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大政:中国政治制度史话(先秦至隋唐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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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斶说齐王:士的诞生

颜斶是战国时期齐国士人。士人的出现,是春秋战国社会发展的一大趋势。当时,王公贵族纷纷礼贤下士,聘请士人辅助自己图强称霸。士人也为主人作出了不少贡献,展现了高超的见识、能力。在我们现在看到的许多春秋战国时期的文献中,士人的言行记载占了极大的比例。“颜斶说齐王”的故事就是一段有关士人定位的讨论。

一次,齐宣王召见颜斶,对着他喊:“颜斶,上前来!”颜斶没有走上前去,反而叫道:“齐王,上前来!”一个平民百姓竟敢和齐王叫板,齐宣王满脸不高兴。

齐王不高兴,后果会很严重。左右大臣赶紧责备颜斶说:“大王是一国之君,而你颜斶,只是区区一介草民。大王唤你上前,你竟然也叫大王上前,这样做成何体统?”颜斶不慌不忙地说:“如果我上前,那是趋炎附势;而大王过来,则是礼贤下士。与其让我蒙受趋炎附势的恶名,倒不如让大王获取礼贤下士的美誉。”颜斶的这两句话,一下子说得左右大臣们哑口无言。

但是,齐宣王还是很生气。他怒形于色,呵斥颜斶:“究竟是君王尊贵,还是士人尊贵?”齐宣王的这个问题,是中国政治上一个重要的命题。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读。只听颜斶不卑不亢地回答说:“自然是士人尊贵,君王并不尊贵。”

齐宣王就问他:“这话怎么讲?”颜斶回答:“我举个例子,以前秦国伐齐,秦王下令:‘有敢在柳下季坟墓周围五十步内打柴的,死无赦!’秦王又下令:‘能取得齐王首级者,封侯万户,赏以千金。’由此看来,活着的国君头颅,比不上死去的贤士的坟墓。”这里的柳下季就是大名鼎鼎的柳下惠,是鲁国的大夫,品行高尚、坚持原则,受到各国朝野的敬仰。秦国进攻齐国的时候,路过柳下惠的墓地,秦王为了招揽人心,所以下令保护柳下惠的墓地。比起齐王的首级,秦王显然更重视柳下惠的墓地,颜斶举这个有点特殊的例子,的确可以说明士人比君王要重要,但赤裸裸地讽刺齐王,齐宣王肯定不高兴。

齐宣王左右近臣维护君王的权威,与颜斶展开辩论。有大臣说:“颜斶,齐国是万乘大国,立有千石重的大钟,万石重的钟架。天下知仁行义之人都投奔齐国,为齐王服务;智谋之士无不赶到齐国,发挥他们的聪明才智。四方诸侯不敢不服。齐王所要的东西无不齐备;全国百姓无不拥护。齐王是多么的伟大!可如今所谓的‘高尚之士’,不过是被人称作匹夫、徒步等鄙贱之人而已,他们身处农村,等而下之者不过是边远地方里巷的看门人而已。士人是这般的下贱,怎么能和齐王相提并论呢?”

我们不知道主动站出来与颜斶辩论的大臣是谁,但是,他辩论的理由实在是不够充分。他只是渲染君王的富贵和士人的穷迫,试图用权势来压服颜斶。可是,真正的士人是权势能够压服的吗?

颜斶就反对说:“我听说,远古大禹时代,诸侯有万国。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诸侯掌握了一套重教化、治国、爱民的办法,并且重视士人,善于发挥士人的才干。所以舜帝出身于卑贱农家,发迹于穷乡僻壤,最终成为了天子。到了商汤时代,还有三千诸侯国。可是到了现在,称孤道寡的只不过二十四家了。这难道不是由于‘得士’和‘失士’的政策造成的吗?如果国家兼并继续下去,诸侯渐渐被消灭,到那时,诸侯就是想做个边远地方里巷的看门人,都求之不得了。从古至今,从来没有过没有士人辅助而建功立业的君王。”

颜斶用历史发展的大趋势,证明了君王要建功立业,离不开士人的辅佐。颜斶提到了诸侯兼并的现实,到战国时诸侯国已经不多了,强国有七个,小国不过十余个。面对这么严峻的现实,各个诸侯都要寻求士人的支持和辅佐。社会上游荡着一个士人的阶层。他们大多是知识分子,或有政治才能、能辩善谋,或有非凡的胆识、过人的见识,或有一技之长,甚至身怀绝技。士人可以东奔西走,寻找合适的出仕机会,只要有本事不怕找不到发挥的机会。但是诸侯君王就不一样了,他们固定在某个国家,要为国家存亡直接负责。一旦国家灭亡,君王真的就是想找个边远里巷做看门人也难了。由此可见,士人比君王自由,比君王重要。

我们举战国时代的著名策士苏秦、张仪来作为例子。苏秦、张仪两人都刻苦攻读,学有所长,擅长战略谋划。战国前期的天下格局比较混乱,西边的秦国最强,压迫东方六国,但又不足以打败六国。几个国家之间打来打去,局势一片混乱,常常是谁都得不到好处。苏秦、张仪两人就凭自己的力量,厘清了混乱的格局,塑造了之后的国际格局基调。首先出场的是苏秦,苏秦游说列国,提出了六国“合纵抗秦”的战略思想,并成功说服六大强国,组建了合纵联盟。苏秦主持了六国的盟会,佩六国相印,风光无限。六国联合后,实力强大,把秦国势力牢牢限制在西部。秦国十五年不敢出函谷关。

张仪则提出了“连横”战略,游说秦国。他主张秦国交好东方六国中的个别国家,破坏六国的合纵。秦惠王封张仪为秦国相国。张仪出使游说东方诸侯,各国纷纷由“合纵抗秦”转变为“连横亲秦”。张仪因此被秦国封为武信君。苏秦和张仪两人在当时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史载:“苏秦为纵,张仪为横,横则秦帝,纵则楚王,所在国重,所去国轻。”一个人的去留可以决定国家的兴衰和国际格局的变动。后人已经记不住当时战国七雄中各位国君的名号,但牢牢记住了苏秦、张仪两个人。

齐宣王听了这一番辩论后,感叹道:“唉!怎么能够侮慢君子呢?寡人这是自取其辱呀!今天听到颜斶高论,才明白轻贤慢士是小人行径。”道过歉后,齐宣王向颜斶伸出了橄榄枝,希望颜斶为自己所用。齐宣王说:“希望先生能收寡人为弟子。如果先生与寡人相从交游,衣食住行我都给先生最好的,食有肉、出有车;先生的妻子儿女也全都锦衣玉食。”

齐宣王认定颜斶是有用之才,能够辅佐自己。他向颜斶伸出了橄榄枝,邀请他加入齐国的执政团队。这是天下士人梦寐以求的机会。那么,颜斶会如何选择呢?

事实上,得到君王的赏识,辅佐君王成就一番事业,是战国士人的目标,所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战国士人的观念是积极入世的,虽然在求职过程中自由洒脱,可以挑选,一旦跟定了某个君王,往往表现得很忠诚,倾尽所学来辅佐君王。战国士人虽然鄙视权势压人,但又追逐权势,他们需要权势来提供展现才华的机会。苏秦如果没有东方六国的支持,能够实践自己的合纵战略思想,主持六国联盟吗?张仪如果没有秦国的认可,也不能实践自己的战略思想,登不上历史舞台。士人个人的价值,也体现在所依附的政治实体的价值之上。个人价值和君王价值是统一的。

苏秦学成初期,游历诸侯国,潦倒不得志,回到家乡还遭遇了家人和亲戚的嘲讽、冷遇。妻妾不认他这个丈夫,哥哥嫂子不认他这个弟弟,父母不认他这个儿子。等到他衣锦还乡时,“父母闻之,清宫除道,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妻侧目而视,倾耳而听”;最夸张的是苏秦的嫂子“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谢”。苏秦见嫂子这副模样,问她:“嫂何前倨而后卑也?”为什么前后态度反差这么大?嫂子倒也实话实说:“季子位尊而多金。”苏秦不禁感叹道:“嗟乎!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依附政治实体,可以让一个士人富贵傲人,更可以给他提供实现理想抱负的平台与机遇,难怪天下士人趋之若鹜。

颜斶的过人之处,在于他超越了同时代士人的认识水平。面对齐宣王的善意邀请,颜斶并没有欣喜若狂,相反,颜斶请求告辞回家,他对齐宣王说:“美玉产于深山,一经琢磨就会破坏天然本色,不是美玉不再宝贵,只可惜失却了本真的完美。士大夫生于乡野,经过推荐选用接受俸禄,此后并不是不尊贵显达,但是他们从此失去了自由,形神难以完全属于自己。我只希望回到乡下,饿了就吃饭,即使再差的饭菜也会像吃肉一样津津有味;不慌不忙地走路,即使再长的路也能以步当车。做人可以没有什么过错,自珍自重;内心纯洁,行为正直,自得其乐。纳言决断的,是齐王您;秉忠直谏的,则是我颜斶。我已经把我的观点表达清楚了,希望大王赐我回乡,让我能够悠闲地步行回家。”说完,颜斶很郑重地向齐宣王行跪拜大礼,告辞而去。

天下君子听说颜斶的言行后,都赞叹说:“颜斶的确是知足之人,返璞归真,终身不辱。”返璞归真说的是颜斶听从内心的呼唤,保持着一颗淳朴真实的心灵。这一点容易理解。那么,为什么说颜斶“终身不辱”呢?这就涉及一个更大的命题了。那就是士人保持自由和独立的问题。

在贵族政治中,不存在自由和独立的问题。权位是与血统、宗法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贵族只在特定的宗法网络中才享有权位,一旦离开了就丧失了权力。他们固定在特定位置,垄断了权力和知识。到了战国,宗法制度逐渐瓦解,社会流动性大大增加,很多士人开始自由流动。知识文化也不是贵族的专利,教育开始向更多的人普及,士人就成了中国早期的知识分子。他们虽然拥有了流动性,拥有了知识才华和满腔的抱负,但是没有世袭的权位。士人要想实践才华、展现抱负,必然要投奔诸侯王公或者某派政治势力,必须要和他们亲密合作,其中就存在知识分子从政的悖论。一方面,知识分子需要借助政治提供的平台,否则不能凭空施展拳脚。可是,每个平台都有各自的规则与制度,知识分子必须适应它,往往是规则与制度塑造知识分子,而不是知识分子去改造平台。另一方面,战国时期的士人也好,后来的士大夫也好,都有渴望人格独立、思想自由的一面。在束缚之下进行的思考,不是真正的思考,而是对指令的反馈、对权势的奉承。诸侯王公希望士人提供的肯定不是重复的口号,或者随波逐流的意见。可是,在适应政治的过程中,士大夫难免隐藏锋芒,作出妥协,对自己的思想观点和主张进行修改,甚至丧失本心,失去了独立的人格和自由思考的能力。自古以来,知识分子从政后自由舒展、功成名就者是少数,绝大多数从政者不是没有什么建树,就是遭遇了悲惨的命运。一方面是渴望从政,另一方面是从政束缚手脚,这就是知识分子从政的悖论。

权势对士人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既能提供施政的平台,又能给予荣华富贵。但是,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我们还是以苏秦、张仪为例子来说明。

为了维持住脆弱的合纵联盟,苏秦时时刻刻都在“走钢丝”。关东六国谁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和秦国有矛盾,相互之间的矛盾更多。他们不希望秦国侵略自己的领土,却觊觎着其他国家的领土,他们只是为了对付更加强大的敌人秦国,而暂时联合在一起。这就是一个脆弱组合,苏秦为了拉拢这些人,要付出的心血与努力可想而知。

苏秦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对局势的判断和三寸不烂之舌。而离间东方六国的,有秦国的挑拨、领土的诱惑、遗留的历史问题等。最后,他们的联盟难以为继,齐国、魏国、赵国、燕国等纷纷开打。联盟一旦破裂,大家都把攻击的矛头对准苏秦,苏秦遭到燕国的猜忌,投奔齐国。齐国任命苏秦为客卿,结果招致齐国众大夫的嫉妒,众大夫派人刺杀苏秦。苏秦身负重伤,临终前请求齐王将自己尸体五马分尸,根据众人的反应来判断凶手,结果,苏秦遭到五马分尸《史记》记载,齐王“于是如其言,而杀苏秦者果自出,齐王因而诛之”。。张仪的结局也比苏秦好不到哪里去。张仪劳心劳力游说诸侯,同样面临苏秦的困境。最终,支持张仪的秦惠文王死了,继位的秦武王不喜欢张仪,张仪出逃魏国,担任魏相一年后去世。

颜斶早在战国时代,就神奇地预见到了古代知识分子的“从政悖论”,颜斶不想过苏秦、张仪那样的生活,在从政和独立自由之间选择了后者。后世还有许多士大夫作出了同样的选择,比如严子陵、陶渊明。世间存不存在桃花源,这个问题可以争论;但是有一群人选择了生活在“桃花源”中,保持精神的独立与自由,却是不争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