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雨一直下
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风,翩然归去,何用骑鹏翼。水晶宫里,一声吹断横笛。
我坐在忘忧小筑的聆风亭里,吟着苏轼的词,痴痴呆呆地望着风中的雨珠。从那晚我逃出宴会时,雨就一直下,连绵的阴雨飘飘洒洒,我赤着脚迷失在漫天的风雨中。喜欢一个人的心情是怎样的呢?不过是当他来到你身边时,你没来由地就欢欣雀跃;不过是他呼唤你名字时,你的心被一层喜悦的浪潮淹没;不过是当他牵你的手,对你凝眸而笑,和你共跳那支舞时,你把世间的一切烦恼忧愁都忘记,只自私地把你和他珍藏心底。
当刘星野开着他的野马找到我时,我全身都已湿透,仰面挺立在风雨之中,早分不清从脸颊流下的是雨水还是泪水。他一句话也不说,不由反抗地抱起我,丢进车后座,飞车开回忘忧小筑。当夜,我高烧不退,右眼又红又肿,迷迷糊糊中一直哭一直呓语。
这些是第二天醒来后,青阿姨告诉我的。
我对镜自观,镜子里是一张憔悴苍白的脸庞,嵌着一对毫无神采的眼睛,哦,对了,其中一只还肿得像个馒头。原来喜欢一个人,就是当你试图忘记他时,爱变成一滴泪,从眼中流下,甜甜涩涩地存留心间,直到永远,永远,永远。
这么一病,我就在忘忧小筑住了下来。
我请求青阿姨向家里隐瞒了我生病的事实,只说我为了备考,想寻个清静的环境,才住在忘忧小筑。过了两天,江舟来电话给青阿姨说,父亲对我住在忘忧小筑大为火光,盛怒之下,把我的画撕了个乱七八糟。父亲与这个妹妹素来不合。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使一对亲兄妹决裂到如此地步?
听完青阿姨的转述,我只重重叹息一声,无力地倒在床上。如果说偷偷来忘忧小筑见青阿姨犯了父亲的大忌,那么撕毁我那些心血做成的画也犯了我的大忌。父女的关系就此降到冰点,我在忘忧小筑从小住变成了长居。
七月的七、八、九号终于来到。
我顶着高烧,熬过了人生最黑暗的三天。考完的那一天,青阿姨把我的头紧紧搂在怀里,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我的脸颊,一句关于考试的话也不问,只温柔又温柔地拥抱着我,好像对待一只可怜的、迷失方向的小猫。许多事,我不说,她从不问。可我相信她懂得。就像我们之间一直以来拥有的默契。
说也奇怪,住在忘忧小筑的这段日子,竟仿佛是我生命十八年里最平静和安心的日子。有时我一整天都不说话,只坐在紫藤花下看日出,看日落,看云,看雨,看“烟雨湖”里一对鸳鸯戏水耍闹,看林丛中一双白蝴蝶花间嬉戏,呼吸着青草的香气,白日听风吟,夜晚听青阿姨的幽咽如泣的古琴。我全身心浸泡在自然的怀抱里,生活里没有父母,没有高考,也没有江舟。
这是个异常多雨的夏天。
刘星野成了忘忧小筑的座上常客。他每周总要来上两、三次。每次来总带上一瓶葡萄酒。他的葡萄酒,带着一种特殊的果香,闻着那股香味,人不知不觉就已经醉了。也只有他来的时候,我会多说上几句话,有一点点笑声和生气。
七月末的一晚,碰巧青阿姨出门,我独自接待了刘星野。他一进门,就把一本杂志甩给我,兴冲冲地说:“要怎么谢我?”
我拾起一看,是一本知名的金融杂志,封面赫然是宴会里穿着一袭白裙的我,标题写着——Snow White in the house:汤玛斯家的白雪公主。
“你把这照片给的杂志社?”我不经心地问。“是汤玛斯先生。”他笑答。
我随手翻开,瞟了几行正文,淡淡一笑,说:“这样的文章,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除了有一点儿庸俗,有一点儿虚荣,有一点儿势力外,还算能看。”
他带着几分无奈地摇了摇头:“你知道多少人想上这本杂志的封面?哪有人像你这样,把它看得像鞋上的灰尘!”他瞪着我叹气:“脑筋这么快,嘴巴这么辣,脾气这么倔,看以后谁敢娶你!”
“反正不是你,用不着你操*心!”我毫不客气地回嘴。
逞完口舌之快,看他微蹙起眉头,我忍不住轻轻一笑。想起那晚宴会上,冤枉他在先,抛弃他在后,他冒着大雨找到我,把我送回忘忧小筑,我却一句谢谢也没,心下始终有愧。
“好吧,好吧,就当是回请,今晚我请你海吃!”我不好意思地瞅了他一眼,加上一句。
不管三七二十一,我把他拉到附近的夜市。时间已经不早,夜市里仍是人头攒动,一片灯火通明。我一个地摊一个地摊地逛,逛得饶有兴致,刘星野跟在我后面,看我看得饶有兴致。我买了一条便宜的粉红纱裙和凉拖换上,又买了许多可爱的头饰发夹,实在逛不动了,才在一家麻辣烫小摊上坐倒。
“知道什么叫人间美味?”我咂舌,狠狠吸了一口碗里的麻辣烫:“这才叫人间美味!这是生活里最平淡和真实的味道。像你啊,成天穿得人模人样的,堆上一脸的笑,围着那些喷得满身香水的贵妇小*姐转,周旋奉承,虚情假意,没累死也被香水味熏死了!”
他听了不由发笑:“你这什么人呀,有正儿八经的饭馆和名牌商店不去,成天逛这种地方,歪理还一大堆!以后可别说你是大家闺秀,打死我也不信!”
我狠狠白了他一眼:“这话该我说才对!这世界上居然有人不知道麻辣烫和烤羊肉串为何物,哎,一辈子没尝过老百姓平凡生活的纨绔子弟!”我一边说一边假装摇头叹气。
“我敢打赌,那晚参加宴会的所有小*姐里,没有一个人会来这种地方,袁月月就绝对不会!”他脸上浮起一个略带讥讽的笑:“怎样,袁灏家那位公主般的小*姐,给足了你苦头吃吧?”
我略略一震。袁灏是袁月月的父亲。刘星野是指袁月月故意踩破我长裙的事了。那他也必然看出她和我争风吃醋的原因。他既开诚布公地问,我又何需遮遮掩掩?或许因为他不是我生活圈子里的人,我和他之间反而少了一分防备,觉得什么都可以谈。
我笑了笑,平静得不能再平静:“其实你不觉得那种直爽,有一种别样的可爱么?”我说得坦坦荡荡,没有一丝一毫作假。
“哦?”他的声音里带着一分掩饰不住的惊奇。
“喜欢一个人,就用尽全力拼命向他奔去,哪怕明知是飞蛾扑火,哪怕玩心机、耍手段,哪怕不知明天会怎样,什么都不顾虑,只要有一天,就一天待在他身边,只要有一分钟,就一分钟待在他身边,只要有一秒钟,就一秒钟待在他身边……轰轰烈烈地爱一场,我欣赏那样的勇气。幸福是需要自己去抓住的。”我侃侃地说。“不过,”我轻叹一声:“她其实不需要那样,因为,在江舟眼里,我只是妹妹。”
“我看可爱的不是她,是你。”刘星野突然接口。
我不语抬眼看他。
他带着讥诮的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别人踩了你一脚,你还把它当美德膜拜了!下回,人该踩你头上了。”
“或许。”我答得眉毛都没皱一下:“可我觉得在她心底,有一种单纯的纯真。”“你不信世界上还有百分百纯洁的东西?”我顿了顿,一眨不眨地盯着刘星野问。
“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完全的黑或完全的白。”他燃起一根烟,慢悠悠地说:“也没有完全的好和完全的坏。等你在这社会上活得再久一点,就会知道,没有什么是百分之百纯真的。”
“可是只要你相信,它就在你心里。”我毫不思索地说。此话一出,两人都是一愣。他眯起眼睛,用审视的目光观察起我。我不好意思地挠头笑了笑。
好一会儿,他吐出一口烟圈,说:“丫头,你是个奇怪的女孩,你知道么?”
他的声音变得很低很低,整个人似乎沉浸在回忆里:“从前也有个女孩,言行举止总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常常语出惊人,却又让人不得不信服。”
我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想起初见面时他把我误认为别人。“她叫小百合?”我脱口而出。
他双目一睁,眼中蓦地射出光彩:“你认识她?”
我忙摇头:“你第一次见我时以为我是她,你忘啦?”
他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去,微一沉吟,异常低沉而缓慢地说:“或许有一天,你会认识她的。”
他深沉的眼光中闪过一丝异样的柔和。这一刻,我忽然有一种感觉,他不再高高在上,而只是个平凡的男人。我暗自奇怪,不知这位神秘的小百合是怎样的女子,竟能让他念念不忘?像他这样的钻石王老五,莺莺燕燕、贵妇美女看得太多,连青阿姨这种绝代风华的女子都入不了他的眼,那么是怎样的女子能让他刻骨铭心?
不知不觉间,我对这位神秘的小百合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和攀比心,不为自己,却为我那至今还痴痴守候着她的良人的青阿姨。
日子一天又一天地滑过,就在填志愿的前夕,苏米打电话给我,说学校传出消息,江舟被与学校有合作关系的一所美国大学选中,不管成绩如何,都可以出国深造。
我挂了电话,无言看向窗外。
阴沉沉的天,雨,仍下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