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发光的云在吴镇上空移动
一朵发光的云在吴镇上空移动。
躺在草丛中玩狗尾巴草的少年阿清感觉到光影变暗,温度变低,就朝天空望了一眼。他被这云和云的光惊住了,起身就往家跑。
他爹吴振中正在地的另一头给豆角秧搭架子。阿清喊着,“吴振中,吴振中啊,你看,发光的云。”吴振中抬头看了一眼天,说,“憨娃儿,那是要下雨了,我得赶紧把架子搭完,不然就糟了。”阿清风一般地跑回家,喊着母亲杨秀菊,“妈——,妈啊——,快出来看。”一手抱着妹妹,在灶台前忙着做饭的杨秀菊以为出了什么事,赶紧出来,阿清急切地指着天上的云对母亲说,“妈,你看,发光的云。”杨秀菊骂了一声,“作死啊,没看见老子在忙,快来抱妹妹。”
阿清回转身跑了,一路叫着阿里、阿长和阿有。小伙伴们从四处赶来,和阿清一起追逐着天上那块发光的云。
太阳躲在云朵后面,托着巨大的灰暗的云朵,缓缓地移动。不规则的云朵四周金光万丈,照射着吴镇。它的边缘似乎刚好就是吴镇的边缘,它的形状好像就是吴镇的形状,从西北边的河坡到东南的麦田,沿着弯曲空阔的湍水,环绕过去到原野尽头。云下的吴镇四周被笼罩在金色的辉煌之中,中间却是明亮寥廓的灰色。吴镇的房屋、树木、道路,吴镇的清真寺、教堂、拐角楼在这灰色中,仿佛创世之初。
在金光万丈的光芒之中,在吴镇和云朵之间,是一道道闪闪发光的云梯。少年阿清往那云梯处奔跑,想找到它的起点,想爬上去,看云后面神秘的太阳。他跑啊跑啊,云梯就在前边,就在不远处,那光就要照到他身上了,可是,却怎么也跑不到。
阿清拿着个馒头,也不吃,病恹恹地从吴镇走过去。路边的树、天上的云、地上的小蚂蚁、田野里的狗尾巴草,往常他一玩就要玩半天的东西,今天却没心思去玩了。
他走到吴镇北头的清真寺那里,走不动了。他就在清真寺前的石板上躺了下来。他爹吴振中说这个寺有几百年了,比吴镇还早。阿清一直不明白他爹说这个寺时的奇怪语气,好像是在说别人。阿清很想和寺边的海小河玩,可是一看见严肃的、不朝他笑的海小河爹,阿清就有点害怕。
清真寺二楼的高音喇叭正在唱歌。寺边的人们就从家里走出来,肩上搭着个毛巾,往寺里来了。阿清觉得这歌很好听,他一句也听不懂,可他喜欢这旋律,那么高,那么远,好像要传到天上的云那里,又好像要钻到他心里,钻到最深的地方。有一次他在河坡里躺着,听着喇叭里的歌声,他感觉身边的草、天上的云、河里的水都不动了,他自己也像被定住了。他又不想动,又想站起来跟着这歌声往前走。
白胡须、白帽子的童阿訇走出来,看见阿清,就和他并排坐在石板上。阿清觉得童阿訇一定是长生不老的神仙。
“阿清,你咋了?”
“我不美了。”
“不美咋不去医院啊?”
“我想听歌,听听歌就好了。”
“那不是歌,是召唤穆斯林到清真寺叩拜真主。”
“真主是谁啊?”
“真主啊,真主创造了宇宙万物,还养育我们大家。”
阿清糊涂了。
“那,我是谁生的?”
“傻孩子,你是你爹和你妈生的,可是,你想啊,你吃的食物,麦子、玉米、稻谷,你看的天,云彩、星星、月亮,你走的路,灰尘、大树、狗尾巴草,又是谁创造的?”
阿清似懂非懂,他觉得更累了。他只想躺在石板上,看着云朵,沉到歌声里。要是海小河来和他玩,他肯定就好了。
阿清在外面玩累了,回到家里,看到奶奶、婶子们正围着镇南的村支书吴保国吵架。吴镇分镇南和镇北,阿清家属于镇南。
吴保国说,“把老槐树砍了,这个地方建个广场,铺上水泥,再盖个小凉亭,多美啊,都为大家好。”
奶奶说,“这老槐树都百十年了,多不容易,你说砍就砍了。砍了咱这儿的精气神儿可就没了。”
婶子说,“这树荫凉儿多好,你看,咱们镇上哪棵树有这棵树叶儿阔枝儿深?这以后,夏天搁哪儿吃饭啊?搁哪儿歇凉?”
吴保国说,“以后这儿成凉亭了,弄些景观树,像城里一样,干净整齐的。咋就没地儿吃饭了?咋就没地儿歇凉了?”
奶奶和婶子齐声说,“俺们就想在这棵树下吃饭歇凉。”
吴保国拔高了声音说,“你们这是故意抬杠,找气儿生。”
奶奶又低声嘟囔着,“树要是没了,我也要死了。”想着这些,奶奶又流下了泪,“要是没有了老槐树,那些死鬼们回来咋找着家啊?”
阿清好像没有听见他们吵架,先是坐在树下,玩那个蚂蚁洞,又躺到他平时喜欢的那个大树根上,头伸进树根下面的洞里,睡觉了。
阿清经常在这儿睡觉。他和小伙伴们在这儿玩泥巴玩蚂蚁玩玻璃球,各自盘踞一个树根,讲鬼故事说笑话。夏天中午,大人们搬个竹床,绕着树根,跟着树荫凉儿,吃饭、聊天、睡午觉。阿清们就悬在吊床一样的树根上,悬着悬着,就睡着了。
吴保国带着吴镇木匠张荣生和张昌广父子俩围着树转来转去,研究从哪儿下手锯树。他走到阿清身边,踢他一下。“阿清,起来。”阿清没有应声。他弯下腰想把阿清从树根处挪开,阿清抱住树根不放手。
吴保国把阿清扳过来,阿清的脸给树洞里的灰尘糊了厚厚一层,眼睛像个熊猫,眼泪在脸上划下乱七八糟的印痕。看见吴保国身后的张荣生,阿清回身又抱住树根,头、手、脚和他身体的每一部位都紧紧盘着树,就像他也是那棵老树的一部分。
吴保国用力掰开阿清的手脚,把他扔到灰尘里,和张荣生、张昌广继续研究从哪里开始锯。一不留神,阿清从另一边飞快地爬上了树。
“阿清,你下来。”吴保国在下面厉声叫着。阿清只是不理。吴振中、杨秀菊、阿清奶奶和邻居叔叔婶婶听到吴保国的叫嚷声,都慌慌张张跑出来。他们发现吴保国仰着头,像一个被噎住了脖子的鸭子似的,干号着,围着树转圈儿跑。
吴保国让张昌广上去,把阿清抓下来。张昌广往上爬一段,阿清往上爬一段,他朝左,阿清往右,他朝右,阿清往左。两个人像猴子一样,在树杈之间追逐着,越爬越高。
很快,阿清爬到了老树东南方向最外围最高的枝杈上。在阿清的压力下,那根枝杈往外倾斜着,独立出树群,好像要断的样子,却又韧性十足,带着阿清弹跳。张昌广吓得一动不动,下面的人发出一阵阵惊叫声。阿清抱着那细小的枝干,晃动着身体,大幅度地来回摇着,像一个左右开合的扇子一样,弧度不断扩大。
突然,阿清看见吴家老巷子里,老阿长正被李秀娥家的那几头歪脖子鹅撵得乱蹿。那几头鹅很厉害,只要有人从李秀娥家门口过,就“嘎嘎嘎”地追着人咬。如果有人抱怨,声音很细的李秀娥就会远远地站在后面,很无辜地扯着衣服给大家说,“你看,连我换了衣服,都不认我。”
老阿长狼狈地跑开了,绕到老巷子后面,看到路家门口树上拴着的那头猪,就下到大猪坑里,拿脚狠狠地踢那头胖猪,却摔了个屁股蹲儿,抱着脚乱蹦。
阿清向左看,看见二叔从路寡妇家慌慌张张出来,也不回家,往巷子后面的土坡上去。下了土坡,到河坡树林阴凉处站一会儿,又上来,四处张望着,绕到吴镇医院那条路,往家里走。阿清不明白二叔在玩什么花样。
往更远处看,阿清看到了高高低低的房屋,看到小伙伴们在巷道里奔跑着,高声地喊着,看到了吴镇中心小学、初中,初中后面深陷的大操场,操场边的几户人家,然后,就是望不到边的河坡了。他看到了无穷的远和空,看到了光和云,看到了自己,他只是阿清,那无穷远中的一个小点。
阿清在树上呆住了。
吴振中躺在树下的竹床上,想等着儿子撑不住了,自己就下来了,结果却把自己等瞌睡了。阿清躺在树中最大的那个树杈上,看着月亮,也睡着了。
清晨起来,阿清蹲在伸得最远的枝杈上拉屎,用带着露水的树叶擦屁股。五点多就起床的奶奶一早就在树下等,看阿清的屎“噗”的一声砸到了灰尘里,就赶紧过来,把屎扫走,扔到门前的大粪堆上。老阿长从家里偷出馒头,献宝一样拿来给阿清,阿里拿出自己攒了很久的零花钱,给阿清买了一份胡辣汤,盛在塑料袋里,飞奔着跑过来。阿清用一个带杈的树枝把那个塑料袋钩了上去。吃饱喝足的阿清像猴子一样爬到那个细细的主树梢,随着树梢来回摇动。
小伙伴们给阿清送来他心爱的弹弓、玻璃球、塑料小手枪、糖纸、火柴盒,又扛来一个破门板,偷来家里的竹席。阿清把门板放在两个树杈之间,铺上竹席,在竹席的一头摆上自己心爱的玩具。
阿清有了一个新家,心里就像有了云有了光,荡漾不已。他觉得,他站在树上,离那发光的云更近了。
就这样,阿清在树上住下了。
十里八乡来赶集的人们听说了这件事,都来到大槐树下,仰着头,看稀奇。卖菜的挑着担子过来看,就有人顺便买菜了;卖百货的推着三轮车过来看热闹,看热闹的人也顺便买了点东西;卖水果、烙饼的,都过来了,人们就近讨价还价,买卖起来。人越来越多,闹哄哄的,老槐树下就像个市场了。
人多的时候,阿清也很兴奋,“噌噌噌”爬上树梢,加大力度,用身体左右压着,树梢就大力摇摆,阿清和树梢一起,像一张弓一样,弹着种种弧度。下面的人发出一阵阵惊讶和赞叹的声音,头跟着阿清左右飘过的方向来回转着。
有时阿清抱着树梢,一动不动,往远处看。他看到卖猪肉的拐腿李在院子里给生猪注水,就大叫,拐腿李,再注水你就更拐了。拐腿李拿着剔出来的肉骨头,一歪一歪地往树上扔阿清。阿清咯咯笑着,熟练地闪开。骨头掉到了老槐树后面,一只狗飞快地跑过来,叼走了。
他看见活囚人阿花奶奶站在院子里,一身黑衣,肃立着。阿清感觉一股阴森森的凉意从她身上传出来,一直传到自己的脑门上,阿清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吴镇的人们都很敬畏这个古怪的老太婆,连谁也瞧不上的老医生陈先儿在说起她时,也会变得庄重。阿清从来没有见阿花奶奶笑过。阿清奶奶说,你阿花奶奶年轻时犯了天忌,害死了自己的头生子,她就向神发愿,一辈子侍奉他老人家,不穿红戴绿,不吃肉,不和儿女丈夫住一起,自愿把自己囚起来,向神赎罪,做神的传话人。
奶奶每年夏天都要给阿花奶奶送去最好的黑绸布。奶奶说,阿花啊,你是咱们镇的定海神针,你在,神啊鬼啊,就都不敢来了。瘦削笔直的阿花奶奶不说话,浑身清凉,她那样看着阿清奶奶,好像面前的阿清奶奶很矮很小。阿清对谁都不知道怕,连德高望重的童阿訇他都敢去拔拔胡子摸摸头,可是,看见阿花奶奶时,他总是一溜烟就跑,生怕阿花奶奶看透他的坏心思。
吴保国把吴振中找了去。吴振中回来之后,围着树大骂阿清,拿长叉子戳树上的阿清。最后,又低声哀求阿清,说,阿清啊,你要是下来,镇上会奖励咱们钱,你奶能买营养品,你妈也能看病了。奶奶在吴振中后面朝阿清挤眉弄眼,意思是别听他的,杨秀菊也不高兴地嘟囔着,别扯上我。
阿清在树上喊着吴振中的名字,“吴振中啊,吴振中,我看见吴保国给你钱了,你被收买了。你是个大人,你还被收买。”
人们在树下哈哈大笑。
从此以后,吴振中在吴镇再也抬不起头了。他被他九岁的傻儿子阿清毁了名声。
一天晚上,吴保国拿着雪白的馒头、喷香的羊头肉和碧绿的饮料来到树下,把东西放到最低的那个树杈上。
他坐下来,说,“阿清啊,你不知道叔有多难,叔这个支书多不好干,村里人骂我,我知道。他们说我贪污,我能贪污啥?不就是一肚子酒?一天吃五六次,一顿都得转好几场,我他妈也不想吃啊,我成天胃都肿着。上头也说我,说我不积极,干事儿慢。你说,我能咋着,把咱镇炸了?说得轻巧,他们屁股一拍,升官走了,我还得在这儿啊。”
吴保国好像在给阿清讲,又好像在自言自语,声音忽高忽下,在树的阴影中回旋。正说着,吴保国腰间的手机响了,他接起电话,朗声笑了起来,“中啊,中,你说哪儿,我马上过去。”阿清听到了支书腔调里麻辣油香的味道。
吴保国走了,二叔走了过来,愤愤地说,“阿清,你别信你那啥鳖娃儿叔说的,一见酒都迷,一见钱更迷。”二叔靠在树干上,把粗壮的身体摊开,手里却捏着一个小叶子草,转来转去。“阿清啊,你是不知道,你老二叔最近才烦呢。你说,你婶子咋能那样?当年,你婶子可不是这样,我可是费了老劲才追上的。那个破寡妇有啥好?我咋就喜欢她?做人咋恁难呢?”
二叔话说完,发了一会儿呆,叹了一会儿气,拍拍屁股上的土,走了。
奶奶搬着个小凳子,气呼呼地从家里出来,坐在那个大树洞旁,抹着眼泪,说,“阿清,你都看见了,你得给我评评理,我对你妈好不好?我把儿子、家都给她,我把财政大权也给她,她为啥对我这样?你爹就是娶了老婆忘了娘啊。”奶奶说到伤心处,抽泣着,拍着大腿,呼唤起自己死去的丈夫,“我那早死的鬼啊——,你可美了,省心了,你叫我搁这儿受罪啊——”
老树纷披的树杈形成一个弧形的模糊温柔的阴影,无数的叶子随着风微微摇动,发出清脆而细小的呼啦啦的声音。阿清坐在这弧形阴影的最高处,无边的沉默的黑暗笼罩着他小小的身体。
吴保国弄来个升降机,让张昌广站在上面,开始锯树枝。“左边”“右边”,吴保国在下面来回指挥着、咋呼着,树枝“咔嚓嚓”地往下掉。他要吓倒阿清。阿清在树上蹦来跳去,朝吴保国翻白眼吐舌头,把吴保国气得满头大汗。
人们内心忽然有一种慌乱,不知道这件事该怎样收场。有人就过去对吴保国讲,算了吧,就一个小屁孩儿,坚持不了几天的。吴保国的眼神开始游移,但他回不去了。镇上所有人在看着他,他不能输给一个孩子。
升降机司机磨磨蹭蹭,张昌广也磨磨蹭蹭,一天只砍下来几个树枝。吴保国也没有催促,只是每天让机器在那儿轰轰隆隆地响,东砍一枝,西砍一枝。他想让阿清知道,他早晚得下来。
阿清才不管那升降机呢。他抱着最高最细的那枝杈,看阿花奶奶看入了迷。阿花奶奶的院子里有个小棚子,棚子里的条案上放着香炉,香炉前摆着一个很大的观世音像,旁边放着一把把香。阿花奶奶还是那一身黑衣服,面朝院门,肃立着。
进来的人卑躬屈膝,由阿花奶奶引着,净手,燃香,朝观世音菩萨磕头,坐在小凳子上给阿花奶奶讲着什么。阿花奶奶眼睛微闭着,没有任何表情,摇签、看签,嘴巴一张一合。然后,就又闭上眼睛,久久不说话,像入了定。来客给阿花奶奶深深鞠一躬,毕恭毕敬地倒退着出了院子。
阿清被阿花奶奶的神情所震慑,他想看看阿花奶奶的眼睛里到底有什么。他让老阿长把他家里的望远镜偷来,并许诺,等他下了树,他把自己攒的全部玻璃球和糖纸都送给老阿长。
望远镜里的景物飘来晃去,阿清好不容易终于对准了阿花奶奶,发现阿花奶奶嘴巴油亮亮的,正快速地咀嚼着。筷子迅速地上下,一会儿进镜头夹着一大块肉到嘴巴里,一会儿又出镜头,一会儿又进来,又是一大块肉。他往下边看,看见一大盆子五花肉炖粉条,颤巍巍的,正冒着热气。阿清又调了一下焦,他看到阿花奶奶的儿子吴天义、儿媳许俊梅围在桌子旁,桌子上摆着好几盆菜。阿花奶奶的嘴巴一边吞咽着,一边笑着和儿子说话。她看儿子时的神情和她看阿清奶奶时的神情一点也不一样。
突然,阿花奶奶放下碗,站起来,使劲吞下口中的东西,擦着嘴,吴天义、许俊梅也慌慌张张起来,把小桌子往堂屋里抬,把门掩上。阿花奶奶整整衣服,抹抹头发,脸上换了表情,肃立着,阴森森冷冰冰的。阿清再往院子门口看,发现一个人在敲门。
阿清呆呆地举着望远镜。望远镜里的人来回活动着,燃香,跪拜,敬神,请卦,他都看不见。他眼前白茫茫一片,心里像生病似的,很疼很疼。阿清用手摸了摸眼睛,才知道自己哭了。
他又往院子里望,那人已经不见了。阿花奶奶正走到条案边,拿起留在条案一角的钱,数了数,撩开黑衣服,露出松松垮垮的白肚皮,刺得阿清眼睛疼。她从黑裤子最里面翻出一个小口袋,掏出小口袋里面的钱,把这钱放上去,又仔细数了一遍,才又小心翼翼地放进去,把衣服盖好。
阿清浑身发软,只觉得头晕、想吐,远处的湍水他不想看了,树他也不想爬了,他从那最高的枝杈上下来,躺在门板上,一动不动。那朵一直在他心里移动的云没有了,那光和云梯也找不着了。
睡完午觉的吴保国又来到树下,大声叫着阿清。阿清一动不动。他骂骂咧咧地走了。
奶奶搬着小凳子过来,坐在树下,又给她的宝贝孙子诉说她一辈子的苦。
那些赶集的、看热闹的人在中午过后都慢慢散了。大槐树下,只有孤独的奶奶和树上的阿清。
傍晚的时候,老阿长来到树下,噌噌噌爬上树,喊着阿清,让阿清看那天边的火烧云。阿清一动不动。阿清闭着眼睛,平躺着,眼睛里满是水。门板旁边的绿色枝条伸到他的脸上、身体上,像是把他给盖住了。他推了推阿清,阿清还是不动。老阿长号叫了起来。
爬上树的大人们试图把阿清从门板上抱下来,却怎么也抱不起来。细细柔软的树枝缠绕着他,把他绑在了门板上,他的嘴巴里有一个嫩绿的小枝芽出来,探头探脑,生机勃勃。他的身上长满了霉菌,有小草从霉菌中发芽,也脆生生、绿莹莹的。
阿清成树人了。
吴保国又叫来升降机,连门板把阿清抬下树,送到毅志的诊所。毅志摸了摸阿清的头,“呀”了一声,“烧太高了啊。”他很快给阿清输上液,对哭得死去活来的阿清奶奶和杨秀菊说,“阿清命大,死不了的。”
半夜里,阿清睁开了眼。他看着周围的人,看着愤怒的吴振中,还没等吴振中张开嘴骂他,就对吴振中说,“爹,我要上学。”
从此以后,阿清成了一个认真学习、懂事乖巧的好学生。
这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如今,老槐树旁边的人们仍然幸福地生活着。老槐树没有了,但是,人们说这一片儿的时候,还会说,你要到老槐树那儿啊。阿清奶奶已经八十多岁了,半瘫糊涂了。夏天的中午,吴振中连轮椅带人把她挪到广场的凉亭下,周边的婶婶、叔叔仍然端着碗,到凉亭这边吃饭、闲坐,孩子们在旁边奔跑、玩耍,在新栽的树下继续找蚂蚁洞。到秋天的时候,水泥地上晒满了金色的玉米,从广场这边到那边,满坑满沿儿,堆得密密实实。太阳照过来,着实一个金色的世界。为争这广场的空地,每年秋天,阿清的妈妈杨秀菊都要和邻居明争暗斗。
阿清到南方工作了,在南方找了个老婆,一年难得回来一次。偶尔回来,神智不太清楚的奶奶总是拉着阿清老婆死不放手,和她讲阿清上树的故事。
奶奶说,“你不知道啊,那年阿清发痴,爬到了树上,乱蹦乱跳,嘴里叫着,云,云啊,他想追着云跑,差点都下不来了,屁股上都开花了,我乖孙要成怪了,我天天哭啊,烧香祷告啊,菩萨老天爷,救救我家阿清啊。”
奶奶已经是第一百遍讲了,每次都不一样,这次又添上了屁股开花的新情节。
阿清一听,急了,“奶奶,我啥时候屁股上开花了?”
奶奶对着阿清老婆说,“开了,开了,我看见树枝都从他屁股里长出来了,拉屎都成花了。”
奶奶又指着院子里的一株碗口粗的槐树,对阿清老婆说,“你看,你看,这就是阿清屁股里长出来的树。这儿原来是个大粪堆,我把树栽到粪堆里,它就好好活了。阿清不回来看我了,我就看着树,哭啊哭啊,我乖孙啊,你不回来看我,你昧良心啊,要不是我,你的魂儿都不知到哪儿了。”
阿清羞愧难当,又气又急,说,“奶奶,我又不吃槐树籽儿,咋能长出来树?”
奶奶撇撇嘴,不看阿清,只眯着眼得意地看阿清老婆。
阿清老婆在一旁偷笑,用南方温软的腔调说,“阿嬷啊,别理他,慢慢讲,慢慢讲,我想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