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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贫民窟男孩

天才是百分之一的灵感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

——托马斯·爱迪生

那是1979年10月,我正在伦敦北部黑尔菲尔德医院的胸外科团队做高级专科主治医师。每一个接受心脏外科训练的人都必须学会对肺和食道动手术,这就必然涉及癌症,而癌症特别让人沮丧。很多时候,病人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身体其他部位,大多数病人的预后[1]都很不好,所以他们自己也很低落。另外,癌症治疗还有单调的一面。我们面临的选择很直接:不是摘掉半个肺就是摘掉一个肺,不是摘掉左肺就是摘掉右肺,不是切除食道上半段就是切除食道下半段。每种手术都做过一百遍之后,就没什么好兴奋的了。

不过,偶尔还是会出现一两个更有挑战的病例。比如马里奥,他是一位四十二岁的意大利工程师,在沙特阿拉伯参与了一个重建项目。他是个快乐、顾家的男人,去沙特工作是为了赚够钱买房子。为此,他必须忍受沙漠中的炙热空气,在吉达市郊外的一组大型工业建筑里一连辛苦劳作几个小时。接着,灾难发生了。当他在一处封闭区域工作时,一只巨大的锅炉突然毫无预警地爆炸,向周围喷出大量高压蒸汽。蒸汽烫伤了马里奥的面部,也烧坏了他的气管和支气管内壁。

爆炸的冲击几乎当场要了他的命。烫伤的组织死了,坏死的黏膜从他的支气管内壁整块整块地脱落。这些碎块必须用老式的硬质支气管镜去除。那是一根长长的铜管,一头装着一只灯泡,使用时从喉咙后部插入,由喉进入气道。

为了防止窒息,马里奥必须定期接受这样的清理,几乎天天都要。但是,将支气管镜在他的喉部伸进抽出变得越来越困难。很快他的喉部就布满伤痕,支气管镜再也无法通过,他必须要接受气管造口术,也就是在颈部开一道口子,帮助他呼吸。然而,坏死的支气管内壁很快被炎症组织取代,大量细胞开始封堵气道,就像钙质水垢封堵了水管。他呼吸困难,身体状况也无情地恶化。

我接通了从吉达打来的电话。照看马里奥的烧伤科医生解释了他的危险处境,问我们有什么建议。我只提了一条:把病人用飞机送到希思罗机场,然后我们再想办法。建筑公司支付了医疗运送的费用,第二天他就到了。这时我的老板已经到了职业生涯的黄昏期,他很乐意让我多承担一些在我自信范围之内的工作——也就是所有的工作。我不害怕。但这对一个中年男人是一场灾难。我请老板和我一起检查他的气管,然后订出治疗方案。

马里奥看上去糟糕极了。他艰难地喘息着,大量感染的泡沫从气管造口管中溢出,发出可怕的咕噜声。他面色深红,烧伤很严重,坏死的皮肤一块块脱落,向外渗着血清。他的气管里里外外都烧坏了,脆弱而充血的组织堵塞了整条气管,马上就要令他窒息。被我们麻醉之后,他的样子安详了不少。

我一边看着他陷入无意识,一边吸掉从他颈部洞口分泌出的带血黏液。我把呼吸机的管子接到气管造口管上,然后挤压黑色的橡胶气囊给他供气。因为支气管里的阻塞物,他的肺部已经很难扩张。我决定将硬质支气管镜通过常规路线直接塞进他的声带和喉。这无异于吞剑表演,但不是通过食管,而是通过气道。

我们需要看到整条气管的全貌,还有左右两根主支气管。要做到这一点,必须把他的头部仰到合适的角度,让喉后部的声带暴露出来。我们的动作很小心,生怕敲掉他的牙齿。以前,这项技术都是在病人接受肺部手术后、有意识的情况下使用的,那时我总是先用吸引器把病人的气道分泌物清理干净,因为理疗师总是人手不够。那真是一项粗野的技术,但总比病人被黏液淹死要好。

我操纵硬质支气管镜穿过牙齿,探到舌头根部,然后向下观望,寻找那一小块软骨——那就是会厌,它负责在吞咽时保护喉的入口。用支气管镜掀开它的尖角,你就会看见闪着白色光泽的两条声带,中间有一条竖直的缝隙,那就是通向气管的门户。这个步骤我已经重复过几百次,有时是为了给肺癌患者做活检,有时是为了取出花生。可是现在,病人的喉部烧伤,声带也因为发炎肿成了两根香肠,支气管镜根本伸不下去。马里奥的生命现在完全依赖气管造口了。

我站到一旁,将支气管镜放到牙齿上固定,让老板看了看情况。他咕哝一声,摇了摇头:“再多用点力推一推,我看情况也不会更遭了。”

我对准了应该是竖直缝隙的地方,将支气管镜推了进去。肿胀的声带分开了,支气管镜撞到了气管造口管。我们将这个通气装置连上支气管镜的侧面,把气管造口管拔了出来。一般情况下,我们可以看见整段气管,一直到它分叉出两根主支气管的地方,但在这个病例身上绝不可能。不断增殖的细胞已经几乎把气道堵死了。我小心翼翼地把支气管镜继续向下推进。我一边用吸引器抽出瘀血和剥落的组织,一边通过支气管镜的顶部把空气送进去。我希望能看见烧伤的尽头。直到进入两根主支气管一半的地方,我们才终于看到健康的气道壁。但就在这时,受伤的气道壁又渗出血来。

马里奥那张鲜红的面孔已经变成紫色,随着时间一分分过去,颜色越来越深。老板接过我的工作,他顺着管子向内注视,偶尔将长长的支气管镜往下一送,好看得再仔细些。情况已经岌岌可危,我一时想不出什么方案。不能呼吸,人就会死。幸好,出血渐渐停了,抽出一些黏液之后,气道也比刚才通畅了。我们把气管造口管塞了回去,重新给他连上呼吸机。他的两侧胸膛还在起伏,两侧肺部也仍在扩张。这本身就是一次胜利,但他能否继续好转,却值得怀疑。我和老板都认为情况很不乐观。

两天之后,马里奥的左肺萎陷了,我们把同样的步骤又做了一次。情况还是那么坏,气道内的组织不断生长。他连着呼吸机,意识完全清晰,但也非常痛苦。

窒息是最悲惨的死法。我不由想起了外婆,想起她如何被甲状腺癌慢慢绞杀。医生也说过要为她做气管造口术,后来却放弃了,于是她只能靠着枕头坐在床上,夜以继日地艰难喘息。我记得自己曾经设法帮她。为什么就不能把管子再放深些,越过阻塞的区域呢?为什么就不能把气管造口管做得再长一些呢?这是一个简单的想法,却总有人告诉我这不可能。

根据我在支气管镜里看到的情况,马里奥的情况和我外婆几乎完全相同。他需要一样东西来疏通他的整个气管和两根主支气管,不然他就没几天好活了。我们不能老是用支气管镜来替他疏通气道,这不是长久的办法。死神即将赢得这场战役,他的镰刀就要落下。

身为坚定的乐观主义者,我问自己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我们能做一根分叉的管子来替代受损的气道吗?老板认为不行,因为它会被分泌物堵住。如果这样可行的话,之前肯定已经有人在癌症病人身上试过了。接着我又想到一个点子——美国麻省的波士顿有一家名叫“胡德实验室”(Hood Laboratories)的公司,他们生产一种硅橡胶管,上面伸出一根侧枝用来做气管造口。这种管子称为“蒙哥马利T形管”(Montgomery T-tube),是以发明它的耳鼻喉科医生命名的。也许我该找这家公司谈谈,把我的问题跟他们解释一下。

当天下午给马里奥做支气管镜时,我测算了用多长的管子才能伸到他主支气管的健康区域。当天晚上,我给胡德实验室打去电话。这是一家小小的家族企业,很乐意帮忙。他们确认从前没有人试过这个法子,答应为我制作分叉的管子,好伸进马里奥的整根气管和两根主支气管。我说我要得很急,结果不到一周他们就把货送来了。没有附发票,说是很乐意为这个独特的病例出一份力。接下来,我就得研究怎么把这东西放进去。

我需要用导丝把这根管子分叉的两头同时塞进两根支气管。但是导丝太锋利,可能损坏柔软的硅橡胶,我需要一种钝而无害的材料来完成这项工作。我们以前曾用拿弹性橡胶做成的探条来扩张狭窄的食管。现在我可以用两根最细的探条穿进我定制的这条“T-Y管”,并把它们分别穿进两根Y形分支。我可以将两根探条插进受伤的气管,分两次插进两根支气管,然后再把T-Y管套安装在探条上就位。我将这项技术一步步画出来给其他胸外科医生看。他们一致认为这绝对值得一试:如果不用一些疯狂的新方案,马里奥一定会死。

第二天,我们将马里奥带进手术室。先取出气管造口管,再通过他烧伤的喉部插入硬质支气管镜。这一次我尽力减少出血。我们用外科手段扩大气管造口,好方便T-Y管插入,然后再借助支气管镜,在直视下将两根探条分别插入右左两根主支气管。每两个步骤之间,我们都为他大力通入百分之百的氧气。一切都很顺利。我在硅橡胶管上涂了一层情趣润滑液,然后用力插了下去。它的两根分管在气管分叉处分别进入了两根支气管,不断深入,直到再也推不动为止。进去了。比性爱还美妙。老板帕内特把心一横,将支气管镜抽回到了喉部。

接着他像一个爱尔兰人那样喊了起来:“乖乖不得了!看看这个,韦斯塔比,你他妈真是天才!”在支气管镜下,原本破烂不堪的气管已经换成一根干净雪白的硅橡胶管,它的左右两根分管正好放进了两根支气管,没有扭结,没有压缩,再往下就是干净健康的气道了。

这时,马里奥的脸已经因为缺氧而发青。我们都在为手术成功而激动,竟然忘了给他通气。于是我们开始拼命为他吹进氧气。好在通过这副宽敞的橡胶气道,他的肺已经能够轻易扩张了。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尝试。这办法能否持续奏效,我们还不知道,只有时间能告诉我们答案。这完全取决于马里奥是否足够强壮,能否从管子里把分泌物咳出来;也取决于我们能否将分泌物吸出,通过水平的分管给他通气。等到他的喉和声带消了肿,我们就可以用一个橡胶塞把这根分管封住。到那时,他就能用自己的喉呼吸和说话了,如果它能够恢复的话。未来还有太多未知,但至少现在,马里奥已经安全,能够呼吸了。当他在十五分钟后醒来时,他的症状已经大大缓解,真太好了!

我本该为想法奏效而兴奋,但是我没有。当时我的精神很苦闷。我刚刚有了一个美丽的女儿杰玛,却不能和她一起生活,因为我住在医院里。这在内心深处折磨着我。为了填补空虚,我开始狂热地对所有能接手的病例开展手术。我总在工作,内心却一直躁动不安。

在此期间,马里奥也顺利康复了,虽然他还发不出声,生活有些困难。他能从管子里咳出分泌物,保持它的畅通——之前人人都认为这不可能。接着他出院回到了意大利的家里。令人欣慰的是,胡德实验室开始批量生产这种T-Y形支架,还称它为“韦斯塔比管”(Westaby tube)。我们常常用它来帮助那些下气道有堵塞危险的肺癌病人,使他们不必像我的外婆那样忍受绞窄之苦。为什么当年在她需要帮助、我备受煎熬的时候,就没有人来为我们做这些呢?

我始终不知道韦斯塔比管总共生产了多少套,但是我知道它在胡德实验室的产品清单上待了许多年。我最初的手绘图纸发表在一本胸外科杂志上,成为医生的指南。后来继续做胸外科手术时,我依然用它来解决复杂的气道问题。我往往将它作为临时的过渡手段,直到放射疗法或抗癌药物使肿瘤缩小。这是我外婆留下的贡献。不久之后,我又得到一个少有的机会,将这种人工气道配合我擅长的呼吸机,一起使用了一回。

***

那是1992年,我受邀去南非开普敦参加一次研讨会,纪念克里斯蒂安·巴纳德(Christiaan Barnard)开展世界首例心脏移植手术二十五周年。会上,杰出的小儿心脏外科医生苏珊·沃斯卢(SusanVosloo)要我去看一个两岁的孩子,他是红十字儿童医院收治的患儿,已经在那里住了几个星期。小病人名叫奥斯林(Oslin),住在开普敦机场和市区中间一块辽阔的贫民窟里,那是一亩连着一亩的铁皮屋、木棚和帐篷,水是半咸的,几乎没有卫生设备。尽管如此,他仍是一个快乐的小家伙,油桶、铁罐和木块都是他的玩具。他不知道还有别样的生活。

一天,他家的煤气罐出了故障,在棚屋里发生爆炸,点燃了墙壁和屋顶。奥斯林的父亲当场死亡,奥斯林的面部和胸部也严重烧伤。更糟的是,他还像马里奥一样,吸入了爆炸产生的炙热空气。红十字儿童医院的急诊部救了他一命,他们抢在他窒息之前给他插管通气,还用静脉输液和抗生素为他治疗烧伤。小家伙不会被外部的烧伤杀死了,但烧坏的气管和主支气管却仍足以致命。要是不用支气管镜反复清理气道内的死肉和分泌物,他就难逃窒息的命运。不但如此,他的面部也严重毁坏,眼睛几乎失明,也无法吞咽食物,只能吞咽自己的唾液。他们直接往他的胃里接了一根管子,喂他流食。

当时,苏珊恰巧在期刊上读到一篇文章,里面介绍了马里奥的伤情和我设计的管子。虽然奥斯林比马里奥小得多,她还是问我能不能做些什么帮帮他。我第一次见到小家伙时,他穿着一件大红色的汗衫,一头浓密的黑色卷发,正在病房里背对着我骑一辆儿童自行车。苏珊叫了一声,他回过头来。看到他的面孔,我倒吸一口冷气:他的头皮前面没了头发,也没了眼皮,只剩下白色的巩膜、一只严重烧伤的鼻子和两片嘴唇。他的脖子上布满挛缩性疤痕,脖子中间有一根气管造口管。他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令人心碎,那是一种从浓稠黏液中挤出的嘶嘶声,先是吸气时一声长长的杂音,再是用力吐气时一声尖利的气喘。这简直比恐怖电影还要恐怖,悲惨得令人难以相信。我的第一个念头是:“这可怜的孩子,他应该和爸爸一起炸死。那样也比现在仁慈多了。”

奇怪的是,他看起来很快乐,因为他在爆炸前还从来没骑过自行车。我跪到地板上和他说话。他的眼睛正对着我,但我不知道他能不能看见我的脸,因为他的角膜是浑浊的。于是我牵起他的小手握在手里。这当口,我没法做到客观。我一定得帮他,即使我不确定该怎么帮他。我们会想出办法来的。

这时我已经是牛津的心脏外科主任了,必须赶回医院去做手术。开普敦没有韦斯塔比管,即使有也肯定无法植入,因为成人使用的型号太大了。我能不能说服波士顿的胡德实验室做一副小点的?大概可以,不过时间大概不够——要是奥斯林在接下去的两周里感染肺炎,那他肯定会死。

第二天我就要飞回希思罗了,所以我没有到港口去吃午餐,而是要苏珊带我去看了奥斯林生活的镇子。开普敦是全世界我最喜欢的城市,但这时我看到的却是以前从没见识过的一面:连绵数千英亩的穷苦和堕落,走在这里最好有武装保镖的陪同。过几周我会再来,等我有了合适的管子和合适的手术策略——飞机上的时间我一直在思考这些问题。我很快在脑子里想通了一切,没等飞机在希思罗机场降落,我就已经列出了详细的手术方案。

我在三周后回到了那家儿童医院。当地发起了帮助奥斯林的募捐活动,他们也打算支付我的出诊费用。但是钱对我并不重要。我是一心想帮这个男孩,仿佛他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孩子。我猜想有数千名越南儿童因为燃烧弹遭受了同样的苦难,但是我没见过他们。我只见过奥斯林,我关心他。红十字儿童医院的医生和护士也关心他。也许整个开普敦都在关心他。当我乘出租车从机场到达市区时,我看到一根根路灯柱上贴着“英国医生飞抵南非挽救贫民窟垂死男孩”的新闻公告牌。仿佛在叫我别有压力。

我在医院里第一次见到了奥斯林的母亲。煤气罐爆炸时她正好在外工作,逃过了一劫。眼下她显得很消沉,几乎不怎么说话,只是签署了手术知情同意书,同意书的内容就连我也没怎么看懂。

我们在第二天上午做了手术。我在术前修剪了成人用的韦斯塔比管,将两根支气管分管、用作气管造口的T形部件和放置在声带下方的顶端都改短了。但是即便这副改短了的成人管,也依然无法插进这个两岁儿童布满疤痕的气管里。我的目标是围绕着管子重建他的主气道。如果成功的话,他就会拥有比事故前更粗的气道。

显然,在重建手术期间他无法自主呼吸或用呼吸机通气,于是我们决定用心肺机为他供氧。这意味着我们要像心脏手术那样切开他的胸骨。这台手术的难点在于从胸部正面的切口进入整个气管和主支气管,而这些结构都位于心脏和几根大血管的正后方。

手术前,我已经在牛津的解剖室里对一具尸体成功操练过一遍。只要在主动脉和相邻的腔静脉周围束一根悬带,就能将它们拉到两边,露出心包的背面,这就像拉开两幅窗帘后看见窗外的一棵树一样。然后再在主动脉和腔静脉之间竖切一刀,就能让气管下部和两根主支气管都露出来。

我的计划是将这些受损的气道切开,放入改短了的T-Y支架,然后我们再修补切开的气道正面,并用奥斯林自己的一片心包来盖住支架。这就好比在一只磨损的外套袖子上缝一块手肘补丁。就是这么简单。他的气道会在支架周围愈合,等到组织全部长好,并在硅橡胶管的周围定型,我们或许就能将这副义体取出了。总之这就是我的计划——也许更实在的说法是我的“幻想”,但是除我之外,谁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切口从奥斯林的颈部——就在喉的下方——开始,向下一直延伸到胸部末端的那块软骨。由于他身子消瘦,无法进食,体内没有脂肪,所以电刀径直切到了骨头,接着我们又用骨锯锯开了胸骨。我切掉他多肉而累赘的胸腺,然后切到发炎气管的上半段,整个过程,呼吸机都在通过气管造口管给他通气。在拿掉造口管、暴露气道的其余部分之前,我们先要给他连上心肺机。金属牵开器撑开他那布满疤痕的小小胸膛,露出更大的一块纤维心包。我切下它的正面,准备待会儿用作气管补丁;我看见他那颗小小的心脏正欢快地搏动着。我很少看见这样一颗正常的儿童心脏,我见到的大多是畸形而挣扎的病态心脏。

当我做好切开气管的准备时,我们启动了心肺机。这下肺部空余下来,我们就能把受污染的气管造口管从清洁的术野中取出了。从造口向内看去,损伤的情况一览无余。可怜的奥斯林简直是在用一根污水管呼吸。我用电刀切开了整条气管,然后继续切开两条主支气管。我差不多切到了能够切开的最底位置,才终于看见了正常的气道内壁。大量浓稠的分泌物从堵塞的气道中涌出,我们将感染组织从内壁刮除,内壁不出所料地出血了。

好在电刀终于止住了出血,于是我们将洁白发亮的T-Y管塞进奥斯林的气道,又在上面盖了一块他自己的心包。我最后调节一次这个橡胶圆筒的长度,使它的长短正好合适,然后缝合那块心包,把植入物包在里面。这个结构必须是气密的,要不然呼吸机就会把空气吹进他颈部和胸部的组织,让他像个米其林轮胎人那样膨胀起来。我们将这副崭新的呼吸管连上呼吸机,然后朝他的小小肺部吹气。没有漏气。他的左右肺都能正常地鼓胀收缩。手术室里一片兴奋。这个高风险的策略生效了。

奥斯林的心脏脱离心肺机搏动起来,肺部开始自由起伏,呼吸机需要提供的压力也比之前小了许多。我们的麻醉医生小声说:“真不可思议,我绝对想不到这会成功。”我关闭了心包后壁,盖住修补的地方,然后吩咐住院医师放置引流管,关闭切口。

透过手术室的窗户,我们看见奥斯林的母亲坐在等候室,她的脸上仍没有表情,身子因为恐惧而僵硬。我本以为她听到手术成功的消息会反应强烈,但她的情绪已经耗尽,表露不出释然的表情。她只是伸出手,紧紧握住了我的手。她轻轻说了声“上帝保佑你”,接着两行泪水沿着她布满痘疮的脸颊蜿蜒流下。无论如何,我祝愿她以后生活得更好。

重症监护病房的人很高兴能把奥斯林接回去。他们的大多数病人都是来做心脏手术的贫民窟孩子,有几个护士也生活在同样的环境里。他们过去几周一直在照料奥斯林和他沮丧的妈妈,眼看着母子俩的状况越变越糟。而现在,“英国医生”飞到南非来挽救“贫民窟男孩”,并成功把他救活了。我很自豪。我想我现在该在落日余晖中打马而去。

奥斯林一天天恢复,已经能通过脖子里面的白色橡胶管自由呼吸。他还是不能说话,但是移植了新的角膜。在呼吸的同时能够看见,他已经心满意足。这个小家庭搬到了城市外围较好的社会福利住房里,房子很简陋,但很干净,也比以前安全。奥斯林的身体还不稳定,一次胸部感染就会要他的命,因而在手术后的前几个月里,我经常打电话到开普敦去了解他的情况。他恢复得不错,他妈妈在服用抗抑郁药,也好一些了。于是我不再打去电话。

十八个月后,我收到红十字儿童医院的一封信。奥斯林在家里死了,谁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世界上的事,有时就是一滩烂污。

注释

[1]医学名词,指对于某种疾病发展过程和最后结果的估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