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花都以外
按地图上说,这里叫小尼姑山,原本住着群持斋拜佛、不伤蝼蚁命的善良女子,自称尼姑,领头的叫易师太。骢阳界九尊神明里没有“佛”,师太心里自然而然生出的佛,闭门造车竟也能学有所成,带徒弟们下山去济世救民,顺带着光大伽蓝。
她们所做的第一件事,是从山贼手里救下要被抢去当压寨夫人的女孩儿。不成想女孩儿的家人却不领情不道谢,哭爹喊娘把她们赶走,要把女孩儿扒光洗净捆起来给山贼送回去,再不敢惦记攀高枝,为奴为仆,顶天做个小老婆,千万千万得留下。师太细问原因,才知道主持正义有时候不能用正义手段,她们千不该万不该把山贼教训一顿后放回去。那伙儿山贼上面可连着清茶帮呢!打狗看主人,清茶帮的小弟不是随便来个阿猫阿狗就能踢的!
“善人们别害我们了,速速回山躲起来吧!”
佛陀不渡自甘堕落之人!师太顿觉心灰意冷,回到庵里,发誓再不多管闲事,除非有人拜门求救。
第一批拜山门的不是别人,清茶帮老大刚自立门户,拿她们立威来了!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尼姑们不得已决定以杀证道,无奈实力不济,被屠了个鸡犬不留,骢阳界也再没有“佛陀菩萨”这种说法。
甭管信徒多寡,也算是灭了一方道统,清茶帮从此闯出恶名,迅速壮大。可怜这群尼姑,弘法不成身先死已是大悲哀,成就恶人更是造孽。
但山民惦记着这帮瞧病不要钱的善人,一传十十传百,原本无名的野山成了“小尼姑山”。
郝秦仲与神女慕名前来寻访遗迹,进入山中能骑马时骑马,不能骑马时步行,人都走不过去了,便让鹦鹉驮着人抓着马飞。如此三日,他们才在云山雾绕中寻得片石砖地。这深山野岭,人迹罕至,但凡带着人工雕琢痕迹,又足够老的遗迹,是那座小庵无疑。
他俩也不是闲极无聊纯属瞎玩,到得地方,郝秦仲在石缝里夹了片神女手书的花笺。笺上大概讲述了清茶帮如何借名壮大,又如何胡作非为,最后被范定尧一人剿了,替她们报仇雪恨。可看出他俩没学过佛,真正心怀佛法者,视万物皆空,又怎会生出报仇这种执念?
我们不是来讲宗教的,尼姑们的事就此打住,只说她们真会挑地方!名山大川必配好水,否则空有粗犷,经不起细细琢磨。此间山高林密,有清泉环绕,无蚊虫恼人,除了略显阴冷,真乃雅去处!神女尤其喜欢附近的石间草,借点土壤长起来,被水雾洗刷的苍翠欲滴,太过招人喜爱!
此间确曾发生过天大的凶案,但八千年风风雨雨足已将一切血污化为祥和。再说这俩人,一位是塔神亲闺女,一位是孤星照命,还有只逼急了能吐出仙剑来的鹦鹉陪着,岂会怕孤魂野鬼?当下一拍即合,决定在这里住上几天。
露营时篝火十分必要,郝秦仲费好大劲才把湿柴火点起来,生怕熄了,跟鹦鹉一人一鸟不厌其烦的往里添柴。等到三日后,火堆竟把石壁都熏黑,边上还堆着架野猪骨头,倒像是重现了灭门的惨烈一幕。
三天时间不够饱览小尼姑山景致,可再多住只怕舌头受不了,俩人再次一拍即合,把骨头往小溪里一踢,下山进鱼城吃大餐去!此地也在大化湖边,淡水鱼颇为出名。临行前,郝秦仲没忘记给鹦鹉煮上一锅野果,放凉了连锅一块给它吊在脖子上。天知道它一只鹦鹉为啥爱吃熟东西?但这算是贿赂,不然它不可能老老实实在山里等着,到处撒欢不说,还会把腿上装零碎物件的箱子给不小心弄丢。
它就是故意的!那东西用皮带绑的严严实实,不叨能掉?
放在几个月前,鹦鹉倒还能跟着他们走,现在膨胀得三进门房那么大,一身铁甲!鱼城可不是花都,大摇大摆进城去还不把人都给吓死?
鹦鹉脖子上挂着铁锅,叮叮当当的给二人送到大路上,难得没跟乌鸦一样嘎嘎叫,而是叫得挺清亮,算作告别。要戒烟的话只需忍上几个月,再看见时可能会想吐,吃辣可不一样,有“就加一点点”做借口,除非见不到,否则这辈子别想停这口儿。神女想多活几年儿,把辣给戒了,连带着郝秦仲也不让它吃,免得把神女的馋虫给勾起来。辣味的宝贝可不光有辣椒,它眼睛好,看得清清楚楚,山林里到处是辣蓼和山姜,相比之下几天不见这俩人简直不值一提,它没理由不高兴。
郝秦仲知道它在想什么,只能指望着它耳濡目染也学会体谅生民疾苦,别去祸害人家田产。
荒郊野外没什么好酒家,俩人本想着进到城里去吃,但半路还是折进一家野馆子。倒不为饥渴难耐,若是卖别的东西,他俩连看都不会看,偏偏是馄饨!神女睹物思人之情抑制不住,非要大快朵颐。
郝秦仲也许久没吃过馄饨,一想起那夜里窘迫的样子,便决定把大餐推到晚上,随她坐下来重温下定情时的甜蜜。馄饨这种东西,皮儿太薄,咬头儿和香浓都不如饺子,贵在有些汤儿,暖暖身子挺好,可出锅儿又太慢,旅人多半等不及。
他俩到等得及,点好吃食,面对面坐着犹嫌不够,四目相对不忍挪开半刻,千言万语都化成想通情义,自在不言中。
缘分这东西,真是妙不可言!两人走到一起,源于遗珠神女令人匪夷所思的倒贴。她十分抵触塔神的“和亲”政策,一门心思找个如意郎君主动嫁了,正遇上郝秦仲个能打赢范海的凡人,便“**旺盛”作祟,死心塌地追上来,可说是四分归叛逆,五分爹坑的,只有一分可能牵扯到情爱!至于说郝秦仲?他个衰人还有什么需要思考的吗?迎上去万事大吉!而几乎所有亲近人都能瞧出来,神女叛逆,实际这郝秦仲正是“政治联姻”的不二之选,完美符合塔神的心意。甭管刚开始时他是否只能算个武夫,被塔神明显操之过急的醍醐灌顶之后,快速出落成白塔军队的主心骨,绝对算对得起“白塔第一驸马”的名声。可从喝着汤药拼命造人,到相辅相成谋定天下,再到现在抛弃一切相伴天涯,小夫妻间哪出现过半点政治联姻的影子?
塔神在诸神中算最年轻的,实际没失去在始源之地的记忆,加起来这条命也算活了四十多万年。这么漫长的岁月,只靠浅尝辄止,好多事情做起来也非常人所能及,比如下厨。等两碗馄饨端上来,不消吃,光用眼睛看,俩人都觉得浪费感情儿,跟要追忆的那碗没得比!
范定尧从花都走了趟大化城,由范大公子变成吕大爷。他俩一路走来,所见所闻只怕比那时候还触目惊心,同样是没舍得浪费粮食,大眼瞪小眼互相鼓着劲儿把各自的碗里都捞干吃净,连葱花、香菜也不剩。
这边郝秦仲吃完擦干净嘴,问一声:“结账,多少钱?”
那边打锅台后晃出个彪形大汉,姓曹叫二苟,名字贱,人却悍,如寻常生意人般挂着笑,不谄媚,有点狰狞:“那得看你有多少钱?”
两人若没出过花都,听见这样答复,定会感动不已,感慨世上竟还有这种好人,怕客官吃不起,出得起多少就付多少!偏偏这一路走来,两人遭遇劫道五次,四次劫匪都猪油蒙了心,想顺道劫个色,陷入黑店八次,被骗更是不计其数,早不复当初傻天真的膏粱少年。
听到这话儿,郝秦仲知道又撞进黑店,也不啰嗦,飞身钩脚,将曹二苟踩在桌上:“你丫命值多少钱?爷就有多少钱!”
真正硬茬子都直接落草为寇去了,哪有闲情雅致在路边开黑店?当然,是草寇开的幌子也有可能,但起码在这守着的,也是其中的怂包。曹二苟看着威猛,没虎到不要命的程度,感受到郝秦仲这一脚的力度,吓得连连求饶:“爷爷饶命!爷爷饶命!小的瞎了眼!”
本来也没准备要你性命,郝秦仲见神女已离开座位躲避,便放心脚下发力,咔擦一声,隔着人踩塌桌子,凶神恶煞的问:“你东家是谁?”
这话可咋答?修士失踪之后,几家恶霸联手把鱼城占了,城里活不下去,他带着家小跑到城外三十里,仗着一把子力气做点没本儿买卖。爹妈老迈,孩子尚小,擦洗汤煮还能帮上忙,图财害命只能靠他一个。若是遇到呼呼啦啦大帮人来的,惹不起,肉是野猪肉,油面汤水能值几个钱儿,也算是没本儿买卖。说白了,他是单干的,没有东家。但郝秦仲的意思,是要杀他东家,从实招来的话,自己哪还有活路在?
“想啥呢?出来避难的吧?”见他犹犹豫豫,郝秦仲猜得八九不离十。
听这意思是绝处逢生啊!曹二苟顺坡下驴,哭爹喊娘卖可怜:“活不下去啦!小的上有老下有……”
“手上有几条人命啊?”郝秦仲不想听他啰嗦,赶紧把甜头掐死。
这话算是点到了死穴,硬把他眼泪疙瘩吓回去,再不敢言语。
“几条人命爷也懒得杀你。”郝秦仲松开脚,薅褡裢拽他起来:“你去城里给爷搜罗官逼民反的证人,仕农工商一样五家带过来,确凿无疑,爷放过你。带不回来的话?”他瞟一眼小木屋,里面隐约的几个老弱病残:“家小都在里面吧?别耍花板子。”
按照神女的理论,骢阳界地大物博,脱了修士也足够养活现有凡人,他们不该吃不饱,穿不暖,进而应了那句穷山恶水出刁民的老话。一定是有掌权者贪得无厌,食民而肥,把他们逼得铤而走险。
花都也不是处处繁华,像当年塔神卖馄饨的那种地方,现在都退化成村庄模样。好在朝廷不光是空谈理想,实事儿没少干。缺地了,兵士下去帮着垦荒;缺牲口了,来官府领牛,一家一头满足不了,三四家合用也忙得过来。缺人丁?自己想办法!布衣草鞋,粗茶淡饭,贵在安宁,村民们都很知足。塔神留下的本儿厚,只要长安君他们不吝惜财物,不操之过急,足够维持花都现状,让人们的生活质量在不知不觉中降下来,直到回归正常水平。
鲍鱼海参吃不到,烧鸭子管饱,还能反了不成?
他俩身份何其尊贵,就算离开花都,也不能跟市井小民一般见识。一路上吃东西被宰了,上当受骗了,真正作恶的不过是被打一顿,倒霉丢命的,全是牵扯出来的山大王,土皇帝,还有最近新兴的词,城主。至于那四伙儿劫道的?敢惦记神女,那对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