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往来万事空
古来万事东流水啊。再重逢已是十年之久。祁澜和裴钟毓的陈年往事一同被卷入这历史的风尘里,这十年里,祁澜容颜依旧,可裴钟毓却颓然老去了。十年,足以让一个人心如死灰,也足以死灰复燃。全看自己的造化了。
祁澜依旧红妆盛服,径直走向金銮殿。
“娘娘,您不能进去呀,圣上还在早朝,这,这后宫不能干政的呀。”内务总管急得团团转,赶紧阻止了祁澜的脚步。
祁澜只瞟了他一眼,笑着说:“公公放心,我就在这等着皇上。也不劳公公费心,不用通禀。”
“娘娘,您还是回去吧,这天儿也冷,别冻坏了身子。”
“无妨。”祁澜一摆手,那公公便噤若寒蝉了。
待到群臣从殿中退出来,祁澜不慌不急,走到裴钟毓面前:“皇上日理万机,十年间还是一派风调雨顺。”
裴钟毓坐在龙椅之上,虽是皇威慑人,可祁澜知道,他的心早就空了。
“清和。你我夫妻十几年了,休要再嘲笑朕了。”裴钟毓苦笑道。他曾以为自己真情换痴心,殊不知真情难演,情欢易变,人这一辈子啊,总是要负一个人的。
“累了吧?这些年来,绷紧的弦也早该断了,强撑而已。”祁澜嫣然一笑,拂掉奏折坐在龙案上。
“是啊,累极了。”裴钟毓叹道。他很久没和祁澜坐得这么近了,也是第一次放下身份尊卑平常百姓般话家常一样细数着旧事。什么都放下了。
“皇上,臣妾今日来,是做个了断和告别的。”祁澜平静如水,丝毫没有波澜。
裴钟毓心里的弦终是在此时此刻崩断了。他强忍情愫,看着祁澜,问:“清和,为什么?朕,真的这般让你失望吗?你就从未原谅过朕一次吗?”他的手藏在龙袍里,慢慢握紧。
“不是。”祁澜仿佛看穿了裴钟毓,“臣妾是想跟皇上,坦诚一次。其实,臣妾曾经得了您的宠爱,全是靠这一双能勾魂摄魄的眼。这双眼是仙人赐我的,可臣妾没用好。臣妾只是想说,若不是这双眼,您不会对臣妾有一丝一毫兴趣,也就没有当初、现在。是臣妾骗了您的心,如今全都归还与您吧。臣妾有错在先,还请皇上不必自责。”祁澜说这些话时看不出悲喜,也没有愧疚。
“清和,其实,无论你做什么,朕都是可以容忍的……”裴钟毓哽咽了,他强力压了压喉头,“朕……朕……我都不忍心跟你发脾气的……真的清和,我……我从未怨过你……”他讲到这里实在是难忍,抬手以袖拭面。
“唉,皇上,臣妾虽是口口声声指责您错付了臣妾,可如今臣妾却想告诉您,倘若萧郎有意唯妾无情呢?”祁澜拿起桌上玉玺把玩起来,看似满不在乎。
伤的都是用情至深的人啊。
“皇上乏了,还是早歇息吧。臣妾,告退。”祁澜起身走下龙台,正对着裴钟毓稳稳地行了最后一次跪安礼。她终于选择先放手。
望着祁澜离去的身影,裴钟毓伏在案前嚎啕起来。他始终想不明白,这个与他牵绊纠缠了半生的女人,怎的一下变得如此冷漠。他不信祁澜从未对他动过心,他分明记得祁澜那双迎上他的清亮的眼,那双满含欣喜雀跃的眼,还有她的笑靥如花,难道全是假的?
再后来,他做了一个梦,梦见祁澜羽化成仙,飞升而离去,全然不再回顾望他一眼。一眠惊醒,他颓然坐起,大病一场,从此再不上朝。也不管那权臣干政,党派明争暗斗。在他眼里,这些早就没那么重要了。他发现自己始终是孤身一人,以为权倾天下,天下都是他的,可是后来才明白,他和天下本就势不两立。有人偷他的心,有人念他的权,有人取他的命,有人贪他的财……各有所图,可他图什么呢?兜兜转转过,才幡然醒悟原来自己才是最失败的人。
他的王朝迟早要覆灭,也注定有人要接替他的位置,他不过是这岁月残片里,偶然闪出微光的、甚至不足为奇的一代君王,他不快乐,怕坦率将心声交代,不似旁人可以纵意宣泄。人人尊他敬他羡他惧他,殊不知他有多孤独,连个说说话的人都没有。全都憋在心里。不能说。更是不敢说啊。
秋雨苦楚,萧萧下落木,长江难渡。梦里花落无人数,怎奈多情似故。焚香一炉,短亭荒芜,度朝朝暮暮。再难如初,华阳鹤氅孤独。
雨打青叶听竹,寒龙穿骨,不算凄凉处。天外孤帆云外树,白虎黑鸦跃鹿。流洙飞瀑,高崖悬土,似望尽人间路。昔年不复,西廊唯有鹦鹉。
祁澜是一步步走回凤熹宫的。她最后丈量了一遍这巍峨金銮殿到她居处的距离。七万一千一百三十二步。走得是痛彻心扉。她的华辇跟在身后,犹如她弃了这名位。
我站在门前看着她从身旁走过。“你骗了他。”
“我曾付出全部真心,如今骗一次他又如何?”
“他是爱你的。”
“爱?何时爱?爱几时?为何爱?无常,休要与我再论及这个字眼。人间本没有爱。就算我现在消失,他也不会来找我了。”
“你伤透了他。”
“他何尝不是伤透了我呢?谁不是用情至极?可是我累了,不想再爱下去了。本没有结果的事,我亦不再强求。”
我发现自己有血色涌遍全身,我伸开手,触碰到宫墙。微凉的感觉。
“你……”我注意到祁澜时,她慢慢褪了颜色,似是透明一般,从我眼前静静消失了。我只听得她的声音:“原来啊,我才是无常。”
祁澜消失了。毫无踪迹可循。
最后的最后,我躺在崇圆湖微摇的小舟上,听人这般提起——
皇上无疾而终,后位始终是空的。下葬时,只带了一块灵牌,一柄金簪。
又一场烽火狼烟,又一次改朝换代。生死轮回相依,摇摇欲坠。这一次,换祁澜走这千百年世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