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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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她又来我们家了

雪水不停地从屋檐上滴落下来,在刺眼的春阳和凛冽的春风中划出一道晶莹的亮光,叭哒叭哒地滴落到门前的沙石场地上,在沙子中溅起一个个小坑。正月里接连的大雪让村庄的屋顶都铺了一层厚厚的银絮,冻得如厚厚的玻璃板一样,在阳光下反射着黯蓝色的光。天终于开晴了,虽然风吹在脸上还是如刀割一般地疼,但阳光晒在人的胸膛和脊背上还是感到一丝温和的暖意,尤其是在背风朝南的墙跟旁。像村庄里大多数人家一样,王家憋屈了一个冬天的孩子们都兴奋地从黑漆漆的屋子里跑出来,搬着板凳坐到门外的阳光下,并不理会檐下的雪水不时飞溅到他们的发梢上和脸上,而是兴高采烈地注视着三三两两从门前大路上走过的行人。

这是农历正月将尽、二月将至的一个晴朗春日。满世界都是银装素裹的一片。王槐林家的房子就座落在村口,所以从村外原野的乡道上穿梭而过回村的人们,都尽在王家孩子们密切关注的视野中。孩子们并不是对这些过路人有多么感兴趣,而是这些日子他们确实无处可去、无事可干。像这样的日子,他们家通常一天只会吃两顿,上午10点的稀饭和下午4点钟时候的干饭,而现在还没到早饭时间,三个早起的男孩子,宏兵、宏乐和他们的表弟蒋家杰并排坐在门外阳光照射的屋檐下,欣然看着乡间村道上的人影一点点由小变大,进入村庄。宏乐忽然有了想法,要和哥哥宏兵比赛竞猜这些由远而近的人影会是村里的谁谁,或者是谁家的亲戚,宏兵觉得这个主意有趣。毕竟是在村庄里长大的孩子,村里别人家的亲戚他们也差不多都认识。但宏兵想要有个更有吸引力的玩法,他眼睛一眨对宏乐说:宏乐,我们比一比,谁要是猜对了,等会吃稀饭时,可以优先去捞稀饭里的年糕,好不好?

宏兵之所以提出这个条件,是因为每天早餐吃稀饭时,锅里面为数不多的几块年糕是孩子们的最爱,但每次总是被宏乐和家杰抢先捞过,剩下的才是他的。父母亲总是提醒他,做哥哥的总要让着弟弟些,这样才能显出当哥哥的样。家杰是小姨家的表弟,是客人,更不用说了。所以每天宏兵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宏乐抢先盛饭,而他无法去改变这个规矩,而现在机会来了,他对宏乐提出来个竞猜比赛,他当然也有一半的机会胜出,如果赢了,就可以拥有捞年糕的优先权,如果输了,那也没关系,反正他总是落在他们后面盛饭的,他等于没输。他觉得宏乐会思量一下再说的,没想到宏乐根本不在乎,大笑着说好。可是一旁的家杰却不乐意了,他吸了吸鼻子弄出点声音要表示自己的存在。

宏乐立即觉察到了,他拍拍家杰的肩膀,轻声说:家杰,你放心,我要是赢了,咱俩一起先捞年糕的。

一边的宏兵也嚷道:家杰,我要是赢了,咱俩就一起先捞了。宏乐,你可不许反悔的。

家杰就开心地笑了,反正无论谁赢,他都拥有捞年糕的优先权。他拍拍手:那你俩快比啊,看谁猜得准。我为你们做证,谁也不许耍赖的。这时他一仰头,看见表姐宏玉不知什么时候也出来了,正站在一旁冷笑着看他们打赌呢。家杰就嚷嚷:大表姐,你也快来给他们作证吧,大老表二老表要打赌比赛了。

宏玉嘴里说,我才没有闲工夫听你们胡扯呢,我还要照看灶膛里的柴火。但她身子却站着没动,脸转向村外的原野。她站得高看得远,瞅见远远看着一个脚步沉迟的人影摇晃着走来,就指着说:真的有人来了啊,快猜吧。宏乐站起身盯着看了一会说,我知道是谁了。宏兵说,我也知道的。宏玉问宏兵,那是谁呢?宏兵说,你让宏乐先说。

宏乐说:这个人我当然知道,是麻雀岭的,郭世喜家的姐夫呗。

宏兵迟疑了会也说:当然了,就是郭世喜家的姐夫啊,这有什么难猜的。

宏乐反驳道:不行,你耍赖,尽抄我的答案,真不要脸!

宏兵说:就允许你猜中,不允许我猜中啊。

宏乐眼珠一转,不想让哥哥得了便宜,对宏兵说:那你猜他来干嘛来了?看你有本事猜对不?

这是孩子们从大人那里继承得来的爱好。村庄不大,总共也就三十正来户人家,但凡每个人家常来村里走动的亲戚朋友,大家都能认个脸熟。平常邻居间要是谁家来了亲戚,都会相互打听这亲戚是上谁家干嘛来了,比喻说是单纯地走亲戚串门呢,还是有急事借钱借东西来了。反正这些事情在村庄里都没有秘密,大家迟早都会知道的。

宏兵抓抓脑袋说:肯定是他酒瘾上来了,就是走亲戚来找郭世喜喝酒的啊。

宏乐一拍宏兵的大腿:你错啦。这个人嘛,肯定不是来走亲戚的,因为前两天我看过他已经来过了。要么就是借钱来了,要么是借粮。

就数你聪明。一旁的姐姐宏玉用手指轻敲了下弟弟的后脑勺:你就喜欢满嘴放炮,你以为你是神仙啊,会掐算啊。

九岁的宏乐白了一眼姐姐:不信你去郭世喜家打听嘛,他当然不是来走亲戚的!难道你没听我妈说过的那句话么?

妈都告诉你什么了?宏兵在一旁追问。

二月春愁,熟人回头,不是借米,就是借油。

二月春愁,熟人回头……,小表哥,这是啥意思呀?家杰不懂地问。

就是说在正二月里,如果有家里的亲戚朋友又来了,那准没有好事情,他不是来借米的,就是来借油的,懂了么?宏乐刮了一下家杰的鼻子说。

耶,二月春愁,熟人回头,不是借米,就是借油。我也会说了。家杰眨了眨眼睛,冲宏乐做了个鬼脸,开心地重复道。

这是一九七八年的料峭寒春。皖南丘陵地带的小村庄都静静地偎缩在雪野里,等待着温暖的日头一点点将银色的素装融化,露出些许绿色的峥嵘。敬亭县黄豆镇芝蔴埂村王槐林家的三个孩子就坐在自家门前,在雪水融化的嘀哒声中,忍受着肚子里一阵阵饥饿的煎熬,眺望着院子外苍茫的原野,以辨识过往的村民为乐。湛蓝的天空下,青黑的屋脊上偶尔会飘起一缕饮烟,这是这户人家做饭的征兆。但大多数的家庭还是一如继往地保持着平静。人们习惯了在早春二月,青黄不接的时候,每天少吃一顿以度过难关。但这不并影响家家户户的生活乐趣。村庄里弥漫着人们宏亮的笑声,刚刚拥有土地的村民们就像迎接温暖的春光一样迎接未来。

雪原上又有着个灰黑的身影渐渐挪动着靠近村庄。宏乐站起来看了一下,就一屁股坐了下去。宏兵伸头看了一下,也不吭声了。家杰在一旁怂恿宏乐:小表哥,你猜猜呀。宏乐摇摇头说:这有什么好猜的,不就是我们王家的地主婆嘛。

呸,你要作死啊。宏玉用手指敲了一下宏乐的脑袋说:宏乐,不允许这么没有礼数的,不可以这么叫东边大妈的绰号,要是让妈听见了不打死你才怪。

他们所说的东边大妈,是同村远房本家王家的遗孀丁大娥。丁大娥住在芝麻埂村东边,她的公公曾是方圆几里都有名的地主,不过解放后受不了村民的批斗就跳河寻了短见,而丁大娥的男人前些年也病死了。然后丁大娥就顶着个地主婆的帽子,继续参加乡里定期举办的批斗会。

宏玉低头听着丁大娥脚踩着雪地沙沙地走近了,没声响了。她抬起头看时,就见到全身裹着臃肿灰棉袄的丁大娥正喜形于色地站在矮矮的院坝边,向院子里张望。

宏玉,你妈呢,她在家吗?丁大娥问道。

我妈不在家,她去村里串门去了。大妈,你怎么今天这么早就从学习班回来了呀。

丁大娥每周要去一次镇上,参加黄豆镇举办的“地富反右”学习班接受思想教育,风雨无阻,这在芝麻埂村是老少皆知的事情了。不同的是今天这次她回来得特别地早,人也显得特别地有精神。

哎呀呀,菩萨保佑,以后我就再也不用去学习喽。公社今天下通知了,说这个学习班以后就取消了,不会再继续办了,大家都说我们头上的地主帽子可以摘掉了。宏玉,大妈告诉你呀,你大妈我这些年戴着这顶破帽子风里雨里煎熬,遭的可不是一般的罪啊,今天终于老天开眼,等到天晴了。

那敢情好呀,大妈,怪不得你这样开心呢。宏玉懂事地说:大妈,你进来坐坐暖和暖和嘛,我妈一会儿就回来了。

不坐啦,我回去还有事情呢,有空再来找你妈说话。丁大娥说完就走开了。

姐姐,老天开眼、等到天晴是什么意思啊?前天不就已经天晴了吗?宏兵在一旁问。

等到天晴,就是坏事到头,好事要开始了呗。姐姐,对不对?宏兵,你可真笨。

你才笨啦,宏乐,你再要是说我笨,当心我揍你。

哼,你敢!你要是欺负我,我就去找妈告状,罚你不许吃饭!

宏兵和宏乐似乎有着永远打不完的嘴仗。他俩天生是一对冤家对头。宏兵比宏乐大两岁,但学习成绩却很差,远不能和宏乐相比,也被大家公认没有宏乐聪明。但他比宏乐在力气上有优势,所以总体来说俩兄弟的较量不相上下,能打个平手。遇上事情俩人就要来个争执,互不服输。

争吵了一会,宏兵或许是对久坐在那里打口水仗感到不耐烦了,他天生就是个闲不住的人,于是他跳起来,拿了一把铁锹去铲院场上的冻雪。他把那些干净或脏兮兮的积雪铲集到一起,堆成一个小雪堆。这一举动激发了宏乐的灵感。他拉着家杰也拢集了一些干净的雪块,堆成了雪人,忙着给雪人捏出鼻子画出眼睛。一旁的宏兵冷不丁地扔了个雪球准确地砸到宏乐的屁股上,哈哈大笑。宏乐立即奋起反击,他抓起一把雪追赶着哥哥撕打。兄弟俩在门前的院场上奔跑着打闹,把雪地上觅食的麻雀们撵得一群群乱飞。家杰则看得哈哈大笑。一旁的姐姐宏玉脸上表现出不屑、厌恶和恼火的表情,嘴里吼道:你们俩个死东西,好好地坐着不行啊,非要打起来,等会衣服弄脏了又要我来给你们换洗!你俩能不能消停会!宏玉也知道劝不停弟弟们,她的嘴上只是例行公事般地絮叨着,眼睛还是飘忽地盯着村外的远方。忽然,宏玉的眼珠就凝固不动了,脸上现出一种惊诧而奇异的表情,她甚至坐不住了,又站起身向远处怔怔地眺望。一旁撒欢的两个弟弟很快发现了姐姐的异样,他们也停止了打闹,一起向着姐姐凝视的方向去看。结果他俩也很快地屏声息气了。

宏兵和宏乐对望了一眼。哈哈,他俩不约而同地嘻笑了起来。宏兵问:宏乐,你笑什么嘛?

宏乐说:你不也是笑了嘛,不要问我喽。

宏兵问:宏乐,说说看,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宏乐把手向远处一指,说:我当然看见了。是她来了,她又来我们家走亲戚了!

前方白茫茫的村野上,一个黑黑的人影慢慢地挪动着向村庄靠近了,向着王槐林家靠近了。

兄弟俩一边盯着村道上的来客看,一边凑到宏玉的身边,他们想从姐姐的脸上找到确切的答案,确认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就是她。

宏玉从前方收回了目光,她垂下眼帘叹了口气说:真的是她来了呢,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接着,宏玉又轻推了宏乐一把:别傻看了,快去,快去把妈找回来吧,就说小姑要来我们家了。

好咧,走喽,去找咱妈。两个男孩得令,一溜烟地窜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