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香
世界真可以是反的。今天养猪场居然要养瘦肉型的猪,我们小时候要是听到这种事情,一定觉得这养猪的没良心——油票肉票发得实在太少,父母尽量省给我们,这一代小孩还是见一点油星子就眼睛贼亮,不要说见一块肥肉了。
十六岁,学校不让读书,却封个“知识青年”头衔撵我们下乡,插队落户的地方是小兴安岭深处的鄂伦春自治村。鄂伦春是游猎民族,按说应该不缺肉。可“学大寨”无孔不入,一是要猎民学种地,二是批“养猪不如猎(野)猪”的“错误思想”。
鄂伦春人总还是想办法去打个狍子。百多号知青开了大食堂,却不会打猎。不要说肉,油也没有。每顿饭一口巨大铁锅,总是挑上几桶水倒下去,切几筐白菜、西葫芦,熬熟,然后炊事员拿个小勺,倒上一点点油,到后面灶洞里扒出点炭火,烤热小勺油,再浇在大锅里,端上碗一点闻不出油味儿。就这小勺油还常常中断。肚里没油水,一天照样十几个小时熬在大田里,知青们馋油都快馋疯了。
所以批判“养猪不如猎猪”后,村里开始集体养猪,知青乐观其成。可惜,那里最冷零下48摄氏度,无霜期最短的时候,一年只有57天。有新猪投生,就有旧猪升天,小猪总是先像人一样咳嗽,咳着咳着,摇摇晃晃,就在雪地里扑通倒下。养猪好几年都一样,到年底数数,猪数就维持在神奇的大小36头。不增产,要吃肉也指望不上。
就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人也可以是反的。有人就是再缺油缺肉,也因为天生的心理抗拒不吃肥肉,明香就是。
明香原本不叫明香,来自书香门第,有个清雅名字,叫明纯。我们认识是在去黑龙江的火车上,那是一九六九年,她才十五岁。一开始听说小孩初中还没毕业,非写了血书提前一年来黑龙江不可,就不解她中了哪门子邪。后来知道,她父母都因政治问题在隔离审查,两个哥哥一个去了黄山茶林场,另一个去了黑龙江军垦农场。她也是一走了之。
她有点清高,有次对大家说,她不喜欢俗气的名字,什么香啊花啊的。大家一听立刻欢天喜地齐声说:“好啊,那以后我们就叫你明香啦!”明纯性格有点“拗”,谁要和她争论什么,最后总要被她活活气死。这一次是她拗不过大家,经过她一万次的生气和不理睬,终于在被气死之前的第一万零一次,接受了明香这个名字,从此也变得随和很多。
那时偶尔队里给知青食堂一点狍子肉,一碗面片汤上能漂一两片肉片,就都提前奔走相告,此刻不吃肥肉的明香就是世界中心。大家会很认真进行如下对话。
第一个对话:明香,你今天的肥肉给我吃好吗?好的。
然后,是对象不同、不断重复的相同对话:明香,你今天的肥肉给我吃好吗?对不起,我已经给×××了。哦。
其实狍子和鹿是一回事,很少有肥肉。
总算那年中秋节,队里破天荒杀猪,每人都分得一小碗肥肉。大家欣喜若狂,没料到长期不沾油水的肠胃已经不肯合作。八十多人合住的大屋子,可想这一夜多热闹。唯有明香,酣酣地,睡得很沉。
这也是那个年代的表演。柜台前的顾客,眼光不看猪肉,而在柜台后方拍照片的人身上;这种有组织的“卖肉”场面一再出现,某种程度上证明了猪肉的匮乏程度。
——薛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