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国的确认
国人出国,如今总算不太稀罕了。出不了国,坐看外国电影,也不稀罕了,另有《北京人在纽约》、《上海人在东京》之类连续剧一五一十给我们交代着人在国外的种种酸辣,给在国中的哥们儿看,是看中国人怎样在外国折腾,给在国外的弟兄们看呢,大约是看外国怎样折腾中国人,说得绕口一点,倒是看看咱中国人“怎样看”中国人在外国同外国人折腾,总之,两种看法,看出两种滋味。
少年时,莫说出国的念头从未动过,当真出过国的人也极罕见。那年我问亚明老师可曾出国,他说去过苏联。我忙问怎么样,他却曼声说道:没劲。高楼大厦么就像鸽子笼,芭蕾舞么翻来覆去不过是踮脚、转圈、男的把女的托起来,国宴呢,香肠加黄瓜,熬到回国,火车停在满洲里,一下车就吃碗阳春面。
哦,原来“阳春面”就是出国的滋味?
阔别神州十一载,1992年我回国探亲来。翌日早起,头一件事就在上海街头找碗阳春面——不是特意模仿亚老师,我早忘了那段话,此刻写下题目起个头,这才想起的——美国不比苏联,中国菜中国面有的是,可我单是想念没滋没味的阳春面。这道理,亏得阿城早给开导过,说是所谓海外华侨的叶落归根哪里是爱国,实在是人胃里的分泌物叫做什么氨酶的,到了老了,只认少小吃惯的吃食,终于熬不住,回国解馋来了。我说咱小时候吃过啥好东西,将来老了可不惨了?阿城说是啊,说的就是这意思!
沿街一溜早餐铺,只见那伙计在排满生煎馒头的平底锅锅沿当当敲着兜生意,可除了肉丝面排骨面牛汤面葱油拌面咸菜肉丝面虾肉馄饨面,没一家供应阳春面,登时我心里胃里没着没落的,多年梦想的回国剧情才刚开幕,这第一出重头戏岂不就泡了汤乱了套了?有位老板娘看我走进退出,喔哟一笑:刚从外国回来吧?现在没人吃阳春面啦。来来来,今天专门为你做一碗!
到底上海人:张爱玲说得真不错。片刻,阳春面端上桌来,诚哉上海人所谓“清汤光水”,我举筷端详,惚兮恍兮,给蒸腾热汽团团缭绕着,眼眶竟有点湿润。就着热汤呼噜下去,口舌间滋味似是而非,嗓子眼先已感动了。顷刻碗底朝天,我又叫一客生煎包子,斟字酌句似的嚼着咽着,同时眼睛也不闲:打量昏暗店铺里的同胞吃早餐也是回国的眼福呀,瞧眼前这两位进城打工的乡下少年,脸上脏兮兮红扑扑,“十里洋场”相依为命一声不响挨紧了坐坐好,吃完了,双双出店,分明不是同性恋,却是施施然手挽着手慢慢走,行得几步,就紧握俩手扬起膀子在空中抡圆了缓缓划圈子,我瞧着,莫名其妙又感动了。
抹嘴起身,胃里一团暖和。洋人的咖啡浓汤灌下去,不是这种暖和劲,此刻,想必那什么氨酶正在踊跃分泌,消化国粹了。回到家,第二件事是翻出从前的蓝布中山装穿上——即海外叫做“毛装”,海内叫做“人民装”的——瞧着镜子里那老盲流又变回老知青,自个儿臭美。父亲说,你想穿这奇装异服上大街么?原来这是如今西装领带的上海老同志对人民装的别称,果然,后来我在神州大地瞧见穿这身行头的,竟多是盲流叫花子。
上图 上海石门一路121弄18号(图左)。1992年初次回国,老家犹在,唯门口老井被填没了。
下图 家在三楼,早经易主,允我进入,在窗口拍到这张照片——这是我童年和少年的窗外景观,五六十年代,下雨时,常听到邻家开着的无线电传来古典音乐、革命音乐,还有沪剧和评弹。
上图 1998年,石门一路周边的石库门弄堂,开始大拆。
下图 当我来到时,老家所在就剩图中前端那一堆砖块。尚待拆除的那排老房子,正是我从老家三楼望出去的景观。这四幅照片,才是我归国确认的主题。
青少年时代的“国粹”如阳春面人民装,如今看来都“下岗”了,“国已不国”。怏怏然意犹未尽,下一个节目呢?好在自行车尚未见弃于广大人民,既是国粹,也还是国风,我就向父亲讨得车钥匙——噌,弹簧锁跳起,当啷一声,撑脚弹开,多熟悉的声响!一推动,满轮子钢条滴溜溜转着,碾过石板,车身还那么娇滴滴一颤,我又感动了。掀腿跨上,双铃一摁,转眼我就混进大街上千百辆自行车浩浩荡荡的伟大洪流。迎面是上海的风,中国的风,口角留着阳春面无味的鲜味,脚下是周而复始的踏动:什么爱国情操,什么民族大义,口舌味觉肢体语言可比那些个教条牢靠得多,雄辩得远了……几分钟后,我已宛若少年时倾侧车身做几轮S形盘旋超过一连串别人的坐骑轻车熟路志满意得好像从来就在咱中国根本没有出去过。
什么叫自力更生?什么叫奋发图强?骑自行车!坐喷气飞机,开摩登轿车,似乎都不如跨在自行车上单凭自己的身体带动车速又被车速带动来得质朴而潇洒,既入世,又超然。据说,20世纪初欧陆最时髦最前卫的文化风尚就是骑上自行车,我在照片纪录片里看到大科学家大哲学家大诗人还有无政府主义分子共产主义战士法西斯党徒一个个都来骑跨自行车,连北京的末代皇帝照样叉开腿脚江南的贵族小姐也竟撩起裙摆,曲曲弯弯骑那么一段自行车。那是人类在早期工业文明的春情发作?是初入民主时代的撒泼打滚?直到七八十年代,美国前总统布什大歌唱家帕瓦罗蒂也都郑重其事喜笑颜开在北京街头大骑自行车。现在,成百上千的人簇拥着我,我也是簇拥者之一簇拥着所有人,集体主义个人主义的最高境界岂不就是与人民群众骑着自行车在大街上勇往直前势不可挡!红灯亮了,左右依次停车蓄势待发,绿灯亮了,前后男女老少如箭出弦,市声喧嚣,中国的市声。我倾听自行车车阵的集体颤动与成片铃声,眼看前方车座上密集的中国人的臀部腰背裹在冬衣里扭动,欣赏菜蔬鸡鸭箩筐杂碎在车尾铁架上的幸福的颠簸,目不暇接兮一派欣欣向荣,陶然忘我兮居然顾盼自雄——打住!
美国记者伯恩斯摄于1948年5月的上海。在我童年,同样的三轮车,同样的扶车并行的乞讨者,时常可见,远看过去,双方好似正在温柔地交谈。90年代回国,未见乞丐,近年多起来,老少上阵,群相围拢,求乞之状,形同要挟。
不就骑辆破自行车吗?废话连篇。猛听得身边一声钝响,两部小轿车前后相撞,歪在路中央。
我的奇思狂想陡然中断立马刹闸张嘴呆看:两位中年人破门而出一个西装领带头发向后梳一个穿羽绒衣理小平头都戴着眼镜看一眼相撞的部位二话不说劈头盖脸打成一团。我登时感动得简直近乎委屈:整整十一年总共一百三十二个月五百七十多个星期四千多个白天黑夜再没亲眼瞧见真人打架了呀,海外游子朝思暮想盼星星盼月亮盼什么呢我也不知道盼什么但是现在回国第一天最最动人的时刻总算来到了!听啊,那一拳接一拳揍在冬衣上的闷响,两张脸忽儿紫涨忽儿煞白领子忽儿被揪牢忽儿又犟开四条手臂挥舞穿插要么落空了要么打歪了手表一闪掉到地上又闪电般捡起来继续打有那么一瞬两人猛然抱拢痉挛战栗试图扳倒对方远看活像生死之交久别重逢激昂慷慨几乎要接吻痛哭的样子正当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松手分开气喘吁吁其中一位嘴角渗出鲜血紧接着咳呸一声血唾沫飞出老远然后龇牙咧嘴再度奋勇一扑劈头盖脸打成一团周围自行车阵铃声大作源源流过人人视若无睹我这才发现只有自己站在那里张嘴呆看。
回来了!我的同胞,我的祖国。我真的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