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水艇
那年我十三岁,我最要好的朋友是孔兆年和狼狗。
国一开学的那天早晨,我躺在床上,睁开眼睛,看见窗外一圈淡淡的月晕弥漫在灰色的天空上。我爸爸要出门搭交通车上班的时候,看见我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他说:“学生时代是人生最好的黄金时期。”想到未来还会比现在更糟,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几乎要发抖起来。
出门的时候,我特别穿了一双全新的白袜子来鼓励自己,其实我的鞋垫也是新的,只是从外面看不见而已。
我好像是第一个到学校报到的国一新生,这使我不愉快的童年时光比别人更长了一点点。
我到公布栏去找我的名字,看见我被分到一年十三班,这使我有一个不祥的预感;果然,我们村子的讨厌鬼庞建国也在这一班。
第二节上课的时候,孔兆年因为打瞌睡鼻子撞到桌面,不停地流鼻血。我们导师找了一个离他家最近的人——也就是我,陪他回家;他写了一张便条纸叫我交给孔兆年他爸妈,接着就叫孔兆年去整理书包准备回家。离开教室的时候,狼狗生平第一次用一种羡慕的眼神看着我。
我们导师叫我要好好照顾孔兆年,因此,半路上我带着孔兆年去狼狗他爸爸开的吴家小铺抽糖果和看漫画书。我本来想偷一些辣橄榄和豆腐干的,可是想到像孔兆年这种身材瘦小、黑黑的、眼睛小小的,天生看起来鬼鬼祟祟的人特别会引起老板的注意,所以就算了。看着孔兆年鼻孔插着两条红色卫生纸在吃冬瓜冰的样子,我突然羡慕起他来。我偷看了我们导师写给孔兆年他爸妈的纸条,上面说明因为孔兆年身体不适,所以回家休息一天。我把那张纸条塞进我的短裤口袋里。反正孔兆年他爸妈也不会看的,如果我们导师到过他们家的话,就会相信我的话了。他们家堆了满坑满谷的破烂、字纸,这张便条纸只会变成其中可怜的一小张而已。我很想把那张纸条拿给我爸爸看,然后逃学一天,可惜我没有勇气。
我陪孔兆年从吴家小铺走回我们村子,边走边踢石头,走到村口的时候,远远看到水泥柱上红色的“实践一村”四个大字,我的心情顿时悲伤起来。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倒霉鬼,所有的好事我顶多只能沾到边而已。
我们的村子构造很简单,就像一条大拉链,中央一条马路直通到底,两边延伸出许多平行的小巷子,绿油油的树叶从围墙后面伸出头来,家家户户都是头对头、尾朝尾,只有孔兆年他们家例外。
他们家就堵在村尾马路底上,是全村最明显的一户。一进村口,就可以看到他们家前面那棵绿荫遮天的大榕树;从树干和树枝的缝隙间“隐约”可以看见一间奇怪的建筑物,那是孔兆年他爸爸用破木板、石棉瓦、砖头、铅板、碎布、竹子、电影海报、铁丝、帆布、角钢、汽车引擎盖等等东西“扎”起来的房子。从村口望过去,只看见大榕树底下堆了一堆废物。所以,孔兆年他们家也可以说是全村最隐秘的一户;如果有空袭警报的时候,炸弹一定不会落在他们家屋顶上的。偏偏他们家旁边就有一个防空洞,是那种用厚厚的水泥和卵石盖成的,前后各有一个微微翘起的小出口,很像一个特大号的乌龟壳。这间防空洞是孔兆年的地盘,连野狗都不敢在里面搔痒。
我们村子里的大人要是叫小孩子去“倒垃圾”,意思就是把垃圾提去放在孔兆年他们家门口。孔兆年总是能从分类好的垃圾之中选出有用的东西:半截断掉的水龙头,模型飞机的螺旋桨,杀虫剂空瓶,抽屉拉柄,洋娃娃的眼珠子……这些全都被孔兆年用一个大煤油筒贮存在防空洞里,过一阵子,就会被孔兆年改装成另外一种东西。
孔兆年他们一家三口都不爱说话,所以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还以为孔妈妈是一个哑巴。我很少看见她,因为她只要远远地看见有人走近,就立刻躲进屋里去。孔伯伯的胡子留得很长,灰灰的;孔妈妈的头发垂到腰上,直直的;孔兆年则好像什么也长不出来。
我们村子分为两种人:一种成天叽叽喳喳的,像麻雀;一种安安静静的,像哑巴。我没有把导师交给我的纸条拿给孔伯伯,我比较喜欢像哑巴的那种人。
送孔兆年回家之后,我又溜回家去,结果家里空空的没有人,连信箱都是空空的。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独自走在回学校的路上,感觉好像一只被人用水灌出来的蛐蛐。
我就这样在学校里混过一天又一天,一切都没什么改变,唯一的改变是孔兆年他们家门口的大榕树变得更高、更大了,而且大得有点离谱,连麻雀都没办法一口气飞上树顶。
还有就是孔兆年愈来愈神奇了,他可以修理好任何东西,手表、电视、冰箱、熨斗、收音机……这些东西对孔兆年来说只不过是玩具罢了。后来,孔兆年竟然做了一艘遥控潜水艇;在阳明湖举行首航典礼的那一天,我和狼狗都很兴奋地跑去参观。
在我们期待的眼神注视下,孔兆年手上拿着改造的遥控器,气定神闲地站到湖边,轻轻把潜水艇放到水面上。启动后,潜水艇微微摇晃起来,然后前端缓缓倾斜、沉进水里,只留下一个漂亮的漩涡,和狼狗张得又圆又大的嘴巴。因为潜水艇是在水底航行的,所以我们只能看见它不经意搅起的一点点骚动:几枝被擦撞摇曳的荷叶,或是三两只被惊吓而弹出水面的锦鲤。一个小时后,当孔兆年让潜水艇从原点浮出水面的时候,狼狗还不肯相信孔兆年的潜水艇真的有开出去在湖面下绕来绕去呢。
我没有心情去说服狼狗,面对这样令人感动的一幕,我只想静静地沉浸在那份完美的消失之中……我很羡慕那艘潜水艇,羡慕得几乎想要哭起来。
那时,我在心底深深渴望着能变成一个很小很小的人,然后驾驶着孔兆年的潜水艇,整天在阳明湖底下绕来绕去,把那些虾子和乌龟的眼珠子都吓得掉出来,浮到湖面上。一想到那满满一湖的眼珠子,我就得意得禁不住想要笑出来。还有什么比潜水艇更会躲藏的呢?潜水艇倏地潜入水底,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中,在水中无声地移动着,那样地滴水不漏又没有半点缝隙,还有什么比这一小方空格更隐秘、更令人期望的呢?
孔兆年的潜水艇又重新唤醒了我记忆中最幽暗的角落,关于躲迷藏的那部分。但是,就像多年以前的那个冬日黄昏所发生的事一样,我又再一次清楚地看见自己依旧用一种拙劣、陌生的姿势躲在一个寂寞的角落里。跟孔兆年的潜水艇比起来,我只能算是蜷缩在阴暗之中而已。
每当路过孔兆年他们家的时候,我常常会想起海绵之类的东西。或许就是这个原因,所以当村子里有人把一个超大型的水族箱丢弃在他们家门口的时候,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那个水族箱真的很大,当它接满了雨水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可以移动它了。有一天,我经过孔兆年他们家的时候,看见孔兆年全身光溜溜地泡在水缸里,只露出一点点背脊,马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我急忙冲进他们家里,孔妈妈一看见我就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躲进房间里去,反倒把我吓了一跳。我在一大堆旧报纸后面找到孔伯伯,然后结结巴巴地说:“孔兆年淹死了……”
我几乎快呼吸不过来了,孔伯伯瞪了我一眼,然后帮我把勒在脖子上的书包背带调回肩膀上,才跟我走到门外。他站在水族箱旁边端详了一会儿,取出一支烟嘴和香烟卷,然后用火柴点上,嘴里喷出一股浓烟,问我要干什么?
干什么?!我说不出话来,因为我也不知道我想要干什么。就在孔伯伯又喷出几团白烟,准备转身走回屋子里去的时候,我突然大喊一声:
“我找孔兆年。”
孔伯伯很不耐烦地从屋檐下抽出一截竹子,往孔兆年的屁股上戳了一下,然后又顺手把竹子插回原位。孔兆年往下沉了一些,身体转了半圈。过了一会儿,孔兆年从那个大水族箱内站了起来,他的肚皮上用吸盘吸附着一支玩具船上拆下来的水中马达,那支小小的螺旋桨还在半空中旋转个不停。他抹掉眼眶和头发上的水滴,然后用一种比我更迷惑的表情说:
“干什么?”
因为孔兆年的关系,所以我非常相信人是从鱼变来的。我相信,在很久很久以前,孔兆年还是一只鱼,后来他先长出两只后腿,再伸出两只前腿,然后他上岸。起先是用爬行的,接着又站立起来,慢慢磨掉了尾巴,最后才变成孔兆年现在的样子。
我一直相信孔兆年早晚会再回到海里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