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上海
“反革命分子”,模样恐怕先就与常人有异。赣南穷乡我们村里的那位,面色灰暗,目光阴沉,谁都在田里与他保持距离。总有两次吧,我听得身后锐声叫骂:“你这反动的!你这反动的!”回头看,又是那位脸膛黑红的大队书记视察经过,脱下左脚的鞋,响鞭似的朝他后脑、脖梗、背脊狠力抽打。
他不避,不挡,一声不吭,只是缩着上身。书记走了。他仍缩着,慢慢从草帽下抬眼察看形势——乡亲从不看他,他也不看村人——这一看,就同我视线接触,眼里竟微有笑意,镇定而哀苦。他的年纪,现在想来是五十多岁吧,枯败得像是七旬老人。
收工了。洗脚洗锄,他也自动躲在溪水转弯处独自收拾。一天我在溪边撞见他,两人默默。
“北火车站?!”他忽然悄声开口,“你们从上海来江西,是从北火车站上车吧?”我惊愕,答说是。他四顾无人,又是微有笑意,那样子又“反动”又凄凉:“你相不相信,我到过上海!‘八一三’打仗你知道吗?我在谢晋元部队当排长,我们在北火车站驻防了两个月,后来撤走了,还没得进过你们大上海哩!”
“谢晋元”,那时我哪里晓得,既是在谢部当兵,一定是国民党,听来犹显得“反动”。“你们大上海”,则乡下人讲起知青的来处,都这么说法。
溪水潺潺。他又复低头,好像不曾同我说过话。
不久他死了。没有葬礼,所以我们不知道。后村口小坡添一处新坟,周边是翻掘过的赣南的新鲜红土。他的破屋也在后村口,我经过,看见他的妻,同样坚毅而枯败,长得不像农民,比农民更像蒿莱草芥。她的额发跌在脸面前,低头伏在自家土田的菜蔬间拔草,一句一句向着泥土喃喃说话。
曼哈顿。是初到纽约的某一日,星期天黄昏,路人稀少,我在下东城十七街百老汇大道交叉口向一位瘦老头问路,对话自然是英语。他指点过后表情狡诡地问道:中国人?对。中国的哪里?上海。老头子忽然一笑,清清楚楚说出一句准确的上海话:
“王家沙!侬晓得伐?王家沙!”
活见了鬼了!偏巧我家就住在石门路南京路一带老字号点心楼“王家沙”左近,幼时常去的。近年回国重访旧地,店名依旧,楼面翻新,弄得像是麦当劳。
“哈!”老头子兴奋了,神经质地说出一连串上海话:“葛么弗要客气,来白相,生煎馒头,小馄饨!”
大衣破旧神情委琐,他像是纽约随处可见的失业者或无家可归的人。我旋即猜测他是当年驻防上海的美国兵,于是追问:你在上海时是四七年还是四八年?
他像鞠躬似的点头默认,同时脚步移开表示告别——美国人从不如上海话所谓“轻骨头兮兮”同陌生人在大街上冗谈——“侬弗要客气,来白相!”他且走且说,叨念再三,对着暮色四合的大街,显然是说给自己听。想必他为自己的记忆力和准确的发音很得意,想必他几十年来鲜有机会同真的上海人说这几句红色中国的方言——“侬”,即“你”;“伐”,即问号;“葛么”,即“那么”;“白相”,“玩”的意思;“轻骨头”则是“轻佻、不识相”之意——我隐约记得这位老兵凄凉镇定的老脸,此刻写到,忽然就想起山村里那位谢晋元部下的“反革命分子”,先来写他,是同那美国兵相比,他资格老,死得早。
“我在谢晋元部队当排长,我们在北火车站驻防了两个月,后来撤走了,还没得进过你们大上海哩!”……上海外滩。摄于上世纪20年代(图片取自美国《国家地理》杂志)。
上海解放了。图为解放军战士在洋楼间隙歇息读报。卡蒂埃-布勒松摄于1949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