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推荐序二:牛津医生奇遇记
王一方
北京大学医学部教授
这本《打开一颗心》,讲的是“牛津心脏外科医生奇遇记”。
要知道,心脏外科可不是平凡学科,它是人工循环、呼吸,及麻醉、输血技术高度发达之后的二阶分科。最早的外科在创伤、感染等皮肤问题上逞能,在四肢骨折这样的肢体问题上显威,后来逐渐拓展到腹部——消化道外科、泌尿外科、妇产科手术。敢在心脏上动刀子,不仅需要职业勇气,还需要高精尖的技术与辅助设备。尽管不断有人尝试着把柳叶刀伸向心脏,但成功的案例却凤毛麟角。于是,19世纪外科泰斗西奥多·比尔罗特(1829—1894)曾断言:“在心脏上做手术,是对外科医术的亵渎。”这条魔咒笼罩了外科整整五十年。20世纪初,一位美国女医生海伦在这一领域初露头角,探索“蓝婴宝宝”(动脉导管未闭)的手术解决方案。1938年,哈佛大学波士顿儿童医院的格罗斯大夫完成了动脉导管未闭的结扎手术,开启了心脏外科的先河。1944年11月29日,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布莱洛克在蓝婴身上实施主动脉与肺动脉的分流手术,获得巨大成功,顷刻间蓝婴的嘴唇变红,证明心肺循环得到重建——电影《神迹》(又称《天赐良医》)再现了这些历史奇迹。在这些先驱面前,1966年进入医学院校就读的韦斯塔比算是晚辈,不过他也是名门之徒,他的导师是首创心肺机替代下心脏直视手术的美国大夫约翰·柯克林,应该说,他的心脏外科之路比起那些前辈来要顺畅惬意许多。
先说说韦斯塔比的“牛津”背景。说起牛津,中国读者心里首先浮现出来的往往是举世闻名的“牛津大学”,其实,牛津不仅有牛津大学,还有大大小小30所教育机构。它是位于伦敦西边两小时车程的一座小市镇,传说是古代牛群涉水而过的地方,因而取名牛津(Oxford),不是国际大都会伦敦,也不是伯明翰、格拉斯哥,实地一游,方知就是一个郊区小镇,如果替换一下定语,牛津医生也可以称为“小镇医生”。但是,不要以为小市镇就无大医院,就不出产名医。不像国内著名的大学、三甲医院都圈在中心城区,著名的梅奥诊所的中心院区就位于明尼苏达州一个也叫“罗彻斯特”的小镇上。因此,我们的牛津医生既不是国人心目中的牛津大学的医生,也不是技术能力有限的小镇医生,而是一位在心脏外科领域纵横捭阖五十年的职业大腕。他不仅手术做得漂亮,还是许许多多心外奇迹的缔造者,也是一位运气大王,可以左右开弓双手自由进刀缝合,也可以逢凶化吉,还能左右逢源地展现职业风采,尤其不同凡响的是这位仁兄文笔纤细传神,是一位生命书写的高手,凡是亲历的疑难病案都是精彩绝伦的生命故事。不仅可以让医生同行,尤其是初入门径的青年医生从中感悟手术的神奇与忐忑,霞光与阴霾,也可让普罗百姓从心脏患者的疾苦过山车、生死旋转门里领悟生命无常的真谛。
“打开心脏”是心脏外科大夫的入门手艺,也是标准动作。不同于百姓口中的“开心”或“打开心扉”,这是一项高难度、高风险的职业操作,具有决定生死的神奇转圜意义,因此,心脏外科医生都有“惜生死”“达生死”的徘徊与忧伤。但面对生命危局,千钧一发、命悬一线之际,不作为必死无疑,敢作为、勇作为也可能九死一生,还可能令家人背负巨大的情感、债务压力。手术室本是非常之地,既是解除病痛的地方,也是咀嚼苦难和孤独、遥望生死的地方。既是追求生命希望的地方,也是体验悲剧与悲情,思考生存意义的地方。还是烛照心灵,寻找信仰的地方。是人与神相遇的地方,是邂逅天使、对话上苍的地方。
再说“奇遇”。在韦斯塔比的职业生活中,“奇”常与“神”“怪”连缀,有“神奇”“奇人”“奇术”,心摹手追,心随意动。“奇遇”,从乙醚楼到太平间,有布罗克勋爵旧靴子的加持,上帝就在患者肩头随时护佑;一定还有“怪病”,像是主动脉瓣严重畸形的马术爱好者,后来因妊娠而凸显危机;“怪人”,像是没有脉搏、没有血压的机械心脏人、电子心脏人,走廊里偶遇的穿越沙漠、逃出大屠杀的阿拉伯无名哑母病孩,全力施救却最后双双殉命;“怪招”,两颗心脏并联工作的手术方案……虽说心脏外科救助场景不是影视剧,但却时时上演着惊心动魄的生死大戏,心脏外科大夫的脑洞比影视编剧要大得多,患者在苦难过山车上的跌宕程度也比好莱坞大片刺激得多。
手术室里有一份特别的感悟:由神秘抵达圣洁,由信念、意志的圆满抵达过程、操作的圆满。患者命若悬丝,是那么脆弱,却又志如磐石般坚强。正是这样一份职业,令韦斯塔比感受到了某种无与伦比的愉悦,令他矢志不移。他将这份职业愉悦命名为“肾上腺素效应”:一看见救护车驶入,一听见患者呻吟,一置身危机场面就兴奋无比,无论先前是多么疲惫,都会杂念全无,一心赴救,毫不迟疑。医生作家毕淑敏将这类外科行为称为“嗜血—兴奋”,一见到流血场面就神清气满,血脉偾张,跃跃欲试,积极向前。积极心理学家米哈伊将这份职业幸福解读为“心流效应”,也叫“沉浸效应”。“心流”就是许多人形容自己表现最杰出时那份水到渠成、不费吹灰之力的感觉,是外科医生的“陶醉”,运动员的“巅峰感受”,文学家、艺术家的“思如泉涌”。心流发生时,人必须投注全副精力,心无旁骛,意念因此完全协调和一,丝毫容不下无关的念头或情绪。此刻自我意识已消失不见,时光飞逝而不觉,但感觉却比平日强烈,生命获得极致的发挥,生活本身就变成目的。虽当时不觉得快乐,但任务之后回顾时,会心生感激与快乐之情。或许在我们身边的医学职场里时有抱怨,或抱怨患者(家属)无知刁蛮,或抱怨自己付出太多、收获太少,却没有像韦斯塔比那样从感恩、敬畏、悲悯中捕捉到难以言喻的心流效应。对于这样的中国同行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份心流缺失的职业“遗恨”,他们或许可以从韦斯塔比的职业生活中汲取点什么。从这个意义上讲,韦斯塔比的故事除了有拯救患者的镜鉴价值之外,还有救赎同行的别样功能。
说远了,还是细细品读韦斯塔比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