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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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食虎兽多面像

面对凶猛无俦之物,仰观天象、俯察大地的古人,早已经深谙“一物降一物”之理,不然这个世界就乱套了,体制委顿,面子很无光。面对虎蹈羊群,虎豹横斜,人力实在太过低微了,他们刻意寻找虎豹的克星,并予以彪炳和放大。动因很清楚,一方面是希望借此宣布,这些虫豸也不过尔尔,必然受制于物;另外一方面,也在借此给自己的“人为天地之灵”的理论壮胆,等于吃了虎心豹胆。

老虎的天敌,最有意思的就是吊诡的虎“食狗则醉”。李时珍说得振振有词:“虎食狗则醉,狗乃虎之酒也。闻羊角烟则走,恶其臭也。虎害人、兽,而猬、鼠能制之,智无大小也。狮、驳、酋耳、黄腰、渠搜能食虎,势无强弱也。”呵呵,“食狗则醉”,刺猬、老鼠也能以弱胜强;狮子、驳、酋耳、黄腰、渠搜均能食虎,看看李时珍的这个相克谱系,“以弱胜强”是立论的核心,真佩服古人想得出来!

不仅如此,古人一本正经大钻牛角尖,一再摸老虎的屁股。

古籍当中,鉴于老虎是远古多民族图腾,自然有多种附会,大虫被赋予灵性,但它的行为常常令人匪夷所思。中国历史典籍里,对老虎的文献汇编有两次较大规模的结集,第一次是宋代李昉的类书《太平广记》里有关虎资料多达8卷,收录秦汉至宋初32种志怪、传奇、野史笔记小说等古籍中各种虎故事80则。另外就是明朝的陈继儒,晚年在病中阅读了王穉登所辑的《虎苑》,并悉心蒐集其他有关虎的逸闻,结集而成了《虎荟》。

出于形而上的敬畏,又出于具体生活场景里的形而下的恐惧,人们对老虎其实是百感交集的,大有首鼠两端况味。

从分类学而言,广义的食虎兽包含了飞禽、走兽和水族三种,这是否暗示了老虎在三界均有敌手呢?如果是这样的话,天空、大地、水域均有仁兽在维持除暴安良的“惩罚与规训”。

《太平御览》提到了一种怪兽:虎鹰。“《续博物志》:虎鹰,食虎豹,其身大如牛,翼广二丈余。”作为老虎和鹰的组合,如虎添翼。这种动物除去怪力乱神,原物应该有所本,估计西北的金雕,是构思这一神物的基础。在宋代彭乘撰《墨客挥犀》当中,进一步描述了虎鹰的来历:“鼓山有老僧,云:数十年前,曾登灵源洞,见一禽自海上至,身大如牛,翼广二丈余,下村疃间,低飞掠食,俄攫二大羖羊,复望海而去,识者云:‘是虎鹰,能捉捕虎豹。’”这种重型轰炸机一般的俯冲技能,金雕恰是具备的。

鼓山的位置在福建福州,虎鹰从海上而来,也暗示了它具有鲲鹏一般的方外气势。不然,又如何克得住老虎?

据考证,虎鹰是食虎兽记载里唯一有确切名字的飞禽。另外还有一种名字不可考的飞禽也能食虎。《虎荟》记载:“广中有一郡,虎患甚炽。忽有所谓神禽者,飞而啄虎,群虎皆尽,守臣绘以为图,以为大祥。”能够与虎搏杀,自然就是无上仁兽了,所以要标举为大吉大利。

宋代四川眉州人唐庚(1069-1120年),于绍圣(10941097年)时期中举进士,官宗学博士,擢京畿常平。后谪居惠州有年,赦归返蜀,卒于回家路上,著有《唐子西文录》。这本笔记里提到“惠州有潭,虎饮水其上,蛟尾而食之”。同乡人苏东坡因此还赋有《白水山佛迹岩》一诗,其中即有这样的句子:“潜鳞有饥蛟,掉尾取渴虎。”就是说,蛟龙也是渴望吞噬老虎的兽类。

著名的脊兽里,狡猊也是能食虎豹的猛兽。

老虎面对的敌手,数量最多的捕食者,还是来自陆地。

《山海经》里提到神兽狰生长在章峨山,千里无草木植被,多碧岩。此山中有一“畏”,五尾一角,吼叫声如雷劈石,以老虎豹子为食物。

“一代诗宗”王渔洋来四川监考时,记录了很多巴蜀一带的稗官野史,《陇蜀余闻》就是一本弥足珍贵的史料集。该书提到了古蜀国的仁兽甪端:“角端产瓦屋山,不伤人,惟食虎豹。山僧恒养之以自卫。按《中华古今注》:渠叟国献鼩犬,能飞食虎豹。此以鼩犬为角端也。余按《逸书·王会解》:渠叟以鼩犬。鼩犬者,露犬也,盖即鼩犬之别名。初不闻有角端之称。《尔雅》:驨似马,一角。麟,麕身,牛尾,马足;黄色,圆蹄,一角,角端有肉。是角端固即麟之属,奈何与鼩犬并为一谈乎?”

其实,甪端、角端,均为一物。古人错误地认为,用“甪”不用“角”,意思是它有独角而非双角。古人的传闻大体有所本,我到瓦屋山做过实地调查,所谓的甪端,其实就是体格剽悍的羚牛,而羚牛恰恰具有一对弯弓一般的大双角。

关于貔貅,其实与甪端异曲同工。王士祯在《香祖笔记》里重复强调:“峨嵋瓦屋山出貔貅,常诵佛号,予《陇蜀余闻》载之。雅州傅进士良选云其乡蔡山多貔貅,状如黄牛犊,性食虎豹而驯于人,常至僧舍与僧索食。”这就是说,名山出仁兽。但王士祯显然是道听途说,不过他终于描述了仁兽“状如黄牛犊”,可见其与羚牛相去不远了。

其实在古蜀国传说里,比甪端名气更大的是开明兽。

在蜀地的传说中,甪端没有半丝劣迹,开明兽本是为祸彭国的怪兽,后来被治水的鳖灵降服后,积极出谋划策,为建国立下功勋,鳖灵有感其功,遂在建国后自称开明氏,也有说法是开明氏乃是古蜀国贤王,死后上天才化作开明兽。开明兽的正体就是黄河地缘当中的陆吾,是黄帝手下一个具有很大权力的天神,身大类虎,九首皆人面。这也暗含有秦灭巴蜀王朝之后,两种不同地缘的上古神话逐渐合一的杂糅。需要注意,开明兽根本不需要吃虎豹,因为百兽视它守卫的天门为禁脔,哪有胆量靠近?!

还有一种食虎兽,为了直捣本源,干脆就叫“猛兽”。汉武帝时,大宛之北的胡人向中原献一物,大如狗,声能惊人,鸡犬闻之皆走,名曰“猛兽”。汉武帝对此充满好奇,还轻视它细小的体格。不料放到苑中,准备让虎豹食掉它。老虎一见此兽,即低头着地。汉武帝认为这是虎低头作势,而此兽见虎甚喜,舐唇摇尾,直接往老虎头一跳,开始撒尿,直冲老虎。可怜的老虎闭目低头,匍匐不敢动。撒尿完了,“猛兽”下去之后,老虎才夹着尾巴而去。“猛兽”一回头,老虎赶紧闭上双眼。

看起来,人们常说“蹲在头上撒尿,还嫌脑壳不平”,分明是有出处的。

清代朱翊清《埋忧集》记录了诸多轶闻,比如颇有新意的《虎尾自鞭》等。《埋忧集续集》里更有《异兽》一篇,记载的场面非常震撼:

楚中一孝廉,自山中入城。因有虎患,以两猎户持铁叉自随。日暮向邮亭小憩,忽一虎咆哮而来。两人致孝廉亭前树上,挺叉迎虎而斗,虎毙。又一虎偕二小虎至,两人力尽,死。孝廉方惊悸,俄一物似狗而小,白毛红发,眼金色,走如飞,直前啮三虎。三虎伏不敢动,皆死。各食脑少许,先死者嗅而不食。须臾至树下,望孝廉大叫,耸身一跃,忽坠崖下藤蔓中,罥之空中不能脱。孝廉惶骇,自念待死已愚,不如先杀之,遂下树,取叉刺而杀之。持送县令某,某取其皮为领,雪不沾衣。

夫苛政猛于虎,酷吏之肆虐,实皆贪心之所致。若此物既已食三虎矣,而犹贪而不知足,以致自陷网罗,其亦可鉴也已。

按:此与《博物志》所载胡人来献“猛兽”如狗者略相似。然彼其称能食虎,而此并欲食人矣。又《逸周书》言:露犬能飞食虎豹。而此又似不能飞也,果何物耶?

其皮可以“雪不沾衣”,自然非凡间之物。朱翊清显然已经领悟到更高境界,贪官酷吏也罢、猛虎也罢,包括这头可以连杀三头老虎的怪兽,皆因“贪心”而亡。它到底是什么?我估计,多半是曾经甘为老虎的奴仆的虎伥,突然发起了反攻倒算之革命。

《尔雅》卷下“释畜”第十九当中,提到了大名鼎鼎的神兽——驳,驳又名駮、骏、兹白等,“如马,倨牙,食虎豹。”郭璞《山海经传》进一步认为:此兽“白身,黑尾,一角,虎爪牙,音如鼓音。”相传齐桓公乘此马,虎望见之而低伏。桓公大感惊异,问管仲:“今者寡人乘马,虎望见寡人而不敢行,其故何也?”管仲回答说:“不是这样的。君乘驳马而洀桓迎日而驰乎?”齐桓公恍然。管仲解释说:“此驳象也。驳食虎豹,故虎疑焉。”

就是说,是老虎在极度恐惧中产生了误会,而并非老虎畏惧齐桓公的威严。所谓“独有英雄驱虎豹”,均是一厢情愿之事情,英雄毕竟不是老虎的天敌——驳。

从马的角度而言,“黄白曰皇骝,白曰驳”,与驳相似的白马称为“驳马”。明朝郭子章的《名马记》也言“驳,类马,食虎,而虎食马。”

可见,驳马与驳极其相似,将驳与驳马混为一谈,甚至指“驳”为马,均是滑稽的。

古籍里的狮子即狻猊,也叫“彪猫”“狻麑”“虓”等,“形似虎,正黄色,有髯耏,尾端茸毛大如斗,铜头铁额,钩爪锯牙,弭目跪足,目光如电,声吼如雷。能食虎豹,外国之产。毛君之长也。”由于狮子可以日走五百里,也人有称“狮子五色,而食虎于巨木之岫,一噬则百人仆,畏钩戟。”《东观汉记》曰:“阳嘉中,疏国献狮子”,“元魏,波斯国献狮子。永安末始达京,庄帝谓待臣李彧曰:朕闻虎见狮子必伏,可觅试之。于是诏近山郡县捕虎以进。鞏县、山阴并进二虎一豹。见狮子,悉瞑目不敢仰视。”这分明是外国的月亮比中国圆啊,所谓崇洋媚外,看来早有人这么做了。因为,即使狮子死后,虎豹不敢食其肉……

至于古人还提到的五花八门的食虎兽诸如尊耳、黄腰兽、青腰兽、修罗兽、彪、猱、豻等等,技能不会超出上述范围。想想也是,连龙族也有天敌啊,就是迦楼罗金翅鸟神,何况依山而横行的老虎。

对食虎兽最为出格的描述,我以为是明代方以智《物理小识》卷十一“鸟兽通理”条,他刻意要来一个虎豹相残:“虎豹畏角烟气,入山者烧角,则虎豹自远。李石云:滇中多豹少虎,以豹食虎也。”他的奇妙逻辑是,豹子“生于虎而类虎,次于虎而食虎。故虎不敢先于豹,而在虎之前者则豹也。”我猜,写出这等文章的文人,多半是遭受了官官相残的迫害吧,借物寓世,浇自己块垒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