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我先后在华东师范大学和暨南大学招收的博士生大约30个,要数姓周的最多了,居然有六个。其中女生有四位,而且有趣的都是单名。她们是:周静、周红(华东师大);周芍、周娟(暨南大学)。从省籍来说,要算山东、湖南、江苏、河南的居多,其中山东的有赵春利、刘雪春、周红、王宜广。这样一看,周红这两点都占着了。我相信,人跟人是有缘分的:有缘分,千里来相会;没缘分,当面会错过。周红就属于比较有缘的了。当年之所以录取她,不外乎这么几条理由:一是著名的山东大学毕业生,基础扎实;二是山东女孩子,显得精明强干,头脑清楚;三是年龄偏小,可塑性大;四是面试时回答比较讨巧,有灵性。坦率地说,我比较喜欢挑选聪慧灵巧的学生,用上海话来形容,那就是“脑子灵光”!我一直觉得,要做语法研究,必须有点儿天分,必须时时处处有新点子。应该说,周红基本上达到了我的要求,但是,真正在学问上对周红有感觉,还是逐渐深化的,可能经历了好几个阶段。
她是2001年入学的,是我在华东师大招收的第三批博士生,跟马清华、刘雪春同届,他们两位硕士毕业后都工作多年,而且都是副教授了,只有周红是地地道道“一介女书生”。周红考上博士生的时候,因为是直接从本科生、硕士生,到博士生,中间没有去工作过,跟两位大哥、大姐一比,显得特别年轻,甚至于显得稚嫩。第一年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过人之处,给我最深的印象:一是好问,百问不腻。二是好辩,不满意想不通就跟你辩论,有时候还略显得有点儿“蛮”。看得出,人小志气大,特别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儿。
由于我在2002年10月调到暨南大学去了,周红她们这一届,尽管我个人多次表态愿意带完送她们毕业,尽管学生们强烈要求跟随我学到毕业,但是,学校断然拒绝了。实际上只带了他们一年多,尽管不是我的缘故,但是我心里一直对他们这一届博士生抱有某种歉意。不过庆幸的是,我的老朋友、接任的刘大为教授很负责任,这才使这届博士生能够如期顺利毕业。刘雪春去了北京语言大学,马清华回到温州师院(很快就调到南京大学去了),而周红则如愿进入上海财经大学。
一方面华东师大不要我管还没毕业的博士生了,另一方面,我刚调到暨南大学,担任211学科建设的带头人,千头万绪需要处理,而且马上就招收了近十位新博士生,说实话也顾不上留在华东师大的旧学生了。晃晃悠悠过去了两年,只知道周红他们非常努力。突然传来喜讯:她的博士论文《现代汉语致使范畴研究》一举入选上海市社会科学第七届博士文库,当年同时入选的还有她的师兄马清华的《并列结构的自组织研究》,那可是在全市打擂台打出来的呀!可谓双喜临门,我为之大喜,真所谓皇天不负苦心人,辛勤的耕耘终于结出了丰硕的果实。20世纪开头那些年,我比较关注现代汉语的语义范畴及其句法表现,华东师大好几个博士的论文题目都是跟这一选题有关的,比如周有斌的“选择范畴”、徐默凡的“工具范畴”、刘雪春的“等同范畴”,等等,周红的选题也属于这一范围。马清华能够入选,我倒是不惊讶,因为他早在80年代就已经在《中国语文》上发表过论文了,功底深厚,早就预料他能一鸣惊人。对周红,我确实感到有点儿意外。一个女孩子,几乎没踏出过校门,一路走来,顺顺当当,却也平平淡淡,没有经历过风浪,也没有见过世面,也没有发过什么像样的论文,竟然能够打败众多对手,脱颖而出,真是难得,不得不让人刮目相待。
不记得是2009还是2010年,我正巧到上海,周红专程邀请我去上海财经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讲学,那里有两位教授,一位是黄锦章,80年代“现代语言学研究会”(俗称XY)的老朋友;一位叫王永德,是我的同事濮侃教授的研究生,因为听过我的课,我又参加过他的论文答辩,也算是我的学生吧。接着就是我的两个博士生先后毕业都在那里工作:先到的是刘焱,后去的就是周红。让我特别惊讶的是,学院的几位领导一见到我,就纷纷又夸奖又感谢:感谢你培养了周红这么好的学生!我们非常满意。说实话,当时我心里真是有一种满满的暖暖的幸福感油然而生,当老师真好!
据我所知,这些年来,周红主要从事国际汉语教学,她在“商务汉语”以及“对外汉语写作”这两个方面,结合教学需求,做了大量的时间和钻研,还出版了好几本教材,成绩斐然。除了《商务汉语》《汉语写作》等教材之外,她还出版了一部力作:《语篇知识建构与对外汉语写作教学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这是本体研究与应用研究相结合的一个大胆而有益的尝试,一头抓住了语法学中的语篇知识,一头抓住了对外汉语教学中的写作。并且获得上海市第28次哲学社会科学学术著作出版资助。同时她也没有放弃自己的立身之本,非常关注汉语语法的本体研究,这些年来发表了好多篇质量上乘的论文。特别是2011年还获得了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更是“锦上添花”,“猛虎添翼”,在“动趋式”研究方面迈出了扎实的一步,其代表作就是这部刚刚杀青的新著《汉语动趋式的认知语义研究》。
众所周知,汉语“动趋式”的语义结构相当精细、复杂而且多变,也是汉语语法研究的难题之一。所谓的趋向动词在补语位置上,实际上已经发生了许多微妙的变化,语义从具体的位移,一步一步虚化,有的甚至变得非常抽象。比如“走上台阶”,大家都明白在往上移动;可是“合上了书”“看上了她”“吃上了瘾”,补语都是“上”,情况却变得很微妙了。即使汉语是母语的人,有时也说不出其中奥妙来,更何况是老外呢。其实,问题复杂难解,正为我们提供了解题的必要性、可能性和神秘性。
该研究最大的特色就是从“动趋式”这一句法结构入手,紧紧抓住语义分析,寻找形式验证,试图建立一个认知模式来进行解释,并且进行了语义双向选择分析,从而将动趋式这一句法构式置于致使语义范畴的连续统中,运用基于图式的范畴化、隐喻、转喻、主观化和语义泛化、虚化等理论方法,对动趋式的认知语义类别、动词小类、语义演变、语义对称与不对称、动趋式的共性与个性等多个方面进行了深入的分析和进一步的解释。
最为可贵的是建立起“驱动—路径”图式,该图式由空间域隐喻扩展至时间域和状态域,为趋向补语在认知域上从空间向时间、状态的隐喻映射指明方向。这样,就得以全面定位不同趋向补语的方向坐标,并且根据移动路径将趋向动词重新分类,分出“聚焦终点型(到/上/来/进/回)”、“聚焦经过点+终点型(过)”、“聚焦终点+起点型(下)”、“聚焦起点+终点型(出/去/起)”、“聚焦起点型(开)”等五类。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提出以认知域为主线,结合原型范畴特征多寡、主观性强弱、动词小类扩展和句法位置变化等句法语义表现,通过共时拟构与历时验证,探讨动趋式的语义泛化与虚化机制。
我觉得,该著作是近年来有关动趋结构研究最好的一本书。其特色在于:一、综合运用各种有用的理论与方法,而不是单纯依赖于某种理论。这就使得其理论背景丰满而有效。其中主要是语义双向选择与验证的理论、认知语法理论、原型范畴理论、主观性理论、框架语义学理论。其比较有价值的结论在于:
1.指出空间义、时间义和状态义是动趋式的三大语义类别。
2.指出移动路径“起点—过程—终点”则会影响语义的表达。
3.其根源就在于动趋式的语义泛化与虚化过程主要体现为致使性逐渐减弱以及主观性的不断增强。
4.解释动趋式致使性的对称与不对称,必须从方向性特征入手,即分析动词、形容词与趋向补语的搭配能力。
5.提出“方向”可以是空间上的方向,也可以是时间上的方向和状态上的方向;“方向”可以是过程性方向,也可以是结果性方向。
6.动趋式存在从强致使、弱致使到非致使的连续统,可通过三个层次将移动路径分为空间路径、时间路径和状态路径,从而提出空间义、时间义与状态义三分的意义体系。
7.移动路径在形状变化、远近距离、移动方向、起止标点和移动视角上具有形量、距量、向量、标量和参量等“五维量度”特征,依此可以进行意义细分类。
这一研究无疑将推动现代汉语趋向结构的研究,对国际汉语教学中有关难题的解答也有重要的应用价值。当然,该研究还是存在一些不足之处。主要是因为涉及面太宽,影响其语义的因素比较复杂,尽管分析细腻,但是最后的结论似乎不够简明,尤其是如果运用在教学上,显得有点拖泥带水。我一直认为,真理总是应该比较简明的、清晰的。
前面的路还很长很长,有关的研究还很多很多。我相信,周红她们赶上了一个好时代,一定会做得比我们这一代更加出色。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大家的。大家都要珍惜眼前的一切,更要珍惜灿烂的明天。我的中国梦,就是汉语将在21世纪走向世界,汉语研究也将登上国际舞台。我期盼周红他们这一代人能够具备国际视野,拥有世界胸怀,并且展现中国情怀。
邵敬敏
2018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