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大结局(全15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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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十字(7)

然而这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消除掉饥民暴动的隐患,不过是使政府今后背负更沉重的财重负担而已。饥民始终存在,不过存在的是一群失去了有组织性暴动能力的饥民。

16

大宋熙宁七年六月二十五日,崇政殿。

王安石、韩绛、冯京、王珪、吴充、曾布、蔡确、吕惠卿,以及诸翰林学士、知制诰,默默的传阅着一份奏章。赵顼眼窝深陷,用忧郁的目光望着他的臣子们。待到最后一个人看完,赵顼才开口问道:“丞相以为石越所奏诸事,是否可行?”

众人的目光刷的集中在王安石身上,所有的人都知道,五天前皇帝几乎是尽罢新法,王安石的政治生命在那时候,便已经结束了。皇帝顶住巨大的压力,把王安石留到现在,也许不过是念及到君臣相知之情罢了。

但是皇帝的态度也颇值玩味,无论是韩绛、吕惠卿、曾布、蔡确等人连篇累牍分析说明新法与这次灾情无关,请求赵顼坚定意志,继续推行新法,还是一些旧党大臣趁胜追击请求皇帝罢免王安石,斥吕惠卿、蔡确,召回文彦博、司马光、范纯仁等人,赵顼都不置可否,只用朱批写上“已阅”二字,照样发回。

也许王安石还有翻盘的机会?这也是不少人心中的疑惑。

“陛下,石越条奏诸事,事事牵涉过多,臣实在不知道后果会是好还是坏。”王安石坦然答道,顿了一会儿,又补充道:“不过臣认为,或者可以一试。”

赵顼沉默良久,转过脸来,对众人问道:“众卿的意见呢?”

韩绛想了一会儿,道:“陛下,石越所说救灾诸法,第一条是他在杭州的故伎,用茶、盐、酒以及香料等奢华之物的专卖权为饵,引诱南方商人运粮入黄河以北诸路,平价卖给官府常平仓。这样做本来也并无不妥,朝廷以前为了充实西北军粮,也用过这个法子。但是这次受灾面积太广,商人运粮往灾区,只怕都会挑近的地方运,结果可能不尽如人意。”

韩绛话音刚落,苏颂便朗声说道:“陛下,韩丞相所虑虽是,但却并非没有办法解决,只需按就近之原则,规定某路商人,只能运往某路,便差可解决了。何况往灾区运粮,石越也说始终必须以朝廷为主,商人私人运粮,不过是弥补官府运粮能力之不足。微臣以为,这一条,实是可行的。朝廷过去又实行过,颇有成效,一切驾轻就熟,事情亦不烦苛。”

赵顼想了一会儿,点头赞许道:“苏卿说得不错,这一条朕亦以为可行。”

韩绛见皇帝表态,便不争论,心里对苏颂虽然不满,却不便公然发作,只得隐忍不发。蔡确见韩绛不再作声,便接过话头说道:“第一条犹可,第二条,诏令灾区各路州县,若百姓受灾逃亡,其田地暂由官府看管,若灾后归乡,则赐还田地,若再无音讯,则充为公田。此条虽然在理,但是只怕事情烦苛,流弊转多,小吏乘机敲诈牟利,本为爱民,反而害民。”他这话说出来,别人犹可,吕惠卿心里立时就暗骂蔡确无耻。蔡确对石越这一条提出异议,摆明了是讨好家在河北的大臣,特别是韩绛,不过吕惠卿同样不愿意在这时刻得罪韩绛,便紧闭双唇,不表意见。

他不说话,却自有人说话,又是苏颂出来质疑道:“陛下,蔡中丞此言差矣,乡土自有册薄,各家产业记载甚详,此等事有何烦苛可言?何况纵有小吏乘机敲诈百姓,也好过那土地全部被豪门大族兼并了。”

吕惠卿实在不明白苏颂为何如此活跃,竟是不惜得罪韩绛、蔡确。他哪里知道苏颂的心思!苏颂既然知道自己得罪王安石,新党迟早要对付自己,此时不趁机倒向石越,结援自固,更待何时?得罪王安石也是得罪,加上一个韩绛、蔡确,又有什么了不起?

石越与潘照临商议之后用快马密急送达赵顼御几之前的这份奏章,一方面是说高丽使者抵达杭州,请皇帝决定何时让他入京;更重要的一方面是再次陈叙救灾之策十余条。这十余条对策,包括开放矿山,由政府出卖许可证,让富民召募灾民入山挖铁、锡、煤矿等矿产;凡商民献粟一万石以上给灾区州县,即由太常寺颁授“仁爱功臣勋章”,佩此勋章者,见三品以下官员,可以不必参拜,子孙参加科举考试,视同官宦出身等等充满了争议的措施。

这种种措施,若在平时提出来,立时就能掀起轩然大波,而皇帝也绝对不可能加以考虑,因此石越临去杭州之前,虽然献有救灾数策,但一来不够系统周详,二来便是因为种种手段,实在让赵顼难以放心,所以赵顼一直压住不提,但是事情的发展,却渐渐迫使赵顼不能不考虑一些可能存在风险隐患的手段了。此时石越与幕僚们商议的救灾之策送到赵顼手中,正是恰到好处,赵顼也没有多做犹豫,就召见高级官员廷议。

然而石越的许多主张,却不可避免的要触犯到一些人的利益。每个有资格来议论这份奏章的人,心里都有自己的算盘。

吕惠卿在心里盘算许久,皇帝的意思,已经渐渐明了,那是倾向于接受石越的方法了;王安石虽然不再能让皇帝言听计众,但是他的态度,依然颇为重要,只要王安石还在汴京一日,吕惠卿就会充分考虑王安石的态度。而从王安石短短几句话之中,吕惠卿也可以感觉到王安石实际上也是倾向于接受的……“我应当表明意见了!”吕惠卿立即做了决定。

“陛下!臣观石越之策,其实是从几个方面入手来救灾。其一,保持运输的通畅,使粮食能够源源不断的运往灾区;围绕这个方面,除了朝廷的转运之外,石越的方法一是鼓励商民运粮进入灾区,以减轻朝廷沉重的运输负担,为此朝廷要付出的代价,是所谓的‘勋章’,这便相当于古时的入粟买爵,历代以来,都是行之有效的办法。观石越所说,勋章一物,与朝廷之功臣号相似,更似一种荣誉,臣以为虽然古今所无,却也是可行的……”吕惠卿说到此处,顿了一顿,见赵顼微微点头,方继续说道:“……以上是诱之以名,二则是用盐、茶、香科等物的专卖权为饵,此是诱之以利,如此数管齐下,只要能够保证有足够的粮食进入灾区,粮价就能保持平稳,民心便可安定,确是救灾之良策。”

赵顼和王安石听得频频点头,众人心中都知道吕惠卿与石越常有不和,此时见吕惠卿说来,竟然是极力支持石越的主张,而条条阐述,倒似说得比石越的奏章还要简单明晰,不由尽皆诧异。

“石越救灾之策,其二是引诱、迫使受灾诸路豪强,主动拿出家中的藏粮。臣敢断言,受灾诸路,绝非没有粮食,而是许多富家大族,家中有粮,却不愿卖出,他们是想趁机大发国难财!”吕惠卿此言一出,许多河北出身的官员,脸色立时变黑,便连皇帝的脸色也难看起来,只有王安石、蔡确等人微微点头。吕惠卿却毫不在意,继续朗声说道:“石越的办法,一是保护灾民的田地免遭兼并,尽量让一些富豪之族无利可图,而朝廷、南方商人的粮食又源源不断的运进灾区,打击他们高价卖粮的企图。此时朝廷再开放矿山之利,自古以来,矿山之利最厚,朝廷许可富民用钱粮购买矿山五年或十年的开发权,各地富民,岂能有不心动之理?如此一来朝廷不但立时可以得到一笔巨款与粮食,而一些灾民更可以借此谋食,避免私自聚啸山林,若用此策,想来那些富豪之家,也是乐意的。”吕惠卿说到这里,心中不由一凛,他这才发觉,石越的建议,表面上充满了争议,但在利益上,却几乎谁也没有得罪!河北的大地主大富豪们,从这矿山之利中,不知道能得多少好处,难怪没有人反对这一条。

赵顼听吕惠卿说完,不由站起身来,背着手走了几步,问道:“矿山一事,朕以为颇为可虑,一是怕奸民私铸钱币,二是防日后有人借此机会,聚集流民,图谋不轨,此不可不防。”

吕惠卿上前一步,道:“陛下,人不可因噎废食。黄巢可不曾开得矿山,照样谋反。要使四海晏平,还是要使百姓安居乐业。何况五年、十年之后,若国家无事,再收回也不迟,一时权宜之策,不必立为永久之制。”

……

17

崇政殿廷议五天之后,赵顼再次颁布诏令救灾,石越的主张几乎被全部采纳,大宋终于开始真正动员起庞大的国家机器,来对付这场建国以来最大的自然灾害。然而讽刺的是,就在这一天下午,诏令刚刚发出不到一个时辰,从开封以北,大宋境内各路州府,几乎都下起了倾盘大雨!

在汴京城西南的白水潭学院,数万名师生不由自主的扑进雨中,欢呼雀跃,桑充国、程颢、晏几道、王旁,甚至于邵雍、程颐,都忍不住随着学生们走进雨中,张开手掌,捧着珍珠般的雨水,激动得热泪满眶!那些还没有离开的灾民们默默地仰起脸,任雨水打在干枯的脸上,水沟纵横,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这场该死的旱灾,终于要过去了!

类似的场景,从南薰门到新封丘门,从万胜门到新宋门,从开封到河北,无数的人们在苦苦挣扎数月乃至于一年之后,终于看到了希望!

然而在禁中政事堂,中书的官员们却一个个面面相觑!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应当喜悦还是要诅咒——人人都盼望着下雨,但是这场雨却不应当是在今天到来!

王安石走到院中,院中的大槐树被雨水打得沙沙作响,他把给自己打伞的下人推开,让凭雨水淋在自己身上,良久才苦笑道:“天意!真是天意!”

吕惠卿轻轻跟了过来,心里忍不住一阵窃喜,脸上却有不以为然的神色,咬牙道:“天命不足畏!巧合罢了,何曾有甚天意!丞相不必介意。”

王安石转过脸来,犀利的目光在吕惠卿脸上停留良久,见吕惠卿眼中闪烁的,尽是真诚与信任的光芒,王安石的眼神终于黯淡下去,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吕惠卿的肩膀,温声说道:“吉甫当自勉之!”

与此同时,赵顼站在集英殿的正门外,喃喃说道:“真的是天意吗?!”

侍立身后的韩绛与冯京、王珪面面相觑,不敢作声,孙固微微冷笑,接过话茬说道:“也许真的是天意!”

赵顼转过头来冷冷地望了孙固一眼,孙固却昂然不惧,直视皇帝的目光。良久,赵顼叹了口气,道:“十日不雨,斩臣于宣德门外!十日不雨,斩臣于宣德门外!”

苏颂轻声说道:“自六月二十日诏罢新法至今日,整整十日!”他的话音虽轻,却是轻轻地捅破了那层窗户纸,韩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再看冯京与王珪,二人竟是装得一脸的木然,他在心底叹了口气,知道王安石的相位,已经被老天爷推了最后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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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州踏白城。

天降大雨。

王韶披着铠甲,骑在一匹白马上,铁青着脸望着雨中的踏白城。数日前,在成功切断瞎木征的退路之后,果然不出王韶所料,在攻河州城时被震天雷、霹雳投弹炸得损失惨重的瞎木征军,知道自己的退路被切断之后,立即撤了河州之围,退守踏白城。不料王韶已料到瞎木征必然退保踏白城,早就率军绕到城后,出其不意,突击瞎木征大营,焚帐八十,斩首七千余级,把羌人杀得胆战心惊。瞎木征无可奈何之下,只得率领残军龟缩进踏白城中。王韶与李宪亲率两万宋军,会同赶来的河州守军,把小小踏白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几个月前,景使君就是战死在踏白城!”骑马跟在王韶身后的河州尉悲愤地说道。

“阿弥陀佛!”骑在一匹白马之上,身披袈沙的智缘禅师低声念道。

王韶转头脸来,与他对视一眼,默默无言。那些普通的将领,是不会明白他心中的想法的,“这一战的胜利,能与以前一样帮得了王丞相吗?”王韶用目光询问智缘。

仿佛看懂了王韶眼中询问的内容,智缘微微点头,沉声说道:“无论如何,这是熙河地区的最后一战!”

王韶收回目光,环视左右,见手下将领尽皆跃跃欲试,李宪却勒马停一边,目光远远的望着踏白城,他心中一凛,拨出宝剑,厉声喝道:“攻城!”

“攻城——”

“攻城——”

号角齐鸣,响震天地。数十架抛石器把石块扑天盖地的砸进本就低矮的踏白城,冲车与云梯已运到阵前,作势欲发——便在此时,一面白旗从城墙中竖起……

“瞎木征投降了!”

“瞎木征投降了!”

士兵们传出阵阵欢呼。

王韶与李宪对视一眼,虽然瞎木征的覆亡已经注定,但二人都没有想到最后的胜利竟然来得如此轻松,兵不血刃,便彻底平定了瞎木征之乱。王韶远远望着缓缓打开的踏白城城门,见到几十个白衣白帽的人从城中走出,终于不易觉察的吁了口气。智缘轻轻念了一声佛号,目光若有所思的投向东方……

19

汴京大内。

赵顼的目光在巨大的天下郡县图上停留良久,沙着嗓子说道:“丞相,当朕还在藩邸之时,便时常听说你的大名!那个时候我常想,你就是朕的魏征、诸葛亮,得丞相相助,朕终于有一天,能成就唐太宗也比不了的事业!”他的目光从河套地区,移到了幽燕,热切的光芒一闪而熄。

王安石静静地侍立在一旁,低声说道:“臣有负……”

赵顼挥挥了手,苦笑道:“丞相不必有自责之语。桑充国说得有理,当日爱丞相亦切,今日责丞相亦过。朕即位已经七年,国家的财政较之仁宗时、先帝时,都要好得多了,无论如何,这是不争的事实。这是丞相的功劳!”

“陛下!”

“丞相一意求去,朕慰留不得。只是丞相虽去,但变法却决不能中道而废,继丞相之位的人选,不知丞相以为何人最当?”赵顼终于委婉地接受了王安石的辞呈,他们两个人这时候并不知道王韶的胜利,但是即便知道了,事情也未必会有任何改变。

王安石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拜谢道:“谢陛下隆恩。”

赵顼走到王安石跟前,竟是亲自弯腰扶起,温声说道:“丞相快快平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