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藩国地域文学
汉初分封诸侯,藩国并起。《汉书·诸侯王表》载:
汉兴之初,海内新定,同姓寡少,惩戒亡秦孤立之败,于是剖裂疆土,立二等之爵。功臣侯者百有余邑,尊王子弟,大启九国。自雁门以东,尽辽阳,为燕、代。常山以南,太行左转,度河、济,渐于海,为齐、赵。穀、泗以往,奄有龟、蒙,为梁、楚。东带江、湖、薄会稽,为荆、吴。北界淮濒,略庐、衡,为淮南。波汉之阳,亘九嶷,为长沙。……而藩国大者夸(跨)州兼郡,连城数十。
这种分封之势,潜伏了侯国横逆自主危机,尽管文帝时灭异姓王,武帝时又用主父偃之计,下推恩之令,使藩国自析,然在文、武之间,刘姓诸侯王国却有一段政治势力强大,文化思想独立,文学艺术灿烂的时期。这也就是汉初以地域文学为特征的诸多区域性的藩国文化圈。
在诸多藩国文化圈中,楚、吴、梁、淮南文术尤盛。《汉书·楚元王传》载:元王刘交“多书,多材艺。少时尝与鲁穆生、白生、申公俱受《诗》于浮丘伯”。他自作诗传,号《元王诗》,使其藩国成为汉初《诗》学研究中心之一。吴王刘濞,亦通文术,聚集大批纵横游说之士,其中有邹阳、严忌、枚乘等兼擅文词,使吴地文学兴盛一时。后因吴王挫败,文士游附梁王,藩国文风终致转兴于梁。《汉书·文三王传》载:七国叛后,梁拒吴、楚有功,遂为大国,招延四方豪杰,有丁宽传《易》,成施、孟、梁丘三家之学;有羊胜、公孙诡、韩安国以辩智著称;有吴客归梁文士,骋才竞技,掩压众国。与梁媲美的有淮南王国。其时,河间献王刘德也好书博学,求寻先秦典籍,立《毛诗》、《左传》,山东诸儒,多从附游,甚邀时誉。合观诸藩文学,可以说武帝朝统一文学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是汇合众藩之结果,而其中淮南、梁国文学思潮盛势,尤具过渡性质。
汉初形成之藩国文学有三个特征:其一,划地封疆决定了藩国文学因承先秦文化的地域特点;其二,战国养士之风的复起,出现了以藩国政治文化为中心的作家队伍;其三,由于汉初诸侯国设置不尽按先秦古国旧址,其文士多具战国纵横家游说之风,故其作家与文学又表现出流动性。由此藩国文学形成之三大特征,又可窥探其向统一文学思想转化的三层次过渡性意义。
第一层次是藩国文学既远绍先秦地域文化特征,又具有时代的新祈向,以构成先秦文学向汉文学过渡的渐变阶段。如淮南封国古属楚地,故其文学思想以楚文化为主,崇尚“抱素守精,蝉蜕蛇解,游于太清,轻举独往,忽然入冥”(《淮南子·本经训》)的自然审美;但是,从地理方位与文学来看,淮南国又不限于荆楚文化范围,而是以“疆土千里”之势向东北延伸,兼取燕齐方士文化特色,因而其文学思想又出现了兼综而又独立的艺术情态。
第二层次是作家队伍的相对集中,决定了藩国文学兴盛,而其流动,又决定了藩国文学的更替、衍变。吴、梁文学之关系即为一例。《汉书·贾邹枚路传》载:“吴王濞招致四方游士,(邹)阳与吴严忌、枚乘等俱仕吴,皆以文辩著名。……是时,景帝少弟梁孝王贵盛,亦待士。于是邹阳、枚乘、严忌知吴不可说,皆去之梁,从孝王游。”由此可见当时藩国文学由吴向梁转移,实为文士流动之力,而文士流动本身,既渊承战国时期世卿制度衰落、客卿制度流行的风气,又说明了文士自我意识的增长在不断冲击着藩国文学的地域限囿。
第三层次是藩国间的交互和藩国与宫廷间的交互,加速了藩国文学的解体。《汉书·地理志》载:“汉兴,高祖王兄子濞于吴招致天下娱游子弟,枚乘、邹阳、严夫子之徒,兴于文、景之际。而淮南王安亦都寿春,招宾客著书。而吴有严助、朱买臣,贵显汉朝,文辞并发,故世传《楚辞》。”这里通过对汉初《楚辞》学的考定,在客观上揭示了藩国与藩国,藩国与宫廷的文学交互。就《楚辞》在汉初文学中的地位而言,它既属藩国文学,又属宫廷文学,而二者间的相异在于对《楚辞》艺术的接受方式之不同:藩国地域文化圈偏重于继承,宫廷统一文化圈则偏重于包容;前者摆脱不了旧文体,后者于融会中产生新文体。
汉初藩国文学的盛衰虽已暗含过渡性的转化倾向,但在时代进程中却留下了文学思想的历史价值。归纳起来有以下四点:
一是为藩国的侯王政治服务。汉初朝廷与藩国间的政治始终处于一种相互利用、制约、抗衡的微妙状态,藩国政权也在依附于朝廷而又相对独立的情况下生存;因此,侯王招客养士既有巩固藩国地位(甚至有取代朝廷的野心)的目的,又有粉饰清平、消遣娱乐的作用。《汉书·文三王传》载:梁孝王刘武趁七国叛乱之机,赢取朝廷信任,得以“居天下膏腴地”,受“赏赐不可胜道”;以至“筑东苑,广三百余里,广雎阳城七十里,大治宫室,为复道,自宫连属于平台三十余里。得赐天子旌旗,从千乘万骑,出称警,入言,拟于天子”。而孝王“招延四方豪杰”与文士邹阳、严忌、枚乘和司马相如附梁、游梁,正与此政治情势有关。枚乘之《七发》,假设楚太子有疾而讽谏当权,恐其侈游纵欲,荒政致败,是以文学干预政治和为藩国政治服务的典型。
二是文学的地域观念。在统一的汉王朝走上巩固,国家幅员辽阔,民族众多的情形下,宫廷与藩国对待地域文化见解迥异。立足宫廷的人多主张以大文化包容地域文化,而立足于藩国的人则主张珍重地域文化,不可以气势冒然干犯,如淮南文士集团的主张便属后者。《淮南子·齐俗训》云:“胡人弹骨,越人契臂,中国歃血,所由各异,其于信一也;……三苗髽首,羌人括领,中国冠笄,越人鬋,其于服一也;……故四夷之礼不同,皆尊其主而爱其亲,敬其兄。”这种以不齐为齐的文化意识,正是地域文学以各自特色见长的理论依据。
三是有较强的个性情感。这种主要来源于藩国的政治忧患意识的情感,又突出表出于三个方面:其一,在宫廷势力日益强大的现实面前,藩国侯王在感受到强大政治压力时文士也受到巨大的文化压力,产生了“夫忧患之来撄人心也,非直蜂虿之螫毒而蚊虻之惨怛也,而欲静漠虚无,奈之何哉”(《淮南子·俶真训》)的难以自守的苦痛和因文见情的人生烦忧之悲哀。其二,在侯王昏昏然醉心于藩国势力膨胀的现实中,文士清醒地认识到盛极必衰的危机,这是邹阳上书吴王,又上书梁王的痛陈肺腑之言的深心所在,也是藩国文人因侯王“欲乘累卵之危”(邹阳《上书谏吴王》)激起的具有普遍性的藩国盛衰的悲剧情感。其三,通过文学作品发抒志士屈承藩国荫庇下的不遇之悲,严忌《哀时命》之“夫何予生之不遘时”的疑问和退隐求仙的托词,实缘于此。
四是注重渊承,而缺乏开创。这一点不仅在汉初文学创作与文学理论中有清晰展示,而且可在藩国文学之解体、宫廷文学之兴起的大文化氛围中得到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