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艺黑白1:世界钢琴家访谈录(1912-1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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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丘卡罗 Joaquín Achúcarro,1932—

1932年11月1日生于西班牙毕尔巴鄂,阿丘卡罗自幼于当地音乐学院学习,后至意大利锡耶纳音乐学院(Accademia Musicale Chigiana)进修。1959年他于布索尼钢琴大赛获得第四名,同年于利物浦钢琴大赛夺冠,旋即开展国际演奏事业。他唱片录音众多,不只在西班牙音乐具有经典诠释,对舒曼、勃拉姆斯等浪漫派作曲家,以及德彪西、拉威尔等人也有过人成就。1996年阿丘卡罗被西班牙国王册封为骑士,并授予艺术金质奖章。


关键字:勃拉姆斯 格拉纳多斯《戈雅画境》阿尔贝尼兹《伊比利亚》法雅《西班牙花园之夜》《贝蒂卡幻想曲》蒙波 哈巴涅拉 赫尔曼 文化涵养


访谈时间、地点:2014年9月,台北


焦元溥(以下简称“焦”):您小时候在毕尔巴鄂音乐学院学习,13岁就和乐团合作莫扎特钢琴协奏曲,但听说您很晚才决定要成为钢琴家?

阿丘卡罗(以下简称“阿”):其实我很早就决定要走音乐的路,但家里不允许,只愿意我把音乐当兴趣。因此我17岁在马德里上大学,念的还是物理。最后我和家人说,给我一年时间尝试。我非常努力,参加许多比赛,得了很多奖,终于说服我父母我能以音乐为业。


焦:您曾和库比莱斯(José Cubiles,1894—1971),法雅《西班牙花园之夜》(Noches en los jardines de España)的首演者学习,但一般人并不知道他。他后来怎么了?

阿:他就是生不逢时。他从巴黎高等音乐学院毕业回国后遇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接下来是西班牙内战,然后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纵使技巧精湛,他作为演奏家的最精华时段全都处于战乱,以致无法开展国际事业。但他对西班牙音乐有真正的感觉,也把这种感觉传给他的学生。他和图里纳(Joaquín Turina,1882—1949)非常熟,首演了他多数作品,在西班牙是相当有名望的大师。


焦:之后您也和很多钢琴家学习,可否谈谈您的心得?

阿:我年轻时的确走遍欧洲,和所有我仰慕的名家学习,像是玛格丽特·隆(Marguerite Long,1878—1966)、吉泽金、马加洛夫(Nikita Magaloff,1912—1992)、阿格斯蒂(Guido Agosti,1901—1989)、卡波斯(Ilona Kabos,1902—1973)、赛德尔霍费尔(Bruno Seidlhofer,1905—1982)等等,而这还不包括那些唱片里的“老师”,像是拉赫玛尼诺夫、霍洛维兹、鲁宾斯坦(Arthur Rubinstein, 1887—1982)等等,虽然我后来有幸弹给鲁宾斯坦听过。我那时认为作曲家有特定的弹法,我要学正统的贝多芬、正统的肖邦、正统的德彪西与拉威尔,我要寻找并学习某种“真理”,因此必须遍访掌握真理的名家名师。过了很久我才理解,世上根本没有这种真理。我弹的不会只是贝多芬,必然是“贝多芬加上我”。我要知道贝多芬的风格,但我的诠释必须成为我。诠释很神秘,同一棵树让十位画家来画,就会是十个样子,一如同一首曲子给十个人弹,也会是十种面貌。我要知道我是谁,我想做什么。以前我担心自己的诠释“不正确”,但现在我知道,如果我的诠释“不正确”,那至少是我,也必须是我。只要那用尽心力且真实无欺,“我”也就会“正确”了。这不是自傲或自满,而是如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在《给青年诗人的信》第一封说的“向自己世界的深处产生出‘诗’来,你一定不会再想问别人,这是不是好诗”。我花了好多年,才真正体悟他说的是什么。


焦:我非常喜爱您的勃拉姆斯专辑,这真是发自内心世界深处的演奏。

阿:很高兴你这么说,这的确是我很满意的录音。我也录了拉威尔,而我觉得他们有一点很像,就是用嘲讽来保护自己,伪装之下是温柔澄澈的心灵,特别是勃拉姆斯。在《三首间奏曲》(Op. 117)的第二首,中段当降b小调要转回降D大调的时候,那里面有多少恐惧与焦虑啊!但勃拉姆斯用他的方式,表现了它们同时又隐藏了它们。


焦:勃拉姆斯可以在调性转换时营造极强烈的张力,像《四首钢琴作品》(Op. 119)最后一首《狂想曲》,结尾从降E大调变成降e小调,那么措手不及却又那么言之成理,我到现在都无法忘记第一次听到它的震撼和错愕。

阿:但你想想看,要达到这一步,勃拉姆斯用了多么缜密的布局,又得思考多久啊!他在这组作品里放了很多秘密,第二曲谱面是三拍,但我觉得应该用二拍来思考。他是故意把二拍写在三拍里。前一组《六首钢琴作品》(Op. 118)也有好多秘密。到了最后一曲,你知道勃拉姆斯知道他将走向人生终点,观看他如何观看夕阳。


焦:现在让我不可免俗地向您请教西班牙作曲家与作品。首先可否请您谈谈格拉纳多斯和他以戈雅(Francisco Goya,1746—1828)画作为灵感的曲集《戈雅画境》?


附:《戈雅画境》:爱情中的人们(Goyescas, Los majos enamorados

第一部:

1.《情话》(Los Requiebros

2.《窗棂边的对话》(Coloquio en la Reja

3.《油灯旁的凡丹戈舞曲》(El Fandango del Candil

4.《悲叹,或少女和夜莺》(Quejas o la Maja y el Ruiseñor)第二部:

5.《爱与死:叙事曲》(El Amor y la Muerte:Balada

6.《结语:幽灵的小夜曲》(Epílogo:Serenata del Espectro

此外,1914年写作的《偶人:戈雅场景》(El pelele:Escena Goyesca),常被当成《戈雅画境》的附录。

阿:卡萨尔斯说格拉纳多斯是“西班牙的舒伯特”。我知道他想说什么,那种难以言喻的敏感和忧愁确实像舒伯特。但真要比拟,格拉纳多斯当然是西班牙的肖邦。他有很多杰出创作,但要到《戈雅画境》才将他推上第一流作曲家之列。丹第(Vincent d'Indy ,1851—1931)说它是“美丽的即兴”,但它不只有即兴,还有精妙的设计手法,包括瓦格纳风的主导动机。《情话》的第一主题在整部曲集中反复现身,意味它变化为各种心情,紧扣副标题“爱情中的人们”。第二部其实没有新的音乐材料,而是把第一部的材料重组、融合,以歌剧角色的方式呈现,或者也能说展现了作曲者的心灵状态。


焦:您怎么看《戈雅画境》很不寻常的记谱法?除了第四曲《悲叹,或少女和夜莺》,其他五曲都未在开头标示调性。比方说第一曲,为什么格拉纳多斯不直接写在降E调,而要在C大调上去写降E调,导致看来非常复杂?

阿:我真不知道答案啊!虽然我们都知道这是降E调,但在西班牙并没有一个标准解释,说明为何他会这样记谱。也许——只是也许——他想要以此呈现谱曲时的心灵状态,试图“捕捉即兴”。请想象他或是肖邦这样的音乐家,坐在钢琴前,手放到键盘上,音乐就流泄而出。如此记谱法或许正是要捕捉这种感觉。那不是C大调,而是“没有升降记号”,键盘是一张白纸,他用手指随兴所至挥洒作画。“捕捉即兴”是自相矛盾的话,因为即兴一旦被写下来,就不会是即兴。但偏偏有像格拉纳多斯和肖邦这样的作曲家,要化不可能为可能。我不敢想象肖邦要耗费多少心神,才能谱出二十四首《前奏曲》的第一曲《C大调前奏曲》,即使那一听就知道是即兴。贝多芬也有这样的例子,像他的第二十九号和第三十一号钢琴奏鸣曲,都有听起来像是即兴的段落。但要写下来,实是难以想象的困难啊!


焦:我们要怎么处理《戈雅画境》的节奏?这里面当然有许多来自民俗音乐与舞曲的素材,可是我觉得又不只如此……

阿:因为我们在谱面上看到的是“音乐的节奏”;这是发明出来的节奏,不是人的生物韵律。人的自然节奏是心跳,二拍;音乐世界有很多三拍作品,特别是舞曲,但因为演奏的是人,所以这三拍往往融合了二拍在其中,而且每个人的感受都不同。有人的三拍很平均,有人就会在第一拍拖长,让三拍更接近二拍。刚刚提到的勃拉姆斯,就是融合三拍与二拍的大师。《戈雅画境》的微妙在于其节奏写在自然与人工之间,我的掌握方法是维持音乐线条的连绵不断。乐曲中当然有呼吸与停顿,但这不能妨碍整体线条。“声音”可以断,“音乐”不能断,必须是不停的连续。指挥家布尔特(Adrian Boult,1889—1983)说:“无论有意识或无意识,我们都在思考某种方式。”有人纯凭感觉演奏,但我认为在音乐诠释里我们要有意识,知道自己要什么,才能很清楚地表达且避免迷路。


焦:您也听格拉纳多斯自己的演奏吗?像是他的两首《西班牙舞曲》(第七与第十)和《偶人》,还有一些纸卷钢琴录音?

阿:我没听过他的纸卷录音,有声录音也没有印象了;我听最多的是拉罗查(Alicia de Larrocha,1923—2009)。啊,我实在很爱她!我们也是非常好的朋友。但无论她多么有名,我对她的演奏与录音有多熟悉,我也不能模仿她,必须找出我自己的弹法。当然,我们读格拉纳多斯的著作和文章,了解他的想法,但无法模仿他的诠释,因为他的演奏并不“忠实”。他留下了《偶人》的录音,但那并不是《偶人》那曲,而是本于《偶人》的即兴。当然你可说《偶人》是后来才写的,他录音时还没想好该怎么写,但他弹的两首西班牙舞曲也和谱面有不小出入。我们可以了解他相当个人化的演奏风格,但不能模仿他。就如我刚刚说的,我们都有自己的节奏。


焦:关于节奏与时间,不得不提的就是弹性速度。您刚刚提到格拉纳多斯的著作,他在文章“运用钢琴踏板的理论与实践”中提了许多精辟看法,包括音符的时值并非纯然谱上的时值,要以乐曲意境和旋律风格,就演奏者主观的意识来区分谱上“真实的时值”和心中主观的“想象的时值”。我想这也解释了他心中的弹性速度,而我很好奇您怎么看这个观点?

阿:我用一个非常简单的方法来解释。你选一段乐句,用节拍器量它该演奏多少时间,然后你在相同时间之内用自己的方式演奏它;前者就是“真实的时值”,后者就是“想象的时值”。演奏者应当把节奏放在心里,但不能被拍点钉死。此外,请想想巴赫《意大利协奏曲》的第二乐章。巴赫可以很浪漫,这个乐章就是浪漫至极的音乐——那完全可以是罗德里戈(Joaquín Rodrigo,1901—1999)写的曲子。这段旋律与伴奏之间,因为和声而形成巧妙的折冲与张力,不只需要弹性速度,更需要左右手之间的参差对应。附带一提,我觉得拉威尔《G大调钢琴协奏曲》的第二乐章,应该就是以这曲为模板,特别是中间的高音装饰音型也很像巴赫。同样,这个乐章旋律与伴奏之间的关系也很微妙;不能完全在一起,也不能离得太开。


焦:所以个中关键,就是弹性速度要以乐句为单位,而且句子愈大愈好。

阿:我正是这样教学生。以莫扎特而言,句子几乎都以四小节为一单位。但四小节和四小节可以组合起来,演奏者心里要至少以十六小节为一单位,在雕琢细节的同时必须清楚大脉络与大句法。关于这一点,鲁宾斯坦真是弹性速度的王者。你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却自动被他的音乐带着走。


焦:现在让我和您请教《戈雅画境》的细节。您的录音把《偶人》放在《戈雅画境》之前,除了它是歌剧版《戈雅画境》的前奏曲之外,还有其他原因吗?

阿:法雅曾在信里提过,格拉纳多斯在作曲家乔奎因·宁(Joaquín Nin,1879—1949)家里演奏了《戈雅画境》第一部分的《偶人》,他说整部作品“就是以这段富有明快节奏感的舞蹈开始”。既然如此,我想把它放在曲集之前演奏应该很合适,也合乎作曲家的意图。“我永远不会忘记格拉纳多斯在宁的家中为我们所做,对《戈雅画境》第一部分——即《偶人》的诠释,作品就是以这段富有明快节奏感的舞蹈开始的。那些歌谣短句被极富感性地转译出来;其中一些伴有旋律的优美词句,有时候满含天真的忧伤,有时候又充满发自内心的欢乐,但总是非常出彩,特别是能引人遐想,仿佛在表达作者内心的幻象;现在,在分析这段音乐时,我再次感受到这一切……”(张伟劼博士译文)


焦:我对第一曲的标题《情话》感到相当困惑,这究竟该如何解释?有人说是“恭维”,也有人说是“调情”,甚至是更露骨的“求爱”。我从小就听卡萨多(Gaspar Cassadó,1897—1966)的同名大提琴曲《情话》,但也不知道是上述三者的哪一个。

阿:的确很难翻译,我不认为有英文字可以对应这个西班牙字。它是男人对意中人的“恭维或讨好”,但没有任何粗俗感,是很骑士风的称赞,就如谱上写的要“优雅且雄辩”。我会说那是你手上有杯酒,一位高雅的美女从你眼前走过,而你举杯向她致意,道出发自内心的赞叹——而不是轻佻地吹口哨。这是Requiebros(爱的告白)!


焦:第二曲《窗棂边的对话》标题就很有画面:情侣在窗户两旁,哀伤的音乐仿佛是告别。

阿:若说格拉纳多斯是西班牙的肖邦,此曲大概是最好的证明。我觉得这是月光下的神秘夜晚,音乐在缓慢中满溢激情。它确实有一段悠长旋律让人想到告别;也就是这段句子,会在第六曲《幽灵的小夜曲》出现。


焦:《油灯旁的凡丹戈舞曲》似乎就是单纯的舞曲了?

阿:不尽然。你若看它的结构,就会发现它几乎是奏鸣曲式,有两个对立的主题,也有发展部和再现部。两个主题都于再现部重现,第二主题还回到一开始的调性,完全照奏鸣曲式的章法。这是格拉纳多斯厉害之处。当人们以为这曲集是即兴随想,他突然给予传统的工整架构,形成很好的平衡。


焦:第四曲《悲叹,或少女和夜莺》,格拉纳多斯曾说应该要弹得有“女人的嫉妒,而非寡妇的悲伤”,这是怎样的感觉呢?

阿:《戈雅画境》其他五曲都题献给著名的钢琴家友人,只有第四曲不然——他题献给安帕罗(Amparo Gal),也就是他的妻子。答案就在这里。我想你知道那个悲剧: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格拉纳多斯和妻子所搭乘的船被德军潜艇击沉。他本已获救,又跳下海去救妻子,但他不会游泳,最后双双命丧。不过历史没写的是十余年后,西班牙两位最会游泳的人也姓格拉纳多斯——那是恩里克(Enrique)和豪尔赫(Jorge),把自由式传入西班牙的游泳好手,他们正是格拉纳多斯的儿子!这真是化悲痛为力量的典范。我会知道是因为我也很爱游泳,我在马德里常去的游泳训练中心正是他们创建的,我还参加过七次游泳比赛。


焦:您有获得名次吗?

阿:有哦,几乎都是最后一名,哈哈。我比赛的时候就在心里弹勃拉姆斯钢琴协奏曲。当我把两首弹完,差不多也就游到终点了。


焦:再让我们回到《戈雅画境》。第二部如您所说,并没有什么新材料,因此像《爱与死:叙事曲》这样的作品,演奏者能够单独演奏它吗?

阿:还是可以,但我每次单独弹,都会先和听众解释其中极其强烈的表达,爱情、惆怅、愤怒、狂暴、悔恨,还有种种主题运用。它以《窗棂边的对话》开始,主题却变得阴暗,接下来又有《少女和夜莺》的少女主题与《情话》主题的交织等等。之前出现的各种素材都混合于此,像笔法更有机的瓦格纳歌剧。曲中持续着不安,又有绝望的冲动。格拉纳多斯说此曲有“从经历痛苦得到的快乐”,最后的和弦又是这种快乐的消逝,少女死了,丧钟敲响。此曲中段对我而言是全曲集里最美的音乐,而我总是想到曼里奎(Jorge Manrique,1440—1479)的诗句:


幸福去得真快,

事后回忆起来

多么令人伤感;

在我们看来,

一切逝去的时光

总比今天更好。

(张伟劼博士译文)


在西班牙文化中,人生是条河,终归死亡之海。这首曲子用最艺术性的方式,把这概念说了一次。


焦:在这样总合性的曲子后,整部作品居然以《结语:幽灵的小夜曲》如此诡异的音乐收尾。

阿:这真是诙谐、神秘又古怪的曲子,充满奇特的和声。先前主题全都变了形貌,像是一场噩梦:幽灵对着失去爱人的少女唱歌。少女要它走开,幽灵却持续拿着吉他歌唱,唱着诡异又哀伤的《神怒之日》(Dies Irae),在霍塔(Jota)舞曲的节奏上!最后《窗棂边的对话》主题再度出现,然后幽灵悄悄消失,仿佛是对之前一切的嘲弄。


焦:对于像《戈雅画境》如此亲密,适合仅为一小群人演奏的音乐,您有没有什么建议?

阿:这确实是个挑战,最重要的是言之有物,而且要有向人诉说的意愿。它的演奏技法很难,却不是为炫技而存在。如果有很好的手指,能弹出各种不同音色,音乐里却没有话要说,那也是失败的演奏。


焦:您也弹阿尔贝尼兹的《伊比利亚》(Iberia)吗?

阿:当然,但不是全部,只有四曲加上《纳瓦拉》(Navarra)。我40岁左右有次拉罗查问我:“你打算弹全本《伊比利亚》吗?如果是的话你得赶快啰,再慢就来不及了!”她是对的,这实在是困难到令人咋舌的曲子。


焦:您认为《伊比利亚》有内在的逻辑与结构,是一组作品吗?比方说第一册的三曲,调性是五度降幂关系,虽然这样的关联颇薄弱……

阿:作曲家并未表示这是一组作品,在西班牙一般也认为这四册十二曲并没有内在关联,就是十二曲合集,所以我也可以挑曲子弹。事实上拉罗查是首位在音乐会中演奏全本《伊比利亚》的钢琴家,之前也没有人这样弹。


焦:阿尔贝尼兹在此也用了很不寻常的写谱法,根本无法照谱上写的来弹,演奏者必须重新安排声部。在西班牙有通行的声部安排法吗?为何他会这样写呢?

阿:倒没有通行的重新编排本。我不知道他为何会这样写,也不确定这样写有什么诠释上的意义。有个说法是有人听他弹这些曲子,告诉他这“很简单”—“是吗?那你等着瞧吧!”我不知这是真是假,哈哈。不过无论是《伊比利亚》或其他难曲,真正重要的仍是传达音乐。在此大前提下,演奏者可以做很多改动。我常说乐曲是作曲家的孩子,演奏者则是养父母。生育很伟大,养育也很重要,不会比生育次要。和乐曲相处最久的,通常是演奏者而非作曲家,演奏者当然有权力作调整。


焦:在《塞维里亚的圣体祭》(El Corpus en Sevilla),阿尔贝尼兹给了很夸张的力度指示,包括五个弱(ppppp)和五个强(fffff)。这真有可能做到吗?

阿:所以你知道他是什么个性的人啰!我觉得那是夸示。钢琴家要呈现比例,也可用音色调配,但不可能做出如此夸张的力度。就像舒曼在谱上写“愈快愈好”,之后又写了“更快些”。要是不经思考、拼了命地快,听起来只会像疯子。


焦:对于《伊比利亚》中的各式民俗素材,演奏者该如何找出适当的节奏感与速度?

阿:还是老话一句,要听西班牙民俗音乐。但不是为听而听,必须听到将这些旋律与节奏内化成自己的一部分,然后以自己的心灵和这些乐曲沟通并寻求表现。


焦:谈到西班牙音乐,不能不提的还有法雅的《贝蒂卡幻想曲》(Fantasía baetica)。关于此曲我第一个问题就是曲名“Baetica”是安达卢西亚在罗马时代的古地名。既然如此,为何法雅不直接叫它“安达卢西亚幻想曲”呢?

阿:我想这是因为法雅要写的,远比现今的安达卢西亚要丰富。他并没有引用任何安达卢西亚或西班牙南部民歌,而是将该地音乐素材融会贯通之后再谱写此曲,召唤出这个地区各式各样的文化遗绪。你可以听到吉他与弗拉明戈舞蹈,也有来自中东、印度、吉普赛、西班牙犹太民族的各类音乐,加上法雅独到的和声——里面有些和弦,真是不可思议的天才之笔!这样的多元丰富的创作,居然还有严谨结构,几乎就是奏鸣曲式。我认为它是西班牙钢琴音乐的巅峰之作,也是我最爱的作品。


焦:而它也非常难弹……

阿:这是法雅写给鲁宾斯坦的曲子,而后者亲自告诉我,他花了十一个月才练好!但它有难的道理。一方面法雅要融合那么多素材,另一方面他在“翻译”民俗音乐。比方说其中有段像是民俗歌者的吆喝与呼喊,但要怎么用钢琴表现?法雅着实下了一番功夫。成果很好,但也让乐曲变得更难。大概也就是太难了,一般人也不能解读法雅创新的钢琴技法,不但鲁宾斯坦之后不演奏了,现在弹它的人也很少,实在可惜。


焦:此曲虽难,却有一段仅有两声部的中段,写法也很特别。

阿:这段间奏太了不起了。法雅用这个方式带来属于过去的、古老的氛围,两声部互动间呈现出的和声效果又何其精彩,完全是魔术表演,太美太美了!这段看起来像是巴赫,真正困难之处却在节奏——那也是只能被感觉而无法被计算,必须用心去体会的音乐。


焦:您最近又录了他的《西班牙花园之夜》和《羽管键琴协奏曲》。

阿:我很高兴能和拉特尔(Simon Rattle,1955—)与柏林爱乐合作《西班牙花园之夜》。我在事业起步之初就和他合作过,多年后再度重逢格外高兴。很多人说这首曲子的色彩像德彪西,但你听它第一、三乐章结尾的渐强,那也像拉威尔,甚至瓦格纳!法雅花了七年时间才完成它,何其革命性的创作!在那个时代,居然有人写出这种钢琴技法相当艰难,却不是炫技创作的乐曲。如此大胆的个性啊!《羽管键琴协奏曲》是另一首被严重忽略的伟大经典。法雅将它题献给兰多芙斯卡(Wanda Landowska,1879—1959),她却从来没有演奏,因为她不能理解。那时真正知道它价值的是斯特拉文斯基,还把此曲一些素材用到他的《诗篇交响曲》(Symphony of Psalms)。


焦:您用羽管键琴和钢琴都演奏过这首协奏曲,如同法雅当年一样,但用钢琴弹真的好吗?

阿:用钢琴弹至少提供了另一可能,就像普朗克(Francis Poulenc,1899—1963)写给羽管键琴的《田园协奏曲》(Concert champêtre)也可用钢琴弹,只是绝大部分演奏者不这样做。这是展现高度智性成就的曲子,多演奏多欣赏总是好事。


焦:您认识作曲家蒙波吗?

阿:啊,他是非常可爱的人,我真喜欢他!人那么害羞,选用的和声却非常大胆。我很怀念大家在一起的时光。有次我去巴塞罗那演出,拉罗查、萨贝特(Rosa Sabater,1929—1983)、蒙波、作曲家蒙萨瓦切(Xavier Montsalvatge,1912—2002)都来我的音乐会。之后大家一起开心聚会,轮流弹钢琴,那时我们真的好快乐。以前我和内子常弹双钢琴。有次我们在瓦伦西亚巧遇蒙波,我突然福至心灵,问他:“何不帮我们写双钢琴作品呢?”只见他一脸惊恐:“为一架钢琴写作已经够折腾了,你还要我写双钢琴!”现在他们都不在了,我真是很想念他们。


焦:您怎么看蒙波弹他钢琴作品的录音?

阿:那当然是个参考,但我想你别太认真。他没时间好好练琴,而且太容易紧张。有次我们夫妻在他家,他为我们弹他的《第九前奏曲》,精简、巧妙、斯克里亚宾风格的作品。即使在这种私人场合,乐谱也才两页,他居然边弹边发抖,你就知道他有多紧张!他的音乐还是远比他的演奏要好。


焦:法雅曾经赞誉德彪西,说这位不曾真正到过西班牙的作曲家,“却写出许多最好的西班牙音乐”。您怎么看他的西班牙音乐呢?此外,您来自巴斯克,和拉威尔母亲一样,您怎么看拉威尔笔下的巴斯克音乐?

阿:我觉得德彪西的前奏曲《酒之门》(La Puerta del Vino),那种内在韵律确实非常西班牙,掌握到西班牙音乐的灵魂。拉威尔是非常精细高妙的作曲家。他用了很多巴斯克节奏,但都经过转化。像他《a小调钢琴三重奏》第一乐章,我觉得那也是巴斯克舞曲,只是慢很多,图里纳也有作品用了这种五八拍子。但无论节奏来自何处,是作曲家的转化成就了伟大作品。我们可以带出这个节奏所代表的感觉,却不能照该节奏的原样演奏。比方说德彪西的《比缓板更慢》(La plus que lente),大概没有比这更慢的圆舞曲了吧!不过速度虽慢,听它你仍然知道这是圆舞曲,也知道一定要以大量弹性速度演奏,即使那不属于圆舞曲的元素。我们也不能因为它是圆舞曲,就把它弹快了或不用弹性速度。不过说到舞曲节奏,身为西班牙人,最让我困扰的其实是大家不清楚哈巴涅拉舞曲(Habanera)的节奏。


焦:哈巴涅拉?那不就像是《卡门》里女主角登场的那首《爱情像野鸟》(L'amour est un oiseau rebelle)一样吗?

阿:唉!这正是误导的来源之一。这首的确是哈巴涅拉,但若要照真正的哈巴涅拉节奏,后一拍的两个音必须稍微拖长!这很微妙,无法通过谱上的时值表现。法雅在吉他曲《致敬:德彪西之墓》(Homenaje:le tombeau de Claude Debussy)当中,在哈巴涅拉节奏的后二拍上添了叉号,他的钢琴改编版则用加号(谱例一),指示演奏者要怎么弹,但很多人视若无睹。我看过此曲的俄国版本,编辑者居然把加号拿掉!还有一种哈巴涅拉节奏,像拉罗《西班牙交响曲》第五乐章中的一段,前一拍是三连音,后一拍是二分(谱例二);前者应该短一点,后者的两个音也要稍微长些。

谱例一:法雅《致敬:德彪西之墓》,第1—3小节

谱例二:拉罗《西班牙交响曲》第五乐章


焦:非常感谢您和我们分享这么多。您录过很多黑胶唱片,可惜很多都未CD化,我很期待您现在能多录些。

阿:感谢你的美言,但如果我认为我的诠释还没有绝对的信服力,那我就不会录音。我的想法也可能不断改变,变与不变之中若要无愧于心,就必须和作品相处很久的时间,让曲子成为我的一部分。我也要了解作曲家,努力知道他们的一切。比方说我知道法雅信仰虔诚,但他同样很迷信,害怕满月,也不和人握手。这和诠释他的作品有关系吗?当然没有,但这让我觉得我和作曲家是朋友;我演奏朋友的作品,自然会有亲切感。作曲家不是圣人,而是人。他们可能是天才,有非凡才华,但他们终究是人。


焦:不过凡事都有例外,比方说您录制了赫尔曼(Bernard Herrmann,1911—1975)为电影《醉汉广场》(Hangover Square)所谱写的电影配乐《死亡协奏曲》(Concerto Macabre)……

阿:啊,那真是意外!我到现在都清楚记得,某周六早上我接到我伦敦经纪人的电话,问我能不能录什么《死亡协奏曲》。我以为是李斯特的《死之舞》(Totentanz),后来他解释这是赫尔曼为电影所写的作品。我对那部电影或音乐一无所知,但不想放弃机会,就说我愿意。在答应之后,我才知道录音时间……就在下周四!天啊!我连忙赶去伦敦,在寄宿家庭的琴房日夜苦练,只要是醒的时间都在练,终于在三天内学会它!那时我每天都去附近的印度餐厅,吞了很多辛辣菜肴补充能量,好和这首曲子拼命!


焦:您见到赫尔曼了吗?

阿:当然,他人很和气,告诉我他以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为模板,但要做不同设计。那真是电影配乐的黄金时期。想想看,为了一个场景,作曲家居然写了一首协奏曲,就和《华沙协奏曲》(Warsaw Concerto)一样!我后来在纽约看了电影,才知道这原来是和作曲家、钢琴家有关的惊悚片,难怪需要协奏曲。不过,我觉得我学这首曲子的过程更惊悚,呵呵。


焦:您在得克萨斯州的南卫理公会大学(Southern Methodist University)任教多年,这是怎么开始的呢?

阿:这也算是意外。当初学校聘我的时候,我说:“谁知道会如何?说不定明年你们就想赶我走,而我也讨厌你们,何不签一年合约就好?”结果就这样快三十年过去了!我和达拉斯市民也相处愉快,现在他们还成立了以我为名的基金会,我也真心为他们付出。


焦:相信您近年来遇到愈来愈多的国际学生,最后可否给予您的建议?

阿:无论是巴洛克还是当代作品,音乐里表现的就是思考和情感,特别是情感。但说是表现情感,其实是表现文化,这音乐背后的一切。乐谱本身并不足够,记谱也有限制,为何这个节奏该这样而不那样,为何这个句子这里该停那里又不该,这都牵涉到文化,但也牵涉到演奏的人。因此,学音乐并不只是学演奏技术,更要学文化,也要修涵养。没有技术当然不行,只有技术也不行。你若是一个有文化、有涵养的人,相信我,你的音乐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当然这不是说音乐名家一定是好人,但有文化涵养的好人几乎都能成就好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