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如朗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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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咸鸭蛋和松花蛋

江西夏日的晚饭,少有不伴乘凉进行的。烈日落山了,习习凉风从四面八方吹来,驱散了炙人的暑气。有些晚饭吃得早的人家,这时已悠然地坐在天井里、场地上,摇扇闲谈了。我家吃得算迟的。茶泡饭、辣椒炒豆腐干或毛草鱼,既可口又下饭。如果小矮桌上摆上一碟被切成几瓣的咸鸭蛋,红油欲滴,那就更美了。江西水多,有湖,有江,农村池塘遍布,鸭子比鸡多。我小时候在池塘里洗澡,常常能摸到鸭蛋。据说,鸭蛋是凉性的,去火。夏天大人总设法弄一碗鸭蛋汤喝喝。可在1940年前后,抗战最艰苦的年代,位处大后方内地的江西山区,炒辣椒能配上豆腐干就很不错了,哪里还敢奢想什么肉丝、咸鸭蛋?

我在家里最小,别说妈妈疼我,哥哥姐姐的筷子也让我三分。一家人吃饭,只拿出一个咸鸭蛋,有时切成八瓣,我得多吃两瓣,而常常是一个整的放在桌边,谁都不说话,自然全归我了。我有自己的吃法,在尖头敲开一个小口,慢慢扩大,往里掏,由白而红,浸满油的蛋黄最馋人,我舍不得一口吃下,留着,最后将它放到泡饭里,油星飘散,碗里浮动着点点红圈。这时,夜幕降临了,抬头远望,天空正闪烁着麻麻的星星呢!

去年春节,在一位朋友家做客,当吃着女主人的拿手好菜葱烧鸭时,紧靠我坐着的一位长辈赞不绝口地说,这是他一生中吃过的无数次宴会中最有味的一道菜。我当时听了他的话,忙将嘴里快要下咽的一块又拉回来重新咀嚼,我似乎又品出了些滋味。“鸭子就是比鸡好吃。”不知谁说的这么一句漫不经心的话,将我记忆中储存的鸭子都拨动起来,有池塘里浮水的鸭,有塘边摇尾觅食的鸭,有饭桌上的鸭,还有鸭蛋,生的,白色沾泥的;熟的,淌着红油的……我的思绪竟飞得那么遥远,飞到了那遥远的孩童时代……

孩子毕竟是孩子,有他自己的兴致和爱好。他们结交小朋友那股死心眼劲儿,在大人看来简直不可理解。我的妻对孩子好得没的说了,孩子当着我的面可以毫不顾忌地说,妈妈第一好……前些天妻要去金陵出差,七八年来头一次外出,对孩子不放心,难割难舍,差点使她不想成行。走的那天,我从机关到车站送行,问她孩子怎么样。她颇有点沮丧地说:“正要走时,来了几个小朋友,他就忙着看电视,顾不得和我话别了。”是的,我体会孩子的这颗心,我也是这样过来的。

三四十年前,我爱吃咸鸭蛋,在保育院的一群小伙伴中算是出了名的。有一天,那个刘小胖子揣给我一个白净的鸭蛋,说是房东大妈给他的。他微笑着说:“昌哥,你爱吃,给你。”我们保育院的孩子住在永新县城东门台上村,有些集中住祠堂,有些散住老乡家。院里有规矩,不准拿老乡的东西,连老乡送的吃食也不能接受。我母亲是院里的老师,我更不敢违反院规了。刘胖说:“没事,咱们上河滩去吃。”村后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当地人叫它禾川。现在大了,我反而不会游泳,四五岁时,我敢在水里扑腾扑腾,虽然讲不上什么姿势,但能漂在水面上不沉。没有救生圈,喝几口水,横了心就会游了。夏日几乎每天下午要去河里泡泡,在河滩沙地里躺下晒太阳,会突然感到饥饿,嫌日落太慢,盼快吃晚饭。刘胖说,你一人不愿吃,咱们大伙吃。那时男孩女孩在一起玩,上山采花摘野果,捉蟋蟀,在小溪里摸鱼,游泳洗澡。五个人吃一个咸鸭蛋,没有刀切。刘胖建议,剥开一人一口。他先在卵石上将鸭蛋敲了一个口,壳还没剥尽,液体就滴了出来。大家笑了,骂他骗人,他发誓说是大妈给的,他吮了一口,大声说是咸的,但是生的。一个蛋不值得,否则我们会在河滩上将它烤熟。当年洋火(火柴)奇缺,大人用火镰取火,我们也学会了。有次用两块石头相击也生火花烧着了草媒儿。我们在河滩上烧过鱼虾蚌蛤河鲜吃。这个生咸鸭蛋是大妈送的,还是刘胖偷来的呢?当时没人问起,后来也不可能问了。刘胖在次年保育院一次转移中,因打摆子(疟疾)病死在崇山峻岭之中。我不曾见到他被折磨得干瘦而死的情景,我记忆中永葆的是他那张圆胖的脸和“昌哥”亲切的呼唤。

去年夏天,我重返阔别了四十年的赣江。从老师那里,才知道刘胖的爸爸当年是赫赫有名的抗日飞行英雄,母亲是战地救护员,为了一心抗战,将才一周岁的刘胖送到江西战时第一儿童保育院。抗战胜利后,他们没有来接刘胖。也许,他们早已为国捐躯。好些年,好些年,我没有像此刻这样想过刘胖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每当吃起咸鸭蛋,眼前总浮现着他那张圆胖的脸。有一个时期,咸鸭蛋来源更少,我也不再那么爱吃了。我们伙伴中一个小女孩,姓朱,有天她揣给我一个洁净的鸭蛋,她说:“昌哥,这是熟的,咸的。”我望着她,不接也不吭气。她急得说:“真的。”我连蛋带手一把抓了过来。我也顾不上问这蛋从哪里弄来的。刚打了一场摆子,体力虚弱,眼看一条痴呆鱼贴在水石边也无力去捉,我需要恢复体力。我一人,在河滩的芦苇丛里,将这个黄大、油多的咸鸭蛋几口吃下,咸得喝了好几口河水。奇怪,我没有拉稀,这是我第一次惊奇我的生命力的顽强。人活下来,活几十年,在过去那个年月真不容易。一场今天看来根本不算大病的病就可能夺去人的生命。小琴,我幼年时的好伙伴,若她今天活着,也有四十五六了,她在刚刚懂事的时候,不知瞎吃了什么,腹泻不止,转成痢疾,我见到她时,她躺在竹床上,病弱到连苍蝇停在脚面上也无力驱赶。我望着她消瘦得可怕的面庞,轻轻地问:“想吃咸鸭蛋吗?”当时我以为世上最好吃最补人的东西莫过于咸鸭蛋了,而这个最好的东西我可以连偷带拿地弄到。她摇摇头,没力气说话。该死的苍蝇可恶地不断叮她,头发上也敢停。我还是从家里偷偷地拿了一个大咸鸭蛋,悄悄地送给她。她看着我放在床边凉席枕头旁。我要替她剥,她摇摇头。没有几天,我也打摆子,转到另一个村子。半个多月后,当我病愈返回台上村时,一位大姐见面几句话就告诉我小琴死了,吃药没止住。临死前,她还想偷着吃咸鸭蛋。咸鸭蛋有油性,一吃会拉得更厉害,“幸亏没吃”,我只记住了这一句话。她的小坟,就在村后我们每天去河边的小道旁。我去看她,不是在落日欲下的黄昏,是在一个天刚泛白的凌晨,宁静而又忧郁的凌晨,只见到一个小小的土堆,上面什么也没有,周围有叫不出名字的野花杂草,草上花上沾着晶莹的晨露。东方亮了,我怕太阳出来,让明净的露珠在花上草上多待会吧。她的几个哥哥姐姐不在身边,不知是谁将她安葬的,不会有棺材,准是用她睡的那张破席包裹了她。她身材短小。说也奇怪,坟堆如鸭蛋状,越看越像。四周静得可怕,熟悉的地方,也忽然感到陌生,那边坟丛,一堆一堆,平日印象是一堆堆绿丛。我眼前的这个新坟堆,上面光秃一片,没有绿荫覆盖,这也好,它不能遮拦我的目光……去年,我顶着烈焰,来到台上村,后边的小河近得只有百来米。我想顺着留下我童年足迹的那条熟悉的小路走走。“河滩大变样了!”难得见到的一位当年房东大伯要陪我去河滩看看。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不去。让那颗鲜红的幼小心灵在河滩荒野里,在我日渐衰老的心房里永远埋藏吧!

我长大了。抗战胜利前夕,快八岁。大人说我懂事多了。晚饭端出一碟咸鸭蛋,我再不会独霸了。咸鸭蛋给我留下的印记太多太深了……

去年夏天,从南昌上井冈山,清早出去,中午车过吉安就渐渐爬山了。无意间见到道旁一个木牌上标明“泰和县”,使我激动起来。这些年井冈山在我的心目中是一个神圣而陌生的所在。原来我是在走一条并不陌生的山道。南昌,泰和;泰和,南昌。南昌是江西省会,沦陷后,泰和一度成为临时省会。1943年,保育院从永新转移到永丰县,步行了一段,翻越了几座大山,才搭上木炭车去泰和。夏天,汽车陈旧不堪,老抛锚,走走停停,一停就大半天。谁也不敢下车,怕车突然开跑了。兵荒马乱,坏人和流亡者沿途截车爬车。车里闷热。一走就是几天。路上的干粮是大人为我们准备的熟咸鸭蛋,装在用旧布缝的口袋里,咸鸭蛋既能充饥又不怕坏。我倒不怎么想吃。希望靠站能吃碗凉粉。可姐姐说身上钱不多,留着有用。我真是又饿又渴,两天后,恶心想吐。姐姐劝我别把身体弄垮,要吃。在快到泰和时车停了,下半夜大黑天,我下车透透气,几天饿得慌,我不顾一切,连吃了五个咸鸭蛋。本来就渴,吃了这么多咸的更渴,没有开水,只好到路旁池塘里喝生水。衣服穿得少,在车厢里闷了两三天,乍一吹风,经不起凉风的侵袭,没等早上开车,我就上吐下泻了。当时没有药,只好忍着。吐完了拉尽了肚里的食物,又感到饿,皱着眉头再吃咸鸭蛋。这趟车跑了五六天,四十来个钟头,咸鸭蛋一个一个吃光了,这下彻底败坏了我的胃口,毁坏了我对咸鸭蛋的美好记忆。从此,我怕吃咸鸭蛋了。幸亏世上好吃的食物很多。一种食物也有多种做法,比如鸭蛋,除了煮鸭蛋,还有多种吃法,生炒整煮,或制成松花蛋,我爱吃松花蛋,比咸鸭蛋还爱吃。

江西内地兴许也做松花蛋,但我吃上咸鸭蛋的时候,却没有注意到还有别具风味的松花蛋,可能它成本高,一般人不大买得起。我记得初次给我美食印象是1945年秋,在吉安。抗战胜利了,我盼着即刻回安徽老家。妈妈已走了四年。大人说赣江通长江接安徽。吉安临赣江,望着赣江上的每片船帆都以为是去老家的。我不清楚与江西、安徽相距几千里,但风帆的移动,使我觉得离家乡很近。母亲的一位同事,从小待我很好,她后来与一位老教育家结婚,在吉安定居。我从永丰到吉安在她家里住了几天。她夹着一块松花蛋对我说:“小昌子,到了家别忘了江西,别忘了我们。你看,这松花蛋,玻璃片上还印着松枝花纹呢!”松花蛋皮真有点像带色的玻璃片,我看得出神,舍不得吃。那时我玩了几年石头弹子,在吉安街头乍看到有孩子在玩玻璃弹子,心里痒痒的,恨不得也有,即便有一块玻璃碎片也好,松花蛋皮,透明,布满花纹,比真玻璃还好看。“你怎么不吃?”唐阿姨盯着我说,“明天你上船,带几个路上吃!”她从小看我长大的,连我喜欢将好菜留到最后吃的习惯也了解。蛋皮好吃,稀溏的蛋黄也好吃。当年吃法简单,不像现在讲究,撒姜末,浇香油,浇醋、酱油,有的人家还放味精。我初次吃的是本色的不带任何作料的松花蛋,裹着一颗长者关切的心,对于一个远离父母只身在外的孩子来说,它的色香味够浓的了。从吉安到南昌,船行走了几天,沿途码头生意热闹,可以买到各种吃食。我在樟树镇长街的药店里还看到过囚在铁笼子里的花斑老虎。正是秋天,橘子大量上市。赣江上满载橘子的船只一趟接一趟。不花钱就能吃够,码头上堆放的一筐烂橘子中有好的或大部分完好的,我埋头选过,提了一竹篮子上船。我爱吃橘子,橘子代替了干粮,唐阿姨给我的几个松花蛋竟忘了吃。到南昌后,我们在阳明路一所教会女子中学落脚。校舍漂亮,树多,有体育馆、地下室。我们住在地下室,搭地铺。这里会集了不少旅人,等船回江南。我熟识了一个也姓刘的伙伴,比我大两三岁,小脸,瘦高个儿,我们在一起玩了几天,很快熟了起来。有天中午我们瞒着大人一同上街玩,忽然救火车一辆一辆疾驶而过,连续响着尖怪的声音,我们误以为又打仗了,吓得气喘吁吁跑回了住处。进了地下室,才安下心来。黄昏,我们散步到了赣江大桥,他说,明天他就要随父母从这里上船去九江,他指着江的尽头,水天相连茫茫一片,说那里就是,我说我也要到那头去。我们年纪不大,却也学会了用眼泪送别。第二天清晨,我们靠着校园里一座绿树环绕的住宅栅栏,相约以后写信。当时我还没写过信,想不起问他的通信地址,他也没问我。分手时,我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松花蛋,揣到他手里,他很诧异,我说:“这是熟的,真的。”他望着我,摇摇头说:“你吃吧,我家里有,常吃。”去年在南昌,近黄昏时,两位朋友陪我去这所中学,我一眼看到了那所住宅,树还绿,栅栏也在。我靠着栅栏,请友人代拍张照片,他说光线太暗了,怕效果不好。果然相片灰暗,还不及我记忆的清晰。

我1955年来北京上大学前,有七八年是在江南故乡度过的。这里是鱼米之乡,按时令能吃到各种鱼。不会吃鱼的人,喜欢吃名贵品种的鱼,其实有些杂鱼更鲜美。小城习俗,有钱的人家午饭吃鱼,上午鱼好,新鲜,但价码大;没钱的人家,晚饭吃鱼,渔民下午卖不掉急着回家就贱卖了,鱼自然没有上午的新鲜。我在中学住校六年,上午最后一节课老师常拖堂,肚子唱空城计,想吃饭,还想吃鱼。可是中午绝少吃鱼,有次我问伙房的老张,他讲明白了这个道理。反正不管中饭吃鱼,晚饭吃鱼,我都高兴。早饭吃泡饭还嚼点咸鱼干呢!据说我祖母传下来的陋习,臭肉不吃,臭鱼可吃,有时还故意将鱼放臭了再吃。是遗传,还是熏染,反正我也能吃臭鱼。那时吃鱼比吃蛋容易。松花蛋更少见,是逢年过节的佳肴。桌上放着一碟切成几分之一小块的松花蛋,自己不能动筷子,由大人夹,至多两块。我们家巷口马家鸭铺的松花蛋是全城有名的。不仅个头整齐,而且蛋皮上印着松枝花纹。家里有次来客,叫我去买,当场剥壳。长着满脸络腮胡子的老马师傅得意地将蛋放到我自带的盘子里说:“这就是我们马家的松花,谁家做得出这样的?”他说得神奇,我频频点头,实际上并不明白他说的花纹真的构成了什么吉祥的图案。我冒着料峭的春寒,踩着冰雪正在融化的肮脏的巷道,辛苦了一趟,也只吃到一块,八分之一的松花。我刚到北京上学,有时星期天串胡同访友,能见到白墙上用工整的毛笔字写的代做、定做松花蛋的广告。50年代像我这样来自小县城的大学生,生活是清苦的。我虽然生活、学习在所谓全国最高学府的湖光塔影里,日子过得充实愉快,但要吃上松花蛋却是少到没有的。我记不得大学生活八九年,我被人正式在饭馆里请过有松花蛋的酒菜。也记不得,在馆子里正式请过别人有松花蛋的酒菜。我记得,我下过酒馆,海淀镇有家夜宵店,一碗馄饨,两个火烧,至多再加一小碟白肉。我请过别人,别人也请过我。松花蛋,作料齐全的松花蛋,在我的眼里有,在我的味觉里是没有的。松花蛋就这样长久地吊我的胃口,煽动我的食欲。

这几年周围的生活有了显著的变化,松花蛋常出现在宴席上。我带孩子参加过几次友人的宴请,孩子最关心冷盘有没有松花蛋,他仿佛知道松花蛋对他的爸爸过于吝啬,现在他要贪婪地吃,代为索取补偿。不管是对半的,八瓣的,十六分之一的,在他看来就是一个完整的松花蛋,都是归他的,也不管是否放了味精,有香油、酱油、米醋,他都觉得好吃。他爱吃不放作料的本色的,这点像我,可见遗传因子是存在的。

我坐在“解放牌”卡车上,任山路颠簸。我躺在车上,仰看天空。我的床板就是一篓篓的松花蛋。那是在十年“文革”中期。我从北京来到湖北咸宁文化部干校。我从伙房的挑水夫变成了连里的采购员。我干采购员的时候,正赶上干校关心起“五七”战士生活来了。所以不像开始时,每顿咸菜,一位老剧作家爱人从南京寄来几个酱菜罐头也被展览示众,大批一通。有次我去村里的合作社,远远看见一堆乱草中,有人在动作,我以为是坏人在干坏事,那时头脑里阶级斗争这根弦绷得紧,走近一看,先见到一个身背,后来站起来一位老人,是一位名作家,兄弟连队的,他认识我,笑着说,你也来吧,我看草丛中有一个已被撬开的羊肉罐头。我问他,有筷子吗?他笑笑,伸出了手。我心酸地走了。1971年“九一三”之后干校气氛有了些变化。明显的标志之一,就是连里常叫我去咸宁挑豆腐。早起动身,来回三十里地;去遥嘴挑鱼,半斤重一条的鳜鱼,一次一百多条;再过些时,用“解放牌”卡车去远道买菜,我到过通山,李自成遇害的九宫山。有次连长半夜叫我,我刚从城里回来洗了躺下,心里一怔,担心有祸临头。那年头人心不像现在踏实,没事的人都怕万一,何况我并不是没事的人,“万一”是系在我的裤带上的。我忘不了连里一位领导任命我做采购员时的谈话:“你身体不错,相信你能完成任务。不要以为自己没事,不需要监督改造了。我们的眼睛是雪亮的。挑扁担也要讲阶级路线,有事随时报告。你不报告被别人报告就被动了。”我放慢脚步在想象自己即将面临的被动局面。连部灯火明亮。一位说:“别连今天去嘉鱼拉了一卡车松花蛋,每人买了几十个。大家都高兴。这事对我们连有影响。有人吹风说我们连不关心群众生活。明天你跑一趟,多拉些来,随便买,不管是群众还是被审查的,都卖,群众的生活我们向来是关心的,在这个问题上绝不能让阶级敌人钻空子。”就这样天还未大亮我就同司机小张乘“解放牌”启程了。中午我们到了嘉鱼县一个小镇,我和小张在一家饭铺里吃了生炒黑鱼片,店主人替我们摆了碗筷,还询问我们对菜的口味的意见,菜是很鲜的,特别是主人平易的态度是许久不曾感受到的,所以记忆极深。下午我们到了一个盛产鸭子的公社,在食品门市部仓库里我吃惊地看到那一筐筐堆积如山的松花蛋。平日极难得的松花蛋,在这里价值大贬,随地都有破碎的正在流淌的松花蛋。我来到了松花蛋之乡。晩饭在供销社吃,除了鱼之外,有一小搪瓷盆带壳的松花蛋,有好的,也有破碎的,主人说你们愿吃多少吃多少。我一顿饭吃了不下十个。吃得在车上颠簸起来打嗝老冒松花蛋味。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吃足了松花蛋。是在当时知识分子吃东西也要偷着躲着,精神屈辱时自由地、解放地吃足了的一顿。我带着这种自由感回到连队已是下半夜了。第二天连里开会宣布,每人可以登记买松花蛋,数量不限。头头那忽然关切的神情使群众,尤其是正在被审查的老干部反而疑惑起来,以为这背后会有什么动作。我上厕所时,就有人急忙问我拉回来多少,够敞开卖吗,问我是不是有意在这个问题上考验人的觉悟。中午各排报上来买松花蛋的数字不多,平日公认的几个馋鬼也只登记买五个,有人还注明如数量不够可以放弃。还是连里一位老干部摸着了人们的心思,他说:“别登记了,晚饭后就在一处卖,谁买多少给多少。”他先买了十几个,故意传开。那天忙到深夜,满卡车的货全脱手了。买得最多的一位是正在受审查的著名作家,他买了三次,两次有人在场,各买了二十个,后来快收摊时他单独来买了六十个。临走时,他向我点头微笑,我猛然想起我熟悉这笑容,前两年我在他送给我的一本选集的照片上看到过这微笑,他年轻时的微笑。我们连队多半是些文化人,有些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很会琢磨任何一件敏感事情的含义。对于连部此举,当然有各种分析,不管怎样,这件小事使连里紧张的空气多少有点松弛。指导员吃饭时能公然剥两个松花蛋吃,这就是合法的象征。深夜本来爱喝几口酒的人也敢用酱油拌松花蛋下酒。一位未解除审查的老人也敢托人带十个八个松花蛋给在干校另一个连队自己的子女。当然,有经验的老同志还是谨慎的,一再提醒别过分张扬。果然不久,干校领导说有人在否定前一段运动成绩,恰巧这时连里一位尚未解除审查的年轻人,凑热闹与同室的人用松花蛋就酒多喝了几口,据说酒后讲了几句怪话,不知怎么汇报到连部去了。第二天全连点名会上,那位动员无限制买松花蛋的领导又绷着脸威严地说:“别以为大家都在吃喝,其实动机大不相同,有人借吃松花蛋、喝酒发泄……”自此,人们吃松花蛋就没有前几天那么大大咧咧了。松花蛋从许多人的碗尖埋到碗底。松花事件,如果称得上事件,对我本人也有值得记存的。松花蛋卖完后,才发现我和卖东西的两三人没有买着。第二天起,这个消息传开。先是一位老作家给我五个,后来又有一些同志给我两个三个,那两天,半夜从伙房回来,常发现自己的床上、枕边有用报纸紧包的松花蛋。一天中午我又去村合作社,在路上遇到前面提到的那位在草丛里偷着吃羊肉罐头的老作家,他的背包里鼓鼓的,准又是去买罐头。他站住叫我等等,从背包里摸出两个松花蛋给我,他说:“我买了许多,饿了可以当饭。”这是位我尊敬但不太熟悉的老人,现在已经过世了。我记住他给松花蛋时伸向我的那只颤抖的手。我的所得是珍贵的,难以描述的。至于所失,说得上的,是我为了打通关系,自己花钱买了两包武汉出的“大桥牌”高级香烟,还有一包稍次的“永光牌”。好在那时我刚结婚,没有孩子,这点钱还贴得起。我做采购员一年多,贴过不少这方面的钱,但从来没有人向我谈起这笔损失,也从来没有人批评我这种不正之风,也从来没有人表扬我这“为公”精神。我有时怀疑,连部叫我干采购员这件差事时,除了各方面考核之外,是否也考虑到我暂时还没有太重的经济负担呢!我的结婚日期连指导员是记得清楚的,我下干校的头一个春节准假十二天回北京,回来超一天,被点名批判。至于算是收获还算是损失我就弄不清了。

这是十年前的事。过去的都过去了。人的胃口有时赶不上生活变化那么快,它的适应性似乎差些。我的孩子老说我傻,咸鸭蛋、松花蛋多好吃,永远吃不够,但愿他如此。上周周末,我们大学同班七八位同学,在母校附近一家饭店,欢迎我们的一位来自异邦的同学,我们都是多年不见了。客人是重感情的,她很关心我们同学这些年的命运。她说见到报纸上有我的文章,她才放下了心。我们频频举杯,她风趣地说爱吃今天桌上的每一样菜,特别是松花蛋。她笑着说:“松花蛋很好吃,这是中国的特产。”当她发现我的盛菜碟里两块松花蛋未动时,奇怪地追问我:“你不喜欢吃,为什么?”

1984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