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淡眉秋水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放,散发出幽幽冷香。白雪厚厚地覆盖了花朵,只从侧面稍微露出一点艳红。亭台楼阁都顶着一层白色头冠,路上的积雪经过打扫后,很快又有新的瑞雪飘降下来,使得道路上留下一串串脚印。
万世策将步景交给仆从,自己转着一把大伞,跑向平阳公主府正厅。进去却不见人,心中纳闷,不是门人都通报过了,说好在大堂会面的。
“万公子,这边请!”来了一个青灰色外衣的老者,礼貌恭敬地把万世策引到里间茶舍,倒了一杯热茶,“公主说前一阵子连日见客,身上不大好,加上天寒地冻,早些歇了。如有急事,改日再见。万公子想见府中其他人,可自行安排,不必通报平阳公主了。”
万世策背了手,道:“如此我自去见客,不会在府上叨扰太久。有劳了,老人家,再会!”说着,撑了伞,去云容冱雪。
同样的小楼在白雪皑皑围裹下,有了一丝淡妆雅致的味道。楼道里的炭火暖融融地烧着,上面的水壶吱吱作响。卧房外面挂了一个军绿色棉帘子,老远听到屋里的欢声笑语。万世策挑起门帘,笑道:“什么开心的事,讲给我听听。”三五个穿红戴绿的丫鬟见万世策进来,都说,刚才姐妹们还打赌少爷会不会来,可巧就到了。水漾,愿赌服输,拿二两银子出来,让姐妹掷骰子,玩上几把。
水漾气定神闲地卧在床上的小几案上,临帖写字,头也不抬,道:“我并没有参与,是你们临时起意,还编排我的不是。我自不会理,你们也快快退散好了。”万世策扔出二两银子,笑道:“大家图个开心,拿去。”丫鬟们本就宅在房里,郁闷至极,现在得了一些钱,喜不自胜,谢着万世策,簇拥打闹着去对面厢房玩了。
万世策凑近床边,看水漾披着一袭棉披风,双手通红地写小楷,自觉心里愧疚,道:“你……搬到我府上吧!这里条件太坏了,我对平阳公主讲了很多次,她执意不听。以前是小,没有办法,如今都大了,自己会照顾……”
“万少爷,你怎么样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对你也说过很多次了,不要有事没事就来找我。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说的,我一个罪臣之子,一个体弱多病的小丫头,不值得你王府公子这般用心。我明白你一片好意,可是刚才你也说了,我们都大了。万公子,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随便了,我们更应该避嫌才是。”
万世策的万丈豪情万千雄心在她冷冰冰的话语围攻下,化成一腔雪水。万世策不明白为什么她那么厌恶自己,不明白什么时候得罪了她,不明白为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他站着一动不动,说了句,这屋里很冷啊!
水漾收起竹简,道:“这里本来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少爷,你还是赶快回府吧!”
以往万世策有些言听计从逆来顺受,可是今天他不想再畏畏缩缩任人宰割,他想要一个明确的答案,一个明朗的结果。他一把抢过她手中的竹简,扔到地上,怒道:“水漾,有话好好说。说清楚,你为何这般对我,我每次来都是低声下气,而你总是盛气凌人不可一世。你知道,小爷我从小到大都是我欺负别人,何时轮到你一个弱女子来压制我?”
水漾从床上下来,若无其事地捡起竹简,道:“我并没有邀请你来,你自己前来自讨苦吃,又与我何干?”
“你……”万世策一时满腔怒火,被硬生生吞进肚子里。他在房间里转了几圈,又转了几圈,道,“好男不和女斗,我不和你计较。”
水漾把竹简放到几案上,拍了拍床褥,道:“来,喝杯茶再走吧!”万世策看到光秃秃的桌子,笑道:“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明摆着要赶我走,我懒得和你吵架,只把你当个妹子看待,近来衣物用品还缺不缺,体寒之症可大好了,闲了找我,我带你出去散心。”
水漾鼓着小嘴巴,不应声,自顾自地对镜梳理长发。万世策望着那一头万千青丝,韵味十足的轮廓,不由出神,这分明是从画上走下来的人啊!姑苏水漾袅袅娜娜,仙子下界怎能不让人大动凡心?宫里府中那么多美人如玉,为什么一点感觉也没有,而她不过一个小小婢女……
万世策竭力想抵制这种不该出现的念头,随着年龄的增长,似乎对人间诸事有了自己的安排,人生的航向上有了明晰的目标和追求,那么水漾可能是无意闯进秘密花园的精灵。他想把她带回家,留在身边,看她天天读书习字,看她生儿育女,看她青丝变白发。
水漾梳理着长发,在镜子里看着万世策,他挺拔英武的身姿过于阳刚了,他爽朗奔放的性格过于外露了,他目光炯炯神采飞扬过于强悍了,不是他不好,只是从感觉上差了那么一点点。
她喜好的不是标准的三庭五眼,不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简单流畅清瘦干净冷峻帅气,皮肤白皙,脸部线条简洁,面颊留白多,五官不拥挤,眉眼立体下颌线清晰,嘴巴线条呈弓箭形,嘴唇肉嘟嘟很性感,洁白碎玉一般散发着晶莹光泽的牙齿,有时攻气十足有时温柔甘甜。
他脖颈修长,脸与身体连接处不拥挤,宽肩窄臀细腰四肢修长,头肩比优秀头身比优越的九头身,气场够强,走路挺拔阔步气度不凡节奏感强,对文学艺术运动骑射的理解力和表现力都相当出色,瘦而不柴不染尘埃清冷而不孤傲,有君临天下不怒自威的感觉。
目前,没有遇到是事实,不过这就是自己心目中理想的白马王子。万世策是挺好,阳光热烈外向活泼,对她非常爱护体贴照顾,家境挺好学有专长,可是不是这个人好就可以和他交往。
万世策等了半天,没有等到一句话。他看着水漾,她已经停止梳理长发,坐在镜子面前发呆。她宁肯对着一面镜子发呆,也不愿同他讲一句话,这种态度还不明显么,但是为什么自己就是放不下。他走到她面前,敲敲几案,直视着她的面容,“我走了。”
水漾抬起眼皮,“哦”了一下,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万世策望着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桃花潭水深千尺,无言独上西楼。那双剪瞳如水的眼睛里有多少对未来的憧憬,就有多少对他的冷漠与伤害,不过,他不在乎,他相信没有自己赢不了的战争。
万世策一步步倒退着走出房门,他多么希望她能说一句你留下,甚至看他一眼,但她完全沉浸在她的小世界,外面的风啊雪啊雨啊雾啊,好像一切与她无关,难道她不想早日脱离这方苦海,早日过一种衣食无忧悠闲自在的日子,真的搞不懂这个姑娘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万世策在棉帘子外面又等了一会儿,等着她让他进去,或者嘱咐他路上小心,都没有。万世策站在门外等了很长时间了,始终不见里面有任何动静,叹息一声快速走下步梯。虽然他很想打赢这场只有两个人的战争,可是心里并没有太大把握。
天空飘着雪花,雪越发下得紧越发下得猛,万世策牵着步良,一步步走在官方驿道上,白雪覆盖了他的红色披风。步良不停嘶叫,似乎在提醒他为什么不策马奔腾,他就那么走着走着,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仿佛周围的世界一切与他无关。
万世策夜半三更才到家,拴好马,步履蹒跚走向房间。仆人让他吃饭,他也不吃。他只管咚咚咚敲门,用尽力气。玉无尘拉开门,端着蜡烛,照见他的模样,嘲笑他没有了灵魂。万世策卧到炉火旁,向了一会儿火,又到浴桶里泡了半天澡,仍然觉得周身生寒。
玉无尘摸着他的额头,火热火热,惊道:“怎么可能,一向矫健康壮如狼似虎的万世策,竟然能被一场大雪冻成这副可怜样。”玉无尘出去,自去找管家,让他们去请医师,回来见万世策面部通红,嘴里咕咕哝哝地不知道说着什么胡话,遂俯下身子用耳朵细细听来,却全然听不清。
医师到来后,号了脉象,说,无碍,心火上攻粒米不进导致得一时气闷躁郁,调养两日即可。留下几副中药,离开了。玉无尘不眠不休地用温水湿帕为万世策擦拭额头,照顾了整整一夜。
雪停了,院子里洁白无瑕银装素裹。玉无尘打了个盹,醒来发现不见了万世策,听到院子里步良的嘶叫。
“哥,起来没有?乘着大好风光,去演武场蹴鞠啊!”万世策跃上马背,带上弓箭,威风凛凛气壮山河。
玉无尘笑道:“你没事就好,我们用过早膳再去吧!”万世策一把将他拽上马,猛磕马肚子。步良前蹄高高扬起,纵声长嘶狂奔而去。玉无尘明白万世策是想通了,什么都不用问,以后遇到类似的事情怎么办,以后该怎么筑造自己的理想家园,这个小年轻比谁都清楚。两人在街市上胡乱填塞些食物在肚里,邀上李敢并几个好手,一起在雪野蹴鞠。白茫茫原驰蜡象,千里冰封万里雪凝。他们也不铲雪,六七个活力年轻人飞腿横踢笑声朗朗,蹴鞠合着雪团四处飞扬。天地一片清明阔朗,天地之间木树挂满冰溜如花似玉。
云容冱雪小阁楼上,抱着一团竹简的水漾靠在软枕上做着甜甜的美梦,她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姑苏。四处都是小桥流水人家,石桥春风桃花树下,有一位异乡之客牵着白马向她问好:“你在这里住吗?我去拜访对面府中刚致仕回家的大学士,你可知他去了哪里?”
她玩着绿罗裙的腰带,摇摇头。他嘴角稍微上扬,好像展露出一丝微笑又好像没有,极快地绷紧了脸,骑上白马,冷若冰霜清高绝世地跃马而去。从此再无相见,直到今天,可是他的身形容貌他的言行举止,他冰冰冷冷的气定神闲与从容不迫深深地烙在了心底,再也去除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