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觉醒来,我打算去京华大学看望诗人牛太阿,因为他刚刚被人打瞎了一只眼睛。诗人牛太阿是我熟悉的流浪诗人,一个不折不扣的杂种。我对他敬畏的主要原因是他近来一直在谈论“中国文艺勃兴的背景与前景”这个巨大的话题。每一次我见到他,他总是像替地主收租子的管家那样,掰起手指给你说他的计算:“王蒙同意我的中国文艺勃兴的观点了,(王朵)(王朵)(王朵)也同意了,你也写点儿文章或者画点儿什么,支持我文艺勃兴的观点吧。”自然,王蒙和(王朵)(王朵)(王朵)都是如雷贯耳的家伙,这一类名字,那些初搞艺术的人一听见就会小便失禁,他们是当代文化界巨擘一类的人物。牛太阿以为他们支持他的中国文艺勃兴的想法,中国文艺就真的勃兴了似的,这实在可笑,这实在太可笑了,可笑得我的脚气病都加重了,我就拼命地用手去抠。
这个夏天热得我的头都要肿了,整整一个月我都昏昏沉沉,一幅画也没有画出来。昨天我刚刚接到旅美画家和诗人严河的一封信,他在那封信中用黑色幽默的笔调写道:“夏天纽约的天气可太热了,假如我是一只母鸡,那么我下的蛋也是热的。”嘿,这种说法真叫我忍俊不禁,所以每一次大汗淋漓地从睡梦中醒来,我都像要找什么好东西似的在床上找来找去。如果我真发现熟了的鸡蛋,那么我就不折不扣是一只母鸡啦!一只夏天里的母鸡!
当我一听见牛太阿眼睛被打瞎时,我就觉得内心之中涌起了一种兔死狐悲的感情。每一个人最终都要瞎掉他的眼睛,可谁也没权力弄瞎别人的眼睛,我愤愤不平地想。我在20世纪90年代北京的酷夏之中穿行,像一条流汗的鱼。大街上的每一个人都像热带鱼,在不停地流汗。我想我必须要见到他,流浪的人在一起彼此就能给对方以黄金般的力量。我在公共汽车里可以闻见自己的汗臭味儿,人人都在夏天里分泌液体,与我近在咫尺的穿短裙的姑娘们那性感的腋窝里、大腿的缝隙间和深深的乳沟中散发的却全是香汗,她们每一个人都像是欲望的容器。在我看来,这个世界上,越来越多的女人都变成了欲望的容器,那种可以叫你浑身发痒和肿胀的欲望,像瓶子中的水那样在她们的体内晃荡,一不留神就会溅你一身,叫你得上焦虑症。所以面对各种诱惑,你一定要把你的欲望管好,别叫它像毒蛇那样朝着外面吐芯儿,否则连你的牙都会被她们拔光。女人都怎么啦?我不是一次听到那些渴望爱情的人在嚷嚷。我想她们无非是变得更为物质化了而已。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一个物质世界,女人天生就是物质化的,她们需要安全感,需要快乐和享用物质的快感,你要是对她们要求过多,那才叫见鬼呢。
我像一条受伤的狗一样在大街上无数个性感小妞的炸弹和雷区间穿梭,我小心翼翼狼奔豕突地躲开她们,为的是别叫自己爆炸。我钻进了地铁,我在臭烘烘的车厢里仍旧压抑着自己的欲望,我想这会儿我简直随时都能雄起,那种欲望你越是压抑它反而越是生机勃勃。如同历代农民造反一样,你越是压制他们,他们就造反得越凶。这使我想起了童年时代我所见到的烧荒的情景:满山的大火在烘烤着那些荒草,以期它们最终变成肥料。可到第二年春天,它们全都变成了自己的肥料,反而长得更加茂盛,到处都是荒草,那种荒草生长的架势,简直可以淹没整个人类和整个春天。我在裤子口袋中按住我那不听话的玩意儿,像一只馒头逃离了蒸笼一样的大街。
我从西直门换乘332路公共汽车,向京华大学赶去。多年以来牛太阿就住在京华大学附近,在那里给那些学生讲他的诗歌与文艺勃兴。我听说他最近给一批发了财的私营企业家上了一课,在这堂课上他在黑板上写了但丁、莎士比亚和牛太阿三个名字,他最先谈到了但丁是如何伟大的,然后又谈到了莎士比亚是如何伟大,末了他大谈牛太阿——也就是他自己是如何伟大的,直谈得那些发了财的家伙两眼发直。他们从来就没有指望能够和任何一个伟人距离只有几米远,但那一天他们发现自己错了,以至于有一个靠养鸡发财的家伙当场请“伟大的诗人牛太阿”担任他的现代化养鸡场的总经理助理。牛太阿假模假样地咳嗽着,说这个问题要考虑考虑,因为他实在拿不定主意,如果跟成千上万只公鸡和母鸡待在一起,他的文艺勃兴的梦想是否能更顺利地实现。另外,薪水的问题也是一个重要问题等等。到后来,他考虑再三,还是忍痛放弃了可以天天吃到鸡肉和鸡蛋的诱人许诺,依旧住在京华大学旁边的一个小屋里,写着他的乌托邦诗篇。就靠着这一点,他保持了我们对他的敬意。在一个他娘的精神万分贫乏的时代里,要放弃物质的诱惑该有多难哪!放弃每天都吃到鸡肉和鸡蛋的生活,对一个食不果腹的怀有伟大梦想的流浪诗人来说,的确是伟大的!
坐在公共汽车的一路上我都在想着这些问题,我想牛太阿是一个具有黄金品质的人,他善于从流浪的生活中提炼出黄金,把它们锻打成精神的金枝,然后以此来激励自己向前走,向生活的巨大海沟勇敢地走去。这个时候天色已趋于黑暗,仿佛有一块巨大的抹布在覆盖整个天空。可每一个人到头来都是一具小小的尸体,被这块巨大的抹布所覆盖。我呼吸着夜空中睡梦和酒精的气息,有多少人这时在开怀畅饮?想到酒,我使劲地咽了口口水。可我讨厌黑夜,一旦进入黑夜我就感到忧伤。我想做一个每天每时每刻都生活在阳光里的人,否则我就会发疯。
我来到了京华大学的校园里,我问了至少三个女学生,她们告诉我,牛太阿正在京华大学最大的阶梯教室里进行他的伟大讲座。我找到了那个教室,我偷偷地溜进去,坐在最后一排,嘿,我看见了牛太阿。他依旧穿着他那件黑色的银边休闲西装,和一条黑色的裤子,连他的圆领衫都是黑色的。他一身黑站在讲台上,头发也像一团黑色的火焰高高地在黑板前飘扬,只是他浑身有一点是白色的,那就是他的左眼,被雪白的绷带包扎着,他的脸上被一种异常悲壮的表情给控制住了,他说话的语调低沉有力,如同皇帝在棺材中讲话一样。我看见他背后黑板上写着几个斗大的字,“中国文艺勃兴”。他又在谈论他的文艺勃兴了,即使他瞎了一只眼他也要讲下去,这就是具有黄金品质的人,我看着他想。他站在讲台上真像是一棵树,或者是一只受伤的老鹰,一瞬间我真的有些被他感动了。我坐在那里听他讲,我敢断定他没有发现我。
“我们这一类人的生存处境显然是尴尬的,今天,丧失深度的大众文化前所未有地甚嚣尘上。剽窃模仿的流行歌曲、摇滚乐、影视剧、时装表演、言情色情、武侠、市井小说,广告设计、相声、小品,应时婚俗的诗词,游记、纪实、新闻报道、广告文学以及酒文化、茶文化等已成泛滥之势。当我们转过身来,寄希望于高层次的学院文化,却吃惊地发现这种文化也是岌岌可危。有人继续钻研苦读,却愈来愈遁世冥想,丧失了介入现实,改造社会的力量;更多的人则经不起世俗生活的诱惑,乐于去从事一些现炒现卖,半文半商的活动。而且,学术腐败成了常见的情况,文化人沉思的气质日益稀薄,轻浮虚躁之风日盛,且把铜臭当花香,甚至成为庸俗文化的帮凶。知识分子丧失了文化理想与操守,他们也在努力地追求金钱。
“在这样一种准文化处境中,我于去年夏天正式提出了文艺勃兴这一命题。今天是否需要发起文艺勃兴,这直接关系到我们是否需要反对庸俗、罪恶、贫弱、物化。当前,越来越多的自由艺术家的出现,是一个极具深意的现象。中国文艺勃兴的先驱与中坚力量,半数以上将是这大量涌现出来的自由艺术家中的优秀者。他们一方面抵制了文艺作为政治附庸的不正常现象,进而抵制了文艺作为商品交换的庸俗作用。同时,他们对有陈腐守旧、遁世冥想之嫌的经院文化进行了强有力的冲击,从很大程度上解放了文化人的心灵与思维,给经院文化注入新血液。这些人的作品、经历、行为及整个生命,将成为中国文艺勃兴的重要成果。
“今天,文艺勃兴完全可能仍然是发端于诗歌或具有诗歌精神的艺术家。诗人在我的言语中几乎已经不能算是一个名词,而应当是个动词,是有生命的,见血见肉的。大诗人首先意味着智慧、创造、良心、勇气、解放、节制、升华;意味着对大众苦难的承受和把大众带出物质世界的决心。而我,就正在努力地成为这样一个大诗人!你们来欢呼和支持我吧!”他热情地张开了臂膀,朝台下呼喊。站在讲台上,牛太阿这会儿像个烈士行将就义一样,把他的文艺勃兴的乌托邦理想扔了出来,他到底抛出了些什么东西?是鲜花还是一株大毒草?那些黑压压的人头都一动不动,全场这时候出现了令人吃惊的寂静,犹如死者在咽最后一口气时的寂静。他们都在想些什么?
“人民,只有人民的力量是可以信赖的。人民最初的轮廓必然是一个觉悟的姿态,一个发现的姿态。以这样的一个姿态来审美,才可能获得纯粹而持久的幸福,并以此推动人之所以成为人的全面勃兴!”说到这里,这时候,牛太阿站在讲台上像英雄的雕像那样,向前跨出半步,左手伸出向上扬起,来了个弓步动作。这是标准的苏军战士动作。可这会儿我一点儿也没觉着好笑,我只是觉得悲壮。
讲台下那几百个苍蝇般蠕动的人头攒聚了一会儿,突然有人站起来向牛太阿发难了。这些学生所提的问题都更为日常和尖刻:“请问你自己有性冲动吗?”“请问你对金钱怎么看?你喜欢钱吗?”“诗是一种狗屎都不如的东西,我们应该为工具理性所指导,我们不需要你的文艺勃兴,我们需要的是软件人才、工程师、航天技术、登月火箭和军工企业、住房和私人汽车!”“下去吧!一个靠贩卖理想吃饭的骗子!你简直在把苍白说成了鲜红!”“你的理想连自己都拯救不了,我听说你连如何吃饭都成问题,干吗不先自己找个工作干干?当个养鸡场场长助理多好,嘻!”“这不是一个诞生高更和凡·高的时代,因为现代是信息高速公路时代,只有掌握了电脑信息通道和国际互联网的人,才会成为时代的主宰,而你,太滑稽了!”那些年轻的十八九岁的男女青年像水中按不下去的葫芦一样,此起彼伏地向牛太阿发难。牛太阿一开始还能够耐心地解释他们的问题,胜似闲庭信步,可没过多久,他发现他们的问题他根本无法回答。这是一个两难的处境。到了最后,讲台上的他和讲台下的学生们都在大声地讲话,可是谁也听不明白对方在讲些什么,局面立刻混乱了。这种局面离中国文艺勃兴太他妈的远了,我想,年轻的一代人更相信工具理性、电脑、信息高速公路、电视、新闻谣言、文化快餐、美容美发与时装表演,他们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老于。我大喊一声:“牛太阿!我朱晖在这儿!你快点儿过来吧!别废话了。”
在一片混乱中牛太阿看见了我。他那焦头烂额的架势真叫我好笑,也许你对很多事情认真不得,一见你过于认真,事情最后总会弄得你无地自容。牛太阿突然在讲台上被一个苹果击中了他那受伤的左眼,他痛苦地尖叫了一声,捂住左眼的白色绷带,狼狈地向我冲来。他杀出了重围,在一阵嘘声中逃到了我身边。“你可来了,咱们走吧,这是信仰式微、道德沦丧、拜金主义的新一代。也许我真的失败了?这可是京华大学啊!”他万分痛苦地大声向我发问,那仅剩的一只眼布满了大地上从来没有过的阴霾。
“诗坛崩溃了!”当我们一走进牛太阿租住的小屋,他就悲愤地大声嚷嚷。在他十平方米的小屋里,从地下一直堆到天花板的全是书籍,是各类大师们的作品集,老天爷,他们是荷马、萨福、品达罗斯、蚁垤、彼翁、维吉尔、贺拉斯、奥维德、特罗亚、但丁、彼特拉克、莎士比亚、弥尔顿、德莱顿、松尾芭蕉、蒲柏、歌德、布莱克、彭斯、华兹华斯、司各特、柯勒律治、拜伦、拉马丁、雪莱、济慈、海涅、普希金、雨果、爱默生、胡费罗、丁尼生、勃朗宁、莱蒙托夫、洛威尔、惠特曼、涅克拉索夫、波德莱尔、哈代、马拉美、魏尔伦、兰波、王尔德、叶芝、瓦雷里、弗罗斯特、里尔克、桑德堡、阿波利奈尔、威廉斯、庞德、佩斯、艾略特、帕斯捷尔纳克、叶赛宁、聂鲁达、沃伦、奥登、托马斯、拉金、金斯伯格、海纳、霍尔、约翰·阿什伯瑞、耶胡达·阿米亥、杜拉尔·图潘,他们是一群死者的大军,以整齐的方阵向我拥来。他们排得整整齐齐,而牛太阿则更像是这样一批伟大的死者的军士长,每天在他的十平方米的小屋子里指挥他们正步走。迟早有一天,作为伟大的死者,他也要加入他们行列中的,我想。
“你的眼睛到底是怎么弄的?是谁动的手?是谁干的?我关心的是这个。”我急匆匆地说。
“是一伙歹徒。我在北太平庄看见他们在殴打一个外地民工,我上前高声呵斥,于是他们便围过来打我。其中一个家伙用手中的一根铜管打中了我的眼睛。这是前天晚上发生的,到目前为止,警察一个凶手也没抓到。”他气愤地说。
“你为什么要管那么多事?你连自己都顾不了呢,你真笨。”我真替他感到生气,“别指望警察能抓到他们。”
“为了文艺勃兴。只有这样我才能保持心中的火焰,怀揣正义我才能走路。”
他说话的样子就像是耶稣本人。我忍不住想嘲笑他,可今天我没有那样做。他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也没有得到,他一直在自己鼓励自己,自己给自己打气。我那样做太无情。我说:“真的瞎了?你真的左眼什么也看不见了?”
“永远地瞎了。反正我左眼什么也看不见。世界在我的左眼看来只是一片漆黑。也许是左眼的血管在起作用。不过,我又以此写了一首诗,我念给你听听。”他这时立刻又兴奋了起来,好像他从来也没有沮丧过,他站在那里,摆正了姿势,大声地朗诵:
《眼睛的图像》:像全省的煤矿突然露天/像全城的少女只穿黑色衣服/像剧院挤满了黑色乌鸦/像黑色的犀牛全部进城/像海里的海带全部漂浮/像一只乌鸫停在窗台上……
忽然之间,伴随他悲壮有力的朗诵,我好像真的看见所有的煤矿都突然展现了,那种乌黑的颜色一下子占满了我们的眼睛。与此同时,天空像下雨一样地降下了无穷无尽的黑纱,而在大街上奔走的全是黑发黑衣的少女,悄无声息而又急速前进,而大海奔涌之处,乌鸫纷飞,到处都是黑色的犀牛,漂浮在布满海带的黑色海面上。我被这绮丽的超现实主义的意象所捕获了,感到左眼一阵阵发疼。
“可是诗坛已经崩溃啦!”他吼叫着,“20世纪80年代中国诗歌的黄金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中国诗坛已经崩溃啦!出国的出国,像北岛、顾城、江河、杨炼、严河,那些朦胧诗的巨擘全都他娘的到西方去了,好像只有到西方他们才会取得正果似的,可你瞧,他们不是用斧头杀死自己的妻子,就是像条讨饭吃的狗那样在五大洲四处游荡。而80年代中期出现的所谓第三代诗人的一批人,当时他们的出现是以一百多个诗派出现的。那种山头主义的做法,简直像是你在随地大小便,你随便找个地方解开裤子——就会有一个诗派露出来,可结果呢,他们又全军覆没了,剩下的少数几个人只能在小报上露脸。这些诗人早已七零八落,他们成了职业嫖客、成功的书商(好大的一群)、真正的流浪汉、小报新闻记者、通俗小说作家和有钱人的传记作者。诗坛崩溃了!所剩的人已不多了,而我牛太阿就是其中一个。我是幸存者中的一个,因为人民和时代需要我的诗。”
也许真的像他所说的那样,人民和时代需要他的诗,因为他那会儿的神情仿佛他真的硕果仅存。一瞬间我有些感动,他就是在这十平方米的小屋里进行他中国文艺勃兴的伟大之梦的构想的。我这会儿真的想哭出来,不为他也要为我自己哭出来,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讲,我们是一类人,尽管我比他要颓废一些。可是一不留神,他就开始朗诵他的新作了,他的这首诗叫作《问候》:
那些坚守在诗歌阵营的同道
亲爱的男女朋友
大家还好吧你们不容易
值此传统佳节
我向你们表达亲切的问候
同时请你们继续准备前进
所有的人人都已经来了非常棒
请大家鼓掌
你们像松树一样挺拔
人民和我正看着你们
大地和天空也在看着你们
让我与你们一一惜别
但是亲近感伤
大家不要喧哗
什么都不用害怕
请看着我咬紧牙关
看着天或者看着我
当大地变黑我们就全部出发
一路上请放声歌唱
必须连续地歌唱
朋友们我们必须这样
今天的世界这至少是我们诗人的使命
向着永远的时间真正的荒野
以目中无敌的精神贯穿所有的道路
雄赳赳气昂昂不可阻挡
诗人队伍以子弹的速度前进
诗人队伍保家卫国奋勇向前
向着永远的时间真正的荒野
我们诗人要争取最后的辉煌
我以为一直只有我一个听众,可是一瞬间,我发现他的小屋子已经拥进来了一群人,有五六个,他们和我一样在听牛太阿朗诵。这是一个有朗诵癖的家伙,如果你想成为他的朋友,你必须要有耐心听他朗诵,否则,他会像看一条野狗那样打量你。这会儿一屋子的人都在听牛太阿朗诵,也许他真的是一个诗歌皇帝,诗坛崩溃了,可他还存在,仅有这就已足够,中国诗坛就有救了。一个伟大的诗人可以拯救一种发出死鱼般腐臭的泡沫文化吗?我百思不得其解。
现在,我们坐在离京华大学校门口不远的一家小酒馆里,这里脏得不得了,地上尽是长有漏斗的嘴的人漏下去的饭菜和在地上滚动的空酒瓶,一不留神你就会狠狠地摔上一跤。我们坐下来,点了好几个廉价的菜,可只要有肉就能够把我打发了。我一边吃菜一边想着这一次谁会付账?牛太阿吗?不去做养鸡场场主,他不会有多少钱的。那些围绕着他的崇拜者吗?他们惯于吃白食,我打心眼儿里厌恶他们。可牛太阿需要听众,他只有永远保持演讲的姿势他才觉得活得有劲儿。这会儿他又在谈论他的文艺勃兴了,他走到哪里都要谈论他的文艺勃兴。他的脸长得很像复活节岛上巨型的石头人像,好像一个石匠几刀几斧头就把他给砍出来了。可我认为,牛太阿总是严肃有余,活泼不足。就在不久以前,一次伤心的爱情使他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一个美丽温柔的京华大学的女生离开了他,这真的叫他伤心欲绝。我可不大喜欢像个雕像那样,站在高于我们头顶的地方的“伟大”的牛太阿,我抓住他的手说:
“给你找个女人吧,我付钱,你干不干?”
牛太阿的脸掠过一种复杂的沉痛的表情,我想他一定也想放纵一下,他把嘴唇凑近我,悄声地说:“要多少钱一晚上?”
“三百块钱我就可以给你找上一个。我可以从北京许多饭店的大堂酒吧里给你物色好,然后给你带到这里来,而且我付钱,你干不干?不过你最好用避孕套,因为她们都是暗娼,你要是染上梅毒淋病、艾滋病之类的玩意儿可别怪我。”
我最后这句话,一瞬间打消了他的好奇与想一试身手的念头,“不不,那太不适合我了。你给我介绍个女朋友我倒可以接受,可你这样我倒真的接受不了,真的接受不了。你知道在上古时代有一个叫巴比伦的王朝是如何灭亡的吗?”
“是不是那个创造了被史学家称之为世界七大奇观的‘空中花园’的巴比伦王朝?”我约莫听说过。
“对,正是那个王朝。当时巴比伦一共有70万人,这在当时可真是天文数字,它的手工业、对外贸易、建筑业都非常发达,在它全盛几百年期间,没有哪个国家可以和它匹敌。在首都巴比伦,它的城墙有20米高、5米厚、38里长,250个城门,个个都由黄铜精制而成。然而他们想不到的是,他们的文化繁荣,却恰恰是叫那些妓女给彻底弄衰弱了。”
酒馆里一时陷入了寂静,几个人听到他讲这些都有点儿愣住了。可我弄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冲我讲这些。“你他妈的给我讲这些干吗?”我冲他怒吼了起来,我真有点儿生气了,我不过是逗逗他。
“不为什么,只是说说历史罢了。我们需要健康的生活,老兄!”他深沉地对我说。他总是像一个神父,使我很生气地开始大口地喝起酒来。我们都喝起酒来了,把所有的狗屁玩意儿都喝下去,叫它们在我们的胃和肠子里舞蹈吧。我不再和他说话了。
我们喝得醉醺醺地骑上自行车,牛太阿和我与他那几个喋喋不休的崇拜者告别,径直向京华大学校外骑去。夜色笼罩着整个大地,温暖的灯光像一粒粒米那样在夜空中闪亮,我头晕眼花,我突然想起来我今天来是为了看牛太阿的,可他看上去的确生龙活虎,一点儿也没有为瞎了一只眼感到忧愁。他简直可以接受生活的一切挑战。我们很快就骑到了北大后门至京华的一条大水渠旁。“诗人戈麦就是死在这里的。”在黑暗中他给我指点着,“他大概从那里跳了进去,也有人猜想他是失足摔进去的,可我倾向于他是自杀。他的尸体就这样一直从那儿漂到了这儿,然后又拐了个弯漂到了那个大宅门边,几天后尸体才被人发现。这个毕业于北大的诗人生前把他的诗全扔进了马桶里,他一直认为自己的脊背上生来就有污点,为了摆脱这污点,他跳进了这里,你说他洗清自己了吗?”
我不知道谁能洗清自己的污点,我真的不知道。于是我摇了摇头,我的头在发晕。“1989年3月26日,天才诗人海子在山海关卧轨自杀。戈麦自杀于1991年,而顾城是在1993年杀妻后自杀。每隔两年,我们就死去了一个优秀诗人,你说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今天不是一个精神生长的时代,这意味着人类已进入到技术的时代里,人的心灵已不是我们关心的问题,意味着这是一个叫人恐慌的世纪,精神已经死亡了!”我大声地说,可我明白我喝醉了。站在那条戈麦死于其中的大渠边,我使劲站稳脚跟,以免自己一不留神也栽了进去。我暂时还不想死,因为我至少还要画出我想画的一批作品,我还想在三个月后推出我惊世骇俗的装置艺术作品。我倒担心发狂的牛太阿把我一把推下去。这个不喜欢坏女人的人,一定也不喜欢我的激烈与阴沉。我却看见风吹起了牛太阿的长发,他仰天大笑:“可我还活着,我也不是孤立的,正如偷窃、卖淫、剥削、欺诈、投机倒把不是人类的什么孤立现象一样。三个月后,我要写出我的新的长诗《全体起立》。动员起所有的健康的灵魂,参加到我所倡导的文艺勃兴运动中来。打倒压迫者!打倒暴君、暴徒、贪官、奸商!打倒阴谋诡计和前面一套、背后一套!打倒反革命逃兵、叛徒、卖国者!打倒虐待狂、丧心病狂、法西斯!打倒贩毒、吸毒、贪污盗窃、赌博!打倒假药以及一切伪劣产品!打倒误人子弟的平庸教授!打倒肤浅并撒娇的老太太!打倒好色无胆好学无知!打倒无知的知识分子!打倒随地吐痰和精神污染!打倒蹲着茅坑不拉屎!打倒不懂装懂的诗歌编辑、文联主席!打倒买卖婚姻!打倒长期的小市民生活!打倒阻止女儿投弃牛太阿的糊涂父母!打倒牛太阿想打倒的一切!最后我自己倒下,比站立的时候更加高大!我对自己充满敬意!”他最后说,然后我们都醉得呕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