧张,并没有弹好,但萝丽欧似乎从我的演奏中听出什么。我一弹完,她立刻告诉我她觉得我的演奏极为有趣,愿意收我做学生,因此我也就成为她的学生。后来萝丽欧不只是我的恩师,更像是我的母亲。
焦:她怎么教导您?
穆:我想我是她最特别的学生。我学琴时间很短,基础不扎实,她特别为我设计了许多练法,帮助我巩固技巧。刚开始和她上课非常辛苦:我很年轻,基础又不够,她的知识又那么丰富,一堂课下来,技巧、踏瓣、音色、诠释全都要修正,而我根本无法吸收,最后弹得比以前还糟!不过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我也追上她所要求的能力,也就愈弹愈好。
焦:萝丽欧会特别偏重当代作品吗?当代作品是否影响了她的教学?
穆:她的教学非常全面,不会偏颇。我向她所学习的曲目中,只有两首梅西安,其他都是莫扎特、贝多芬、肖邦、李斯特、拉威尔、德彪西、阿尔贝尼兹、柴科夫斯基、穆索尔斯基和拉赫玛尼诺夫。她有一项教法非常特别,就是会抽一些著名乐曲段落要学生演奏,比如说舒曼《托卡塔》中段的八度和李斯特《西班牙狂想曲》的八度。一方面,这可以让学生练习特定技巧;另一方面,这也是对脑力的极佳训练。因为那些段落抽离原曲的结构,学生必须更用心去思考音乐意义和诠释方法。我觉得这种教学法可能得益自梅西安的创作,因为他的作品也常由大段落组成,中间以乐句连接,萝丽欧的教学法和梅西安的作曲结构有异曲同工之妙。
焦:萝丽欧如何教导学生运用力道和重量?
穆:她解释不太多,主要都是示范。对于有天分的学生,他们能够理解动作、演奏以及声音之间的联系;对天分不够的学生,可能就无法理解。我有时能了解,有时我也无法立即掌握。我现在自己也教学生,但我解释得比较多。
焦:身为萝丽欧的学生,您的演奏是否特别偏重解析?
穆:我不是分析型的音乐家。即使是梅西安作品,我也是尽可能用直觉和情感来演奏,尽可能自由地演奏,而不是先分析,靠乐理来演奏。我当然也分析,但那是在我对乐曲出现疑问,或诠释明显出错、无法自圆其说时,我才会刻意分析音乐脉络与和声发展,否则我都是顺着感觉走。
焦:除了萝丽欧以外,您还有其他的老师吗?
穆:和萝丽欧学习时,自19岁到26岁间,我还和里希潘女士(Eliane Richepin)学,正是她帮助我准备柴科夫斯基大赛。她和萝丽欧是好朋友,而她们分工合作教导我。音色像是音乐家的签名,里希潘帮助我弹出我想要的音色,告诉我如何透过音色表现想法,以及弹奏各种音色的诀窍。借由她的教导我确定了我的音色,让我的琴音具有我的特质。此外,音符背后有其生命,里希潘帮助我了解这一点,并掌握其意义。
焦:可否谈谈您和梅西安学习的心得?您如何学他的乐曲,又用何种态度诠释?
穆:20世纪以降,作曲家写谱都很详细。我学习作品,对于乐谱的所有指示都很小心仔细地研读,尽我最大的努力去了解,希望自己能和乐谱尽可能贴近。然而到了舞台上,我就是我自己了。我和梅西安“学习”时,其实几乎没有讨论。我弹给他听,他弹给我听,无须对话,我就领会到很多。我发觉作曲家最喜欢演奏者诚实、发自内心地演奏。即使我的演奏和乐谱指示不尽相同,只要音乐是诚实的,梅西安都会喜欢。比方说我在音乐厅演奏梅西安同一部作品三次,这三次梅西安都听了。我三次都弹得不同,甚至是很大的不同。我觉得我愈弹愈好,因为我的音乐愈来愈自由,想法愈来愈多,而梅西安也这么觉得!这是极具启发性的经验。如果在乐谱上写下那么多指示的梅西安,都能够这么开放,当我演奏德彪西、肖邦、拉威尔,我也会想作曲家希望我们说出什么样的故事,思索表情记号后面的精神究竟是什么。这对演奏巴赫格外有启发性:他的作品可以用钢琴、羽管键琴、管风琴等各种方式演奏,演奏者要探究他写作的精神和情感,而非拘泥于记号。然而,这前提是演奏者必须诚实演奏。演奏者是诚实还是哗众取宠,作曲家一听便知。
焦:您如何看梅西安的早期作品?
穆:我们常听到人说梅西安的早期作品,在钢琴语法上接近德彪西和肖邦。这是事实。但即使是非常早期的《八首前奏曲》,在第五和第六曲中,梅西安都用了非常特别,毫无先例的和弦。换言之,他在20岁的时候已有自己的独立风格。
焦:梅西安的音乐和其联觉可说结合为一。对于绝大多数没有联觉的人,我们可能借由想象梅西安所见的颜色来诠释他的作品吗?
穆:我不可能想象他看到的颜色。梅西安看到的颜色不断变化,又有许多斑点,斑点又会变化,一般人根本无法想象。了解梅西安音乐的关键,仍在于了解梅西安设计并呈现色彩的方式,也就是他的写作手法。如果能够了解他的作曲手法,你自然能够从声音掌握到他心中的色彩变化。
焦:您能谈谈梅西安的宗教观和象征主义吗?
穆:不。梅西安有非常强的信仰(Believe),而我没有深刻的信仰,只有强的信念(Faith)。即使梅西安是如此崇高的人物,他从来没有在音乐学院里用他的地位和影响力来传输他的宗教理念,从来没有!我也很高兴他没有。梅西安还在世时,他与萝丽欧常带我旅行演奏,每年都带我度假,我就像是他们的小孩。中间遇到周日,我当然陪他们上教堂做弥撒,但仅此而已。
焦:如果不从宗教面着手,当您演奏《耶稣圣婴二十凝视》时,您如何诠释?
穆:本曲是对“圣婴耶稣”的凝视,不是对“耶稣”的凝视,这两者是不同的!本曲既是充满宗教情怀,也充满了爱与热情,对孩子的爱与热情。你可以把各曲的名称当作象征,然后用自己的方式演奏。像第十一首《处子马利亚初领圣体》(Première communion de la Vierge),我也不是女性,但我可以想象年轻的马利亚看她小孩时的第一印象,揣摩她的想法和感受。梅西安的音乐在这一段完全是精神性的,有非常崇高的精神境界。演奏者要把此曲完全内化成自己的语言,透过爱与想象力,再传递给听众。
焦:梅西安对自然与鸟类也非常喜爱,不但是著名的鸟类学家,更写下《异国鸟》(Oiseaux exotiques)、《鸟鸣集》(Catalogue d'oiseaux)和《鸟啭花园》等作品,背景都是自然或特定区域。可否谈谈您的诠释心得?
穆:不认识鸟类与自然,不能感受到梅西安对鸟类与自然的热爱,也就不可能演奏梅西安作品。每当六七月我到梅西安的山间小屋,也就是他记录并写下作品的地方度假时,我都学习去辨认许多鸟类的叫声,后来也可以在梅西安的音乐中认出它们。当然,梅西安的音乐写作非常杰出,演奏者无须知道这些鸟类知识或叫声,照着乐谱也能弹出极正确的鸟语。但如果能熟知这些鸟语,甚至亲自到梅西安小屋观察,便能进一步感受到风息、日光、景观与鸟类的互动,鸟类与整个大自然的共鸣。一旦有如此体验,就不会只是弹奏乐谱、照本宣科,而能以更自由的态度表现梅西安音乐。我弹过三次《鸟鸣集》给梅西安听。第一次我弹得很好,梅西安很称赞。但也因为第一次就弹好,我第二次格外紧张,觉得自己总该进步,愈想愈紧张。但我想到这些度假经验,想到鸟类和自然,于是我第二次以更自由的方式演奏,表现我的所见所闻。虽然没有第一次忠于乐谱上的记号,梅西安却更喜爱我第二次的演奏,这也说明了作曲家本人对诠释的态度。
焦:梅西安对《鸟啭花园》的描述让我非常惊讶。从夜晚到清晨,正午到傍晚,他用文字描写时间、温度、日光、鸟类、风景等等的变化。如果描述如此叙述性,那梅西安,作为作曲家,他在乐曲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穆:你其实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无论梅西安描述再怎么详细,这都是“他”来描述。换言之,同样的景观换成别人来写,结果一定不同,因为每个人所感受到的都不同,表现方式也不同。《鸟啭花园》虽然有看似极为客观的描述,音乐还是作曲家的主观。因此,梅西安当然就在音乐之中,没有一个音符外于梅西安的精神与意志。
焦:让我们来谈谈《图兰加利拉交响曲》。我听过一个说法,说此曲其实是梅西安和萝丽欧对爱情与婚姻的苦恼,因为他们一是天主教,一是犹太教。然而,我找不到任何书面资料证实这种说法。您的意见为何?
穆:没听说过有这种说法!梅西安在萝丽欧之前有一次婚姻。他的前妻因为精神病所苦,最后过世。前妻过世后,梅西安才和萝丽欧结婚。梅西安写《图兰加利拉交响曲》,正值他和萝丽欧结婚不久,乐曲表现出他对这段婚姻的喜悦以及人性的爱。这首曲子境界非常高远,充满了对宇宙天地的爱、喜悦与和谐。无论我到世界何处演出此曲,听众都深深喜爱,沉浸于梅西安的音乐世界并感受到音乐中的喜悦与爱。从来没有人说这是对于天主教和犹太教的顾忌,包括梅西安本人,这种说法也和此曲的精神相差太远。
焦:对于此曲的原始版(1949年)和修订版(1990年),您有何意见?
穆:梅西安当然清楚他要的效果,修订版是多年演奏后的心得,自然有其杰出之处,但我个人还是喜欢原始版。原始版有许多奇特、大胆、原创性的写法,是梅西安才气纵横的自由挥洒。但即使是作曲者本人,时间愈久,他也离开自己当初的想象与创意愈远,变成由该“乐曲的角度”,而非由“创造者的观点”思考。修订版就理论而言更严谨,更有道理,但付出的代价便是删除许多章法外的奇想。我觉得这实在可惜。我最喜欢的《图兰加利拉交响曲》,还是小泽征尔指挥多伦多交响,萝丽欧演奏钢琴的录音。这是妙不可言的诠释,也是将原始版本魅力发挥至极的演奏。我今日演奏此曲也总是回到原始版的精神,以更自由的态度表现梅西安。
焦:让我们回来谈谈您。您参加1986年柴科夫斯基大赛并得到第四名,演奏事业是否就此开展?
穆:身为钢琴家,我当然尽可能努力,但演奏事业不是我能掌握的。我从莫斯科回到巴黎后,过了三四周,还是没有音乐会、没有合约,甚至没钱。参加柴科夫斯基大赛对我而言是好事,因为我可以好好练我的传统曲目,也能在全世界最著名的音乐厅之一,柴科夫斯基大厅演奏。那时参加比赛像是去莫斯科旅游一样,是非常好的经验。但随着比赛结束,一切也就结束了。我不知道自己在音乐界的定位,不知道能做出什么贡献。我也不想知道自己是否知名,我只想好好练琴,好好演奏。
焦:您的演奏曲目非常广,包括梅西安所有的钢琴作品。您有什么背谱的秘诀吗?
穆:我从来没有记谱的问题。当你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就不用再去读那些谱了。这有点像政治人物。他们演说时,手上的笔记可能只有四五个字,但他们可以长篇大论四五十分钟。学习新曲目当然不容易,但如果能知道音乐说什么,自己想说什么,其实没有那么困难。
焦:您的梅西安钢琴独奏作品全集录音皆为现场演奏。您对自己的录音有何想法?
穆:无论是录音室演奏或是音乐会现场录音,录音中的演奏只在录音的当下是真实的。一旦演奏被录下,那个演奏就不可能改变,但我是不断改变的。这是一个很大的矛盾。我的录音也仅能代表我在录音时的演奏,并不能代表我。
焦:您有没有特别欣赏的钢琴家?
穆:我喜爱创造性的演奏,因此特别喜爱20世纪前半的钢琴家。他们的演奏不像是诠释者,而是创造者,因为他们自己也都能作曲,可以站在和作曲家一样的高度来看作品。我最喜爱的钢琴录音,便是拉赫玛尼诺夫弹的肖邦《第二钢琴奏鸣曲》。他把此曲弹出完美的结构,但不是肖邦的结构,极富创造性和自由想象。鲁宾斯坦、霍洛维兹、赛尔金、肯普夫是四位我特别欣赏的大师。当代钢琴家中,让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有普莱亚演奏的莫扎特,阿格里奇演奏的普罗科菲耶夫,以及艾克斯弹的贝多芬《第四钢琴协奏曲》等。
焦:最后,您想对年轻音乐家说些什么?
穆:音乐是音乐,钢琴家永远要认真钻研。作为演奏者,我们要多了解作曲家和他们的生活,了解作曲家的写作手法和风格。我们不要忘记,一部作品可以是一个时代的开始,像是画家特纳的作品成为印象派先驱一样。我们要多听、多读,了解作曲家的灵感来源,以及影响作曲家的人、事、物。比方说,如果不读席勒、歌德、尚·保罗等人的著作,不可能弹好舒曼。然而,上述种种都还只是次要。对音乐家而言,最重要的是生活——用心体会,好好生活,自生活中学习,才能表现出真正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