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长安君的风范
为了掩盖屋里摆着的大沙盘,寝宫的门窗最近总锁得紧紧的,郝秦仲与遗珠神女夫妻俩可以肆无忌惮的直接赤诚相见。
他俩已闭门不出整整三日,在一排排蜡烛与油灯间昼夜不分,饿了凉水干粮,累了相拥而眠,兴之所至便做点什么。更多时候,他俩在对着沙盘思索,四下里摞着书籍几乎每一本都被拿来参考过。
塔神曾给郝秦仲填鸭过三千本书,这是些额外的。
沙盘上已满是金银线和各色旗帜。
花都往西,创界山两条主脉,花都往东,修士河与凡人河统称终生河,北面天帝鼎,南面海岸线,中间是梦想中白塔帝国的疆域。不知各位是否还有印象,杜刚与郝秦仲絮叨时曾提出过“最大疆域”与“最小疆域”的概念。夫妻俩三日来已商定好,大世界山与凡人河之间便是最大疆域,小世界山与修士河之间便是最小疆域。
八条金线贯穿最小疆域全境,二十一条银线或勾连或延伸,把国内划分的井然有序。在商定好的最大疆域以外,也有几道金银线,隐约将剩余土地等分两份,密度远小于白塔国内部。
白塔疆域以内,金银线的焦点或重点都插着红旗,红旗脚下精致小筐里塞着叠好的纸。纸上写着城市可以承载的人口,盐、铁、渔、农等立国之本,展开来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山河湖海周围插着白塔军旗,小筐里同样有纸条,记载的是在此驻防的原因与要点。
还有三面荧光小旗,其中一面插在大化城上,荧光笼罩了好大一片。荧光之下有几面白旗,记录着目前盘踞于此的小势力基本信息。
遗珠神女端详会儿沙盘,觉得甚是满意,便钻到沙盘底下取出摞已装订成册的宣纸。可看得出那本册子被翻改过好多次,早已皱巴得不成样子,神女靠着郝秦仲,最后略微翻一遍,再没修改什么,又给合上,细心压平。
至此,天下大势已基本部署完成!
她打了个哈欠,犹豫着是直接披上衣服拉开窗帘重见天日,还是先与郝秦仲温存一下再说。
有人替她做了决定。
不是郝秦仲,也不是被锁在外面三天已焦躁不堪的鹦鹉。
而是太监尖声尖气的一嗓子:“皇上驾到!”
夫妻俩相视一笑,赶紧绕出明灯阵,摸到床上,各扯来一件袍子披在身上。
墨菲定理作祟,夫妻俩果然摸错了衣服。神女身子小,穿郝秦仲衣服尚可,郝秦仲却连袖子也伸不进去,必须换回来。一来二去耽搁些时间,长安君已推门而入,正看见屋子里像是在进行着什么诡异的仪式。
子不语怪力乱神,他皱起眉头,嗔怪道:“你俩在搞什么?”说完退出去,隔着门喊:“收拾干净了朕再进去!”
夫妻俩算是得着机会。
郝秦仲祈祷声“塔神在上,千万是白天!”一拉窗帘,日头虽已西斜,还能借到点亮儿,算是如愿。他便随手捡起一本大而薄的书,扇灭火光,再绕出去穿衣服。
神女的衣服多,还多少要化化妆理理头发,相对费时,郝秦仲折腾一番,夫妻俩十分默契的几乎同时理好仪容,手拉着手归拢下散落的书籍和废纸,让屋子稍微像些样子,才出去拜见长安君。
无事不登三宝殿,面对着亲妹妹和妹夫,长安君不想多礼,也懒得客套,开门见山:“苏祚燊与月轻尘带着兵马叛国了知不知道?”
郝秦仲与神女递下眼神,立马明白对方心意,由神女实话实说:“知道。”
闭关三天不问世事你们凭什么知道?长安君勃然大怒:“果然是你俩捣的鬼!”
“来看看吧,皇兄,妹妹和妹夫为您准备了一份,嗯,惊喜。”
“看看吧,你们究竟在背着朕做一件怎么不得了的大事。”长安君被她领着走到沙盘边。
听完二人介绍,长安君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开口:“你们想让三条狗帮忙,把父留下的鸡蛋摊开来?”
这种描述挺准确,但是郝秦仲不太喜欢,吕宽、苏祚燊还有月轻尘不是狼狗,不会来分食长安君的鸡蛋。
神女了解自己夫君的脾气,同时对长安君的心性也是了如指掌,眼看着一场风暴想要爆发,身为始作俑者,她得充分发挥自己作为女人的作用。男人们喜欢热血上头,喜欢真刀真枪干,不可否认她也一直在信马由缰,但身为女人,她更喜欢表面上的平静,也能更快的冷静下来。本来她想说:“皇兄要在花都做的一切,都会被不折不扣的执行,我们所规划的大计,远在花都城外,可以远在千百年后。”
但“皇兄”二字一出口,已点燃长安君的怒火。他站在当初吕宽的位置,狠拍已经很脆弱的沙盘,竟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毁去沙盘一角。诸侯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身为帝王,一角沙盘算得了什么?他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依然怒吼:“你们到底有没有把朕这个皇兄放在眼里!”
在郝秦仲眼里,此番行为却意味深长,他再忍不住,与长安君针锋相对,甚至气势更足:“这是你亲人!你忠臣的心血!你看都不看!这是江山!是社稷!无道昏君!”
“喊什么?坐下!”她声音不够大,但够尖锐,压得住这两个早已过完青春期,声音变得低沉的男人。
郝秦仲真听话,闻言转身打翻一片油灯,坐在灯架子上。
长安君却没被镇住,指着她:“你在跟朕说话?”
“朕什么?坐下!”亲为兄妹,从小一起长大,长安君向来宠着她惯着她,即已喊出一遍,她不惮再喊第二遍,喊去他的皇权与威仪,把他从君王喊回哥哥!
长安君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
男人这辈子别跟女人比眼睛大,特别是跟与自己血脉相通的姐妹。眼睛大,炯炯有神,会说话,那是爹妈留下的基因好,只要她敢跟你瞪回来,那准是没突变。长安君你不是能瞪吗?瞪啊!我还会抿嘴呢!她硬是把长安君给瞪得软下来,回头找地方坐。
郝秦仲看老婆占了上风,知道自己这时候该唱红脸,便起身,把刚用屁股蹭干净的地方让出来,自己绕过沙盘,去坐窗台。
长安君见状,赌气推翻几盏油灯,也不管什么灰尘、油烟,非要比郝秦仲坐得高些。
看着腰板儿拔的溜直的二人,神女甚是无奈:“你俩有意思吗?”
“少管,趁我还想听,说。”长安君真的被从皇帝吼成了哥哥了,连自称都变成“我”。这个着实不容易,神女总隐姓埋名跟百姓打交道,“我”、“本宫”、“小女”之类切换自如。长安君生下来就是皇帝,后来把自己锁在后宫数年,从来自称朕。
郝秦仲对这深入简出的皇帝陛下不甚了解,不知他看起来十分霸道的话里已做出多大让步,倒也没再针锋相对,只望着天花板打哈哈:“你想听我还不一定想说呢。”
神女没时间解释,赶紧圆场:“别管他,我想说!”
上到神明下到市井小民,不会听话音的在位置上坐不稳。神女看似普通的一句话,长安君听了却颇为惊讶。两人谈话不畅,和事老出来贬谁帮谁有门道,挨贬那个实际上应该与他关系更近。好妹妹呀,一块儿长了二十几年,说被拐跑就被拐跑啊。
他倒不是心生芥蒂,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正常现象,这点儿容人雅量没有,还怎么做帝王?他想的是,妹妹不蠢,可以如此信赖窗台上那个故意摆出混混架子的男人,那他也没理由不信。君王们总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总有刁民想害朕”,谁都可能是刁民,亲妹妹不可能,她托付终身的男人也不可能。
于是他冷静下来,主动出言缓和气氛:“白塔,乐土,权神京,还有南边在你们规划以外的那些帝国,都不是小说传奇里那些纯粹意义上的帝国。我们不是居于绝对地位的统治者,而是守业者。妹夫,呵,这叫法真肉麻!前段时间里,你跟父走得很近,他老人家的计划你是清楚的,也明确表示过支持。我怎么可能不想统帅万民,壮大社稷,但身为神子,该为父考虑。外面的世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父在天帝鼎内仍会遭到反噬。鼎里守不住,鼎外的一切都是空谈,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你该懂。”
“懂。”郝秦仲跳下窗台,在破烂沙盘上指点:“所以您看,我们规划的帝国未来并没有覆盖骢阳界全境,还设置了起码两个假想敌。可以很负责任的说,塔神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你不用刻意隐瞒,杜刚插手了是吧?不光是选择背着我帮助你,他可能连父都不忠诚,如果我猜的不错,他效忠于你身体里那奇怪的灵魂。不要激动,我仍然信任他,对于强到可以翻天覆地的高手,只能信任不是吗?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们所规划的一切非常好,改变现状维持新的平衡,没有任何漏洞。我只是想问,你们为何执意改动呢?在我看来,这并非必要。”
神女站出来:“是我的意思。”
“包容不无限。如果你要说的是替孩子报仇这样的蠢话,那么哥哥劝你千万不要说出来。在知道这样牵强的理由后,哥哥再不可能视而不见。”杜刚是个碎嘴子,长安君可不是!相反,他的话思路十分清晰,只是把真正意图给掩藏起来,听不懂的不需要听。
视而不见!就算你真是这么想的,只要还能编出冠冕堂皇的理由,作为哥哥,包容可以是无限的。
神女不需要编,在杜刚那里确实说过要向世界宣泄愤怒,现在她冷静下来了。想让丧子之母忘记悲伤需要很久,让她在大多数事情上回归理智并不难。
“哥哥了解其他帝国吗?”
“父留下的资料我都看过。”结果堂堂正正,过程完全可以省略,在后宫里一边挥汗如雨一边埋头苦读什么的,实在是麻绳提豆腐。
“如何评价?”
“满纸乌托邦。父同样留给我一千万两黄金,我把他们铸成寝宫,睡得不是很舒服。御民要靠粮食与文化,鞭子或糖豆不行。”长安君言尽于此。
神女替他将未来的两种可能说出来:“他们的统治毫无意外会崩塌,一枝独秀或者遍地开花的,都是白塔。我希望遍地开花。”这正是神女积极策划战争理由,她认为白塔的理念足够好,包容而谦和,可以让凡人们活得清净而滋润。至于诸神归来后看见满地都是白塔的旗帜也无妨,文化还在。
“我有百万雄师,八百里花都养不起,所以你要给分出去。但是那三个人,你该如何保证他们不会有狼子野心?我不认为我们留在花都里的后代,可以与蛮荒中崛起的强敌抗衡。”长安君不仅仅是惦记着皇位,他可以保证自己的儿子、孙子到不知叫什么的孙子都得到良好的教育,都不会忘记使命。外面那些体内没有流动着神血的人,他信不过,不想让诸神回来后看见茹毛饮血的野人,或者对曾经存在过得辉煌文明一无所知的凡人。
杜刚凭空出现,以右手按左胸:“陛下,这是我的事情。”敬称陛下可以,他没有称臣。
“不,朕有更好的办法。”说完,他抓起地上散落的毛笔,在口中润润,在沙盘的花都平原之上,写下四个大字:
文!化!衣!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