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余的素材(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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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黄子孙

现如今,台商在大陆包个“二奶”,蓄个“小蜜”,神州大地的老姑娘小姑娘转道香港嫁去台湾,都不算新鲜事了。另有那远赴美国依随台湾郎的大陆千金,或明媒正娶,或金屋藏娇,转眼笑盈盈抱着“爱情的结晶”,忙着给大陆的娘家寄照片、汇美元。然而宝岛那边的原配也就衔恨追来。几年前,为台商生下男婴的青岛美女纪然冰母子血溅加州,双双成了男方正室的刀下鬼。案子,至今尚未了断,大导演李翰祥早已特意为此赶到加州拍了一部故事片——不论祸福,中国人的情仇是海峡大洋隔不断,再怎么说,到底“血浓于水”啊。

我不是女儿身,这样的委身之福,这样的杀身之祸,都无缘。我一介“男生”,无情无仇越洋过峡,却无端惹来别种不算故事的故事,或憋屈,或叫骂,或百思不得其解。其中三件还记得情节,且听我说。

80年代初,纽约的“大陆客”极稀少,给台湾华侨遇见了,都属于“大陆沦陷区”来到“自由世界”的“新鲜人”。一对原籍山东,身为“国军”后代的台湾艺术家夫妇待我甚好,熟悉了,就娓娓诉说当年怎样在青岛海岸眼瞧着父辈乘坐的军舰撤除栏板仓皇离岸,又怎样用金条换了黄牛票南下广东沿途要饭一路漂流去台湾,真给我开了“民国人”叙述“民国史”的启蒙课。因都是画画的,自然被引去海外华人同行间走动。某一日,是哪位当地侨界的大佬设宴请客,饭后铺开笔墨轮流涂写,当场吆五喝六,只管自说自话。记得夜半众人在他家门厅做状告别时,他犹在兀自发表高论,不肯歇:

“我早就说了嘛!你们中共那套行不通的!”他像毛主席那样一挥手,“毛泽东,利用你们这些红卫兵破四旧,你们懂什么?你们受的什么教育?中国文明五千年啊,你们破!你们破得了吗?!”

引我去的台湾夫妇忙说道:哎呀人家也吃好多苦啦,不是红卫兵!但他岭南口音的国语越说越响,翻来覆去那几句话:“我告诉你,这里是美国!你毛泽东来试试看,你红卫兵来试试看,行不通的!我告诉你!”

夏夜沁凉,周围枝叶拂动,树下是这么一群中国人听他静夜里教训滔滔。我那年未及而立,肝火还盛,只因胃里才刚填满人家的好饭菜,发作不得,单是瞪着他镶金嵌银的牙听着。他说说也罢,还就盯牢了我一个,胖手指朝着我脸跟前“你们”、“你们”地戳过来,好像我就是红卫兵,就是毛泽东。

但凡出过国门的哥们儿都有类似的经历,便是大陆同胞餐聚酒后,也常为了共产党毛泽东之类争得当场摔碗筷掀桌子,闹到绝交离婚的都有过,何况资深的“海外赤子”。日后见得多了,其中还有位与这医师同类的角色,骂归骂,一朝给请去大陆做贵宾,受宠若惊受惊若宠,回来发表文章是连自己上了庐山住进当年蒋介石毛泽东落脚的“一号楼”,怎样的在红太阳蹲过的茅坑上蹲蹲,委员长坐过的马桶上坐坐,也都一五一十写出来,登出来。

两年后遇到另一位手指戳上来“你们”、“你们”的角色,素不相识,又没碍着受人一饭的面子,我可就知青脾气管不住,自己也破了相。

是在唐人街哪家台湾杂货铺约了一位朋友见面取物,顺便陪朋友就地选个背包之类。那老板娘那天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是上下打量左右为难。过程不甚记得了,结果是她一把将背包从朋友手中拽下来,说要买就买,挑挑拣拣的这里可不是“你们大陆”,说着,还就撩动手臂将我们往外撵。

在“我们大陆”,这一套领教得还少么,那天,老板娘的“服务态度”其实不算什么。可无端地给她这么撩着撵着挪到店门口,我就从耳朵里猛听得自己一声暴吼:

我——操——你——妈!

老板娘,双眼瞪直,随即身子一挫,变了声地嘶叫道:你、你要怎样?好哇!你们红卫兵!共产党!我看你就像个共产党!这里是美国呀我告诉你!你们还想来共产吗?

什么做人的教养,什么艺术的熏陶,那会儿,我才发现少年时混迹江湖的流氓相存得好好的半点没改。既是破了口了,我就直着嗓门大叫大骂:老实告诉你我他妈就是红卫兵就是共产党今天我他妈就要共你的产砸你的店你信不信我操你祖宗操你个妈——失态的叫骂其实不是叫骂,那是一连串声带震动头腔共鸣耳膜酥麻血液循环的生理快感,什么高血压低血压心血管毛细血管满身子里所有毛病的最佳疗法应该是破口大骂。朋友将我使劲拽开,路人围拢,没一个帮她,没一个劝我,是啊,这里既不是大陆也不是台湾。论个头论嗓门论粗暴她都不是对手,若非她是个女子那天恐怕免不了要开打……可有那么一瞬,我瞪着她面无人色的脸忽然心里一闪发现被她的恐惧感动了,真的,是感动,不是怜悯。怪了,失去控制居然还会被“感动”么?她给夹头夹脑骂得缩回店里像是求助她的夫君,这时我才瞧见有个男子在里间账台顽固低头认真算账的样子,死不抬起脸来:他听到每句叫骂,但他显然被“红卫兵”吓蒙了,那恐惧的模样犹甚于他的妻。

事后,我想起那年真的红卫兵一拥而进动手抄家,我的外婆也是这么坐在床上认真低头装出置身事外的那么一副可怜相。

呜呼。这第三回我面对的是哪位同胞呢?我去到台湾——为了血缘关系,为了再亲近不过的血缘关系:他是我的祖父。我的祖父,1930年黄埔毕业,1950年出走台湾,直到我1989年春获准进入台湾省,不消说,祖孙俩从未见过面。

怎样获准赴台,祖孙怎样见面,以后慢慢写。我这里先说一段,不是他教训我,不是我俩吵架,是他初见我时说的那番话,我好久不明白。

详细过程不去说了,当我在台中街头与八十二岁的亲爷爷手握臂抱搀他老人家进屋坐定——他妈的当时那感觉根本没法子写——我给他点一支烟,给自己点一支烟,俩老小对坐着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不知该说什么,电影里亲人相见泪眼凝视那是导演胡编。我只觉眼前分明是至亲的尊长,又是对着个陌生人,记得间歇叫得几声爷爷,无非说些初来乍到总得说的话。老人应着,沉吟着,并不看我,半晌,爷爷喉咙里总算说出成句的话:他不提他儿子即我的爹,也不问问守半辈子活寡才刚去世几个月的我奶奶,头几个字,我分明听得竟是“解放军”。

“解放军,”他一个字一个字平静徐缓地说道,“解放军待我,还是客气的,一般俘虏,兵,睡稻草,他们给我棉被,放我回去,还给银元。”

上图 1、2、3图,“国军”将领黄维在淮海战役中被俘。4图,黄维晚年。

下图 我的祖父,摄于1948年(左)。我童年描绘祖父的小画,画于1965年(中)。祖父晚年,摄于1989年(右)。

我搜索记忆,想起父亲说过的往事:祖父时属黄伯韬兵团,淮海战役初期——爷爷是“国军版”说法:“徐蚌会战”——尚未交火,即给解放军团团包围,不战而败,俘虏了,他瞒了军官的身份,又给放了。其间,时在上海念书的父亲曾收到过祖父用铅笔写在草纸上的信。照爷爷现在的说法,解放军给他睡的棉被不睡稻草,知道他不是兵,怎么又放了呢,我就问,他好像说是那会儿愿留的留,愿走的走,整批地放人,他是瞒了几级被当成下级军官脱了身的。

那回我在宝岛待了一个月,临走对爷爷说您跟我回去吧,他喝道:我一过海关,就枪毙啊!

四十年天涯离散。至今我想不明白骨肉团聚那一刻,老人为什么偏偏说起解放军?我们通了十几年的信,所谈不过是家人情状,从不语涉国事,倒不是为了谨慎,更不是如那医师和老板娘的对于“中共”的惧惮,因大半通信是在中美之间。在海外,凡我遇见直接与“共军”交手打仗的过来人,说起国共恩怨,大抵沉静若平常然。那些日子我与祖父昼夜交谈,惊讶他对今昔国事毫不在怀,倒是我常引他说说往事,可是征战,被俘,败走,流亡,他都意态隔漠,仿佛事不关己,那天他开口说起解放军,即不带丝毫痛心疾首的感触,不过如所有老人不经意不连贯的思绪回忆,自言自语,人称代词亦且用的是“他们”,不是“你们”。

我从未问过祖父何以在我俩初见之际是那么一段开场白,也未想到问。直到此刻写出这三回事,这才恍然若有所悟,但也只是猜度——

上图 祖父的退役证书。

下图 1989年,我申请赴台填写的申请书(局部)。

那侨界的大佬,80年代初想必头一回遇到个“红卫兵”活靶子,大吐唾沫;那老板娘,想必平生头一次撞见个大陆的活人冲着她凶神恶煞:我的出现,唤醒了“海外赤子”对“赤色中国”的情结和想象,因此我在他们面前遂自动具有双重身份,既是大佬的客人,又代表“你们红卫兵”,既是店家的顾客,又代表“你们共产党”。将心比心设身处地,他们没错,他们还能怎样?——那天,当我抬脚走进爷爷的家门,我既是他的亲孙子,也是祖父在“徐蚌会战”四十年后第一次与“共党”营盘的活人面对现前,伸手一握;那一刻,我刚从多年的书信照片上变成我爷爷活生生的“孙子”,祖父,则其实从未当过半天爷爷:他尚待唤醒身为祖父的现场意识,然而,他当过“共军”的俘虏,在这位来自内地的年轻人面前,战败的经历抢先唤醒了他。

那天下午,历史见面了,彼此点起烟来。

至于祖孙俩迟来的天伦——天伦之乐?还是天伦的辛酸?——那是后来的家常故事。傍晚,我搀扶着爷爷走到街上餐馆,落座,点菜,一老一小平生头一次同桌相对,吃晚饭。

我的祖母。我的守了四十年活寡的祖母。她暮年的遗愿,她心中的“鹊桥相会”,是“把你爷爷叫到香港,我要隔着罗湖桥好好骂他一顿!”真的,她曾平静地,笑眯眯地将这念头告诉我。这幅照片不知摄于何时,也不知怎样辗转到我祖父手里。1989年与祖父台湾相见,我在他所藏基督徒手册的塑料夹层里发现这张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