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狼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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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门槛

这一天,在S国某城郊外一个守卫严密的庄园里,正在举行一个秘密的签字仪式。一间阔大的会议室里,几个大国的政治巨头,显然已经达成了一致的意见。大国政要们分别在早已准备好的一沓文件上,代表本国政府签上了各自的名字。

签字完毕,政要们互相握手、拥抱。其中一位S国政要,一边摘下眼镜擦拭着,一边颇有几分得意地说道:

“先生们,毫无疑问,《禁止在大气层、外层空间和水下进行核试验条约》的签订,是一向爱好和平的S国对外政策的重大成就。我相信,这个条约,完全可以为解决包括裁军问题在内的许多重要的国际问题,开辟出新的通道。”

“我完全赞同阁下的看法。我很庆幸,我们三国政府,在今天十分难得地采取了同一个步骤。”M国一位政要用手指弹着签好的文件说,“我相信,全人类一定都在期待这个伟大的时刻。这将是人类走向和平、安全的未来的第一步。而这一步,也是我国长期以来所热诚期望的。虽然这个条约并不能就此结束核战争的威胁,也并不会减少世界上的核储备,甚至并不能制止核武器的生产以及在战争时使用核武器的可能性。”

“阁下的意思是说,我们都不可能完全担保这个条约将具有什么实际意义?”

“是的,是这个意思。但是这个条约可以使核方面的军备竞赛稍做停顿,难道不是吗?”

这时候,Y国的一位政要也站起来说道:“先生们,现在,世界各国应该认识到,所有发动战争的想法都已经过时。当务之急是,积极考虑如何改变以冲突不可避免的陈旧思维为基础的,那种老套的、并无结果的冷战,而谋求承认人人是兄弟这一真理,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和平。”

“我赞成阁下的提议。阁下的提议,让我想到了1938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在中国出生的美国作家布克夫人。她翻译的一本中国古典名著,就叫《四海之内皆兄弟》。”

“但愿能有更多的国家加入这个条约。”

几个人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又继续谈论着他们和谈的成果……

1963年夏天,就在几个大国共同签署了《禁止在大气层、外层空间和水下进行核试验条约》后不久,中国政府于1963年7月31日,正式发表了《关于主张全面、彻底、干净、坚决地禁止和销毁核武器、倡议召开世界各国政府首脑会议的声明》,旗帜鲜明地揭露了条约所蕴含的欺骗性与歧视性。

中国政府在声明中指出:这几个大国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核垄断”。对此,中国政府严正地表明了态度:中国人民绝不承认某一个或几个大国妄图垄断世界核力量,从而有对别的国家任意发号施令的“特权”;中国为了保卫国家安全和维护世界和平,将会坚持发展独立自主的核力量!

这一天,在马兰基地研究所会议室里,“二号”正在向张怀铠、陈开甲、张至善等人传达中央的精神。

“二号”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斩钉截铁地说:“这份所谓的‘条约’,是彻头彻尾的欺骗!毛主席说了,这个‘三家条约’,只是自欺欺人而已!某些国家在假惺惺地强调所谓中国需要对付来自帝国主义方面的核威胁的同时,却又千方百计地反对和阻挠中国发展自己的核力量。”

张怀铠说:“尤其是我们的那位‘老大哥’,它真正的目的,是要中国永远依赖它这把‘核保护伞’。”

“二号”说:“一点不错!在这极其严峻的形势下,毛主席、党中央审时度势,明确指出,我们只有一条路:自己动手,自力更生,搞出我们自己的原子弹来!毛主席还说了,我们应该感谢那位赫鲁晓夫,是他促使我们下了最后的决心,就是全国人民勒紧裤腰带,也要搞尖端技术!赫鲁晓夫不给我们尖端技术,撤走了专家,对我们封锁了所有的技术资料信息,那也不是什么坏事!如果他真的给了,毛主席说,这个债是很难还清的。”

陈开甲接过话头说:“不过,这样一来,几个本来十分敌对的超级大国,暂时似乎‘握手言欢’了。这倒有点像去年秋天的古巴导弹危机,还有1961年的柏林危机。M国是最讲究实际利益的,他们抓住了这样的机会,暂时缓和了原来的紧张关系。”

“二号”说:“貌合神离而已。哎呀,开甲同志,你是大家公认的核物理学家、喝过洋墨水,没想到你也这么关注政治啊!”

陈开甲说:“不敢当,不敢当。不过,我的老师玻恩教授一再向我灌输:科学无国界,但是,科学家却是必须有祖国、有立场、有良知的!”

张怀铠说:“是呀是呀,当年,开甲同志乘着国际邮轮,辗转返回了新生的祖国。轮船一靠上香港码头,他就毫不犹豫地撕碎了英国政府发给他的所谓无国籍护照,满怀自豪地踏上了祖国的土地!”

陈开甲说:“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嘛!但凡是有点良知的知识分子,都会这么做的。对了,‘二号’,你这次去北京,是否问清楚了那个从普林斯顿大学留学回来的郑楷同志的问题?”

“二号”皱了皱眉头说:“情况还没有最后搞清。据说,他在普林斯顿大学的一个十分要好的同班同学,跟中情局的关系可不一般,这个郑楷的名字,也由此进入了中情局的关注名单。情况有些复杂啊!”

陈开甲说:“我的名字,不是也在中情局关注的名单里吗?”

张怀铠说:“应该尽快调查清楚啊!张剑同志对我说过好几次了,老是这么悬着,万一什么情况也没有,那对郑楷同志是多大的伤害!”

“二号”说:“是啊是啊,事情总会搞清楚的,我们决不能无端地委屈和伤害自己的好同志,他们可都是冒着生命危险,舍弃了国外给予的各种优厚的研究条件,毅然决然地返回祖国,又奔赴罗布泊的!郑楷同志情绪怎样?”

张至善回答:“情绪还算稳定,只是暂时还没有分配给他具体工作,也没有让他涉足相关场地,他急着要工作哪!”

“二号”又问:“方俊德那个小伙子呢?他可是开甲同志特别挑选来的得意门生啊!我们自己培养出来的大学生。”

张至善说:“让他率领一个精干的小组,负责研究核试验中的冲击波测量这个课题。”

“二号”说:“开甲同志,这是一个什么课题?交给一个刚毕业的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行吗?”

陈开甲向“二号”和大家解释道:“准确测量核爆炸冲击波,是确定核爆炸当量和为核武器效应提供精确数据的重要手段。方俊德从浙大机械系毕业后,又被派到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学习了三年。我现在交给他的任务是,尽快试验和研制出核试验中所必需的冲击波机测仪器。当年,因为家里贫困,他可是挑着简易铺盖、赤着双脚走进浙大校园的。这在浙大历史上,恐怕是绝无仅有的。我相信这个从山区里走出来的年轻人!”

会议开着开着,不觉已到黄昏时分了。

黄昏时分的马兰基地生活区,被玫瑰色的晚霞映照着,隐约从天边传来《祖国颂》的歌声:


……

江南丰收有稻米,

江北满仓是小麦,

高粱红啊棉花白,

密麻麻牛羊盖地天山外。

铁水汹涌红似火,

高炉耸立一排排,

克拉玛依荒原上,

你看那石油滚滚流成海。

长江大桥破天险,

康藏高原把路开,

万里山川工程大,

哪怕它黄河之水天上来……


这时候,大家都已经收工。有的科技人员正在帐篷一边,对着满天彩霞吹着口琴;有的在欣赏大漠夕阳的景色……

“二号”、张怀铠、陈开甲他们开完会后,一边察看着生活区的情况,一边说笑着走到了女兵们的帐篷前。女兵们的帐篷,组成了一个小四合院的形状。帐篷里传出了女兵们朗朗的说笑声……

张怀铠告诉“二号”说:“这是女兵们的生活区,五顶临时帐篷,正好组成了一个小小的‘四合院’。”

“二号”对张怀铠、陈开甲等诙谐地说道:“‘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也。’走,咱们进去看看。”说完,他朝着一顶帐篷里面喊道,“我们可以进来吗?”

黄雅琴笑吟吟地掀开帐篷们,惊讶地叫道:“哎呀,首长们好!你们怎么来了?请进请进……”

“二号”笑道:“小鬼,是你呀!原来你们的地盘在这里啊!”

三位首长弯腰走进帐篷里。黄雅琴、唐韵、王汝芝、王雅芳等女兵都围了过来,给首长们敬礼。

帐篷里空间不大,但收拾得很清爽。简易的行军床。脸盆都摆在地上,上面搭着白毛巾。简易的木头箱子,支成了两张小桌。首长们一眼看到了桌子上放着两个罐头瓶子,每个瓶子里面都插着一小束鲜艳的马兰花……

“二号”巡视了一遍帐篷内的摆设,关切地问道:“同志们,住在这简易的帐篷里很苦吧?”

张怀铠说:“是啊,没有电灯,只有小煤油灯;没有电扇,白天里面像蒸笼一样,又没有水洗澡……”

唐韵抢着回答说:“首长,我们不觉得苦!再说,首长不是和我们一样住帐篷、睡地窝子吗!”

“二号”说道:“怎么能不苦?实事求是,我们喝的水就很苦嘛!你们张司令员说,比他们在朝鲜战场的坑道里喝的水都苦!”

黄雅琴说:“请首长放心,我们能克服!”

陈开甲说:“对啊,穿上了这套军装,我们就是解放军战士了!是解放军战士,就得有一种‘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嘛!”

唐韵说:“陈副所长您放心,连您这样从国外回来的大科学家都不怕吃苦,我们年轻人就更不怕了!”

“二号”笑了:“说得好啊!开甲同志就是你们这些年轻知识分子的楷模啊!哎,你们这个小四合院,有没有名字啊?”

王汝芝笑着说:“我们准备把这里叫‘姑子庵’哪!”

张怀铠眉头一皱:“这是什么意思嘛?不好不好!”

唐韵告诉他说:“首长,我们的意思是,今后要排除一切尘世生活和享乐思想的干扰与诱惑,一心一意搞科研!”

“二号”听了,笑着说道:“我们革命者,也不应该是‘苦行僧’嘛!”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思忖道,“你们这些女大学生,巾帼不让须眉,了不起啊!古时候有花木兰替父从军,报效国家,建立功勋。如今你们走出实验室,戎装出塞,为了新中国的核事业奋战在这戈壁荒原上,我看啊……你们这个地盘哪,干脆就叫‘木兰村’如何?”

“木兰村?太好了,就叫木兰村!”女兵们雀跃起来,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陈开甲说:“好啊,我们这里有马兰村、木兰村,还有东开屏村、西开屏村,谁说西出阳关无故人?有了这么多美丽的村子,我们罗布泊真是兵强马壮,越来越热闹了!”

张怀铠笑着说:“开甲同志说得对啊!哎,汝芝同志,你是小鬼们的大姐,又是你们那个研究室的负责人,我建议啊,你干脆再兼任这个木兰村的村长吧?”

女兵们齐声说道:“好呀好呀,就让大姐当我们的村长!”

几位首长满意地告别了女兵们,走出了“木兰村”的帐篷。

这时候,“二号”碰了碰张怀铠说:“老张,艰难困苦的日子还刚刚开始哪!你觉得这些年轻的女兵,她们能挺住、能坚持下来吗?”

张怀铠说:“我觉得不成问题!”

陈开甲说:“是啊,我也相信我们这些年轻人,她们能挺住的!”

“二号”问:“为什么回答得这么肯定?”

张怀铠说:“你看到她们帐篷的木箱子上放着什么了吗?”

“二号”说:“我看到了,空罐头瓶里插着美丽的马兰花!”

张怀铠若有所思地说道:“她们处在这样简陋的生活条件下,处在这样恶劣的工作环境里,还没有忘记鲜花,还这样热爱美,热爱生活!我相信,她们一定拥有战胜一切困难的信念,一定能够挺住、坚持下来的!”

陈开甲也以赞成的口吻说道:“还有啊,青春的力量是无敌的!”

“二号”激动地望着张怀铠和陈开甲:“说得好啊,你们说出了一个让我信服的答案!”

这时候,在方俊德和郑楷的帐篷里,方俊德刚刚用湿毛巾擦了脸,端起脸盆差一点儿就要倒掉里面的水,突然想起这水还有别的用处,赶紧又把脸盆放回了原处。

方俊德说:“这里的水真是太稀有了,半盆子水要用上三道,一下子还真不习惯哪!”

郑楷放下手上的一张照片,苦笑着说:“洗完了脸,再用它洗脚;洗完了脚,再用它泡脏衣服。就算是这样,我们用的这点淡水,还是首长特意叮嘱专门供给我们这些科技人员的呢,战士们用的可都是又苦又涩的苦咸水。慢慢我们就会习惯的!”

方俊德看见了郑楷刚刚放下的那张照片,不由得拿起来端详。照片上是一个青春、漂亮的女孩,一副大城市的女大学生模样。

方俊德问:“郑楷,这位漂亮的女孩是谁呀?像电影明星似的,你女朋友吧?”

郑楷苦笑着说:“算是吧。哦,现在可能已经不是了!”

方俊德说:“什么叫‘算是吧’?人家不要你了?”

郑楷说:“我这次可能彻底伤害到她了,她肯定不会再理睬我了!”

方俊德:“为什么?像你这样喝过洋墨水的,又是世界著名大学普林斯顿毕业的高才生,就是全中国找,也找不出几个哪!”

郑楷说:“可我现在……唉!已经莫名其妙地突然在她面前‘蒸发’了。”

方俊德一听,似乎明白了,安慰郑楷说:“是啊,你要是这么说,我就明白了。我们这些人,几乎都是突然间就在自己的亲朋好友面前‘蒸发’了,失踪了!没有谁能想象到,我们这突然失踪的千军万马,会汇集在这片满目荒凉的大沙漠、大戈壁上,与世隔绝了。哎,郑楷,你……”方俊德压低声音,笑着悄悄问道,“你……真的一点儿也没有透露给你女朋友,你可能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郑楷说:“这正是我感到无比愧疚、一定会伤害到她的原因!”

方俊德问:“你们……是大学同学吧?”

郑楷说:“我们两个都是上海人,在上海的一所教会大学做了四年同学,后来又一起去美国留学。只不过,她学的是气象,我学的是理论物理……”

回忆把郑楷拉回了普林斯顿。他清晰地记得那天发生的情形:在一个绿草茵茵的公园里,他正与雷雨晴谈论着去留问题。

公园里,三三两两的游人正在悠闲地晒太阳,还有几位年轻的母亲推着婴儿车在散步。

郑楷在一张长椅边踱步。他的脖子上围着一条枣红色的厚围巾。他的女友雷雨晴,正坐在长椅上望着他,似在征询着他的意见。是的,他们正在谈论人生路上所面临的一个重大的抉择。

雷雨晴问道:“郑楷,你确定,这是你最好的选择了吗?”

郑楷停下脚步,望着雨晴说:“我……确定!我好像已经听见了国家在召唤我的声音。自从那天,我听了艾尔伯特·爱因斯坦先生的建议之后,他的话,就一刻也没有从我的心头消失过。”

雷雨晴说:“可是……这样的选择,会不会让我爸爸觉得太突然?他当初送我们两个一起来这里留学,就是期望你在理论物理专业方面的才华,能在普林斯顿得到很好的发挥,因为这里有世界上最好的研究环境,有爱因斯坦。爸爸甚至私下还和我谈过,他希望有一天,能在诺贝尔物理学奖的获奖者名单里,看到你的名字……”

郑楷说:“先生对我的期望,我都明白,我也从来不敢辜负他老人家的殷切期望。可是雨晴,你想过没有,当年,先生一听到新中国诞生的消息,不也是立刻拒绝了美国人的各种诱惑和威逼,冲破了重重阻力,毫不犹豫地辗转回到了祖国吗?我相信,我的选择,先生会理解的!”

雷雨晴说:“那么我呢?郑楷,你知道,我和莱尔教授的那个高山积雪带气候的研究课题,刚刚进行了一半。”

郑楷说:“这个,我也想过了。是否可以这样计划:我先回去,你在这里完成这项研究之后,再考虑回国。再说,我们国家,无论是云南、西藏、还是青海、新疆,不都拥有大量的高山积雪带?同样可以为你提供相应的研究环境和专业数据……”

雷雨晴说:“可你没有想过,一旦你走了,我的心也不会再留在这里了,我的研究,很有可能就中途夭折了……”

说到这里,郑楷心里顿时涌起深深的愧疚:“对不起,雨晴,‘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这个选择,我反复考虑好久了,我还是认为,爱因斯坦大师的那句话,说出了我们从事科学研究的真谛:任何伟大的科学的高峰,最终只有向伟大的生命俯就,对人类的命运倾注关怀,才能获得真正的意义和价值!而你知道,我们的祖国,我们的民族,无论在我的心中,还是在你的心中,更不用说在你的父亲、我敬爱的先生他们那代人的心中,都是重若泰山、高于一切的!我们的所有学术研究和为科学献身的感情,最终都只能向她俯就,才能心安……”

雷雨晴苦笑着说:“爸爸真的没有看错你,从你身上,我好像看到了他当年的样子。爸爸真不愧为世界著名的数论专家,他对你的论证,从逻辑上看,一点儿也没有出错!”


在帐篷里,郑楷把自己和雷雨晴的故事讲给方俊德听。

郑楷告诉方俊德说:“最终,雨晴忍痛放弃了她和她的导师、世界著名气象学家莱尔教授的那项研究,和我一起回到了祖国。她在科学院里继续搞气象研究,我呢,选择和你们一起来到了这里。”

方俊德听了,满怀敬佩地说道:“哦,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你们两个,其实都是中途离开了通往诺贝尔奖的那条道路?”

郑楷说:“诺贝尔不诺贝尔的,那倒并不重要。问题是,我把雨晴扔在半路上了!”说到这里,郑楷的内心袭来一阵无比的痛苦。

方俊德同情地说道:“是啊,她为你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

郑楷说:“俊德,我们在哈军工虽然一起受训的时间不太长,但是我看得出,你是一位为人正直、对事业专注、又很好交往的同事,我在内心里已经把你当成了我最好的朋友,所以我才愿意把这些讲给你听。我现在真的难以想象,也不敢去想象,我不辞而别,雨晴从此就莫名其妙地再也找不到我、见不到我了,她会怎么想、怎么难受,她将独自去承受怎样的煎熬!”

方俊德说:“是啊,我也无法想象。”

郑楷陷入深深的痛苦和纠结之中,他又拿起雷雨晴的照片,喃喃地说道:“我回国后住的那栋小屋,是她十分熟悉的,每天下班后,她都会经过那里,在窗户下按一下自行车铃铛……”


就在此时,在北京的那条胡同里,神色忧戚的雷雨晴推着自行车,又来到了郑楷住过的那栋小屋的窗户下。

她看到,那扇窗户仍然是静静地关着的。她满脸幽怨地望去,然后又只能推着车默默离开……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少天。还是在这条胡同里,一片片金色的落叶在风中飘过……围着围巾的雷雨晴推着自行车,又来到了郑楷住过的那栋小屋的窗户下。

她看到,那扇窗户仍然是静静地关着的……

她还是满脸伤心地站了好久,然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这一天,雷雨晴似乎还不死心,她推着车拐进了挂着“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二机械工业部”门牌的单位院子。

停下车,她去询问传达室的门卫:“老师傅,对不起,我还想问问,仍然没有郑楷同志的任何消息吗?”

老师傅叹口气,同情地说:“唉!姑娘,你已经来这里打听过好几个月了!要是有他的消息,我还能忍心不告诉你吗!要不,你再上楼去问问管他的干部,兴许会有一点儿消息!”

那天,在二机部办公楼一间陈设简单的办公室里,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接待了雷雨晴,对她说道:“雷雨晴同志,我们真的不知道郑楷同志到底去了哪里。你想啊,他去了哪里,连你他都没有告诉,还会告诉我们吗?对了,你要知道,我们国家有许多工作单位,是要执行保密纪律的。也许,郑楷同志的去向,是属于保密范畴的。所以,我劝你不要再打听了。”

雷雨晴又是气恼又是无奈:“可是,难道他就这样永远地失踪了吗?我是她的未婚妻,竟然也不能知道他去了哪里?万一他被人谋害了呢?”

那位干部安慰她说:“哦,郑楷同志的安全问题,你应该不必担心,他是被部队的首长亲自来接走的。要不,你再去问问楼上的领导?”

雷雨晴不死心,又来到了楼上,敲开了一间办公室的门。

一位副部长接待了她,一边给她倒水,一边诚恳地道歉说:“雷雨晴同志,这几个月来,让你忍受了不少煎熬,忍受了说不出的委屈,我代表二机部,哦,不,代表我们整个国家,郑重地向你道一声歉!”

雷雨晴:“不,副部长同志,我不是来要道歉的,我只是想知道,郑楷他到底去了哪里?他竟然可以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失踪了吗?我是他的未婚妻呀!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分了?”

副部长诚恳地微笑着:“哦,你是误会他了!郑楷同志这样做,可不是他的错,他是在严格执行国家的保密纪律啊!雨晴同志,你知道,我们现在有一些专业工作的性质,是绝密的,用毛主席、周总理的话说,那是关系到我们这个国家、民族命运的大秘密!而从事这些工作和事业的科学家、科技人员、管理干部,还有我们部队上的干部和战士,都必须做到‘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儿”!哦,对了,我不妨告诉你一个细节,有关我们党和国家的一些秘密工作,就是我们敬爱的周总理,该对自己家人保密的,他也同样严格执行保密纪律。”

雷雨晴不解:“周总理也要执行保密纪律吗?”

副部长说:“那当然!雷雨晴同志,我干脆对你直说了吧,郑楷同志现在去从事的那项研究工作,就属于这类绝密的事情。你知道,邓颖超大姐是我们党的老党员、中央委员,可是,对这项工作,总理连对身边的邓大姐也是保密的,邓大姐至今都不知道我们正在从事的是一项什么研究工作。这就是纪律,铁的纪律!希望你能理解!”

雷雨晴问:“副部长,那郑楷……哦,你们正在从事的,究竟是一项什么工作呢?”

副部长说:“你看看,我刚才这番话算是白说了!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

雷雨晴说:“哦,当然不能。那我连问一声都不能吗?”

副部长说:“是的,我们对所有参与者的要求是:不该问的,绝对不问;不该说的,绝对不说。”

雷雨晴听到这里,只好怏怏地说道:“既然这样,那我就不问了。那么,我还能再见到郑楷吗?该不会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吧?”

听她这样说,副部长笑了笑,回答道:“见是会再见到的,不过,什么时候能再见到,恕我直言,我无法答复你。哦,对了,雷雨晴同志,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是一位气象研究专家?”

雷雨晴说:“是的,副部长,我在美国从事的是高山气象学研究。”

副部长一听,眼睛一亮:“那很好呀!你要随时做好准备,说不定哪一天,国家需要你这样的气象学家突然去往某个地方,你也会像郑楷同志一样,悄无声息就从单位消失了呢!”

雷雨晴说:“副部长同志,您别开玩笑了!见不到郑楷,我有好几个月都不会笑了。”

副部长说:“这不是开玩笑,我说的是真的!”

从副部长的办公室里出来后,雷雨晴又来到郑楷住过的那栋小屋的窗户下。不过这时候,她的心情似乎有点变化了。

但她实在忍无可忍,就停下自行车,弯腰捡起一块石头,她仿佛要把自己满腹的幽怨与愤怒发泄出去似的,奋力把石头掷向了那个静静的窗户。

窗玻璃被砸了个粉碎!

望着破碎的玻璃窗,雷雨晴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狠狠心骑车离开了。


在基地临时生活区里,夜色降临了,满天的星星闪烁着,隐约可见帐篷四周有哨兵在站岗。

在帐篷里,郑楷把长长的思绪从回忆里收了回来,对方俊德说:“好了好了,不说了!我和雨晴的事,越想我心里越难受。哎,方俊德,你也跟我说说你吧,你也应该有女朋友了吧?你的家人也不知道你到了这里吧?”

方俊德说:“我的经历很简单,从福建的老家永春山区,好不容易考进了浙江大学机械制造系。毕业后本来已经分配到嘉兴中学教书了,没有想到,仅仅教了三个月的书,一封电报拍到了学校,让我速回杭州,工作重新分配……”

方俊德刚讲到这里,陈开甲掀开帐篷门帘走了进来,说:“哈哈,我就知道,你们俩不会那么早就躺下休息!”

郑楷、方俊德连忙站起来迎接陈开甲。

方俊德说:“陈先生,哦不,陈副所长,您怎么来了?”

陈开甲道:“你还是称先生吧,这样我听着比较习惯一些。请原谅我这个不速之客,你们谈得这么热络,我没有打扰你们吧?”

郑楷说:“没有,没有,陈先生,大漠上昼短夜长,睡不着啊!”

陈开甲说:“恐怕不仅仅是昼短夜长这么简单吧?是不是这里憋屈得慌啊?”陈开甲说着拍了拍胸脯。

郑楷尴尬地低下了头,满腔的委屈不知道如何表达。

方俊德说:“郑楷同志正在给我讲他和他女朋友的故事呢,真不容易啊!”

陈开甲说:“郑楷同志,你的事情我略有所知。你的岳父,哦,不,你未来的岳父雷先生,可是我国乃至世界赫赫有名的数论学家,也是我素来尊敬的师辈和长者。他当年毅然决然地辞谢美国政府给予他的优厚待遇,冲破了帝国主义设置的各种阻挠,回到了刚刚成立的新中国,率先为我们这一代身在海外的科学工作者做出了榜样,真是可敬可佩啊!”

方俊德说:“陈先生您不也是这样吗?郑楷所选择的,也与你们当年的选择一模一样!”

郑楷道:“惭愧惭愧,我只是尽了一个中国青年应尽的义务,哪能与陈先生、雷先生你们那一代科学家相提并论。”

陈开甲意味深长地说道:“谁让我们拥有一个蒙受过无尽苦难的祖国、民族呢!寒门出孝子啊!我记得,当年雷先生归国以后,在刚刚成立的科学院做过一次报告。他说的几句话,我一直没有忘记:没有好国家,哪来的好父母?没有好父母,哪来的好儿女?没有好儿女,哪来的好恋人?说得多好啊!郑楷,俊德,你们年轻人来日方长,可要好好地向雷先生学习啊!”

郑楷、方俊德异口同声地说:“是的先生,我们一定好好学习你们这一辈知识分子的道德风范。”

陈开甲话里有话地问郑楷说:“怎么样,这几天日子不好过吧?该受的委屈,一定要能忍受啊!我相信你!我也相信,事情总会弄清楚的!”

郑楷听了这话,眼睛顿时红了,眸子湿润了。

方俊德不明就里,问道:“陈先生,郑楷怎么了?我正奇怪呢,我们的工作都有具体分工了,郑楷却还悬在这里,而且一次也没有让他进场……”

陈开甲赶忙止住了方俊德:“俊德,你不要说了。请记住我们的纪律:不该问的,绝对不问;不该说的,绝对不说!有的秘密,要一辈子让它藏在自己的肚子里!”

方俊德连忙说道:“是,陈先生,我不问了。”

陈开甲从口袋里摸出一本薄薄的旧书,递给郑楷,说:“给,这是大文学家巴金先生翻译的俄罗斯作家屠格涅夫的著作,我的旧藏,希望你读读其中的那篇《门槛》。俊德,你也要认真读一读。现在,在我们的面前,也竖立着这样一道必须跨过去的门槛!”

郑楷、方俊德不解地说道:“门槛?”

陈开甲严肃地说:“是的,门槛,一道高高的、沉重的门槛!”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在荒凉的戈壁滩上,一堆篝火在黑夜里熊熊燃烧起来。大家都围绕着篝火席地而坐。郑楷站在中间,在为大家朗诵屠格涅夫的《门槛》:


我看见一座大楼。

正面一道窄门敞开着。门里一片阴森的黑暗。高高的门槛前站着一位姑娘……一位俄罗斯姑娘。

望不透的黑暗中散发着寒气,随着寒气从大楼里传出来一个慢吞吞的、并不响亮的声音:

“啊,你想跨进这道门槛来吗?你知道等待着你的是什么吗?”

“知道。”姑娘回答说。

“知道寒冷、饥饿、憎恨、嘲笑、蔑视、侮辱、监狱、疾病,甚至死亡吗?”

“我知道。”


这是科技工作者和战士们在一起联欢。大家都在严肃地聆听着郑楷的朗诵。基地生活区的帐篷、电缆线、正在建设中的各种设施……都若隐若现在这荒原的夜色之中。一些哨兵,依然面向远处,忠于职守地站着岗、放着哨。

明亮的篝火,映照着一张张被风沙吹得有些粗糙的脸庞。陈开甲、方俊德、陆达然、李光、褚向前等科学家和科技人员,张副司令、张剑政委等部队干部,唐韵、黄雅琴、王汝芝等女兵,还有王团长、冯连长、尚豹子、四喜子等部队官兵……都坐在篝火四周,听着郑楷的朗诵。随着朗诵声,那一张张年轻的、神色严肃的脸庞,仿佛也像诗中的俄罗斯姑娘一样,正在迎接着最严峻的考验和拷问。


“知道你会与人世隔绝,完全孤零零一个人吗?”

“知道。我准备好了。我愿意经受一切苦难,一切打击。”

“知道不仅要躲开敌人,而且要抛弃亲人,离开朋友吗?”

“是的……都可以离开他们。”

“好吧,你……情愿去牺牲吗?”

“是的。我情愿!”


郑楷朗诵至此,陈开甲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和郑楷一起朗诵。陈开甲成了“拷问者”,郑楷成了“回答者”:

陈开甲:“你,将会死去,而且任何人……任何人都将不会知道你的名字,不会把你纪念!”

郑楷:“我不需要任何感激,也不需要任何怜悯。我不需要名声。”

陈开甲:“你知道吗?你可能不再相信你现在相信的东西,你可能会认为自己是受了骗,白白地牺牲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郑楷:“这我也知道。”

陈开甲:“你确定你一定要进来吗?”

郑楷:“是的,我要进去!”

朗诵到了这里,陈开甲停顿了一下,郑重地打量着郑楷,念出了最后一句对话:“你……进来吧!”

郑楷接着朗诵完散文诗的结束语:“姑娘跨进了门槛。随后,在她后边落下了沉重的门闸。”

过了好一会儿,郑楷才从诗歌的情绪中走出来,然后向陈开甲和下面的听众深深鞠了一躬。

所有人把最热烈的掌声献给了陈开甲和郑楷。

陈开甲抬起手,示意大家停住掌声,然后说道:“同志们,这是俄罗斯大作家屠格涅夫献给年轻的女革命家索菲亚·柏洛夫斯卡雅的散文诗,郑楷同志朗诵得很好!我相信,我们身在马兰的每一位同志、每一位首长、每一位战士,都愿意像这位坚毅、勇敢、圣洁的俄罗斯姑娘一样,为我们壮丽的事业,为我们的中华民族,为我们年轻的祖国,跨进一道与世隔绝的门槛,甚至要隐姓埋名一辈子,并献出我们全部的青春、热血和力量!”

这时,张副司令员霍地站起身来,带领大家,举起拳头高声喊起口号:

“坚决完成党中央、毛主席交给我们的光荣任务!”

“自力更生!奋发图强!”

“为祖国争光、立功!”

明亮的篝火在黑夜里熊熊燃烧。方俊德摘下眼镜,擦拭着激动的泪水。荒原上的星空,仿佛每一颗星星都在静静地倾听祖国这些英雄儿女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