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冷夫妻缘尽交心
淮兰溪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花园里,我忙躲进窗内。
楚慈,你在怕么?你怕什么?
终于还是忍不住探出头去,淮兰溪亲昵地伸出手将惠儿散落下的发轻轻拢向耳后,不知说了什么,惠儿娇羞含笑。
好一个浓情蜜意!
我收起泪花,眼睛里勾起愤怒的火光。十年!压抑的思念快要将我逼疯,如今看来,这十年相思竟是错付了流水!这算什么?若不是爱你,我怎能将自己封闭至此?若不是忠于这份感情,我又怎肯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苟活至今?为什么要再出现?为什么不留给我一个完美的念想?为什么要破坏我奉为神明的终身信仰?我为爱情守候一辈子,末了竟发现,原来是出独角戏!
我突然想起钱之麟。独角戏,两个人,竟打擂般各自唱了一辈子。
可笑的爱情!可耻的背叛!
一个午后,我在钱家的长廊上,终于“邂逅”了回家的淮兰溪。
自进家门,明显感觉到他处处躲避,即便在饭桌上不小心碰触到了目光也如触电般瞬间跳开。在他心里,或许真的早已放下!
“二嫂!”他站在一旁,立刻拘谨起来。
“住口!你忘了我是谁吗?”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柔和,连神情也落寞起来,这份柔情向着过往无限扩展延伸,直到走进那段悠长缠绵的岁月里。
这仓皇的失落,竟在我意料之外!
“别这样,都过去了不是吗?”他收回目光,突然冷冷说道。
“可我过不去!”我充满期待地看着他,希望能从他的眼神,哪怕流露一丝留恋的蛛丝马迹得到慰藉,可是那张面孔依然倔强地不肯屈服。
“会的,忘了过去,你会发现这个世界上有比爱情更重要的事情值得我们去奋斗和追寻。慈儿,你那么聪明,为什么要沉沦在过去的琐事里?”我像是橡胶般黏住了他的眉头,随即只听他这一声叹息。
琐事?原来在他眼里,我这满载十年的相思枷锁竟是琐事!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比爱情更重要。我只知道我的爱情不容玷污,哪怕得不到,哪怕不得已错过,哪怕高高的挂在墙上,也是高贵的不容亵渎。你怎么可以用琐事来处理我的感情?”我声嘶力竭起来,“你忘了吗?”我轻轻唱着:“月桥边,青柳朱门。断钟残角,又送黄昏......”
“够了!”他压抑着从嘴角挤出两个字,我倏地一惊!
“哼!”眼底渐渐消逝了那柔和的光亮,他终于从鼻子里扔出一声冷笑,瞬间冰封了我,“当初妥协的还不是你?”
“什么?”我呆立原地,连眼泪也僵在眶里。
他沉默片刻,缓缓移动脚步向我走来,擦肩而过的瞬间,耳边响起他平静的叹息:“忘了吧!楚慈,你的爱情,在别人看来,或许是沉重不可托付的包袱。”
我横卧在榻上,将黑色的烟膏放进烟枪里。这可真是好东西,怪不得那么多人都离不开它,比爱情更纯粹,比生活更真实。
当初妥协的还不是你?
淮兰溪,你可知我的妥协是为了什么?
我长舒一口气,一团氤氲立刻打散在空气里,缥缈虚无的烟气缭绕在身边,仿佛将我置身云端,那种自由舒展令人如痴如醉。
你爱的人或许非常完美,但是你能保证他有一天不会背叛你伤害你?
程炳德,这个混迹官场多年却依然还是副署长的家伙,怎么总是一语中的?
背叛我的人多了,不在乎再多一个淮兰溪!
我毕生的挚爱!
依稀记得那西墙之上,端端坐着一个翩翩少年,他说,你欠我的东西准备什么时候还呢?是啊!什么时候还呢?
不!兰溪,你不能误会我!我要对你说清楚!
我扔下烟枪仓皇跑出门去,我要去跟他说清楚,我的妥协都是,为了你!
刚出门又折返回房,菱花镜里的女子头发凌乱,眼圈乌黑,残妆憔悴,这怎么可以?我抓起桃木香梳认真地拢起长发,梳什么发式呢?要最好的!曾经云苓最会梳头,她把梳子咬在嘴里,双手灵巧地在我头上挽来挽去,于是我便欢喜地顶着如花般开在头上的漂亮发髻如约而至南山桥头。雪花膏一层一层涂到脸上,这边厚了,那边薄了,这怎么行?云苓最不爱涂抹这些,除非是去见薛虎!胭脂淡淡的擦在两颊,还好!两弯柳眉却画歪了,涂了再画,画了再涂;唇上擦了从正洋轩柜台上买的正流行的口红。我翻箱倒柜,换上最艳丽的那件真丝绸缎花旗袍,蹬上浅粉小跟鞋,手里拿着莲花水印绣方帕。出门前云苓总是拉着我左看看右看看,满意地欣赏她的杰作:“好看!”
刚巧云苓进来,我忙拉她转着身问道:“云苓快看,好看吗?”
“二奶奶?您怎么......怎么画成这样?”
“二奶奶?”我突然愣住,哪里来的二奶奶?
“我不是云苓,我是红莲啊!”
“红莲?云苓呢?”
“二奶奶,您怎么了?”
“二奶奶?哦!是了!我从钱家的二少奶奶熬成了如今的二奶奶!钱之麟的妻子!钱韵儿的母亲!却不是兰溪的爱人......以后再也不是!”
“您在说什么?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喃喃自语地坐下来,竟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头发胡乱的堆在一边,眉毛粗细不一,像是横在额上的两条青虫。惨白的脸上涂了红胭脂,透红的嘴唇像渗出了血。
什么鬼样子?
眼泪肆无忌惮地横飞出来,模糊视线。我拿起手帕对着镜子用力地想要擦干净,却不想混合了泪水的红粉胭脂,竟像是戏子上妆的胭脂盒,在脸上开出了大花般肆意地嘲弄我。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打牌回来,一进门却见钱之麟坐在椅子上发呆。
“呦!稀客!”我没好气地冲他说道。
他并不言语,依旧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我无心理会,打开衣柜无聊的翻看。明日约好了跟那帮太太看戏,总要穿得体面。
“慈儿!”钱之麟突然亲昵地称呼令我一惊。
我静静地背对着他,默声聆听,我们似乎平心静气谈话的次数屈指可数!空气仿佛凝固起来,甚至连心跳的声音都听得见。
“昨夜我梦到了筱梨,她那么爱笑的人,看起来却那么伤心。”他的声音哀伤而绝望。
一丝无名火“腾”地从心底窜出来在我的身体里肆虐横行。我爱的人已忘却前尘,爱我的人竟在我面前为别的女人伤怀。
爱,还真如娘家二姨娘所说,都是自己编自己的故事,哄着自己玩罢了。
真可笑!
“你可以去陪她啊,你那么爱她!”我拿出那件高高开叉的靛蓝底淡粉莲花真丝旗袍,漫不经心的对镜子比划着。
“你怎么下的去手!若不是为了韵儿,我怎么能容忍你偷天换日还大摇大摆地从牢房里走出来?”他竟呜呜地哭起来。
“你说呢?她差点毁了我的韵儿!”我自知理亏,不觉心虚,难道除此之外,还有别的理由?
“你就是嫉妒!你这个疯子毁了我!怎么还好意思提起韵儿,你配做母亲吗?”钱之麟哭诉着,扭曲的脸上挂满泪痕。
“对!我不仅嫉妒,我还好恨!”我对这样的他更是极度的厌烦,愤愤地转身离去。
“楚慈!”他突然停止哭泣平静地说:“对不起。其实很久以前我就想对你说对不起,可能是因为被自己所谓的爱情蒙蔽了双眼,我才偷偷换了你的环佩。如果早知道你嫁过来是如此痛苦,我肯定不会这么做。如今失去筱梨我才明白,在这世界上能拥有两厢情悦的爱情是多么甜蜜,拥有一个心意相通的爱人又是多么珍贵,而我真的无意去剥夺你追逐爱的权利。现在,你,我,筱梨,甚至淮兰溪,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痛苦里不能解脱。我一时的自私和鲁莽是造成这一切痛苦的根源。”
“楚慈,这些年委屈你了。”
“楚慈,我们不要再彼此伤害了好不好?”
我站在一旁,静静地听他诉起衷肠。多年来,我对他除了憎恨和厌恶,从来没有认真听他说过话,更不曾走进他的内心。今日说出如此欣慰的话,我却又不知如何回答。
“如果可以用一句对不起来弥补错误的话,那人间便不会再有悲剧发生,不是吗?”半晌,我擦干眼泪说道。“已然如此,不接受又能怎样?只是这样的我,已经习惯了。”我扭身离开房间,已然伤害到遍体鳞伤,又怎能要求时光倒流,可即便时光倒流又能如何,世间再无从前的楚慈。
钱之麟从那日起再也没有回来过,听红莲说又住到北街十号去了,除平日里做了被子衣服送过去,其余时间已不再往来。突然有一日,红莲回来递给我一个精致的牡丹匣子,说是二爷让带回来的。我打开来看,只见一块浅粉锦缎里,安然裹着那块曾经被他偷龙转凤的环佩。
十年,他终于放手了。当所有的恩怨情仇能够心平气和地倾诉原谅的时候便是觉悟放下的时候!
而我,却突然有了些许怅然,只是一瞬间,这份失落之情便烟销云散的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