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然和谐、恬愉虚静的文道观
《淮南子》的文学思想首先表现于展示文艺本体意识到文道观方面。从与文学思想的联系看,其对“道”的诠释有两点值得注意:其一,“道”是宇宙的原始自然状态,由此化生天地万物,显出和谐的自然美图景;其二,“道”是事物运行变化的规律,于无形而又实有的变化中显出人工美作用。
对“道”的认知,《淮南子》是从本体意义上探求的。《原道训》云:“太上之道,生万物而不有,成化象而弗宰。”“其全也纯兮若朴;其散也混兮若浊。……万物之总,皆阅一孔;百事之根,皆出一门。”《天文训》云:“道始于一,一而不生,故分而为阴阳,阴阳合和而万物生。故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完全承袭了《老子》“道生一”的宇宙生成论与“众门之妙”的宇宙本体论思想。这种理论落实到文学思想上,则表现出一种玄漠夷和的天然美。对此,《原道训》又指出:
夫无形者,物之大祖也。无音者,声之大宗也。……无形而有形生焉,无声而五音鸣焉,无味而五味和焉,无色而五色成焉。
这种由《老子》“大音希声”派生的“大乐必易”、“大乐无怨”(《诠言训》)的审美观,同样蕴涵了道家的直觉审美方式和虚静审美心态。而其所倡导无美之美绝非弃美,而是人类心灵中返归自然态的最本质的美。《坠形训》云:
东方之美者,有医毋闾之珣玗琪焉;东南方之美者,有会稽之竹箭焉;南方之美者,有梁山之犀象焉;西南方之美者,有华山之金石焉;西方之美者,有霍山之珠玉焉;西北方之美者,有昆仑之球琳琅玕焉;北方之美者,有幽都之筋角焉;东北方之美者,有斥山之文皮焉;中央之美者,有岱岳以生五谷桑麻,鱼盐出焉。
如此众美的汇聚,集中反映了《淮南子》天工美思想,而这种无形天工(在自然意义上的同一)与实有形象(东南西北众美的相异)的统一,又使《淮南子》对美的认识在自然性、客观性的基础上显示出相对性、多样性。然其主线,仍是派生于“道”而旨归于“自然”的审美意识。自然美落实于人生,又具有纯真素朴的性质。《俶真训》云:
至德之世,甘瞑于溷之域,而徙倚于汗漫之宇,提挈天地而委万物,以鸿濛为景柱,而浮扬乎无畛崖之际。……当此之时,莫之领理决离,隐密而自成。浑浑苍苍,纯朴未散,旁薄为一,而万物大优。
当此之时,万民猖狂,不知东西,含哺而游,鼓腹而熙,交被天和,食于地德,不以曲故。是非相尤,茫茫沈沈,是谓大治。
以此返古意识揭示素朴大美,本义是针对现实之繁文缛节倡扬自然纯真。这基本上代表了在黄老之学支配下的汉初文学思想理论形态。
由于《淮南子》对“道”的认知含有变动不居的发展意义,强调“圣人制礼乐,而不制于礼乐”(《汜论训》),故对文道关系的理解能够在“无声而五音鸣”、“无色而五色成”的基调上认识到人工技巧和文采修饰的作用。如其论文与情云:“文者所以接物也,情系于中,而欲发外者也。以文灭情,则失情;以情灭文,则失文;文情理通,则凤麟极矣。”(《缪称训》)即主文情并重说,超越了先秦道家“灭文章,散五采”(《庄子·阹箧》)的颓废思想。至谓“清醠之美,始于耒耜,黼黻之美,在于杼轴”(《说林训》),又改变了先秦道家自然美之虚无而赞扬了人工对美的创造。虽如此,《淮南子》的最高审美准则还是那种“虚无寂寞,萧条霄雿”(《俶真训》)、“夫静漠者,神明之定也;虚无者,道之所居也”(《精神训》)的自然本体;而由自然审美本体转向人格审美本体,又是“以无应有,必究其理;以虚受实,必穷其节。恬愉虚静,以终其命”之“圣人”和“性合于道”、“有而若无,实而若虚”、“形若槁木,心若死灰”、“其动无形,其静无体”之“真人”的性情。只有这类“圣人”“真人”的“游心于虚”“通性于辽廓”(《俶真训》)的审美心态,才能达致“静漠恬淡,所以养性”、“和愉虚无,所以养德”的“玄同”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