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知己和以强凌弱
知己和以强凌弱
宋娘子匆忙赶到地面时,只看见一个红衣银胄的青年倚坐在搬酒的车辕上,手里拿着个小巧的酒壶,翘着脚,斜着眼,看着趴在地上哀号的酒肆伙计,冷冷地笑着。
似乎是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他转过头来,打量了一下她,从车辕上下来,走到她面前,竟然向她行了一礼,道:“想必夫人便是此间之主吧?”
宋娘子叉着手,点点头。
“阁下是江湖哪位好汉?”
青年道:“在下许敬,字嘉文。”
宋娘子放下手,正经得回了一礼,道:“原来是许大侠,在下宋溪,字子君。”
许嘉文道:“刚才我路过此地,见夫人家中有贼人乱为,打砸美酒,于是出手解决了他们,还望夫人不要怪我冒昧。”
宋娘子道:“许大侠仗义出手,在下感激不尽。”
许嘉文道:“我见夫人家中有许多难得一见的极品好酒,夫人难道也是爱酒之人?”
宋娘子难掩激动,道:“许大侠也懂酒?”
两人相视一笑,顿时生出了得逢知己的惺惺相惜之感。
茶道高手切磋,求的是一口茶便能品出风花雪月、大千世界,酒道高手则不同,拼的是酒量和酒品。
十巡酒过,高下未分。
许嘉文由衷赞道:“酒香扑鼻,醇厚净爽,柔和凝聚,色清如晶,绵甜甘爽,好酒!”
宋娘子伸出两根手指,道:“这是蜀王酒窖里的好酒,我花了一百两银子才从黑市上弄回来的。”
许嘉文道:“听说蜀王酒窖里好酒上千,随便一样就是人间极品,这话果真不假。”
宋娘子眼神迷离道:“许大侠你是喝过御酒的,你觉得这酒和皇帝的御酒比哪个更好?”
许嘉文歪了歪头,笑道:“你猜?”
宋娘子脸色微红,笑了笑,道:“我猜还是御酒好喝。”
许嘉文笑而不语。
宋娘子道:“许大侠今日为何路过此处啊?”
许嘉文笑了笑,摸着下巴努力回想,想着想着,笑容便渐渐消失了。
怪不得他总感觉自己忘了些什么!
抬望眼,烈日西斜。
薄暮时分,有无尽彩霞铺在天边,好像前朝的那幅名画,却又比名画精妙万倍,红云层层叠叠,由远及近,由厚及薄,由深及浅,又像一只巨大的羽翼,振翅欲飞。
马蹄声起,叶沚坐在宽大的马鞍上,摇摇晃晃地来到了中庭。
马是御马监里精挑出来的好马,据说还有西胡血统,健步如飞,日行千里。当年许嘉文离京,他的舅父苏慕白便向皇帝要了这匹马给他。这么些年过去,虽然老马不再有当年的体力,但还保留着闻音即动的本能。
许嘉文放下玉笛,跑到马前,把叶沚轻柔地抱了下来,拍了拍她裙角的灰尘,小心翼翼地将她请到了酒桌上。
叶沚一言不发。
许嘉文将宋娘子拉到一旁,低声问道:“你这有没有适合女孩子喝的酒?”
宋娘子回头看了看叶沚,道:“我还真不知道有什么酒是不适合女孩子喝的。”
许嘉文道:“淡点的有没有?”
宋娘子道:“没有”
许嘉文道:“要不你去取坛香气浓的,多勾兑点水?”
宋娘子看他的眼神登时就变了,但还是按他说的,挖了坛浓酒,勾兑了八分水递给叶沚。
叶沚接过酒,道了声谢谢,便转着酒杯慢慢地喝,不时用一种灼热的眼神看着自家哥哥。
许嘉文觉得自己的脑袋差点就要被她望出了火,又拉宋娘子到一旁,道:“要不你还是换坛浓的,把她直接灌醉吧?”
宋娘子看他的眼神又是一变,道:“她是你谁啊?”
许嘉文道:“正是舍妹。”
宋娘子道:“你说自己忘了的东西就是她吧。”
许嘉文道:“当为知己。”
宋娘子叉着手,道:“因为我以前也曾因为喝酒忘了去接我夫君。”
许嘉文道:“那你后来是如何哄回你夫君的?”
宋娘子道:“何须哄他?我夫君是个识大体的。”
许嘉文道:“那你和你夫君现在如何了?”
宋娘子道:“不过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和离了呗。”
许嘉文心道:果然。
许嘉文道:“听我的,把她的酒换了,直接灌醉。她是个没心眼的,明天一睡醒她就忘了。”
宋娘子道:“灌醉姑娘这么缺德的事我才不做呢,要去你自己去。”
许嘉文叹口气。
宋娘子又去挖了一坛酒给他,自己靠在竹子上,望月思索。
等许嘉文醒完酒,倒进酒壶里,叶沚已经喝了半壶了。
许嘉文给她倒了一杯,自己倒了一杯,又自罚三杯,一气呵成。
许嘉文脸上带着十足的诚恳,道:“今日为兄喝酒忘了妹妹,为兄十分惭愧,自罚三杯。”
叶沚托着腮看着他。
许嘉文道:“妹妹有什么愿望未达成吗?为兄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叶沚道:“若是没有今日这桩事,我向你提要求你就不答应了?”
许嘉文一时语塞。
叶沚道:“那位夫人是谁?”
许嘉文道:“她叫宋溪,是原壮族头人的女儿,今日被奸人陷害,我这才出手相救。”
叶沚道:“我怎么不记得壮族有位头人姓宋?”
许嘉文道:“三十年多前,那位头人因参与了皇位纷争,被当时的靖武皇帝赐死了,所以她十分痛恨皇家中人。”
叶沚道:“那她应该也痛恨我才对。”
许嘉文道:“杨家的人杀的人,与你姓叶的何干,当时你都还没出生,再怎么恨也恨不到你身上,而且我只说了你是我妹妹,没告诉她你是谁。”
叶沚道:“哥哥挺了解她嘛。”
许嘉文讪讪地笑了笑,道:“她喝醉了自己说的。”
叶沚道:“那你灌醉我又想知道些什么呢?”
许嘉文道:“胡说,我什么时候想灌醉你了。”
叶沚冷冷一笑,喝下了他倒给他的那杯酒。
叶沚道:“我酒量一直不好,你知道的。这酒这么醇厚,我喝一杯就能醉。”
许嘉文喝了口酒,壮了壮胆气,道:“今日着实抱歉。”
叶沚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抬起头望着圆圆的月亮,眼里浮出些什么,道:“行吧,原谅你了。”
许嘉文不可置信,“就这样?”
叶沚笑道:“那要不摘颗星星给我我再原谅你?”
许嘉文摇头,道:“摘星何如揽月。”
叶沚偏过头,笑吟吟地道:“你有本事就去呗。”
许嘉文不知从哪儿找了个大玉盆,装满了水,摆在她面前,平静的水面上映照出了另一个月亮。
许嘉文道:“水中月即是天上月。”
叶沚一笑,点头。
叶沚道:“其实我并不如何生气的。我知道遇上自己所爱的是一种怎样的欢喜,这时候便是天塌了怕也是顾不上了。你闯荡江湖这么些年,一个人孤苦伶仃,最希望的应该还是一个能够相互倾诉的知己吧。”
许嘉文骤然觉得,眼前的叶沚简直陌生到连他都认不出了。
他想说:“你是醉了吗?”可话到嘴边,却成了:“你所爱的是什么?”
叶沚捏起一朵落在桌上的木棉花,眼神有些恍惚,很快回过神来,将那朵木棉花揉碎在掌心里,鲜艳的花汁从指缝里流出。
叶沚道:“就不告诉你。”
许嘉文道:“我是你哥,告诉我没啥,我不笑话你。”
叶沚道:“你是我哥,又不是我爹,管这么多干啥。”
许嘉文摇摇头,无奈地叹口气。
叶沚像是突然想起他来,眼神迷离地顶着他的脸,道:“你所爱的还是那个桃花姐姐?”
桃花姐姐?什么古怪称谓。
许嘉文摇摇头,道:“当然不是。”
叶沚来了精神,眼中的好奇被月光照得清清楚楚,道:“难不成你还有什么梅花姐姐?”
许嘉文卖力地摇头,道:“我哪来这么多姐姐给你?”
叶沚道:“那你就是喜欢宋溪夫人咯。”
许嘉文靠近她些,用力揉了揉她的头,道:“最多算是知己吧。”
叶沚道:“你怎么就知道她是你知己了?万一她并不像你想得那么好怎么办?你跟她不过是一顿酒的缘分。”
许嘉文道:“是不是知己,一对眼睛就知道了啊。我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她,她也能从我的眼睛里看到我,这就是知己。”
叶沚道:“你看着她,她的眼里当然只有你,她看着你,你的眼里当然只有她。”
许嘉文揉揉她的头:“你还小,这些东西都不懂。”
叶沚不服气地道:“谁说我不懂?我也有知己,就是玉楼。”
许嘉文的手停了下来,直接在她脑袋上拍了一巴掌,道:“玉楼?你可拉倒吧。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成为你的知己,就她不行。”
叶沚道:“你凭什么这么说她?”
许嘉文道:“你知道皇帝为什么经常自称孤家寡人吗?他或许能明白天下所有人的心思,天下也有人能够明白他的心思,可是他们仍然不能称为知己。因为皇帝明白那个人,是为了他的江山永固,那个人明白皇帝,也是为了自己的飞龙腾达。所以才说玉楼不可能是你的知己啊。”
叶沚道:“可我和玉楼又不是君臣,我们是姐妹。”
许嘉文又在她脑袋上拍了一巴掌,道:“主仆和君臣有什么大的区别吗?还不是你让她死她就必须死?还姐妹?你们一个是天上的凤,一个是河里的鸭,别以为都长了一双翅膀就是同一个爹妈生的了。你跟她永远也到不了称姐道妹的一天。”
叶沚愤怒地在他胸口重重捶了一拳,道:“我永远也不会让她去死。天底下最了解我的就是玉楼。”
许嘉文有些吃痛,也有些吃醉,怒气便自从心头起,道:“是,她最了解你,可你了解她吗?她知道你爱穿什么颜色的衣裳,爱吃什么口味的饭食,你知道她爱穿什么,爱吃什么吗?”
叶沚道:“我知道!她爱穿墨绿色衣裙,爱吃一品斋的桂花糕,我都知道!”
许嘉文冷笑道:“是因为你喜欢青色,所以她才只能喜欢墨绿色!她若是也喜欢个什么红色,抢了你的风头,你以为靖江王会让她活到现在吗?她只能衬托你!你的衣服一定要清新出尘,她的衣服一定要和你相配却又不能喧宾夺主,一定要素雅不能丢了你的脸丢了靖江王府的脸,她除了能穿墨绿色还能穿什么?她喜欢桂花糕?呵。她是只能吃桂花糕。王府里每天山珍海味,她都不能喜欢。因为她知道一旦喜欢了,你就会偷偷弄来给她吃,可是这根本就不是她能吃的东西!皇宫里也是每天山珍海味,菜式从桌头摆到桌尾,皇帝和宫里的娘娘们根本吃不完,这些菜最后去了哪儿你知道吗?都去喂了皇宫里的猪!宫里的宫女太监也很多啊,为什么他们不能吃?因为这些都是御膳房所出,他们未经允许私自偷吃,便是犯上忤逆之罪,是要杀头的啊!你喜欢吃桂花糕,难道她敢跟你逆着来?你喜欢的,她不一定有资格喜欢,可你不喜欢的,她万万不敢喜欢。你懂了吗?”
叶沚喃喃道:“人生于世,自然各有不同,何必如此?”
许嘉文咽下一口酒,辛辣透过喉咙传到了脑子里,放平了声调,道:“可你还是喜欢和你志趣相投的不是吗?你不就是因为你以为玉楼和你心意相通,才让她当你的大丫鬟的吗?若是她和你逆着来,她不见得会坐到现在这个位置吧,她可能现在还在你的院子里做一个洒扫丫鬟,一辈子庸庸碌碌,死了也无人问津,哪能像现在这样人人讨好,呼风唤雨?你还不明白?她只有爱你所爱,她才有资格捡起她的尊严,才有资格和她自己的出身相搏,和命运相搏;只有讨好了你,她才不用讨好别人,才有资格被人讨好,才有资格为人所知,才有资格在自己死后争一方风水好的坟墓。你们之间的利益纠葛太深了,怎么还奢望能够成为知己呢?”
叶沚抱住自己的膝盖,脸上的红润早就褪去了,只留下一片苍白,眼神呆滞,眼睛里没有半分色彩,一颗颗晶莹的泪珠无意识地从她的眼眶里滚落,打在大理石制的桌台上。
许嘉文长长地舒了口气,见到她这样,酒意醒了大半,心里疼惜极了,又暗自懊悔为什么要和她说这些让她心里难受,想要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伸出的手却停在了半空。
那边的宋娘子大概是被他们的争吵打断了思绪,默默地坐到桌旁另一个座位上,为他们各自倒了一杯酒,叹道:“好端端地怎么吵起来了?”
许嘉文抬起头,对上她清明的瞳孔,不由得有些欣慰,有些温暖,有些茫然,有些怅叹。
他转过头,想对叶沚再说些什么,可终究没有说。
宋溪踢了踢那个装满了水,水中还飘着月亮的盆子,将它踢到一边,道:“水中月亦是天上月啊。”
宋溪撇了撇嘴,道:“这有好酒都不喝,真是暴殄天物。”说着,自己拿了一个酒壶,对着嘴往自己口里咕噜咕噜倒了半壶。
叶沚迷迷糊糊地也抓起一个酒壶,学着她的样子也灌了半壶,不过她比不得宋溪这样的老酒鬼,酒漏出来不少。
仅仅半壶,叶沚便直接醉得倒下了。
宋溪乐了,道:“这真是你亲妹妹?怎么这么喝不了酒呢?”
许嘉文道:“鼎食之家,天之骄子,生下来就没经历过多少烦心事,还能指望她多能喝酒?”
他将酒坛子搬上桌面,换上了大碗,喝道:“她不行,咱们来。”
宋溪挥了挥手,道:“我明日还得早起呢,今晚可不能宿醉。”
许嘉文撑着身子,看着她微红的面颊,挑了挑眉,道:“我其实一直很好奇,你说你也不怎么聪明,否则也不可能被这么个小小的诡计又骗了酒又伤了心,怎么在暗潮汹涌的江湖上活下来的?”
宋溪道:“很简单,我后台硬呗。我爹虽然早就仙去了,但我几个哥哥还在广西当官,两个姐姐也都嫁了高门显户,那个不要命的敢惹我?”
许嘉文笑道:“这知州公子感情是个亡命之徒。”
宋溪道:“没关系,酒窖里的年份都不算特别高,损失点没啥,大不了现在多酿几坛,几年后放在酒窖里摆着好看呗。至于那贡品剑南春,嘶,我是真心疼啊,你说那祖宗是不是钱多了烧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欠了他的情债才逼得他这么狠呢。”
许嘉文道:“说不定你还真可能欠了他情债,你自己都不知道也难说。”
宋溪道:“我也想知道就你这刻薄相,是怎么做到让江湖上下都一致称赞你侠肝义胆,豪气干云的。”
许嘉文笑道:“因为我后台也硬。”
宋溪嗤笑。
许嘉文笑道:“你别不信,我给你讲个故事你就明白了。”
“那一年大概是长乐六年,是我出来闯江湖的第三年。那时候我还是用剑的,还是一柄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左右两把刀揣着。那个时候的我也还年轻,傲气得不得了,又偏偏性格激进,眼里容不得沙子,所以做的出格的事还挺多的。”
宋溪道:“你他娘的废话真多。”
许嘉文道:“你没看过小说啊,这讲故事总得有个铺垫不是嘛。”
“那时候我到了古都长安,想见识见识那些古时明君的英雄气概,结果在一个客栈里听说了这样的一件事:长安城西的一户人家,也就离那个客栈不远,家里有一个十三岁就中了秀才的神童,之前街坊邻居一直都说那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迟早能中个状元回来。”
宋溪道:“我猜那小破孩子最后连举人都没考上。”
许嘉文怒道:“我讲故事呢,你别插话。”
宋溪道:“江湖人听故事,不就是听个热闹吗?”
许嘉文一想,对哦,又一想,不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只能接着把故事讲了下去。
“那人后来到死都没能考个举人,不过那时的人们都不知道,家里有女儿的都争着把女儿嫁给他,家里有儿子的都争着拜他为师。他挑挑拣拣,最后选了个家里出过秀才的盐商的女儿作妻子,那盐商非常高兴,以为高攀了一位未来的状元郎,于是把半幅身家都拿去给女儿作了嫁妆,他们成亲那天,真可谓是十里红妆。”
宋溪道:“你亲眼看见了?”
许嘉文摇头,“没,我听他们说的。”
宋溪道:“眼不见,不为实,怎么能随随便便就信了呢。”
许嘉文不理会她,接着道:“可是那男人成婚后却后悔了,因为他那些嫉妒他的同窗们都拿这件事来嘲笑他,说他自甘堕落,说他利欲熏心,连去酒楼吃酒都要让他带上两斤盐来。那男人为了挽回自己的形象,决定和自己的妻子划清界限。”说到这里,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冷笑。
“他决定不要岳父家的接济,于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把他岳父的小厮打得鼻青脸肿;他决定不跟自己的妻子同流合污,于是他又当着大家的面把自己妻子送来的汤食打翻了喂了狗吃,还出言谩骂;他决定不与自己的妻子生出血脉里带着铜臭的孩子,于是又挑了一户清贫的读书人家,娶了他家的女儿做了平妻,可笑的是,他娶新妇的聘礼,竟然还是从他发妻的嫁妆里拿出来的。”
“这事被人捅了出去,大家嘲笑他又多了一个名号——吃软饭的男人,还有些放浪的直接问他是不是每天晚上都要给自己的媳妇端洗脚水。那个男人彻底疯了,他为了证明自己夫纲仍存,每日打骂他的发妻,还故意让街坊邻居知道好传出去。”
“这么一来,他的名声彻底臭了,可笑他还没察觉,每日以虐待自己的发妻为乐。他的发妻每日都奄奄一息,可因为这门婚事本就是高攀,因此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他的岳父看不下去,跪在地上求他放过自己的女儿,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岳父磕头磕晕过去。”
宋溪怒道:“畜牲!禽兽!”
许嘉文冷笑道:“可是这样的畜牲却没人敢管。那天客栈里群情激昂,所有人都恨不得提起刀去砍了他,可是最后谁都没去,因为那畜牲是京城兵部侍郎的私生子。”
“我听完,觉得自己后台比他硬,这才动身去了他家。在他家里,我看见了他奄奄一息的发妻正被他家的护卫轮奸,他坐在一旁嗑瓜子看戏。”
“我气急了,什么也没想,提起剑就往他身上砍,可是剑太轻太软了,一剑没砍死他,他的护卫们反应过来,提起裤子就抄了刀砍来。我最后把院子里所有人都杀了,包括他奄奄一息的发妻。”
“那天之后,我就不用剑了,因为剑这东西,舞起来漂亮,可终究不如刀砍人那样利落痛快。”
“我那天大概杀了十七八个人,那群畜牲的血把整个院子都染红了。按照咱们大胤的律法,我就算是一百个头也不够砍的,可是几天后公堂之上,那个县令竟然判我无罪,反而把那家人都下了大狱。”
许嘉文眼中的笑意彻底消失了,眼眸深邃不见底,隐隐约约透出莫大的恐惧。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的舅父是当朝大学士,我的舅母是镇国公主,我的母亲是先帝亲封的县主,我的姨母是代王妃,就连皇帝都和我沾着边,我后台硬到可以横着走。我当时以为是这样的。”
“我无罪释放,可是我远在京城的表弟却无故遭到贬谪,我才华横溢的二弟也在那年的科举里落了榜。之后,当今圣上改革官制,高学士一脉被连根拔起,其中就包括那畜牲的爹,那个兵部侍郎。那时候我才明白,原来一切都在皇帝的掌握之中,我只是他撬动高学士和他嫡系的一颗棋子。我后台硬,而且不在朝廷当官,他奈何我不得,但我有的是亲朋好友能让他奈何,我表弟和我二弟就是一个警告。”
“之后我再出去打抱不平,总会先思虑再三,揣测这是不是符合皇帝的心意。后来我很少再杀人,顶多教训一下,皇帝一直没管我,我这才放下了心。可我教训的那些这都不是什么善茬,都是家里在京城有人的刺头,别人不敢管,我管了,所以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不畏强权,义薄云天。其实我才是强权来着,比我教训的那些混账更强罢了。”
许嘉文咕噜咕噜咽下了一大碗酒,呼出一口浊气,道:“这自古以来行侠仗义,哪个不是以强凌弱?只有强的才叫行侠仗义,弱的那叫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宋溪一直都在沉默,沉默地看着他平静地叙述那些往事,沉默地思考他所说的以强凌弱。最后,她给自己倒了碗酒,一饮而尽。
两人眼神相碰,许嘉文便明白她懂了,宋溪便明白她该装聋作哑了。
宋溪道:“光喝酒还不要了命啊,我去给你弄几个下酒菜。”
宋溪一步一步地离开了院子,她隐约听到许嘉文的大吼在空中飘扬:“十年江湖血,迢迢水中月。暗袍银胄残,高楼朝天阙。陈米烂仓廪,河岸人踪灭。秀才街头乞,举人……”
她越走越远,许嘉文的声音也越来越低,越来越模糊,复归于蝉鸣声声。
酒就像一面镜子,能照出所有人平时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今晚的所有人,叶沚、许嘉文、还有她宋溪,都是因喝了酒才变得格外反常。
宋溪笑了笑,走入了昏暗的灶房,点燃了灶火,升起了无人可见的炊烟。
次日正午,许嘉文和叶沚向宋溪辞行,宋溪又挖了两坛埋了十尺深的几十年的绝世好酒让许嘉文带上走了。
分别后,叶沚摸了摸脑袋,问道:“就这么走了,你们怎么没有一点难舍难分的样子?”
许嘉文哈哈大笑,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又道:“我喜欢云游天下,她喜欢固守自己的一方世界,道不同,自然不可同行。人生一世,得逢彼此,便足以称幸事。”
叶沚道:“哥哥,你昨天喝酒喝傻了吧。”
许嘉文拉着缰绳,慢慢行走在泥泞的小路上,他不时拍拍老马的头,抬头逗逗自家妹妹,一路欢声笑语,唇枪舌战,妙趣十足。
至州府,马蹄声歇,马蹄声起。
玉楼带着靖江王府府兵,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