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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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食火兽与火浣布

蜀轸指蜀琴。轸,为琴下转弦之物。唐朝黄滔《戴安道碎琴赋》:“吴山越水,韬物外之清光;蜀轸虞丝,播人间之妙响。”我借此词语,展示我对蜀地的风物考据。

我在断片集《火焰叙诗》当中,简略地提到过几种食火兽——

刘歆与精通图谶的民间人士合著而成的《春秋纬》当中,鉴于孔子作《春秋》为制,所以汉朝具有“火德”,推崇具有“火”属性的事物。“凤,火之精也。”由此可以推知,凤与凰均以火为生,成了汉朝的神圣动物。另外,就是大名鼎鼎的“火鼠”了。生于南方,或云生于西域,其毛可织火浣布。其说多见于魏晋南北朝时期著作中。《海内十洲记·炎洲》:“炎洲,在南海中……有火林山,山中有火光兽,大如鼠,毛长三四寸,或赤或白。山可三百里许,晦夜即见此山林,乃是此兽光照,状如火光相似。取其兽毛,时人号为火浣布,此是也。”

其实西方人一样深深崇拜着这些火中精灵,甚至尤有过之。火蝾螈英文名Salamander,Salamander一词源自希腊语Salambe,原意为“壁炉”,传说它是矛盾的统一体,可以“以火为生却又能扑灭火”。亚里士多德在《动物志》里甚至认为,“蟹、鱼、蛙、蝾螈则是由黏液变来的。”而炼金术士历来相信,坩埚内鼎沸的神秘溶液,往往会吸引或生成蝾螈。蝾螈这种动物在生成(火)的过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火蝾螈又被称作火螈、火蜥蜴,它们与别的动物结合生下的子女则被称为“火种”。一直到16世纪,都还有炼金术士认为把铅炼成金需要很高的温度,如果能达到那个温度的话,就可以看见火精灵蝾螈会在火焰中现身跳舞,温度越高,其舞蹈就越发癫狂。

15世纪,法国的弗朗索瓦一世国王(也被誉为骑士国王),他大力弘扬法国的文化、艺术,修建改建了很多后来知名的城堡,枫丹白露就是其中之一。在枫丹白露的雕花护壁板上以及壁画的周围,都能发现一些特殊的字母或图案,它们往往被涂成金色,这些就是代表弗朗索瓦一世的“F”,他的个人徽章就是火蝾螈,弗朗索瓦一世选择火蝾螈作为自己的徽章图案,也代表着他的座右铭:“我喂养、我消灭。”。这句铭文的意思可以解释为:“我点燃(良性的火),我熄灭(恶性的火)”。可见智慧而公正的国君在铲除邪恶和无知的同时,志在播种幸福和善良,这与前面提到的“以火为生却又能扑灭火”的意思是异质同构的。

这就让我们发现,能在火焰中生存的动物有3种:火鼠、蝾螈和凤凰。

这三种神奇动物在火中脱下的皮就是火浣布。历史上,帝王将相贵族富豪不惜血本寻找火浣布,认为穿着火浣布的服装就像火鼠、蝾螈和凤凰一样永生不朽,至少能安全地躲避地狱审判之火的灼烤了。

中国古代对火浣布多有记载。现今能见到的最早记载为《列子·汤问》:“周穆王大征西戎,西戎献锟铻之剑,火浣之布。……火浣之布,浣之必投于火,布则火色,垢则布色,出火而振之,皓然疑乎雪。”这里提到周穆王得西戎所献火浣布,并对火浣布以火洗涤的特性做了描述。

昆仑山被称作地首和天帝之下都,深山里常有火鼠、蝾螈和凤凰出没,故昆仑山盛产火浣布。不过像沙棠、萱草这样的奇草异木,也能作为火浣布的原料,只是质地要差一些。

西汉也有对火浣布的记载。保留了大量汉武帝传说的《汉武故事》载:“汉武帝大造宫殿,其中奇华殿内,四海夷狄器服珍宝充之,琉璃、珠玉、火浣布、切玉刀不可称数。”诗人沈苇进一步指出——汉武帝曾得到过来自西域的两件宝物:火浣布和切玉刀。他大为惊喜,爱不释手。脏了的火浣布用水洗涤自然是缘木求鱼,以毒攻毒,只有在烈火中才能还原如初。

东汉也有火浣布频频现身于达官贵人等觥筹交错的宴会上的记载,不仅产自西域,也产自西南夷。东汉中后期西域一直上贡火浣布,相传曾为外戚大将军梁冀所得。《傅子》曰:“长老说汉桓时,梁冀作火浣布单衣,会宾客,行酒公卿朝臣前,佯争酒失杯而污之,冀伪怒,解衣而烧之,布得火,熚然而炽,如烧凡布,垢尽火灭,粲然洁白,如水澣。”(范晔《后汉书·西南夷列传》,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861页。此处李贤注引《傅子》,与《三国志·魏书·三少帝纪》裴松之注引《傅子》略有不同。后者云:“汉桓帝时,大将军梁冀以火浣布为单衣,常大会宾客,冀阳争酒,失杯污之,伪怒,解衣曰:‘烧之。’布得火,炜晔赫然,如烧凡布,垢尽火灭,粲然絜白,若用灰水焉。”)将军梁冀是魔术高手,在宴会上故意表演火烧“单衣”的绝技,这个场面给客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事情过去多年,人们仍在津津乐道。

食火兽在务实主义的进逼、拷问之下渐渐退去了,但火浣布神话依然盛行,一如皇帝的新衣。唐代曾经有人在长安街头故意将自己的火浣布袍子弄得脏脏的,将它扔进一堆火里去烧,结果取出来时鲜亮如初,围观者啧啧称叹,这给了炫耀者极大的满足,也抬高了火浣布的身份。川滇道上的重镇——永昌郡,汉代已发展成为繁华的商业城市。蜀郡和永昌郡的商贾都麇集于此,交易旄牛、马匹、琉璃、毛织物、木棉布、火浣布等特产。来自南亚掸国和盘越国等地的象牙、犀角、光珠、玉石、孔雀等珍奇异物,也经永昌运往蜀郡。

前不久,我偶阅清代学者王培荀(1783-1859年)的《听雨楼随笔》,他在四川为官多年,记录了大量巴蜀珍闻。该书第七九一条,特意记载了产于四川的火浣布:

火浣布,出四川越巂(xi)厅番地五蛮山(蒋蓝按:应为“王蛮山”)。石缝内生草,其根俗名不朽木。番民取以捻棉,织成布,质甚粗,性纯阴,入火不燃。取以抹几,染油秽,投火中,即有焰腾起,取出,秽净而布无恙。第烧一二次,布色如灰,三次即质松,随手可裂。“幅短知难作袜材,火攻浑欲化劫灰。谁知小草能坚耐,也似精金百炼来。”“清白何嫌质理粗,频经除秽未玷污。笑他罗绮矜花样,敢向烘炉一试无?”(《听雨楼随笔》,巴蜀书社1987年10月1版,382页)

大同小异的描述,在阮葵生(1727-1789年)的《茶余客话》当中也有记载,但在四川担任过知县的王培荀,可贵之处恰在于,他指出了火浣布火烧后“三次即质松,随手可裂”。这种实事求是的记录,是书斋里的文人最为缺乏的。

明朝蜀地才子杨慎在《丹铅余录》中说:“火浣布出建昌,其白如玉,出于石隙,《元史》所谓石羢也。”这就进一步说明,古人记载无误。因为越巂(xi)厅包括了现在西昌以及石棉县大部分区域,古人对石棉的认识逐步正确,不仅知道石棉属于非金属矿物纤维,并了解火浣布就是用石棉纤维织成的布帛。

乾隆皇帝在《咏“火浣布”》一诗中写道:“闻有火浣布,出蜀越巂厅,取视敕督臣,随献言情形,番地王蛮山,草根石缝生……”从乾隆的口吻分析,他显然也处在大臣们奉献的神话包围当中,可见“耳闻”是完全靠不住的。清光绪时所修的《越巂厅志》中记载:“火浣布出越巂厅海棠山岩缝中,土人取以捻棉织布,质粗性纯阴,入火不燃,用以揩拭,拭过投火中,有焰腾起,将油燃尽,其布仍在。”这一记载比起王培荀的笔记来,没有再说它是植物了,这距离事实越来越近。

1863年5月,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率领4万中军来到越巂,即如今的石棉县以及安顺场、紫打地,拼死突围未果。他舍命救三军,最后从凉桥走过,抵达对岸即被俘。那里恰好有一个巨大的石棉矿,已经开采上百年了。我估计翼王已经没有心情去琢磨火浣布的神奇了。

对此,《四川通志》有一条记载,估计会让喜欢火浣布神话的人非常不快:此物是“穷人乃用之也。”这明示了神话的荣光正在烟消云散,火浣布其实是无力购买棉麻绸缎者的被迫选择。我估计,如果有人继续穷下去,就只好穿“皇帝的新衣”了。

围绕火浣布的种种奇闻多少带有幻想的成分,却因此才引人入胜,当现代人宣布火浣布就是石棉(硅酸盐矿物)的时候,火浣布的神话时代就彻底穿帮了。实用主义的手电筒固然照破了迷雾,但人们往往把那一团光亮看作是宇宙的明灯。我至今认为,神话时代营造出来的那种神性,恰恰是这个功利的时代最为缺失的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