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动趋式致使性的句法语义连续统
动趋式表达致移情景,随着表达需要和语义功能的扩展,由空间域到时间域、状态域,其致使性逐渐减弱,直至消失。本节运用主观变量和客观变量来探讨动趋式致使性的句法语义类型,在此基础上,分析动趋式致使性的语义强弱连续统,从而建立动趋式的认知语义研究框架,为动趋式的细化研究提供理论支撑。动趋式表达致移情景,包含施动者、作用力、受动者、移动路径和参照体五个必有要素,工具是可有要素,施动者与受动者之间存在作用力的传递,这些常量确定动趋式的范围及成员的共同属性。就动趋式而言,客观变量是指不同动趋式形成的客观因素,主观变量是指不同动趋式形成过程中人们参与的认知、语用因素,以此确定动趋式不同成员间的不同属性。
1 客观变量与动趋式的句法语义类型
客观变量包括移动路径、作用力传递的方向和作用力传递的意图。空间路径、时间路径和状态路径是探讨动趋式语义演变的主线,移动路径的五维量度是分析动趋式语义小类的依据。加之作用力传递的方向与意图,是划分动词语义小类的依据。
1.1 移动路径:空间致移、时间致移和状态致移
移动路径根据认知域分为空间路径、时间路径和状态路径三类。移动路径“形量”“距量”“向量”“标量”“参量”等五维量度的建立,更为动趋式由空间域向时间域和状态域的发展指出了方向,从而形成了丰富的移动路径类别,这成为归纳动趋式语义类别的重要依据。具体参见第二章第一节4.2“空间路径到时间路径、状态路径的隐喻扩展”。下面以“V+下”为例说明。
(1)喝下了这碗水,她的心情平静一点了。(王小波《万寿寺》)
(2)秀芬好像听到了什么,啊了一声,跳下炕往外就跑。(雪克《战斗的青春》)
(3)那男人走到跟前,脱下帽子,来了一个九十度的鞠躬,连声说:……(同上)
(4)(许凤)见几十辆摩托车疾驰而来,在这村停下了,也像骑兵一样在村里搜索了一番。(同上)
(5)大舅赤膊率战士与鬼子白刃格斗,将鬼子赶下河堤,劈杀鬼子旗手,夺了“膏药旗”,倒挂在河堤柳树上。(张一弓《远去的驿站》)
(6)天亮了,栾大胡子急匆匆找到赵多多,说有人传地主麻脸藏下了一罐子银元。(张炜《古船》)
(7)想不到小月二话没说就答应下,每个星期补三次总共六课时,一课时的报酬二十块。(魏润身《挠攘》)
(8)他计算过,他已经赚下二十多块钱,……(路遥《平凡的世界》)
(9)冬天买下大队快死的老马,五十块。(张承志《北望长城外》)
(10)我曾经呆过的某某监狱能装下三千人。(尤凤伟《中国一九五七》)
(11)她在书桌前看不下书,心里烦躁不安。(杨沫《青春之歌》)
例(1)~(5)“V+下”用于空间域,表达受动者在作用力作用下的空间位移,具体又细分为五种空间位移,例(1)表达受动者由高及低到达终点的垂直向空间位移,例(2)表达受动者离开高处的垂直下向空间位移,例(3)表达受动者离开某依附者的水平空间变化,例(4)表达受动者留于某处的水平空间变化,例(5)表达受动者水平向后离开某处的空间位移。例(6)~(9)“V+下”用于状态域,表达受动者在作用力作用下的状态变化,具体又细分为五种状态变化,例(6)表达受动者由显到隐(留于某处)的状态变化,例(7)表达受动者由暂到稳(留于某处)的状态变化,例(8)表达受动者由无到有(留于某处)的状态变化,例(9)表达受动者由他身到自身的领属关系变化,例(10)表达预期数量受动者实现留于某处的状态变化。例(10)“V+下”用于时间域,表达由现在到将来的持续变化。因此,“V+下”表达空间义、状态义和时间义三大意义类别,根据移动路径的五维量度又细分为五种空间义、五种状态义和一种时间义。
1.2 作用力传递的方向:返身致移和外向致移
作用力传递具有方向性,可以指向施动者自身,也可以指向施动者自身之外的其他对象。前者称为“返身致移”,即致移关系的产生是由施动者自身或自身动作造成的,或者作用力是返身性的。后者称为“外向致移”,即致移关系的产生是由外部施动者或外部施动者的动作造成的,或者作用力是外向性的。作用力传递的方向从儿童认知来说,返身先于外向。
黄锦章(1997)认为动态事件的影响力分为自返性影响和及物性影响,前者指在行为事件中行为活动对施事本身有影响,后者指行为主体发生某种影响他人的行为,并使得受影响者产生某种变化。崔希亮(2008)认为动力来源有两种:一种来自位移主体的内部,形成内动力位移事件;一种来自位移主体之外,形成外动力位移事件;并认为内动力位移事件致使性弱,外动力位移事件致使性强。凯丽(H.Kelly)解释某人行为的归因也可分为自返性归因和外向性归因,即“归因于行为者”是自返性归因,“归因于客观刺激物、行为者所处的情境或关系”是外向性归因。张凤、高航(2001)认为有些词项具有返身性图式和非返身性图式,其生活经验基础是我们很容易感知一个移动物体与参照体之间的关系,二者往往是两个物体,同时这种关系也存在于实体的不同部分之间或一个实体的最初位置和最终位置之间,部分之间或两个位置之间具有移动物体与参照体的关系。以上这些论述均说明了动趋式作用力的传递可以是返身的,也可以是外向的。
“返身致移”和“外向致移”又根据施动者是实体还是事件,分出显性返身致移和隐性返身致移,显性外向致移和隐性外向致移。前者力的发出者是显性的,后者力的发出者是隐性的。例如:
(12)我猛地站起来冲出了宿舍。(梁晓声《表弟》)
(13)他伸出手,在窗玻璃上敲出铜鼓的音律。(梁斌《红旗谱》)
(14)他跑步跑出一身汗来。(自拟)
(15)他喝酒喝出一头汗来。(自拟)
例(12)~(15)均体现为返身致移。例(12)中“站起来”是“我”因“站”导致自身“起来”,“冲出”是“我”因“冲”导致自身“出宿舍”。例(13)中“伸出”是“我”因“伸”导致“手”“出”。例(12)施动者与受动者完全同一,称为“完全返身致移”。例(13)施动者与受动者部分同一,有领属关系,称为“不完全返身致移”。其中“我”“他”都是作用力“站”“伸”的发出者,充当施事,位于主语位置,导致其自身或自身的一部分发生位置移动。以上两例我们称为“显性返身致移”,即施动者作为力的发出者是显性的,直接引发致移关系的产生。例(14)中“跑出”是“他”因“跑(步)”导致自身“出一身汗来”。例(15)中“喝出”是“他”因“喝(酒)”导致自身“出一头汗来”。其中“他跑(步)”“他喝(酒)”充当施动者,不是作用力“跑”“喝”的直接发出者,而是致移关系的引发者,投射到语言中可构成重动句式。以上两例我们称为“隐性返身致移”,即力的发出者隐含在事件施动者中,不能直接引发致移关系的产生。
(16)贺家彬从堆满破东烂西的床底下找出了火炉。(张洁《沉重的翅膀》)
(17)我觉察到所有的食客都放下了碗筷,停止了牙床的运动……(白桦《远方有个女儿国》)
(18)他一翻书,果然翻出了钱。(梁晓声《表弟》)
(19)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中国人喝酒喝出了很大的学问,喝出了优秀的文化。(CCL 1994年《市场报》)
例(16)~(19)均体现为外向致移。例(16)中“找出”是“贺家彬”因“找”导致“火炉”“出”。例(17)中“放下”是“所有的食客”因“放”导致“碗筷”“下”。其中“贺家彬”“所有的食客”都是作用力“找”“放”的发出者,充当施事,位于主语位置,导致自身之外的其他对象“火炉”“碗筷”发生位置移动。以上两例我们称为“显性外向致移”,即施动者作为力的发出者是显性的,直接引发致移关系的产生。例(18)中“翻出”是“他”因“翻书”导致“钱”“出”。例(19)中“喝出”是“中国人”因“喝酒”导致“很大的学问”“优秀的文化”出现。其中“他翻书”“中国人喝酒”充当施动者,不是作用力“翻”“喝”的直接发出者,而是致移关系的引发者,投射到语言中构成了重动句式。以上两例我们称为“隐性外向致移”,即力的发出者隐含在事件施动者中,不能直接引发致移关系的产生。
1.3 作用力传递的意图:有意致移和无意致移
作用力传递的意图可分为有意性和无意性。有意性是指施动者通过作用力有意识地施加于受动者,无意性是指施动者通过作用力无意识地、客观地作用于受动者。作用力的传递为有意性的致移是有意致移,作用力的传递为无意性的致移是无意致移。当施动者为有生命者、作用力具有自主性、语境中不含有其他非自主性成分时,这时表达的是有意致移。例如:
(20)叶芳脸色突然一沉,跳上踏板。(蒋子龙《赤橙黄绿青蓝紫》)
(21)我看看《雾海孤帆》的标价,又把它放下了。(王小波《绿毛水怪》)
(22)质量建军的道路稳步发展,这支军队一定还会创造出一番惊世业绩。(柳建伟《突出重围》)
(23)县照相馆干脆专门抽出几个人到中学来为同学们服务。(路遥《平凡的世界》)
例(20)~(23)均是有意致移。施动者均为有生命者,作用力均具有自主性。其中例(22)、(23)含有意愿性成分“一定还会”“干脆专门”。
根据移动路径产生的预期性,可将有意致移分出预期致移和非预期致移两类。前者是指施动者有导致受动者产生某一位置移动的意图,或者说移动路径的产生是施动者预期的。后者是指施动者没有导致受动者产生某一位置移动的意图,或者说移动路径的产生是施动者非预期的。要表达预期致移,需满足三个条件:施动者为有生命者、作用力具有自主性和语境制约,如以上例(20)~(23)。不满足以上条件的是非预期致移,例如:
(24)老弟息怒,鼠皮毛色的好坏,是老鼠平时吃东西吃出来的,不是作假作出来的。(CCL 2005年《故事会》)
(25)只好吃力地跟着我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一走就走出一身汗。(张洁《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
(26)我去劝了她半天,她半个字听不进去,反倒骂我没骨头。(冯德英《山菊花》)
例(24)~(26)是有意致使,但是移动路径不是预期产生的。例(24)“鼠皮毛色的好坏”不是“吃”预期产生的,例(25)“汗出”不是“走”预期产生的,例(26)“(话语)从外面到里面”不是作用力“听”预期产生的。无意致移都是非预期致移,即施动者为非生命者,或作用力为非自主性,或语境中带有无意识动作的成分。例如:
(27)一阵寒风把另一阵寒风逼进乌鸦的喉咙,又在它们的喉咙里化作一种叫做“寒”的气味飞出。(张洁《无字》)
(28)没想到打了几只兔子,又引来了贫农团,来收他的猎枪。(刘震云《故乡天下黄花》)
(29)这物件让咱老童儿自己遇上了,结果十年二十年把咱死死缠住哩!(张炜《刺猬歌》)
(30)当他的右手去抓方向盘时,无意中碰上了解净的手,他的手就像触电般猛地弹了回来,脸也腾地一下涨红了,立刻转过头去。(蒋子龙《赤橙黄绿青蓝紫》)
(31)没什么,我打碎了瓶子,自己又不小心踩上了。(皮皮《渴望激情》)
例(27)~(31)均为无意致使,例(27)、(28)施动者为无生命者或事件;例(29)、(30)作用力具有非自主性,分别为“遇”“碰”;例(31)语境中出现了“不小心”等说明无意识动作的词语。
2 主观变量与动趋式的句法语义类型
主观变量包括观察视角、扫描方式、图形—背景顺序、归因方式等,句法语义类型依此体现为正向致移和返身致移,次第致移和总括致移,过程致移和结果致移,主体致移、客体致移和事件致移,直接致移和间接致移。动趋式可表现为一般主动句,也可表现为“把”字句、“被”字句、重动句、存现句和递系句等,这些是动趋式入句后的具体句法表现。
2.1 观察视角:正向致移和反向致移
观察视角是指在心理上观察某一事物或场景的位置。面对同一致移情景,叙说者可以从施动者的角度出发,也可以从受动者的角度出发。从施动者的角度出发观察致移情景,表达施动者通过作用力作用于受动者导致其移动,称为“正向致移”,是一种常规的观察视角,使用主动句或“把”字句。从受动者的角度出发观察致移情景,表达受动者在施动者作用力作用下发生了移动,称为“反向致移”,是一种非常规的观察视角,使用“被”字句。例如:
(32)a.他抱进一个孩子来。
b.他把孩子抱进(屋)来。
c.孩子被(他)抱进(屋)来了。
例(32)a、b是正向致移句,c句是反向致移句。
2.2 扫描方式:次第致移和总括致移
扫描是人类对复杂情景不同阶段的感知方式,可分出“次第扫描”和“总括扫描”,前者遵循致移情景的现实发生顺序,构成“次第致移”;后者不遵循致移情景的现实发生顺序,而是将致移情景中某些要素进行总括处理,构成“总括致移”。
当出现环境参照体和自我参照体时,只能采用“次第扫描”方式。例如:
(33)a.他跑上楼来/去。*他跑上来/去楼。
b.他把孩子抱进屋来/去。*他把孩子抱进来屋。*他抱孩子进来屋。
c.孩子被他抱进屋来/去。*孩子被他抱进来屋。*孩子抱进来屋。
例(33)a句采取“次第扫描”,即作用力“跑”,再致使路径“上”,然后环境参照体“楼”,最后是自我参照体“去”,这符合致移情景的发生顺序。相反,采取“总括扫描”方式构成的句子不成立,这是因为环境参照体必须先于自我参照体,否则违反了汉民族的“范围大小原则”,即先大范围再小范围。
当出现环境参照体且隐没自我参照体时,可采用“次第扫描”和“总括扫描”。例如:
(34)a.他跑上楼。
b.他把书拿出教室。书被他拿出教室。
例(34)a句体现为“次第扫描”,按照时间顺序进行,作用力“跑”与移动路径“上”粘合。b句体现为“总括扫描”,作用力“拿”和移动路径“出”经过了“总括扫描”,“书”由动词提前至“把”字后面。
当出现自我参照体且隐没环境参照体时,可采用“次第扫描”和“总括扫描”。例如:
(35)a.他带了一部相机来/去。
b.他带来/去了一部相机。
c.他把相机带来/去了。
d.相机(被)他带来/去了。
例(35)a句是次第扫描,即作用力“带”作用于受动者“一部相机”,导致其发生相对于自我参照体的位置移动“来”或“去”。b、c、d句是总括扫描,即作用力“带”与移动路径“来/去”作为单一的完形被感知。
(36)a.他跑上来/去。
b.他拿了一本书出来/去。
c.他拿出一本书来/去。
d.他拿出来/去一本书。他把一本书拿出来/去。书(被)他拿出来/去了。
例(36)a句是总括扫描,即作用力、移动路径与自我参照体“来/去”整合为“跑上来/去”。b句是次第扫描,作用力作用于受动者,然后发生移动。c句是不完全的总括扫描方式,如作用力与移动路径总括构成“拿出”,作用于“一本书”,再朝向或背离自我参照体,使用“来/去”。d句是完全总括扫描方式,即总括作用力、移动路径和自我参照体“来/去”,构成“拿出来/去”,作用于“一本书”。
当隐没自我参照体和环境参照体时,只采用“总括扫描”。例如:
(37)他拿出一本书。*他拿一本书出。
按致移情景时间顺序应为“他拿一本书出”,但这种格式不成立,这是因为“出”必须与一定的环境参照体相对应,如果改为“他拿一本书出教室”,应看作连动式,而非动趋式,因此这种致移情景中作用力“拿”与移动路径“出”经过了人类的总括扫描。
2.3 图形—背景顺序:过程致移和结果致移
Talmy(1978)提出了认知分析中的“图形—背景”理论:人们观察外部世界时,都会形成认知场,认知场由图形和背景构成;图形(Figure)是一个运动的或在概念上可以移动的事物,其路径、地点或方向被认为是可变的;背景(Ground)是一个参照的事物,具有一个相对于某一参照系静止的背景,正是通过这个背景,图形的路径、地点或方向得到描述。在致移情景中,受动者与环境参照体形成了图形与背景的关系,表现为两种认知顺序:一种是图形先于背景的认知顺序,体现为观察者关注图形及其图形的运动过程,称为“过程致移”。一种是背景先于图形的认知顺序,体现为观察者关注在某背景下出现或隐没了某图形,称为“结果致移”。如图3-1-1所示:
图3-1-1 图形—背景顺序与致移情景
不管是哪种认知顺序,都体现了信息从已知到未知的顺序。当受动者位于主语位置时,关注受动者相对于环境参照体发生的位置移动;当环境参照体位于主语位置时,叙说者的观察顺序是先大范围再小范围,关注受动者的出现。因此,可以说,图形先于背景的认知顺序重致移的过程,背景先于图形的认知顺序重致移的结果。
当施动者与受动者为同一实体时,图形先于背景的认知顺序投射到语言中表现为一般主动句,如例(38)、(39);背景先于图形的认知顺序投射到语言中表现为存现句,即处所词语(环境参照体)+动趋短语+名词短语(受动者),如例(40)、(41)。
(38)她说着把门一开,飞也似地跑出了工厂大门。(李準《黄河东流去》)
(39)老旅蒙商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王府……但剩下的事该怎么办呢?(冯苓植《雪驹》)
(40)从一堆干枯的秫秸堆里,忽然钻出一个人来。(李準《黄河东流去》)
(41)天上飘起鱼鳞纹的红云彩,父亲担着行李,送他上保定。(梁斌《红旗谱》)
当施动者与受动者为不同实体时,图形先于背景,表现为“把”字句、“被”字句,背景用处所宾语凸显,如例(42)、(43);背景先于图形,表现为一般主动句,背景用状语凸显,如例(44)、(45)。
(42)二师同学为了抗日,把日本兵赶出中国去,坚持护校!(梁斌《红旗谱》)
(43)他们被押过东拉河,来到公路上的警车旁。(路遥《平凡的世界》)
(44)他从手巾兜里取出了个干馒头,就着碗里的绿豆芽吃着。(李準《黄河东流去》)
(45)江涛从抽屉里拿出两卷宣传品,说:“请你带上好吗?”(梁斌《红旗谱》)
2.4 归因方式:主体、客体和事件致移、直接致移和间接致移
人类在观察致移情景时,对位移事件产生的原因进行推断,这个过程称为“归因”。归因是指人们从可能导致行为发生的各种因素中认定行为的原因并判断其性质的过程。H.Kelly指出人们在试图解释某人的行为时可能用到三种形式的归因:归因于行为者、归因于客观刺激物(行为者对之做出反应的事件或他人)、归因于行为者所处的情境或关系(时间或形态)。如她看一部电影时哭了,“她哭”这一行为的归因有三种类型:一是可归因于她自身,即她太容易被感动,而其他人未哭;二是可归因于这部电影,即这部电影太感人,观众都哭了,她也哭了;三是可归因于情境,即以前看这部电影时没有哭,这次其他人也未哭,而是自己由电影联想到某事而哭。三种类型的归因在动趋式的体现为(用下划线表示归因者):
第一,主体致移,即人类关注行为主体(或有生命施动者),将有生命的施动者看作位移事件产生的原因或归咎的责任者。这是将行为归因于行为者。例(46)位移事件“回自己的院落”归因于有生命施动者“他们”自身。
(46)现在,他们迈开懒洋洋的步子,走回了自己的院落。(路遥《平凡的世界》)
第二,客体致移,即人类关注非行为主体(或无生命施动者),将其看作位移事件产生的原因或归咎的责任者。这是将行为归因于客观刺激物。例(47)位移事件“他有了深刻的印象”归因于无生命施动者“这里的地形”。
(47)但这里的地形,想必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张正隆《雪白血红》)
第三,事件致移,即人类关注整个致因事件(或事件施动者),将致因事件看作位移事件产生的原因或归咎的责任者。这是将行为归因于行为者所处的情境或关系。如例(48)位移事件“出祸事”归因于致因事件“河南省上蔡县西洪乡坡赵村村民胡国政喝酒”,构成重动句。例(49)位移事件“有了坚厚的基础”归因于事件施动者“奔腾的饮马河、伊通河和沐石河,冲淤出一块丰腴膏美之地,聚吸着闯关东的人们”。例(49)、(50)构成的是一般主谓宾句,但主语为谓词性成分。
(48)1993年8月8日,河南省上蔡县西洪乡坡赵村村民胡国政喝酒喝出了祸事。(CCL《1994年报刊精选》)
(49)奔腾的饮马河、伊通河和沐石河,冲淤出一块丰腴膏美之地,聚吸着闯关东的人们,为这座东北中部城市的兴起打下坚厚的基础。(张正隆《雪白血红》)
(50)这样吃,才能真正吃出羊杂碎的味道和制作者的人情味来,你和制作者的“手气”甚至“灵气”就相通了。(CCL 1993年《作家文摘》)
美国心理学家海德(Heider)将归因分为直接归因和间接归因,前者是指将行为的结果归为直接原因,后者是指将行为的结果归为间接原因。如爸爸打她,她哭了,“她哭了”直接归因于“爸爸打她”;“她的行为惹怒了爸爸”是导致“爸爸打她”的直接原因,是导致“她哭了”的间接原因。根据位移事件的归因,可分为直接致移与间接致移。例如:
(51)好,我明天让人给你送来一本《论语》。(刘震云《故乡天下黄花》)
例(51)位移事件“一本《论语》来”直接归因于驱动事件1“人送”,间接归因于驱动事件2“我让人”。从致使作用链来看,属二阶。驱动事件1“人送”与位移事件“一本《论语》来”构成动趋式,而驱动事件1“我让人”与驱动事件2“人送”构成递系式。可见,致移情景可包含多个致因次事件,投射到语言中,动趋式可用于递系句式中。
3 动趋式致使性的强弱程度及其制约因素
致使性的强弱程度体现为作用力的传递导致某物变化的强弱强度。动趋式存在从强致使、弱致使到非致使的连续统,这是受认知域、作用力的动作性强弱、移动路径的显明性、作用力的过程性、作用力传递的意图、作用力传递的方向、距离象似性原则等因素制约。
3.1 认知域、作用力动作性和移动路径的显明性因素
动趋式所在的认知域不断抽象化,立足点由实在位置变为虚拟位置(叙说者倾情的位置),受动者移动也由实际位移到虚拟变化,动趋式的致使性由强变弱。在句法语义上表现为作用力的动作性强弱和移动路径的显明性强弱。当动词的动作性较强且移动路径较为显明时,表现为强致使,反之为弱致使。例如:
(52)她立刻激动地走过来,立在他面前,看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路遥《平凡的世界》)
(53)昨天夜间既要救援补之,又要把朱仙镇从官军手里夺过来,所以捷轩把你派去到处放火,……(姚雪垠《李自成》)
(54)他们真正的是风雨同舟从最困苦的岁月里一起熬过来的。(路遥《平凡的世界》)
(55)老蒋翻着白眼说,“我自家的活儿,还做不过来哩!有对事儿的人,你给我留点心,我想雇个月工哩。”(孙犁《风云初记》)
(56)无论怎样更正,我都改不过来,认准是千里眼。(尤凤伟《中国一九五七》)
(57)老龚咳了几咳,他说他太累了,想再睡会儿,他立刻睡着了。这一睡便没再醒过来。(尤凤伟《中国一九五七》)
(58)只是在这嗡嗡的讲古声里,有人才醒悟过来:老庙烧了,那口巨钟还在。(张炜《古船》)
以上例(52)~(58)均为动趋式“V过来”的例子。例(52)是物理空间致使,作用力为“走”,移动路径为“从另一边到这一边”,表现为受动者的物理位移,致使性最强。例(53)是领属关系致使,作用力为“夺”,移动路径为“从官军手里到自己手里”,表现为受动者的领属权变化,致使性减弱。例(54)是时间致使,作用力为“熬”,移动路径为“从过去某段时间到现在”,表现为受动者在时间轴上的变化,致使性减弱。例(55)~(58)与叙说者的主观判断有关,表现为“来”的主观性增强,移动路径虚化,致使性弱。例(55)是数量状态致使,作用力为“做”,移动路径为“(我自家的活儿)(叙说者期待)从第一个到最后一个”。例(56)是价值状态致使,作用力为“改”,移动路径为“从叙说者不被认可到认可的价值”。例(57)是生理状态致使,作用力为“醒”,移动路径为“(叙说者认为)消极状态到积极状态”。例(58)是心理状态致使,作用力为“醒悟”,移动路径“(叙说者认为)消极状态到积极状态”。可见,动趋式由空间域隐喻扩展到时间域和状态域,伴随着移动路径的显明性逐渐减弱,由空间路径到虚拟路径,表现在数量状态、价值状态、生理状态、心理状态等各个方面,体现为状态变化路径;伴随着作用力的动作性减弱,如例(52)~(58)由强动作动词“走、夺”到行为动词“熬、做、改”再到生理/心理动词“醒、醒悟”,动作性减弱,其致使性也随之减弱。
3.2 作用力的过程性因素
当动词的动作性消失,变为形容词时,是否具有致使性,则要看是否具有因果关系的过程性。当形容词后接趋向补语,具有较为明显的过程性时,具有一定的弱致使性;当形容词后接趋向补语,不具有过程性时,则不具有致使性。这是因为致使关系体现了驱动事件与位移事件之间的关系,具有动态过程性。例如:
(59)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路遥《平凡的世界》)
(60)说到这里,慧剑忽然脸红起来,回过头去不好意思听。(姚雪垠《李自成》)
(61)配水池5间房子大小,高出地面6米左右,……(张正隆《雪白血红》)
例(59)、(60)用于性质域,使用形容词“暗”“红”,后接“下来”“起来”,表现性质的变化,即“由明到暗到更暗”“由不红到红到更红”,体现了变化的过程性。正由于下向形容词“暗”、上向形容词“红”的作用,才使得“天色”出现下向状态变化,“脸”出现上向状态变化。因此,这时具有弱致使性。例(61)用于比较关系域,使用形容词“高”,表达比较的结果,“出”也表达比较的结果,二者之间未有致使关系,也不体现致使的过程性,仅为补充关系,因此,不具有致使性。
3.3 作用力传递的意图因素
作用力传递的意图影响动趋式致使性的强弱。当作用力的传递具有自主、预期性时,致使性强。当作用力的传递具有自主、非预期性时,致使性较强。当作用力的传递具有非自主、非预期性时,致使性较弱。作用力传递的自主性与施动者的生命度有关,自主作用力是由有生命施动者发出的,非自主作用力多是由自然动力、无生命者或事件施动者发出的,也可以是由有生命施动者发出的。例如:
(62)张大说着,把翻毛皮袄脱了下来。(毕淑敏《红处方》)
(63)他越来越明白,自己身上几天来的难受劲儿,就是被这些人惹起来的。(张炜《刺猬歌》)
(64)有一次,在一阵雷雨之后,天边悬挂着一条幻景似的彩虹,湿淋淋的地上落满被风抽打下来的绿油油的树叶。(陈染《私人生活》)
(65)(他)拉起车一溜小跑,裤腿像灯笼一样鼓胀起来。(张一弓《远去的驿站》)
(66)你可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嘎!?(白桦《远方有个女儿国》)
例(62)是预期致移,其移动路径是预期的,致使性强。例(63)是自主但非预期致移,其变化是非预期的,致使性较强。例(64)“风”是自然动力,是非自主、非预期致移,其变化是非自主的,致使性较弱。例(65)“裤腿”是无生命施动者,其变化是非自主的,致使性较弱。例(66)“你”是有生命施动者,作用力是非自主的“掉”,其变化是非自主的,“掉下来”体现了由于“掉”使得“你”“由上而下到达某一终点”,仍带有一定的致使性。
3.4 作用力传递的方向因素
作用力传递的方向影响致使性的强弱。当作用力的传递为外向时,致使性较强,这是因为作用于另一实体往往付出更大的力。当作用力的传递为返身时,致使性较弱,这是因为作用于自身,较少受到自身的抗拒,而付出小于外向作用的力。例如:
(67)他放下笔,立起来吸着烟。(雪克《战斗的青春》)
(68)他慢慢蹲下,从提包里捧出四只蛐蛐罐儿。(魏润身《顶戴钩沉》)
例(67)表达外向致使,致使性较强。例(68)表达返身致使,致使性较弱。例(67)、例(68)均为显性致使。
外向致使和返身致使又分为显性外向致使和隐性外向致使、显性返身致使和隐性返身致使,显性外向致使的致使性强于隐性外向致使,显性返身致使的致使性强于隐性返身致使。下面例(69)、(70)分别是隐性外向致使和隐性返身致使,属间接致使,致使性较弱。
(69)据贾祥说,一次一家人围着锅台吃饭,吃着吃着,留大舅竟吃出一个老鼠。(刘震云《头人》)
(70)农夫说:“想儿子想出病了!”(张一弓《远去的驿站》)
3.5 距离象似性、生命度和句式因素
受主观变量的影响,动趋式形成了不同句法表现形式。根据各类句式的特征,我们认为,在其他语义条件不变的情况下,动趋式致使性语义强弱程度表现如下:
第一,“把”字句和“被”字句的致使性强于一般主动句。例如:
(71)a.他把孩子抱回了家。
b.孩子被他抱回了家。
c.他抱回一个孩子来。
例(71)a句是“把”字句,强调了施动者的强施力性,致使性增强;b句是“被”字句,强调了受动者的强受力性,致使性增强;c句是一般主动句,施动者的施力性相对弱,致使性也相对弱。
第二,次第致移致使性弱于总括致移。根据“距离象似性”原则和“邻近象征影响的力量”,我们提出假设:在其他语义条件不变的情况下,驱动事件与位移事件之间的距离越接近,作用力的传递越直接,致使性的强度也就越高。“距离象似性”原则指元素之间的表层形式连接越紧密,其意义联系往往也越紧密,因而形式关系是意义关系的临摹。“邻近象征影响的力量”指若形式A的意义影响形式B的意义,那么,形式A与形式B距离越近,A的意义对B的意义影响就越强。黄锦章(2004)也曾将“形式距离”和“能产性”作为反映形式紧密度的合取指标,认为使役结构中原因与结果的结构关系越紧密,形式距离便越近,能产性也越小,依此建立了汉语的使役连续统。例如:
(72)我把她放出去了。
(73)我放出她去。
(74)我放她出去。
例(72)~(74)都含有“放”“出”“去”。例(72)“放出去”整合在一起,例(73)“放出”与“去”分离,例(74)“放”与“出去”分离。根据假设,作用力传递由直接到间接,致使性强度减弱。可用添加法证明:
(72′)*我把她放出去了,但她没出去。
(73′)*我放出她去,但她没出去。
(74′)我放她出去,但她没出去。
例(72)、(73)都不可以添加“但她没出去”,说明作用力“放”对受动者“她”的作用直接,致使性较强,受动者发生位置移动。例(74)可以添加“但她没出去”,这说明作用力“放”对“她”的作用不直接,受动者“她”对作用力“放”具有一定的反作用力,足以抵抗作用力,移动路径可不实现。
第三,存现句强调某处存在、出现或消失某人或某物,其致使性弱于一般主动句。例如:
(75)a.那边走过来一个人。
b.他从那边走过来了。
例(75)a句是存现句,描述在“那边”出现了“一个人”,这个人是“走过来”的,动趋式入句后未凸显“一个人”的致移性;b句是一般主动句,叙述“他”在自身动作“走”的作用下产生了移动路径“过来”,凸显了“他”的致移性。
第四,当归因的责任者为主体、客体和事件时,根据施动者的生命度,其致使性强弱连续统为:主体致移>客体致移>事件致移。例如:
(76)a.他看出了眼泪。
b.电影让他看出了眼泪。
c.他看电影看出了眼泪。
例(76)a句是主体致移,b句是客体致移,c句是事件致移,施动者分别为“他”“电影”“他看电影”致使性逐渐减弱。
第五,直接致移的致使性强于间接致移。例如:
(77)a.*他走回了家,但他没回家。
b.他让我走回家,但我没回家。
例(77)a句是直接致移,是一般主动句,移动路径“回家”已实现,不能后接未实现的结果小句;b句是间接致移,是递系句式,移动路径“回家”可未实现,可后接未实现的结果小句。
由上分析,动趋式致使性从强到弱到消失,存在语义连续统,其制约因素存在层次性,具体表现在:
第一层面,体现在认知域的抽象性上,由空间域到时间域、状态域,致使性逐渐减弱,在句法语义上表现为作用力动作性的减弱、移动路径的非显明性以及作用力过程性的有无。
第二层面,在同一类别认知域中,还受到作用力传递的意图和方向制约。有意致移的致使性强于无意致移,在句法上表现为动词自主性和非自主性、施动者和受动者的生命度特征。外向致移的致使性强于返身致移。显性致移的致使性强于隐性致移。
第三层面,在客观致移情景完全相同的情况下,距离象似性、生命度和句式因素影响致使性的强弱:驱动事件与位移事件之间的距离越接近,致使性越强;施动者生命度越高,致使性越强;“把”字句和“被”字句致使性强于一般主动句,一般主动句强于存现句;总括致移致使性强于次第致移;主体致移致使性强于客体致移,客体致移强于事件致移;直接致移强于间接致移。
动趋式致使性语义连续统的制约因素如图3-1-2所示:
图3-1-2 动趋式致使性句法语义连续统的制约因素
4 小结
本节探讨了动趋式由强致使到弱致使到非致使的句法语义连续统,包括以下内容:
① 通过致移情景的主观变量和客观变量分析了动趋式致使性的句法语义类型。受移动路径的类型、作用力传递的方向和作用力传递的意图等客观变量制约,得出空间致移、时间致移和状态致移,返身致移(完全返身致移和不完全返身致移)和外向致移,有意致移和无意致移等类型,体现为不同的认知语义类别。受观察视角、扫描方式、图形—背景顺序、归因方式等主观变量的影响,得出正向致移和反向致移、次第致移和总括致移、过程致移和结果致移、主体致移、客体致移和事件致移、直接致移和间接致移等类型,体现了不同的句法格式。
② 分析了动趋式致使性句法语义连续统的制约因素及其层级性。认知域、移动路径的显明性、作用力的动作性强弱、作用力的过程性是第一层次,作用力传递的方向和作用力传递的意图是第二层次,距离象似性、生命度和句式因素是第三层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