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乌木雕的情思
离开米库米野生动物园,已是上午十时了。临近中午,经过坦桑名城莫罗戈罗市,我们顺道浏览市容。车子从一条土道绕进去,远近山坡一片剑麻。市面不及首都达累斯萨拉姆市繁华热闹,沿街水果摊栉比,金黄金黄的香蕉,怪馋人的。街心有一个小花圃,中央耸立着一座高大的石雕物。车子停下,我突然发现,石雕下有一尊乌木雕人像。我急忙指给同行们看。不知谁扑哧一声大笑起来,说我眼花,该闭目养神。我正莫名其妙时,只见蹲着的那尊木雕像站立起来,向我们走来,原来是一个正在歇凉的坦桑尼亚妇女。我只好跟着也大笑起来。
我到坦桑还不到一周,乌木雕在我陌生的生活中竟成了十分亲近的朋友,所到之处,几乎都会遇见姿态变化的各种乌木雕:人类、动物……我的脑海里浮动着它的各种形象。
我们住进新非洲饭店,迎面大厅里就有一尊二三米高的乌木雕人像。每天从饭店进出数次,都要走近它,端详一会,虽然至今对这件艺术珍品体现的思想还把握不准,我还是喜爱地将它拍摄下来。达市最大的乞力马扎罗饭店进门处,也屹立着一尊乌木雕人像。能清晰认出,是尊老奶奶的形象。商店橱窗里,常见两样展品:皮制用具和乌木雕艺术品。
来坦桑之前,从书本上得知,东非沿海一带,艺术传统有壁画,主题大多为野兽、爬虫类、鱼类的形态。最闻名的是布西人的壁画,从公元前四千年一直绵延至今,可惜,我们此行没有这份眼福,壁画没见到,因此,另一种传统艺术乌木雕,给人留下的印象就更深了。
首都国家博物馆,保存了大量的乌木雕精品。有的是纯艺术品,更多的是实用物上的装饰品。比如,手杖首端饰有人头或鹿头雕像,桌腿上饰有人头像。坦桑境内有多种部族,各个部族乌木雕又有自己的特点,我们跑马灯似的参观,自然分辨不出它们的细微差别。但乌木雕的特点却是异常鲜明突出。非洲人宗教观念的核心是崇拜一种神秘的生命力,据说生命力支配自然及人类的一切行动,并使之永存。乌木雕艺术内容的最大特点是将神秘的灵魂与生命力用变形的具体形式(如假面具、人像、动物)表现出来。我们看一尊人像木雕,你可以通过一些典型细节,认出男女或年龄大小,但对这个人的具体性却难以把握,因为艺术家着重表现的是这个人的灵魂在天堂或地狱的感情变化。乌木雕艺术具有明显的宗教功能,各种面具或人物像,对他们来说,既不是单纯的木偶,也不是单纯的肖像,而是大地日月、星辰等自然力量的精灵,或部族祖先、宗教、亲人的精灵。因此,乌木雕在人生的各个有意义的关口(如出生、结婚、生育、死亡)有极重要的意义,尤其在加入成年人行列的入社仪式以及表示进入精灵世界的殡葬仪式中具有主要意义。
乌木雕艺术给人的强烈印象是它的变形形态,是它的充满活力的粗犷性。这种粗犷性给人以生命力颤动之感。从形式及物质材料上说,这种粗犷美,要靠触觉来获取。
我们对乌木雕艺术感到陌生、神秘,有浓厚的兴趣。主人特意安排我们一天上午去参观达市工艺美术工厂,去见见乌木雕的制作过程。这是一所规模设备相当简陋的工厂。全厂七十人,合作社性质,工人没有工资,靠卖掉产品分红。全厂有几个作业小组,乌木雕是其一。每个作业组有一间木板房。厂总设计师引导我们一一观看。有妇女在编织剑麻工艺品,有石雕,手工印染品。在乌木雕组我们停留时间较长。有一位工人正在完成一件作品。主人说,坦桑最著名的乌木雕艺术家萨利姆·阿里·朱玛,就在这间房子里工作。不巧,他还未来。达市许多公共场所陈列的乌木雕都是出自他的手。原以为他是一位老艺人,见到才知道是位中年人,个头不高,体格壮实。朱玛是坦桑尼亚木雕艺术委员会主席,1941年出生,1956年开始从事木雕创作。传说他的手艺是祖传的,他摇头说不是。他的祖父喜欢弄点木头改做炊具,他从小记在心里,渐渐对木雕产生了兴趣。乌木雕有一整套传统技法,他是一点一滴学起来的。经过二十多年的勤学苦练,艺术上他才达到如此成就。他培养过十个徒弟,手把手教,口传心授,一般半年到一年可以出师,独立工作。他教过两个德国人,只学了三个月,就掌握了雕刻技法。
当我听说,乞力马扎罗饭店大厅里那尊木雕是他的作品时,便以此为引头,询问他有关乌木雕的一些事。他说,那尊木雕人像中的主妇,是他通过想象去回忆他的祖母,想象他祖母进入精灵世界后的表情。这件艺术珍品也只用了两个月完成。我们进而问他,用想象雕刻,如何去表现他不熟悉的古代非洲人的特点?他说,这要抓住带有特征性的细节。非洲人原始时期穿的是树皮,使用的工具是带钩的小镰刀,手上拿工具,脖子上吊个鼻烟壶,背上背个大瓢(盛牛奶、饭使用),就能体现出古代非洲人的特点。由于木雕刻画的不是人类,是灵魂,所以头用圆球,不必具体雕出眼。他强调说,木雕艺术自古以来使用的是抽象的变形的表现方法。他说,木雕要会选材,要充分利用木头的自然形态、曲线,使产品显得自然质朴。那天,朱玛还当场为我们表演了操作。从工厂出来,我们又去该厂门市部参观。看了一些精美的乌木雕,更激起我了解这门艺术的兴趣。
然而,我们从另一侧面,从搞文学创作的朋友那里听到了一些有关木雕艺术富有启发的见解。12月7号晚上,坦桑国家出版社经理布科亚在一家豪华的饭店为我们饯行。他约了小说家穆加亚布索·娒·穆罗科真和诗人、评论家亚当·沙菲作陪。所谈主要是文学、出版问题。同行林斤澜挑起了木雕艺术的话题,引起了一番有趣的论争。经理说,木雕家本人虽会雕刻,但往往谈不出多少理论。因为木雕是一种传统艺术,有一套技法可因袭。乌木雕起源于坦桑南部一个部族,最初与宗教有关,蒙昧时期人类对邪恶鬼神有畏惧感,因此用乌木雕些面具,用来祭祀,借以驱逐邪恶鬼神。他认为,雕刻家在开始雕刻时,脑子里没有一个成形的东西,整个作品的构思是在雕刻过程中形成的。诗人、评论家不同意经理的这个意见。他放下满杯啤酒,争辩说,雕刻前是没有太具体的构思,但动手前会有个总的设想。经理说他同意这样说,但他又指出,有这样的木雕家,使自己的想法服从于原材料。从这个意义上说,原材料的形态决定了木雕家的构思。小说家接着说,乌木雕有两种,一是许多人仰卧的姿势,叫乌加玛(结合式);还有一种是单个人的变形,叫“云”,据自己的想象和云彩的变化来雕刻。
回国前,买了一件乌木雕少女像,沉甸甸地带着她,飞行万里,带回祖国,将她送给一位酷爱这类艺术品的好友。他将她安放在钢琴盖上,走近,退后,仔细欣赏。他向我提出了一连串有关乌木雕创作的问题,我回答不清,只能将我零零星星听来的介绍给他,他好奇地听着。当我说出眼花误将活人当作雕像的笑话时,他哈哈大笑起来,硬说我爱上了这个东非女人,并威胁说,当晚要将这件新闻写信告诉我们时刻挂念的正在病中的一位令人崇敬的老作家。
1983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