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夜情缘
1
她遇见他之前,从未想过会和一个男孩发生一夜情。
他也是。
是七月的时候,小镇的向日葵花海开得正美,一年一度的旅游旺季,来来往往的大巴在蜿蜒的公路上鱼贯而入,载来很多短途游客。
一些女孩子带着男伴扛着相机兴冲冲而来,各种奇怪的造型和笑脸像匍匐在花丛里的蝴蝶,迷了人的眼。
她刚毕业,还没找到工作,和男朋友在半年前分手,人家第一志愿是考研,其次是北上。两个都与她的目标不符。
她跑来看花,决定看完就回老家了。他是出来采风的摄影爱好者,格子衫,大背包,在光线最好的时候,她闯入他的镜头。于是他偷拍了她。
她不算很漂亮,但纤瘦的背上长发飘飘,一袭简单白棉布裙,眼神波澜不惊。没有上过妆的清淡面孔,在太阳与向日葵交相辉映形成的暖黄色调里,构成了他拍的最美的一个镜头。
她很快发现了他,目光尖锐。
他躲闪不开,从相机背后露出讨好的笑脸来。
她并没有恼,直接说:“拿给我看看呗。”
他举起相机伸过去,挂绳还绕在他脖子上。她歪过头去,看到了自己,美得不像话。
“我有这么好看吗?”
“你实际比这还好看。照片是平面的,人是立体的。”他说得真诚。有刚拍下的照片为证,这话听来并不油滑。
她一下子害羞了,却摆出不信的神情。
他说:“不信我再给你拍点。”
于是她成了景中之人,在那个小镇最美的季节里,向日葵被晒了一整天,散发出干燥又温暖的气味。
他一边拍一边跟她闲聊,这样她在镜头下会更自然些。中途他说起他曾拍过的一个像恐龙一样的女孩,拍照时不笑则已,一笑惊人。她听得直乐,被他的镜头准确捕捉。
太阳落了山,当最后一缕光辉顺着远方的山峦淡淡收拢,他们终于停了下来。
彼此都有些意犹未尽,便一起去旁边的农家乐吃晚饭。点了几个招牌菜,他说要来点酒吗?她说好啊。
两个人在大方桌前坐下来,将小凳子搬在一起看照片,对每一张都评头论足一番,她的头发擦过他的手臂,痒痒的。
那天是怎么发生的记不太清了。酒喝得并不多,是农家自酿的梅子酒,却有些上头。原本她计划坐晚上八点的大巴回去,他坐八点半的,可他们什么都没提,直到错过了时间。吃完饭他们在公路边散步,没来由地说了很多似醉非醉的话。
他问她:“你将来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她说:“我想要一个安稳的工作和幸福的家,生一个孩子,一定要女儿,穿母女装,走在街上虎虎生风。”
“你的丈夫不一定喜欢女儿。”
“不喜欢就滚蛋呗。”
“妇女太彪悍了不好。”
“我是女孩,不是妇女。”
“三八妇女节规定的。”
“所以我从来不过那个节。哎,你的梦想是什么?”
“我要成为一个牛×的摄影师,看遍全世界的风景,拍遍全世界的美女,看她们在镜头下美艳不可方物。”
“最好的摄影师,是把丑人拍得很美,而不是把美人拍得很美。”
“也许你说得对。你被我拍美了。”
“你是说我丑?”她佯怒。
“不,你是我所有镜头下最美的一个。”
“你醉了。”
“没醉。”
她伸手五个手指头在他眼前晃:“这是几个?”
“五个。”
他伸出手来,把她的四个指头摁下去,留下一个,他说:“我说的是最美的一个,是一个。”
他握住她的手便没有放开,他的手心太烫了,整个面孔在她眼前放大,清俊的五官在微弱的灯光里轻轻发红。夏夜的蛐蛐好像在叫,公路边还有很多蚊蝇在空气里浮动,远处是白日拍照的花田,现在黑压压一片,像被收割后废弃的庄稼。
他吻过来的时候,她的嘴唇有些干涩,她当时还在想,向日葵在夜晚是向着哪一面?花朵是张开还是关闭?明天要记得买几盘成熟的瓜子带回去呢。
夜深时,他们相拥在旅店的床上,她的头靠在他的胸前,他的手心放在她裸露的后背。
他们没有再说话,窗外的月光太亮,即使关了灯,也能看见墙上挂着的那盆塑料向日葵。他们感叹,假花始终是假花,没有花朵的芬芳和柔软,也失了盎然又热闹的生机。
天明他们在车站告别,她掏出一张彩色便笺,写了邮箱号递给他:“到时候发给我照片。”
他笑,眼睛里有描述不清的情愫。
“再见。”
“嗯。”
“一定要生女儿啊。”他又补充。
“好啊。”她笑。
他们没有留下更多的联系方式,这样的事件每天都在发生,本来就是不问结果的相遇。
他们分别上了到达不同目的地的大巴,车子驶过金灿灿的花海,向日葵的脸齐刷刷地迎向太阳。他掏出那张便笺看,一阵风掀过来,便笺从车窗飞出去,他伸手去抓,只摸到七月怅惘的一缕光。
2
那是四年前的事了。
现在回想起来有些模糊,但她心里还是会有涟漪,像没关紧的水龙头,淌着微小的不易察觉的水滴。
她没有在家乡安身立命,也没有嫁得如意郎君,甚至连生孩子的资格都还没有,更没有收到那些美好的照片。想起他来,她心里是有遗憾的。后来她才明白,生活的愿望并不是靠美好的想象就能实现的。
四年里交过三个男朋友,和一个男人已谈婚论嫁,可男方的七代单传把她吓着了,准公婆渴望孙子的表情定格在她的脑子里,在夜里落入梦境,久久不去。
其实生男生女只是玩笑,可她不想被裹挟。
男人说你在爱情里太随心所欲,婚姻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啊。她不想与他争辩些什么,那些已经毫无意义。她要的爱情,应该像宽阔的山谷,能够包裹她的理想,也能容忍她的放弃。她不想成为一个怨妇,在俗世里被所有人盯着肚皮,为了生一个冠上对方姓氏的儿子。
就这样弹指一挥间,她二十七岁了,辗转来到这个不算热闹的小城,没有理想中温暖的房子,只有一间出租屋。她在一家旅游杂志做编辑,就是上网搜索一些风光图片和景点介绍。很多地方她都没去过,她看着一张张静态的图片,就会想起他来,不知道他是否已经扛着相机走遍了世界。
那天同事显摆她的婚纱照,她看了,心中微涩。下班时路过巷子里的小相馆,她停下脚步,走进去。
两个人都笃定不会相遇的遇见,又这样遇见了。
生意冷清的相馆那天异常热闹,原来旁边的学校开了学,很多小学生排着队等着照证件照。影楼逼仄,他忙得满头汗:“来,头朝左再转一点,对,好的,笑!好,下一个!”
她站在摄影室门口安静地看他。
时光沾染了风尘,留下了灰白的淡漠的一层霜。那日的夕阳、花海、梅子酒、月亮,还有蛐蛐,以及风,他滚烫的掌心和胸口,一天一地的橙色花朵,蛰伏在记忆里的所有东西,像受惊的鸟,全部倾巢而出。
等他照完最后一个孩子,回过头来,看到了她,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惊喜。
她说:“能帮我照一套艺术照吗?”
3
他没能拍遍全世界的美女,他连这个城市的美女都拍不到。辗转多年,开了一家相馆,拍得更多的,便是中规中矩毫无感情的证件照。
每天歇了业,他去巷子口的面馆要一碗牛肉面,再要一盘花生米,还有一小碟赠送的泡菜,就着手机上的各色趣闻,就着门口走过的面无表情的人群,慢吞吞地将食物滑进胃里。
这些年漂泊不定,与想象中灿烂辉煌的人生截然不同,他在浮浮沉沉之间陷入了可怕的庸常与寂寞。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她们在他镜头下笑靥如花,她们说喜欢他的摄影才华,到头来,却嫌弃这些才华换不来更好的生活。
经常想起唯一的一次一夜情,总是痛苦地回想便笺上的邮箱地址,甚至在梦里惊喜于看全了每一个字母,醒来后,却只记得后缀是163.com。她真的是他镜头下最动人的一个,他却欠了她很多张照片,真奇怪,就像欠了很多年的情。
4
他们的再次相逢像一束强烈的光,迅速照亮了生活的灰暗。
那天他迫不及待地把照片拿给她看,全部都打印出来了,最漂亮的几张挂在相框里,安放于相馆的墙上。
四年前的她比现在年轻一点点,有一张笑得特别开心,甚至可以看见粉色的牙肉,脸上是对生活纯净的向往。
他们在相馆里拥抱,她的手因激动而微微发抖,他的胡子没有刮干净,不小心戳到了她的脖颈。
他们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她眼圈便红了。
四年的变迁与际遇,浪费了太多的光阴,此刻恨不得全部找补回来。
从此悠长暗淡的时光里,有了一个同路人。
他们一起看电影,一起吃饭,一起去超市。他帮她拍很多照片:她吃东西顽皮的样子,她拎着一兜子菜走在小路上,他们出门紧握的双手,她坐在窗前的背影……他都要认真地拍下来。
后来的很多个夜晚,他们相拥而眠,他们在黑暗里做爱,皮肤灼热着皮肤,身体的融合好像能使灵魂有所皈依。他拥着她笑:“那一天我就该把你绑架了跟我走。”
“那可能我现在已经生孩子了。”
“嗯,一定是个女儿。你喜欢的。”
情话真美,美得让人沉醉,她在他怀里笑得心满意足。他们每天都讲很多很多话,仿佛要把这四年没讲的话,统统补起来。
5
第二年,他们打算结婚了。
尽管倔强地不想屈服于生活,尽管还有很多丰满的理想,但爱情能让人改变所有的人生规划。
他当不了著名摄影师,那就在这里当一个非著名的相馆老板。她没有一个安稳的工作,那就追求一份美满的婚姻。
有结婚打算的时候,他们爱得正浓烈,浓烈到掺不了任何一点杂质。充满激情时可以不问过去,面向婚姻时却做不到不问将来。
她在某个下班的黄昏看到他给一个女人拍照,摄影室柔白的灯光里,女人在镜头前搔首弄姿。
她不知道这个女人是他第几任女友、暧昧的情人,抑或,曾经有过一夜情的女人。她看到他用手帮女人整理颈上的衣领和头发,手指像鸟一样停留,她就生了气。
而他又何尝不是如此。看到她醉酒晚归被男同事从车上搀扶下来,他的心里微微发酸。
爱情太过纯美,而婚姻却是具体的。爱情可以用一夜来衡量,可以肆意可以冲动也可以瞬息万变,而婚姻却需要是用长久的契约来检验忠诚,并且,不容置疑。
于是,争吵庸俗地走进了他们的生活,那些想要狠狠弥补的时光,却用来彼此伤害。
本打算结婚前再去一趟小镇,在剧烈的争吵下,谁也不再提及。蓦然发现,相爱的两个人,却对彼此心存怀疑。
他们在那一夜轻易就能与一个陌生人上床,那么,将来呢?谁能保证下一个陌生人不会出现在他们的婚姻里。
如果爱情无法走向婚姻,谁也不愿意再浪费那重金都无法购买的光阴,青春宝贵到足以放下彼此,这或许才是给那一夜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不管相遇有多难得,分手并不复杂。他们因一夜情缘而相爱,却因一夜情缘而不得不放弃彼此。真他妈讽刺。
她离开前,他们在小面馆里吃了面,相对已无言。他把她的照片塞在大袋子里,像塞着一堆不动声色的塑料花,她满怀悲伤地接过来,眼泪滴落在手背上。
在巷口等车的时候,她问他:“你知道为什么向日葵总要忠诚地面向太阳吗?”
“为什么?”
“因为面向太阳的花朵很温暖,能够吸引五倍多的授粉蜜蜂。”
“噢。”
“蜜蜂喜欢温暖的花朵,就像人喜欢温暖的爱情。”
“嗯。”
“但太阳却喜欢向日葵的忠诚。我们都是太阳。”
他听了,沉默了半晌,又说:“你一定要好好的。”
“我会的。”
她在八月一个人又去了小镇,站在向日葵的花海里,恍然若梦。
他也去了,已是九月,向日葵凋零枯萎,只剩下断裂的褐色花枝,像死亡的爱情。
他独坐在农家小院里,喝了一口梅子酒,自言自语地说:“激情曾经如此丰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