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忆“五四”,访叶老
忘记是谁说过,有的人的经历,本身就是一页真实可贵的历史资料。也许正是受这种说法的影响,“五四”运动六十周年前夕,我特意两次走访大病初愈的叶老,文艺界尊敬的叶圣陶同志。
叶老已是近八十五岁高龄的人了。他比郭老小两岁,比茅公大两岁,是健在的我国现代有成就的作家中最年长的一位。他有六十五年的创作历史。“五四”新文学运动时期,他是有影响的新潮社和文学研究会的重要成员。二十年代,他先后出版了短篇小说集《隔膜》(1919—1921)、《火灾》(1921—1923)、《线下》(1923—1924)、《城中》(1923—1926)、《未厌集》(1926—1928),长篇小说《倪焕之》(1928)等。他在小说创作上的突出成就,是“五四”文学革命运动最初收获的一部分。
是一个暖得要人脱下棉衣的北京的春日。虽然已是下午四点多了,当踏进叶老住宅的大门时,我还是迟疑了一下。一个多月前,在我江南之行的前一天,也是这个时辰,我去看望过他。叶老身体、精神一向很好,自去年七月因病住院手术后,虽然疗养得不错,也很难与从前相比了。他告诉我,精神还好,只是视力愈来愈差了。那天一位老朋友来看他刚走,他有点疲倦。我只匆匆将来意说明,不忍心再打扰他,约定返京后来谈。今天,虽然已事先约好,我比预定的时间还是晚到了,我想让他多休息一会,使他更有精神来回忆一些有意义的往事。我进门时,叶老已端坐在沙发上,他急切地问我这次在沪、宁、杭一带看见的那些他的老朋友的近况怎样。当谈起郭绍虞时,他笑着说:“‘五四’那年,我同他都不在北京……”我们的谈话,就这样开始了。
叶老说,“五四”运动发生的时候,他在苏州甪直镇任吴县第五高等小学教员。甪直是水乡,在苏州东南,距离三十六里,只有水路可通,遇到逆风,船要划一天。上海的报纸,要到第二天晚上才能看到。教师们从报纸上看到了北京和各地集会游行和罢课罢市的情形,当然很激奋,大家说应该唤起民众,于是在学校门前开了一个会。这样的事在甪直还是第一次,镇上的人来得不少。后来下了一场雨,大家就散了。这一段经过,他写在《倪焕之》第十九节里,不过不是纪实。说到这里,叶老强调说,写小说不是写日记,不是写新闻报道,如果说小说中的某人就是谁,小说中的细节都跟当时的情景一模一样,那就不对了。叶老这几句话是有所感而发的。《倪焕之》是我国现代文学史上一部名著。一九二八年在《教育杂志》上连载,一九二九年八月出单行本。不及一年,就印了三版,可见当时影响之大。最近人民文学出版社重印了这本书。有的研究者认为这是一部自传体小说,叶老不同意这种说法。我不止一次听他说过,《倪焕之》描写的内容是有生活依据的,但绝不是他个人生活经历的实录,是艺术创作,而不是日记。叶老接着说,当时大家没有做宣传工作的经验,虽然讲得激昂慷慨,可是在甪直这样一个镇上,群众的反应不会怎么大是可想而知的。
关于“五四”运动的影响,叶老说,“五四”提出了外御强权、内除国贼的口号,提出了要民主、要科学的口号,对当时的知识青年来说,影响是很大的,他肯定也受到影响,但是说不清具体是什么样的影响,那影响有多大。他说,关于这类问题,有的人能自觉,有的人却不自觉,他是属于不自觉的一类,这只好让研究的人从他的言行和文章中去考察了。
叶老对“五四”前后的文艺期刊是很熟悉的。他说,民国初年的期刊,消遣性质的多于政治性质的,所以小说期刊居多,出版几乎集中在上海。“五四”前夕,全国各地出版期刊成为风气,大多讨论政治问题、思想问题、社会问题。“五四”以后,各地的期刊就更多了。在一九五八年和一九五九年,中共中央马恩列斯著作编译局研究室出版过《五四时期期刊介绍》三厚册,真可谓洋洋大观。这些期刊大多是青年学生主办的,还有比较进步的教员。这表示中国的青年觉醒了,开始登上思想政治舞台了,这跟第一次世界大战有关,跟十月社会主义革命的胜利有关。
谈到新潮社,叶老说,新潮社成立在“五四”前夕,是北京大学的学生组织,一九一九年一月开始出版《新潮》月刊。他的幼年同学顾颉刚当时在北大上学,是新潮社的社员,写信到甪直约他给《新潮》写些小说,还邀他参加新潮社。叶老先后寄去了几篇小说,第一篇刊登在《新潮》第一卷第三期上,篇名是《这也是一个人!》,后来编入集子,改为《一生》。在《新潮》上,叶老还发表过几篇关于小学教育和语文教学的论文。叶老说:“大概是在《新潮》上刊登了文章的缘故,就有不相识的人写信到甪直来了,振铎就是其中的一位。这种寻求朋友的风气,在当时是很盛行的。后来振铎和朋友们在北京筹备组织文学研究会,写信邀我列名为发起人。”
叶老说,文学研究会的宣言刊登在《小说月报》第十二卷第一期上,其时是一九二一年年初。发起人一共十二个,只有郭绍虞同志是他小时候的朋友,其他八位是后来才见面的,还有蒋百里和朱希祖,根本没见过。叶老说:“文学研究会标榜‘为人生’的文学,似乎很不错。但是‘为人生’三个字是个抽象的概念,大家只是笼统地想着,彼此又极少共同讨论,因而写东西,发议论,大家各想各的,不可能一致。”
《小说月报》始刊于一九一〇年七月,是民国初年和“五四”运动以后影响很大的文学刊物。叶老说,“五四”之后,原来的《小说月报》受到新文化运动的冲击,不大受欢迎了。商务印书馆要跟上潮流,从一九二一年的第十二卷开始,改由沈雁冰同志主编。叶老回忆说:“也是振铎来信,说《小说月报》将要改弦更张,约我写稿。我在一九二〇年十月写了一篇《母》寄去。这篇小说署名是叶绍钧,发出来的时候,雁冰加上了简短的赞美的话,怎么说的,现在记不清了。”
叶老在“五四”之前就写小说了。据他自己回忆,大约始于一九一四年,其时他二十岁。上海有一种周刊叫《礼拜六》,他先后投稿有十篇光景,第一篇是《穷愁》,后来收在《叶圣陶文集》第三卷里。《礼拜六》的编者是王钝根,他并不相识,稿子寄去总登出来,彼此也不写什么信。《礼拜六》的封面往往画一个时装美女,作者是画家丁聪同志的父亲丁悚。
叶老说,当时的各种小说期刊,多数篇用文言,少数篇用白话。他记得给《礼拜六》的小说除了用文言写的,也有一两篇用白话写的。最近有人查到上海出版的《小说丛报》上有叶老在一九一四年写的两篇小说,也是用文言写的,篇名是《玻璃窗内之画像》和《贫女泪》。叶老完全忘了这两篇了。他只记得《小说丛报》的主编是徐枕亚。徐枕亚是后来被称为鸳鸯蝴蝶派的主要角色。
叶老记得上海出版的《小说海》也刊登过他的两篇小说,可是忘了篇名。最近有人查到了,是《倚闾之思》和《旅窗心影》。叶老说《旅窗心影》原来是投给《小说月报》的。当时主编《小说月报》的是恽铁樵。恽铁樵喜欢古文,有鉴赏眼光,他认为这一篇有可取之处,可是刊登在《小说月报》还不够格,就收在也是他主编的《小说海》里。他还写了一封长信给叶老,谈论这篇小说的道德内容。叶老说,鲁迅先生的文言小说《怀旧》就是发表在《小说月报》上的,署名周逴。恽铁樵对这篇小说极为欣赏,加上了好些评语,指出他所见到的妙处。如果现在能找到这一期《小说月报》来看看,叶老认为是蛮有意思的。叶老跟恽铁樵通过信,没见过面。恽铁樵后来离开商务印书馆去行医了,很有点名气,诊费相当高。
谈谈不觉已近七时,叶老的谈兴不减。叶老的长子叶至善同志暗示我,谈话该结束了。今天,我随着叶老从他熟悉的通道漫游了“五四”前后中国文坛的一角,很长见识。叶老在我国现代文学园地里辛勤扎实地耕耘了半个多世纪,他的丰富的记忆,是十分值得记录下来的。这将是研究现代文学的一件很有意义的工作。
一九七九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