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玫瑰花温泉浴加皇帝按摩
从哪儿说起呢?就从上次我和赵亮一起参加的一个经济学家与人文学者的研讨会说起吧。当时,他开着他的那辆银色宝马,带着我,去参加这个附带温泉洗浴和桑拿按摩的研讨会。我们奔驰在通往北京郊区的一个度假村的大路上,虽然车窗外是一片严冬的肃杀景象,可是我们心情愉快,全身暖意融融。只要是我们在一起,我总是坐在他的副驾驶的位置上。我也有汽车,虽然不如他的好,但是他就是不让我开车,而是让我坐在他的身边,目的就是为了方便一起聊天说笑。这是一个冬日的早晨,北京郊区的大地灰蒙蒙一片,稀疏的白杨树只剩下白色的枝干,像是一些被野兽破坏的篱笆,麻木地站立在道路边、农田旁。天地之间浮起了莫名的白色雾霭,显露出某种苍凉的气氛来。整个冬天,因为没有下一场雪,地上所有丑陋的事物都堆积在那里了,塑料垃圾、枯树叶、农作物的秸秆堆,在乍暖还寒的风中像垂死的动物一样抖动。
我说:“北京这几年的冬天越来越干燥和暖和了,往常,像这个时候,一定要下一场大雪的。可是你看,现在地上什么都没有,根本就没有一点雪的影子,空气也干燥极了,还刮那种带沙子的风,真讨厌。”
他点头说:“是啊,每年这个时候,我的脚后跟都要开裂,就是因为这该死的干燥天气,跟我当年在武汉上大学的时候一样。你还记得不?那个时候,每年冬天,我们的手都要生冻疮,紫色的冻疮又痒又木又疼,难受极了。而且,我的脚后跟会裂开一个很大的口子,用凡士林、愈裂霜抹一个月,都不见好。”
“我和你一样,脚现在还裂着呢。别提那些日子了,说起大学时代,我就郁闷,那个时候,我总觉得你是一个叛徒——背叛了文学,投靠了经济学。现在看来,还是你有远见,投靠经济学这个显学早,不像我死心眼儿。你看,咱们现在的区别多大啊。”
他哈哈一笑,没有接茬说话,而是熟练地开着汽车。宝马530的操控性很不错,车身比7系列的要短一些,但是灵巧很多。我们的车子下了八达岭高速公路之后,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了,可是,田间的小道纵横交错,就是找不到通往开会地点的道路和路标。好不容易碰到了一个拉车的老农民,他告诉我们正确方向后,我们才又拐向东边一条便道上去了。
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一个有名的温泉会议度假村。那个关于经济和文化的伟大研讨会将在那里召开,会议的时间是整整三天。在这三天里,像天敌一样的人文学者和经济学家们,竟然坐到了一起,他们要研讨的,就是当下中国所面临的现实政治、经济和文化问题,以及如何去应对和解决这些问题。赵亮,正是大会的一个主题发言者,而我则是一个小组会议的主持人。这些情况,我已经从会议通知和日程安排上看到了。
我们的车子拐过一个路口,我看到一个带琉璃瓦大屋顶的巍峨建筑赫然浮现在灰蒙蒙的雾气中,我知道,我们到达目的地了。
几个月后,当赵亮身陷可怕的丑闻旋涡无法自救,而且谁也救不了他的时候,他一定不会忘记,那天晚上和我一起泡在一个硕大的、铺满了玫瑰花瓣的浴缸里,进行玫瑰花香熏浴的美好而轻松的时光。我们到达之后,忙碌如同工蜂的会务组工作人员为我们做了报到和登记后,就把房卡和详细的会议指南交给了我们。然后,我和赵亮先坐电梯上楼,用感应式门卡打开各自的房间——这次会议的标准很高,与国际接轨了,与会代表竟然是一个人一间房。我们把行李放好,简单地洗漱完毕,去餐厅吃了花样繁多的自助早餐。喝了不少的咖啡、牛奶和茶水之后,看看距离开会还有四十分钟时间,我们就一起出来闲逛。不转不知道,一转吓一跳,地处郊区的这个金碧辉煌的度假村,的确是名不虚传,它似乎就是专门为开各种会议所修建的,无论是会议中心还是宾馆饭店,无论是餐厅食堂还是游乐设施,都是一流的、排场的、奢华的。整个度假村的面积很大,每个功能区划分很详细,距离也很远,需要搭乘橡皮轨道小火车在半空中来往。把地形地貌摸清楚了好活动,这是赵亮每次到达一个新鲜地方首先要做的事情。他拿着一张度假村会议中心的地图,带着我详细地搞清楚了各种设施所在的方位,然后,看看开会时间到了,我们就回到主会场,按照每个座位上的名牌坐下来。赵亮在前三排,我在第七排,只能斜着看见他的侧影。
会议的开幕式非常宏大庄严,全体起立,演奏了国歌。主席台上坐了不少领导和大名鼎鼎的学者,我不仅看到了人大副委员长和政协副主席这样的领导,还看见了白发苍苍的经济学巨擘们,以及北大仅存的某国学大师和当过外交部部长的某诗人、当过文化部部长的某作家。环顾四周,我发现,台下的名人、闻人和要人也很多。看来,这个研讨会请来了很多著名经济学家和人文学者。按照活动举办方的想法,这次会议的目的,是要经济学家和人文学者为当下中国的现实经济、文化的处境把脉,为未来的期望达成某种共识,然后发表一个共同的声明与宣言。
但是,等到会议的开幕式结束,领导乘坐警车开道的奥迪一溜烟走了之后,正式的大会才继续召开。于是,天敌们就开始毫不客气地互相开战了。比如,在白天的主会场上,第一个发言的,据说是孔子的第多少代直系孙子、穿唐装的北京文化大学教授、著名社会学家孔繁林,他一上来就开始大谈作为学者,甚至作为人的道德底线。他言辞犀利、用语尖刻,猛烈抨击一些当代经济学家没有守住人的基本道德底线,攻击一些经济学家如今成了某些特殊利益集团的代言人和利益的攫取者之后,成了腐蚀时代道德和人文理念的帮凶。他振振有词,列举了大量数据作为自己论点的论据,滔滔不绝且有理有节,切中肯綮又风趣生动,赞同他发言的人露出了喜不自胜的微笑,反对他的人则着急上火,怒目圆睁。这下就如同往平静的池塘里丢了一块牛粪,旋即引发了池塘本身的骚动,水立即被搅浑了。于是,第二个发言的人、北京工业经济大学校长、著名经济学家吴曙光,一上来就说,经济学家本来就是冷血动物,应该客观地研究经济学现象,经济学家不是道德家,也不想做道德楷模,经济学家在伦理、道德和社会公正、价值判断方面,本来就应该予以回避。他的发言嬉笑怒骂、据理力争、条理分明,发言完毕赢得了与会者一大半人的热烈掌声。
我明白,这下有好戏看了。经济学家们和人文学者们一开始就撕破了脸,转眼间,丢掉了伪善和面具,丢掉了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寒暄,丢掉了虚与委蛇,霸王上了弓,立即变成了仇敌,会场就这么热闹起来了。我看到,接下来,乱仗频频,两派人马——经济学家和人文学者们互相攻击,互相抬杠,互相嘲讽,互相诋毁,互相蔑视,互相不理解。总之,人文学者们把如今的道德沦陷乃至崩溃的情况,全部都算到了经济学家的头上;而经济学家也毫不含糊,指出人文学者如今享受的一切经济好处都是他们鼓吹和努力的结果,站着说话竟然一点都不腰疼,双方展开了一场口舌大战。
我偶尔瞥赵亮一眼,发现他根本不怎么理会发言的人在说些什么,而是埋头用掌上电脑在写着什么。这些年,我和他总是能够在各个场合碰面。作为一个研究文学的大学老师,在北京这个会议特别多的地方,我竟然和他这个经济学家经常在一些会议上不期而遇,也是很神奇的时代现象了。虽然这小子不说什么,但我知道,他内心里鄙夷文学由来已久,而文学研究也的确是每况愈下,根本就不是一门显学。早在20世纪80年代末,我们一起进入同一所大学,当时,我们报考的都是中文系,我还旁听了哲学系的很多课程。后来,本科毕业,我考入了京华大学中文系攻读硕士,接着读博士,毕业之后在一所不错的大学当了汉语文学系的老师。而他,则是另外的一条道路,另外的一种人生风景。十几年下来,他就成了著名经济学家,开始在社会上大出风头,红得发紫了。
我觉得这个研讨会很有趣。作为研究中国古典小说的人,这样充满了火药味儿的研讨会,我还真的从来没有参加过。本来,我以为这样的研讨会也就是一个打哈哈、吃吃喝喝玩闹一番,最后大家领一些论文课题费和廉价纪念品之后就散伙了的无聊会议,因为我参加了太多的各种文学、文化的研讨会,都是我说的这个情形。可是,像这样人文学者和经济学家们当场打起来的会议,我实在没有见过。到后来,连老牌经济学家武莲元都生气了,这个西装笔挺、白发苍苍的老头儿本来一向是弱势群体利益的呼吁者和维护者,因此,他根本就无法忍受有人把所有的经济学家都混为一谈,而没有把他择出来。他发言的怒吼声,把话筒都快震碎了。他谈到了改革的艰难历史;谈到了全国人民在最近三十年的生活的改善;谈到了道德底线和道德的发展前景;谈到了人、中国人的自尊和自信到底来自哪里,首先要来自腰包里的钱,等等。直到会议主持人三次提醒,他才把话头收住了,否则非要讲两个小时不可。我看到,他发完言之后就拂袖而去,秘书匆匆忙忙地跟在后头,连晚饭也没有吃。我偷偷地笑,很开心,觉得打起来的研讨会,才叫真正的研讨会,这样的研讨,即使最后没有做出什么宣言和达成什么共识,但是大家触及了最为重要的问题,就是人文学者和经济学家都面临的现实困境,还是很有趣的。整整一天都是这么吵过来的,到下午场结束,大家不欢而散了。我看那个架势,这经济学家和人文学者共同的宣言,是难以做出了。
白天的发言不欢而散,一些人提前走了,晚上的会餐也比较糟糕——按照赵亮的标准,没有鲍鱼,也没有龙虾,更没有鱼翅泡饭,这样的饭菜实在不算好。不过,酒店其他的晚间服务节目却特别好,不仅有只穿着若有若无的薄纱衣服的俄罗斯姑娘热辣的钢管舞;还有室外各种露天温泉,有打扮成美人鱼在一旁陪伴的小姐给你按摩;还有室内桑拿、专业技师按摩、洗脚修脚,各种药物、鲜花、香熏洗浴,有保龄球、沙狐球、网球、乒乓球、台球项目,射箭馆、健身房、飞镖室、动感电影院。于是,我记得,就是那天晚上,吃完了晚饭,我们俩一起去休闲中心,一起泡在玫瑰花香熏的大浴缸里,浴缸还加了金边,在泡沫的辉映和反射下,在玫瑰花瓣那瑰丽的色彩映照下,我们仿佛是两个阿拉伯世界的贵族享乐者,在四米多长的大浴缸里沐浴,浸泡在泡泡浴和花瓣混合在一起的奇妙水世界里。按说,这应该是一男一女泡在里面的,可是,因为我们实在太熟悉了,在大学的时候,我们俩就经常在一个淋浴喷头下面洗浴,所以,我们待在一个浴缸里说说笑笑,也是完全正常的。
我们许久不见了,的确有很多话要说。那天,我们在浴缸里谈了很多,包括这个开起来非常滑稽热闹的、在“全球化背景下的中国经济与文化处境”这样一个大而空的题目下的研讨会,还非议了很多来开会的各个大学的经济学家和人文学者。
“是谁想的这么一个糟糕的主意,竟然让经济学家和人文学者,尤其是和你们搞文学研究的冬烘来对话,这实在糟糕透了。你看,狗咬狗一嘴毛吧?两方面吵得那个不可开交。丢人啊。其实,我看,互相之间的矛盾没有这么大,你说呢?难道经济学家和人文学者之间有一道巨大的鸿沟?就说咱们俩,我和你,从来就没有那么大的分歧,对不对?”赵亮像一个阿拉伯酋长那样,头上顶着一块毛巾——他害怕脑袋顶部出汗,只要是他的脑袋顶部出汗,那么他必定要感冒,这是他的一个老毛病了。
我哈哈一笑:“你呀,胡说呢。我和你从来就是两种人,从大学时代就开始了,我们俩基本上在任何观点上,都是水火不容的。”我把玫瑰花瓣都贴在我裸露出水面的身上,让那散发暧昧颜色和气味的花瓣,覆盖住我的每一个毛孔,让我皮肤下面的每一个细胞都欢快地放松,让所有的泡泡把我完全覆盖住。
“什么水火不容?你看,我们现在都泡在同一个浴缸里,我们都在让自己的身体器官得到享受和最高程度的舒服。经济学家干的事情,说白了,和你们搞文学研究的,最终都是为了让人的器官、感觉和眼目更舒服,对不对?”
我笑了起来,他总是能从最为物质的地方想问题。“光让人的器官得到满足、舒服,那肯定不够。我们的道德呢?心灵呢?心灵迷失了,道德水准下降了,精神迷茫了,这些账,今天是算到了经济学家的头上。对于眼下的道德滑坡和迷茫,你们经济学家真的就没有责任吗?”
“咱们在浴缸里也要打起来了,算了,不要在这里争论了。”他说,“好多事情,你都不懂。其实,你一直活在你的审美的世界里睁不开眼,你对你周围的世界根本就不了解,所以,我需要引导你,让你看看,这个世界如今已经变成什么样了,不是说漂亮话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
他这么说,当时我根本就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后来,过了很长时间,我才明白过来他说这话的含义。他说得很对,我作为研究古典文学的副教授,实在是过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我的这个世界由风花雪月、诗词歌赋构成,顶多是《水浒传》和《三国演义》里面的人间枭雄与江湖豪杰,或者是《红楼梦》里的精致的古代贵族阶层的文化。我是懂得太多的古典文学的细致精美了,我也太沉溺其中了。而当代社会,则是我所不熟悉和不了解的,也是我不喜欢的。其实,我和赵亮本来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假如他是字,那么我一定就是背面的图像;假如他是左,那么我就是右;假如他是野兽,那么,也许,我就是一个人。我这么说很武断,但也有我自己的理由,而且也是有根据的,因为这个家伙如今就自称是“叫兽”。我们虽然是同一年进入同一所大学的同一个系,可是不久他就转系了,搞起了经济学。而我一直搞文学研究——这两种东西有些水火不容的味道,一个谈钱,一个谈美与人性,要媾和起来就很艰难。
作为研究经济学的年轻有为的教授,赵亮总是能够敏锐地传达出他那十分独特的经验和判断。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开始落魄和倒霉,没有被各种各样的丑闻与打击弄得灰头土脸,正在事业的巅峰状态上,名声很大,各种经济、社会、文化研讨会,各种展览、开幕式,甚至是北京的一个房地产项目的开盘仪式上,或者,在电视节目的嘉宾座位上,我都能够见到他。
“‘叫兽’这个称呼,实在太适合你了,哈哈哈,太适合你了。你的身体里有着一头充满了活力的野兽,和你共生在一起。”我由衷地说。
我太了解赵亮了,我是眼看着他当上教授和“叫兽”的,在短短的十多年的时间里。如今,谁都知道,这是一个大众传媒的时代,又是一个眼球经济的时代,有报纸、杂志、电视、广播,还有网络和网络上的博客和电子杂志、报纸,更有手机短信和手机文学——一种在我看来更加垃圾化的文化排泄物,都在吸引人们的眼球。可是,人们的眼球只有两个,人的大脑只有一个。那么,这个传媒之间的争夺战,和今后的日益下流短浅化,显然是一个趋势了。可是,谁吸引了大众——也就是最为广大的傻子们——的注意力,谁就可以捞到最大的好处。对这个局面,我多少感到了悲哀,感到了难以适应。但是,他却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他却可以做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比方说,最为神奇的是,有一天,我竟然在六种媒体上都看到和听到赵亮的言论。他简直是无孔不入啊,他怎么就这么适应这个时代呢?当时,我正在一辆出租车上,听到他和交通台节目主持人大谈“社会建设”。我一进办公室,就看到当天的报纸上,有他的雄文一篇,谈的是《超级女声》海选和民主制度之间的关系问题;而新浪网上同样有他,当时正在进行一场关于博客文化的现场网友对话会;到了中午,我到一家购物中心的顶层吃工作快餐,哈,我又碰见他了——在电视上,他正在谈论中产阶级勃勃兴起的文化现象;我随手买了一本杂志,好嘛,里面是几个建筑学家和设计师在谈建筑,自然还有我们著名的赵亮教授,在谈论“鬼子来了——我们需要什么样的建筑师”这个专题;最后,在我回家的时候,我路过郊区的一个无人的街口,忽然看见在街口竖立的一个巨大的广告牌上,啊,正是打扮得光闪闪的赵亮!他面带微笑地看着你,我这个时候都快疯了,以为是在做梦了,不由得咬了一下指头,哎呀,好疼,是真的,他站在广告牌上,还指向了前方。在他所指的方向上,一个别墅区正在绿树掩映中依稀可见,那是什么样美好的生活在召唤呀!而他,正是这个房地产项目的代言人——“你想诗意地栖居吗?莱蒙湖别墅,在等待你!”
所以,要想逃脱他的影响、他的声音、他的形象和他的言辞,对于我都是无比困难的。作为他的大学老同学,我二十年来都试图这样做,可是,我从来没有成功过。他通常都开着他的那辆漂亮的银色宝马轿车,在各个场合出现,神龙见首不见尾,刚刚出现,讲完话,又迅速地离去,并且把他江河般泥沙俱下的语言波涛和还在现场的人们心中引发的波浪保持在那里,然而,他已经离去了。我不由得佩服他,甚至觉得这个我认识了二十年的人,似乎反而越来越不熟悉了,也越来越具有一种奇怪的、幽默的、可怕的和有些反讽但又是庄严无比的严肃的魅力。我不知道他到底是这个时代的产物,还是时代本身使他具有了这么有趣和复杂的表征。
“而且,你看,你们这些搞文化的家伙啊,太不懂事了,连武莲元这样的替穷人说话的经济学家,都要讨伐,都要得罪,你说,你们也太傻了。这些人文学者是故意挑事,是眉毛胡子一把抓,触犯经济学家的众怒了。”
“可是,我怎么觉得就你表现得很无所谓,很坦然,很有些坐山观虎斗的架势呢?你到底是怎么看的?我根本就不知道你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现在,的确,经济改革三十年了,当然成效显著,人们的腰包鼓多了,而且让中国人民有自豪感了,敢出国旅游和全世界随地吐痰了,也要搞上海世界特殊奥运会和2008年北京奥运会了。可是,我们存在的问题也不少啊,各种社会问题堆积如山,怎么办呢?还是要经济学家和人文学者,包括那些科学家和社会管理者,一起想办法。你到底站在哪一边?你是什么主意和想法?我真看不出来。”我把身上的花瓣都抹掉了。
“我的想法?我的想法很简单,但是,像今天这样打乱仗,我就不愿意掺和了。我的想法至少和武莲元的想法不一样,我觉得,现在还不是给穷人张目的时候,现在,我看应该把蛋糕做大,只有整个蛋糕做大了,一切——包括给那些穷人许诺的一切,才可以实现。所以,我们首先要保护那些能够给社会创造财富的富人的积极性,给他们创造更好的赚钱的环境。同时,要扩大中产阶层的范围。有一句老话,叫作‘救急不救穷’,你给那些穷人再多的银子,他们也会都给糟蹋了,没有用。给穷人说话的人,我觉得动机都是可疑的,都是有别的目的的。政治家就更是这样,那叫收买人心,你看他们在电视上去访贫问苦,给点救济金,可是,真的解决问题吗?还是要把财富的蛋糕做大,使劲做大,所有的人就都有的吃了。”
我有些着急了,从浴缸里一下子坐了起来:“难道给农民免去农业税,给农村孩子免去学杂费,给买农具的和养母猪的农民补贴钱,给退耕还林的山民资助,这些措施,你作为一个经济学家,都不支持?”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说:“不能说我不支持,这不过是一些具体的政策和措施,我至少不反对,但是,我也不怎么赞成。我想,中国经济一定要依靠正在壮大的富人们——他们手里有资本,他们有财富,也最有智识。只有依靠这些人,政府的政策只有为这些人服务,才可以把经济真正搞上去的,我的意思就是这个。”
“我觉得,你的一贯腔调就是在帮富人说话,生怕富人现在的利益受到损失。可是,他们是怎么富起来的?好多人还不都是依靠权力去巧取豪夺,钻改革过程中的政策空子,就这么发起来的,谁的屁股上不都是脏乎乎的?你就是资本家的乏走狗!你这个家伙啊,你看现在的穷人阶层就连要饭的也不如了。”我吼叫起来。但是,我立刻觉得也许我过于激愤了,因为实际上他没有那么坏、那么糟糕,也根本不应该拿鲁迅的一篇骂梁实秋的文章标题来形容他。
他愣了一下,然后哈哈一笑:“你呀,总是这么激愤。你想想,即使你拿鲁迅的话来说我,可是现在,我们看鲁迅和梁实秋,他们俩不都是大好人、大学者,都是对文化做出贡献的人?你的比喻不合适。我不接受。但是,经济学研究的是另外一回事,我一句话给你说不清楚。比如,改革总是要付出成本,腐败、贪污和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是很正常的成本现象,最近一些人要揪民营企业家的原罪,纯粹是胡扯。这一点,我怎么给你说呢——”他有些踌躇了。
我也笑了一下,来化解可能的尴尬。但是,我知道他的神经足够坚强,他的灵魂足够强健,像我这么说他,多年来这么冒犯他、打击他,可以说他从来就没有被触动过。“我希望,你能够向一个孟加拉国经济学家学习,他……”我说。
他立即打断了我的话:“啊,你说的这个人是一个银行家,穆罕默德·尤努斯,小额贷款的实验者。他是一个成功的银行家,但是,他还是在小额贷款上赚钱了,告诉你,没有不赚钱的银行家,他们都是吃人的。”
“你这样的经济学家才吃人呢,你们替一些地方政府呼吁中央放权,鼓吹去‘经营政府’,实际上,是让一些地方政府把地皮炒起来,然后,大家都被三座新的大山——住房、学费和医疗压得喘不过气来。”我又有些义愤填膺了。我觉得他不能这么说穆罕默德·尤努斯,那个孟加拉国的银行家。他这是用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了。“在我看来,尤努斯身上体现了基本的人的道德观,是尤其需要中国的经济学家去学习的。穆罕默德·尤努斯认为借贷给任何人是人权的体现,穷人有权利得到贷款。1976年,他尝试贷款给村子里的农妇制作竹凳子,结果没有一个人拖欠贷款。从此,他就相信,穷人比富人有更好的信誉,至少信誉一点也不比富人差。他于1983年开设了格莱珉银行,开办小额贷款业务,帮助穷人改变他们的生活。他果然改变了无数人的生活,格莱珉银行也兴旺发达了,尤努斯最终也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
他从浴缸里坐起来:“和你吵架没有意思,你要是给我上古典文学课我喜欢,谈这个多累啊。咱们来点轻松的。”然后,他按了一个浴缸边的送话按钮:“喂,我们需要做按摩,要最好的按摩。你们这里有什么项目的按摩?”
送话器里面传来一个甜美得不能再甜美的女声:“什么样的按摩都有,中医、宫廷、日本、泰国、土耳其、印度尼西亚……”
“要宫廷按摩,有没有皇帝按摩?”
送话器里面的声音更加甜美了:“有的,先生,当然有皇帝按摩。要订包间吗?”
他兴奋了:“好,要订两个包间,我们有两个人,两个皇帝。马上把包间给我们准备好,马上,姑娘,要快。”
送话器里传来了女孩子银铃般的笑声:“是的,老板,已经把包间准备好了,一个房间号是1688,另外一个是1988,您现在就可以过来。”
他从浴缸里站起来了,然后,走到了另外一边的莲蓬头下面,一边淋浴,一边对我说:“那你今后可以跟着经济学家茅于轼去搞搞他的乡村互助经济实验吧。哼,兴许他真的能成,能得到很多穷人的拥护。再不然,你也可以跟着搞新农村建设实验的经济社会学家温铁军,去弄他那个新农村实验吧。但是,现在,我说的是现在,咱们别在这里,在一个让我们无比放松的地方,搞得我神经紧张情绪失控,反而让我们兄弟俩吵架了,继续白天会上的无聊吵架,这能解决什么问题?”
“什么都解决不了,当然,问题依然存在。”我不得不承认。我也站起来,在另外的一个淋浴莲蓬头下面,让温和的水流冲掉我身上的花瓣和白色泡沫,冲掉我体内的器官感受到的多少有些罪恶的舒服感。然后,在他的指点下,我穿上了一次性的、按摩专用的短裤和摔跤服一样的上衣。打开浴室的门,立即就有人引领着我们,一路向1688号和1988号包房走过去。
到了前面,我看见两个打扮成清朝宫廷里面的格格一样的姑娘,头上云鬓高悬,一边甩着水袖,一边挪动着莲步,袅袅婷婷地迎候过来:“老板好,包间在前面,都给您准备好了!”赵亮的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应答,依旧横着走路。看来,他经历的这类场合太多了,对这架势、这有些后现代的场合见怪不怪,我却觉得有些新奇和胆怯。我当然不能问他,这皇帝按摩,要花多少钱,钱一定都是他付,他有各种信用卡和优惠卡,有俱乐部打折卡和贵宾卡,所以,我骂他的最后结果,竟然都是他全部埋单,我还有什么说的?人文学者骂了半天之后,享受的却是经济学家鼓吹的成果,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悖论?到底谁应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呢?我想着想着,就被引领到了两个相互挨着的包间前,我们依旧是一人一个房间。我有些犹豫,但是他把我推了一把:“轮到你也当皇帝了!”
我进去一看,就傻眼了。原来,里面有一个巨大的好像是紫色檀木做的仿清式的龙凤床,有五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也就是按摩师,在笑吟吟地等待我,看见我一齐喊:“老板好!老板晚上好!”我吓坏了,姑娘们喊得那个脆生生,姑娘们长得那个白嫩嫩,姑娘们表现得那个暧昧和欢喜,哎呀。但是,我害怕了,我不敢消受啊,我不知道接下来是什么服务了,我反而感到了拘谨,因为,我看不见赵亮了。我必须要和他在一起才感到心安理得。我哪里了解这个时代的新花样?我哪里能够消受五个姑娘一起伺候我?我想,现在,他在隔壁,一定被同样的场景所包围着。
我立即摆手:“我、我不要包间了,我要和同伴在一起——”
门口的那个格格却咯咯地笑着:“那老板您这边请——”把我又带入赵亮待的房间。里面照样是一个巨大的紫檀木龙凤床,而赵亮则已经躺到了那个大床上,身边照例有五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在伺候他,一个按摩他的头部,两个按摩他的左右胳膊,另外的两个,坐在床下,在给他捏脚。赵亮正在闭目养神,感觉良好。听见我进来,他睁开眼,坐了起来,感到了诧异:“怎么,你——”
我笑嘻嘻地说:“还是和你在一个房间比较自在,也比较放松。”
他哈哈一笑:“老土啊,好吧,那你坐沙发上按摩吧。姑娘们,照样给他做皇帝按摩。”
我就坐在床边的一个按摩沙发上,然后,刚才我看见的五个姑娘全都进来了,围在我的身边,我感到呼吸都困难了。一个姑娘给我按摩头部,两个姑娘给我按摩胳膊,两个给我洗脚。其中一个发现我的脚需要修一修,就说:“先生,您的脚需要修一下,脚指甲太长,另外,有些地方脱皮了,脚后跟还开裂了。”
“好啊,姑娘,那你给我先修脚吧。”于是,其他四个正在给我按摩的姑娘先出去了,由这个姑娘给我修脚。半个小时的修脚时间里,我的脚感受到了别样的被照顾,指甲被修剪,死皮被除去。我和赵亮一样,在每年的冬天里,脚后跟很容易开裂,在春、夏天的时候,脚后跟有一层厚厚的角质层,需要仔细地去掉。修脚完成后,就是泡脚、洗脚,四个姑娘重新进来给我按摩了。按摩头部的给我掏耳朵,还做了一个耳烛。她用一根纸管子轻轻地伸进我的耳朵,带给我一种麻酥酥的感觉。然后,她点燃了这根纸管,烟火的气息出来了,管子内部因为火焰而形成了吸力,于是,不知不觉之间,我的耳朵里面的杂质就被吸出来了。然后,她们小心地给我按摩头部。真的很舒服啊,这就叫作皇帝按摩?五个女孩为我一个人服务,感觉确实不一样啊。我看到赵亮很舒服地躺在那里,不理会我,哼哼着,嘴里还和姑娘们说话聊天,很受用。
忽然,赵亮对我说:“你这家伙,别以为我一点都不懂文学,我懂不少呢。我告诉你,我们当代没有什么好作家,可是中国目前的现实丰富性,完全可以诞生伟大作家啊,只要你去描绘这个时代。我们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呢?是的,我们既有着欧洲的富足,也有着非洲的贫穷,多么复杂的现实。只要你一路向西边、西南边走,你就可以看到多个层次的中国。如何把握这么复杂的中国现实,那些小说家没有想好呢。我经常看一些拉丁美洲作家的原文小说,他们写得真好啊!我看你最好学习学习西班牙文,为什么?因为拉丁美洲有很多好作家,要看原文。《三只悲伤的老虎》看过没有?《墨西哥龙虾》看过没有?那都是好小说,比《百年孤独》一点不差。法语小说退步了,这是你告诉我的,再也没有雨果、普鲁斯特这样的大师了。一个统计资料表明,百分之三十的法国成年人有写书的冲动和水平,到了这一步,写作就成了人人都可以干的事情,那就不妙了。另外,英国的小说中,白人写的小说也在退步,简直臭不可闻了,很小气,很拘谨。英国和美国的白人小说家中没有几个好的了,要说英语文学还有一点活力的话,还是依靠当年英国人的殖民地,那些印度、巴基斯坦、非洲和加勒比海的国家出来的非白人英语作家,才勉强支撑住了。当然,还有几个华裔作家,比如哈金、谭恩美,带给了当代美国文学活力。现在,是中国的汉语文学发展的好时候,但是,我没有看见大师,他们有几把刷子。我知道的,那就是,几乎没有什么刷子,我倒想看看他们能耍到什么程度。”
“不要和我说当代小说,我不大了解。不过,也有一些不错的啊,莫言、残雪、贾平凹。当然我更喜欢沉浸到唐诗宋词和明清小说的世界里去,那里的境界都很好,至少都是审美的。那种美是和今天有些距离的。今天的世界太复杂了。”我的脚被捏得非常舒服,每个脚指头都一点点地被拨,被捏,骨节嘎巴响,疼,但是爽。我彻底放松了,缓慢地摊开了。给我按摩头部和胳膊的三个姑娘,让我的全身每个地方,当然,最为敏感的地方除外,都很舒服。现在的人真会享受啊,这种让人的身体各个部位、器官和骨节都得到休息的按摩,的确让我感觉到了舒坦。
“你这就对了,我亲爱的老同学,你就应该好好搞你的文学研究,少发牢骚,多搞文学研究。现实世界的确太复杂,而它又是疯狂生长着的,你把握不了。我了解你,我很了解你,你有些理想化,不光对现实,你看待你自己的生活也是这样。”他意味深长地说,“对了,等我从外地出差回来,你到我的家里来吧,我老婆总是说要请你和你女朋友一起吃饭。你的女朋友,定下来没有?”
“还没有呢,我带一个女同事来。今天这个会结束了,你又要到哪里去?”我知道他是空中飞人,整天到处跑,甚至是全世界到处跑。
“明天一早,我就要到南澳市去,我是他们市政府的顾问,市长叫张良基,他正在举办一个东南亚经济发展论坛,我要去做一个演讲。再说,那个张市长也是我的好朋友,他很需要我给他出谋划策,怎么搞出来政绩,在官场上继续前进。”
我知道南澳市是南边靠近海边的一个经济发达的大城市,据说如今的人口超过了八百万。“那你的出场费也很不菲吧?”我问他。
他哈哈一笑:“有时候,你这家伙关心得太多了,这个是秘密,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尽管我们是这么好的老同学。你觉得这皇帝按摩怎么样?”
“很不错,今天是我记忆深刻的一天。从大会上的论战到这个皇帝按摩。”
他又哈哈大笑:“还有更爽的呢,我会带你玩更有趣的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