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决心

我走出云深寺的时候，宁肯相信刚才的一切都是错觉。

脑海里只回响着渡尘最后四句话。

“祁家公子好风流，

安逸闲与画船游。

杀尽乱贼先祖事，

父继子承犹堪忧。”

——“祁安杀父”

只是半月未见，不曾想祁安到底是动了杀心，连老父都不肯放过。

罪过啊。

一尾青雀船悬在湖面，倒影里映着烟柳画桥，红鲤云溪，白鹭梅雪，一派歌舞升平的富贵子弟气息。我大步踏上船舷，弯腰钻进船篷。祁安正微阖双目，轻摇纸扇，好一派安逸的样子！

“来了就坐，客气什么。”祁安眼都未睁，“看茶。尝尝今年的太平猴魁。”

“你，真的想好了？”我站在原地，握紧了手。真是佩服他的泰然自若。

“想好什么？”祁安偏了偏头，扬手捏住乳白色小巧的骨瓷杯，慵懒的样子倒衬得他仿佛与世无争。

“跟我就别装了。你最清楚自己是怎么想的。祁安，天命难违，别太心急了。是你的，早晚归你。人情冷暖，这是你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浪子回头金不换。我劝你一句，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我坐在他身边，看着他轻摇画扇，嘴角泛起一丝弧度。丝毫不理会我的话。

“无常，该是你管的我不插手，不该是你管的，你也别插手。既然你改不了生死轮回的速度，就安心收你的命。人间自有人间事，你不必懂。至于浪子回头……呵，我回不了头了。”祁安睨着我，嗤嗤地笑了出来，“你不是冷血无情？管闲事做甚么？”

“不及你半分。”我起身回敬道，“看不惯你的样子，你最好改改。小心太贪得无厌，阿狴吞了你。”

“何必一见面就要吵？我们可是半月未见，我还不想多交一个仇家。你也知道，你我之间，可不是用缘分就能概括全的关系。”祁安眉眼里盛满了笑意，那眸里有些许我说不清的感觉。

“你当我愿与你劳神动气？你也知道你我关系非比常人？你可知自己要酿成大祸？你，你怎忍心……唉，罢了罢了，不过是想提点你几句。权作我没说罢。”我避开头，错开祁安炯炯的目光，“祁安，我尚未看透你，反倒你怕是要将我看穿了。”

“我感谢你好言相劝，开弓没有回头箭，这话我讲了无数次了。你也知道，人心不比你们鬼怪单纯。我想要的，远比你以为我想得到的，要多得多。无常，你不是人，怎知人的苦衷？你夜夜可高枕而卧，没有烦忧，只是因为，你还没有发现自己想要的东西。你若是我，站在我的立场，才会知道什么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你看不穿我，因为你没有感情。体会不到我的难处。况且，不问世事，空等收命，可是你自己定下的规矩。”祁安合上手中扇，眼眸低垂，“该劝的你也劝了，可该做的我还是要做。不想与你论及此事了。如今也只有你能陪我了。今儿个有个戏班子来，赏个脸，一起听听？”

不等我回答，祁安起身，擦着我的肩自顾自地走出了船仓，“想听来找我。就在家里。”

我立在船尾，呆了半晌。末了，上了岸。

宫府。

我走进庭院时，阿狴正在下棋。菩提树的叶子落了满身。

“哟，稀客啊！”阿狴抬头笑了笑，落下一枚棋子，吹掉了棋盘上的枯叶。

“我今日来，是想弄清祁安的心思。”我走过去，坐在阿狴对面。

“渡尘应该都告诉你了。祁安心思很简单，无非是想提前继承家产。”阿狴漫不经心地捻着棋。

“简单？”我讽刺地扯了扯嘴角。

“无非就是利害关系的变化。人世无常，不必放在心上。”阿狴摆摆手。

“该是人心叵测吧。为了钱，可真是什么都做的出来。”我感叹道。

“无常都是没有感情的。你仁慈，那是软弱。你不是佛，无法普渡众生。你是鬼。你对尘世，无能为力。能做的，是看着日复一日上演的生离死别的戏，并就此成为一种常态。”阿狴说完，抬起头看着我。

我看着他金火护体威风凛凛的模样说道：“渡尘赌输了。”

“是啊。十年修为啊。可惜了。就这么给我了。他本来不必太相信祁安的。换句话说，他本不该相信人心的。终归是败给了人情世故。明明早已参透的结局，何苦执着于人性向善？”阿狴摇了摇头，摊开手，掌心里的火灼灼燃烧。

“你们，赌的什么？”我突然好奇。

“赌的什么？明知故问。”阿狴笑着撇了我一眼，“当初我与他作赌，那祁安到底会不会为钱弑父，渡尘不肯相信，钱会比至亲还重要。如今这形势，祁安怕是早就做好了准备。渡尘不想看到结局了，我本也没想真要他十年修为，权作玩笑话，谁知他竟真当真了。”

“渡尘会续命？”我问。

“也能换命。”阿狴答得风轻云淡，盯着掌心中幻化的火焰，“那么，你和渡尘，又说了些什么？”

“我找渡尘，是想知道祁老爷的秘密。”我压低了声音，“祁老爷没几年阳寿了，就算是全续给祁安，不过短短几年，何苦呢？就算祁安弑父不止为了钱，区区几年又怎可能满足他的野心？”

“你应该比我清楚地多，无常。祁安本不应来到这世上。你知道是谁把他从阴曹地府牵出来。”

我未作声。阿狴又说：“都是命中注定。人啊，总是心甘情愿地牺牲，天经地义地接受。没什么可悲可怜。你该回去找祁安了。他在等你看戏。想必，是有话要说。”

我疑惑地看着阿狴，他得意地拨动火焰，祁家大宅出现在炽烈的火光里。“瞧，戏台子都搭好了。”阿狴一笑，露出小截森白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