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故人来
站在凡界的大街上,秋离有点发愣。
曾经在戏本子上看凡界繁华景象,在头脑中也勾勒过无数次集市的模样,可是,现在她面前一片火海,空气中渐渐有了灼烧的那种刺鼻感,整个人热得仿佛要脱了水,身边男女老少哭喊作一团,哀声成片,一派人间地狱的惨状。
秋离欲哭无泪,是她自己作茧自缚!后来司卿笑嘻嘻地跟她说:“我有一个一举两得的好法子。”她居然信了。以她和司卿做朋友的这千八百年司卿表现出来的糟心脑子,司卿想出来的法子,她居然应了,她的脑子也够糟心的。
还记得那日,司卿道:“你还记得洪荒之前,黄帝和蚩尤一战,应龙以一己之力杀了蚩尤和黄帝,但法术消耗过大被反噬,法力全失,隐居凡界吗?”
秋离点点头。
司卿痛心疾首道:“应龙前辈与我母亲交好,母亲大人不忍见其流落民间,最近太平了,想将他寻上一寻。”继而又有条有理地分析,如果这个任务交给她,简直是一举两得。这些年她去凡界一来可以帮着寻一寻应龙,二来可以先避避风头,三千世界,她没入凡尘,还有谁找得到她?如此待得她找到了应龙,抑或西山那些求亲的人散了,再由司卿将她接回去。
秋离哂笑:“我记得古籍中记载,‘东北荒泽,应龙为尊,溪边辅之’。万八千年过去了,你没想接应龙回来,现在想起来了,大概不是你母亲念在往日的情分上,而是你想找个人帮你收拾青逸,所以你才费劲把人家原主子请回来吧。”
司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整个西山,还是小离离最懂我的心!”说罢语重心长地拍了拍秋离的肩,“待我收拾了青逸,到时候咱们要多少银子,就有多少银子,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看在银子的分上,秋离应了。
其实她早就想来凡界逛逛,只是苦于找不到好的借口,现在司卿主动提起,她高兴还来不及。戏本子里总说人间是多么多么繁华,多么多么有趣,她本以为是来享清福的,没想到,她才逃离西山那个火坑,又结结实实地落进凡界这个火坑。
戏本子里都是骗人的!
下凡之前,司卿怕她捅娄子,特意封了她的八成法术,除隐身、易容、打架这些基本保命的法术之外,其他什么都不剩了,现在她想要呼风唤雨招来龙王灭火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火势凶猛,秋离初来乍到又不认路,逃脱无门。秋离掩面,难道她万年嘉木今日要不明不白烧死在一场人间的火灾中?
秋离叹气,她死得好冤啊。将来要有幸化作厉鬼,一定天天去缠着司卿给她烧香。
不过一琢磨,秋离便明白了当下形势。临走前司卿塞给她了一本天命簿子,她此番下凡,应的正是个亡国公主的命格。萧国是齐国边上一个不起眼的小国,多年来虽饱受萧国压迫,但算是安稳,熟料最终还是逃不过亡国的下场。大齐攻占萧国王宫之后,带不走的金银财宝,便一把火都烧了。
灭国的当日,齐兵屠城,萧国公主萧婉离不甘受辱自刎与大殿之上,以死殉国。本来应该当场殒命的,只不过秋离此刻继承了她的身份,便没有死成。
司卿那个家伙还激动地跟她说:“你不知道我找这个命格找了多久,这个萧婉离死了,后面的命格天命簿子上就没有了,你到时候便是自由之身,想怎么过,便怎么过!”
呵呵。秋离真是想笑都笑不出来,这个萧婉离的命还真不是一般的背,躲过了自裁,躲不过火烤。
以秋离的身手,逃出去倒不难,只不过她不认路。她原身是一棵古树,若是在火海中耽搁得久了,非烤煳了不可。正在惆怅之际,忽而一只手进入了她的视线,稳稳地牵住她:“公主,这边走!”
秋离回头,见两个身穿盔甲的带刀侍卫站在眼前,她不疑有他,握住来人的手一起向外跑去。两名侍卫一人与沿路追兵厮杀,一人一路护着她狂奔,从火海突围。
这一路上,又有火海,又有追兵,待他们冲出都城,三人身上都挂了彩,筋疲力尽,身后似乎还有追兵的声音。
秋离受他二人救命之恩,情急之际也顾不上他二人是否会惊讶,随手捏起地上的树叶幻出一辆马车让他们上去,在头上摸索一番又摘下一根金钗塞进他们手中。秋离叹口气,还好这公主穿戴还算体面,这金钗看起来也算值钱,不会显得太寒酸。
“不远处应该有小镇,你们自己找家医馆。二位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不过追兵追捕的对象是我,我们若是分头行动,彼此生还的机会更大。”
那两个侍卫还未来得及错愕,秋离轻轻一鞭打在马上,马车便载着那两人跑得没影了。
秋离抬头看一眼夕阳,又回头看一眼城中的凶猛火势,眼前、身后,都是一片通红。她不由得苦笑,在人间的第一天,竟然就这样过去了。不知道现世兵荒马乱,迎接她的日子会是什么样?
想至此,她从怀中掏出司卿给她的那块牌子—一块缺了角又生了锈的铁牌。她指尖在上面轻点,一道白光闪过,便见一个罗盘现于铁牌之上,直指北方大齐都城的方向。
下凡之前,秋离已经将应龙的大概方位打听了个清楚。凡界与南荒的交界处有一大片樟木林,林中有汪一望无际的潭水,名唤碧渊潭。两界交接之处灵力往往更胜,有利于修行恢复。应龙属水系,遇水则强,栖于碧渊潭处,倒是合情合理。
按照凡界的方位,这处便是萧国与大齐附近,可是具体在哪儿,却不得而知了。因此,下凡之前,司卿还给了秋离一块碎了角的牌子,称是原先应龙不离身的令牌。此牌在与黄帝的那场战争中碎掉了,半块遗失人间,半块落在西山,让她找到了。这块碎了角的牌子毕竟曾是神物,能认主,若是离得应龙近了,便可指示他的方向。
认清方向后,秋离将牌子重新收好放于怀中。只是,她没想到,方才她使用法术催动铁牌的一幕,竟被马车上的人尽收眼底。
马车之上,男子卸下头盔,露出清秀俊美的容颜。男子身旁的小童帮他包扎身上的伤口,边包边有些不解地问:“公子平时不似多管闲事之人,这次怎么节外生枝对萧国公主施以援手?”
男子眉眼绝美,五官上的每一个细节都好似世间最厉害的工笔画师一点点描绘出来的,虽然身上有血污,可是神情淡然,似乎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气息。他没有回话,只是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小童见主子笑了,不由得疑惑:“公子笑什么?”
男子若不经心地理了理衣下摆,轻轻回了一句:“我们寻了这么久的人,可能终于寻到了。”
秋离是个痛快人,当初司卿给她那块破烂兮兮的快要生锈的牌子的时候,她二话没说拿上就走了。走了这些时日,她饿得肚子咕咕叫才想起来,司卿这个家伙,光顾着给她布置任务,没给她饭钱!
她将头上戴的金钗当了,换了些银钱,又从驿站牵了一匹好马,没几日的工夫,便到了大齐临都羊城。
羊城是离大齐都城临兹最近的一个城镇,也是临兹之外的一个军事重镇。所以,秋离打算在羊城歇歇脚,备齐了干粮和行李再一路杀去碧渊潭。
此时正值用兵之际,两国接壤处战火连天,没想到羊城中照样繁华,丝毫没受影响。秋离叹气,羊城紧邻都城临兹,半点备战状态都没有,不知道是这里的国君心太宽还是太昏庸。
不过,国君的事情她管不着,现下,她的主要任务,是要想个法子赚银子,填肚子。
羊城大街上人群熙熙攘攘,临街商铺鳞次栉比,各种吃食,样样都让她看得流口水。她想来想去,虽然她可以用障眼法把石头变成银子用,但那是迫不得已而为之的下策,现在她不想用这样的办法,毕竟乡亲们赚钱也不容易。
秋离在街上来回转了几圈,琢磨来琢磨去,看到街角一个老阿婆支的面摊。犹豫了半晌,她厚着脸皮蹭过去,打着商量道:“阿婆,我力气大,我帮你和面,你能不能给我碗面吃?”
老人家忙活一天正好有些腰酸,见她面善又可怜,便应了下来。
秋离是什么人?西山司卿之好友也;司卿是什么人?三危山青鸟族之帝姬也。在洪荒之前,西山青鸟是专门负责王母的膳食的,在司卿身边混了千八百年,秋离的厨艺也足以惊艳凡界。
她迅速地和面,抻面,烧水,然后低头尝了口煮面的汤水,回头问阿妈道:“阿妈,给我花椒水、盐和酱油,花椒剁成丁,熬一碗花椒油。”
老阿婆惊讶于她娴熟的和面功夫,毫不犹豫地将花椒水递给她。秋离再低头尝了口面汤:“花椒水和盐水一比一调一碗。”
她说得胸有成竹,不容置疑,老阿婆反倒忘了这面摊是自己的,毫不迟疑地按着她的要求做。
不久,秋离便赢得了老阿婆的信任,说服老人家借她几文碎银,去隔壁摊子上买了只鸡,杀了鸡,熬了一锅醇香的参鸡汤,那鸡汤面的香味儿隔着一条街都能闻到。
秋离做得起劲儿,老阿婆在一旁看得眉开眼笑。
那天晚上,传说,羊城清溪巷巷底的面摊被人挤爆了,排队吃面的人都排到了另一条街上去了,秋离的小面摊供不应求,三文一碗的小面涨到三两一碗,客人还是络绎不绝。
月华初上,秋离满意地摸摸银袋子,向老人家告别。老阿婆双眼泪汪汪地看着秋离,忍不住感叹:“姑娘哟,你年纪轻轻,怎么能做这么好吃的东西?”
秋离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从前女帝……呃,姨妈总是教导我们女孩要自爱,要自重,我和司卿一合计,姨妈这不就是在劝我们好好吃饭嘛!”
老阿婆一脸愣怔。
见老阿婆不解,秋离又认真地解释:“你看,一定要很爱自己才会好好吃饭啊,饭吃多了,怎么能不重呢?这不就是又自爱,又自重吗?”
老阿婆:“如果你姨妈知道,可能会哭的……”
拐角茶楼二层靠窗的雅座正好能将这小小面摊尽收眼底,对窗坐着饮茶的蓝袍男子刚刚泡好一壶新茶,动作行云流水,赏心悦目。周围雅座的小姑娘们全都直勾勾地盯着蓝衣男子,要是看人喝茶也可以收门票的话,那此刻这个蓝衣男子已经发财了。
当时,秋离正在与卖面的老阿婆高谈阔论,蓝袍男子正将一杯茶送入口中,姑娘们正目光炯炯地等着美男子抿茶,这三个“正”凑在一起,下一秒,仙风道骨的蓝衣男子突然一个不小心差点将口中的茶喷了出来,呛得直咳。
画风急转,不过看客姑娘们手很快,“唰唰唰”,周围一下子伸出十几块手帕。
“公子……”蓝衣男子身旁的小童赶紧递过去一块干净的手帕,却讪讪地发现自己这个正经的随从竟然是动作最慢的。
蓝袍男子拨开眼前缭乱的帕子,接过自家小童递来的那块手帕拭拭嘴角,清了清嗓子:“无妨。”说罢,脊背又挺了挺直,淡然地将剩下的半杯茶喝完。
良久,他的眼神又往街对面飘了飘,嘴角扬起了:“是个有趣的女子……”
他一路跟随她来羊城,想趁机接近她,见她身手不凡,便没有贸然行动。他想,她模样出众、气质不凡,不料说起话来,朴实得让人觉得有点……有点脑子不太够用的样子。
这样想着,他眼角眉梢不觉多了些温柔的神色。
小童有些不解,他跟随公子多年,从没见过公子对哪个女子上心过。这个女人凭什么得到公子的青眼?他觉得莫名其妙。
小童见公子神色缓和,便问:“我们可还要按计划行事?”
蓝袍男子饮了一口茶,嘴角的笑意隐去,面上恢复了一派寂静无波的神色。他沉吟了片刻,压低了声音,答非所问地说道:“沿途有三批去抢苍龙阙的人,我们的人也在其中,她却安然无恙,你可知为何?”
小童摇头。
蓝袍男子闭了闭眼,面色沉静,缓缓道:“我猜想,原因不外乎两个,一来,她有暗卫,武功之高不可想象,所以一路跟来,我们都未发现那暗卫的身影。”
小童惊诧:“怎么还能有暗卫能逃过公子的眼睛?”
蓝袍男子默然:“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也不是没可能,不过……”
小童目光炯炯地等着蓝衣男子说下去,蓝衣男子顿了一下,却突然伸手去拿茶杯,不再说话。
小童心急,催道:“不过什么?”
蓝袍男子放下茶盏,手轻轻在桌子上叩了叩,大概是在思考。然而思考了半晌,他终于垂了眼眸,没再言语。他转过脸去,又默默地注视着街角那个忙碌的身影。
第二日,艳阳高照,是个好天气。秋离当初在西山和司卿常躲在一处,偷看凡界的戏本子。这次有机会下凡,自然要去看几出戏,过过瘾才好。
此次观看的戏讲的是一位将军,偶然在大泽之侧救了一条青龙,青龙应允,若是日后将军有需要,以苍龙阙召唤之,青龙必还这个人情。后来,将军受到国君迫害,被追杀至崖边,无奈之下拿出苍龙阙召唤青龙,青龙现身,助将军突出重围,力抗十万大军,逼迫国君退位,该将军自立为王。从此,青龙便庇佑将军和将军后人,只要将军后人持苍龙阙召唤青龙,青龙必当现世,于是便有了得苍龙阙者得天下的说法。
秋离听得正入神,却突然剧终了。她悻悻然将小二招来问道:“那后来呢,那青龙去哪儿了?”
小二笑了:“我在这儿卖了快五年的茶水了,姑娘您是第一个听戏问青龙去哪儿的人。”
自然,凡界之人,更关心凡界之事,人们只关心那将军后来如何了,并无人问起那青龙归于何处,写戏的人,亦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秋离这一问,便将眼前人问住了。
小二摸摸头:“不过是个传说罢了,那青龙有没有还难说,姑娘莫要认真。”
秋离努努嘴,有些扫兴,不料眼前忽而出现了一袭蓝色衣角,待她抬头,眼前人已毫不认生地坐下,自顾自地斟了一杯茶喝。
“喂,你……”秋离刚要开口阻止,就见来人眉清目秀、斯斯文文的样子,模样生得极俊俏,就算拿去西山扔在上仙堆里,也算得上是出挑的。
秋离倒吸一口凉气,这这这……凡界怎么有长得如此好看的男子呢?
她努力地在脑海里搜刮了一番当初看戏本子时男女初见的对白,憋出一句:“不知公子有何见教?”
蓝衣公子笑了笑,如春日微风,冲她略一抱拳,儒雅一笑:“见教不敢当,小生上咸城自荐为官,不巧盘缠用完了。方见姑娘对这个戏本子感兴趣,不如小生给姑娘解惑,换二两碎银生活。”语罢,还借花献佛地拿起她桌上的一块红豆糕递到她手里,笑吟吟地看着她。
蓝衣公子眼波深邃,看得秋离大脑一片空白,她木着脑袋咬了一口手中的红豆糕,“好”字就从嘴角溢了出来。
话出口后,秋离便暗自懊恼,觉得自己答应得太快了,不够矜持。想起司卿老说她的命门便是美男、美食和戏本子,她从前不觉得,今日忽觉司卿说得似有几分道理。
听蓝衣公子娓娓道来,秋离才知道,原来,这戏中的故事,竟是从萧国开国君主身上演绎来的。自然,这戏本子中的故事,是将那萧国开国君主美化了的。他当时身为将军,拥兵自重起兵造反,意图不轨,被当时的君主发现,先发制人将其逼入困境,却不知经历何种奇遇,青龙救他一命,并助他夺取皇位。此后,萧国国君一族便仿佛与龙神有了契约,二百年来,无人敢侵犯。
秋离笑了笑:“那只不过是个传说,时隔百余年,你辈怎知这故事是真是假?”
蓝衣公子道:“真假不知,但苍龙阙确有其物,是萧国的传国至宝,这次大齐对萧国用兵,不过是为了夺取苍龙阙,进而一统天下,打破割据局面罢了。”
秋离再笑:“若是苍龙阙确实有用,那萧国被大齐灭族这等大事,怎的不见萧国后人唤出苍龙来救命?”
蓝衣公子依旧不疾不徐道:“那苍龙阙确实有,可损坏了也是事实。据说几十年前萧国王室的某个不肖子孙,在祭祀仪式上不小心将苍龙阙摔成了两半,其中一半被窃取遗失,仅剩的半块苍龙阙,并不能唤出真龙。”
秋离咋舌:“这国王老儿也是不小心,这么重要的东西,咋能丢呢?”
蓝衣公子轻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萧国有苍龙阙这样的宝贝,天下哪个不觊觎呢?上百年来,战事不断,国力亏损得厉害。真龙又不是随叫随到,不到亡国的关头,哪个不开眼的敢随意将真龙唤出?还好苍龙阙有一半遗失了,这才止住了萧国被诸国连年攻打的势头。否则,萧国早在几十年前,便亡了。”
秋离思索半晌,确实有道理。
剩下秋离比较关心的,就是青龙的身份。
洪荒之前,人鬼神魔仙妖混居,战争不断。
洪荒末期,六界争斗愈演愈烈,大战一触即发。父神不忍生灵涂炭,以一己之力开天辟地,六族便有了自己的属地。洪荒一战过后,上古真神大多羽化,六界回荡着挥之不去的浊气。父神以散尽修为的方式,洗涤天地浊气,却也因此羽化而亡。羽化之前,他三魂飘散四方,守卫四海,而七魄分别凝成七位真神,重新降世。
第一位降临的是九重天外的神尊胤川。洪荒之后,是他重整六界,振兴四海八荒,因此被奉为天地尊神,避世九重天外。
第二位降临的,便是龙族的首领,萧夜殿下。
萧夜乃上古真神转生,有如此尊贵的身份,他一向是连天族都瞧不上的,若不是看在胤川神尊的面子上,他连九重天的朝拜都是不去的。所以,龙族一向也是孤傲清高得很,若说有条青龙能臣服于人,招之即来还能冲锋陷阵,她决不相信。
只不过为何当初的萧国开国君主能使青龙为其退敌,秋离想不明白。待她再想追问,只见眼前人冲她微微颔首:“故事讲完了,银钱在下领走了,再会!”
“哎—”秋离还想将眼前人留上一留,可那蓝衣公子走得利落。
秋离有些失落,不知这等秀色可餐的小帅哥,下次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不过失落归失落,正事儿她半点不敢耽搁,她琢磨着,萧夜率领的龙族,大抵不会在凡界讨生活。世人口中的青龙,十有八九是应龙的化身。
若她猜测属实,那堂堂上古神祇,躲在凡界,竟连凡人也能驱使,惨得有些说不过去了。秋离是个十分心软的人,想至此,便不忍耽搁,回到驿站收拾了东西,准备连夜便去碧渊潭,将应龙寻上一寻。
不远处,蓝衣男子看着秋离离去的身影,嘴角微微上扬。
那童子盯着自家公子,微微有些好奇。他自小跟着公子,虽然公子素有温婉之名,待人接物礼仪周全而和蔼,可那是做给外人看的,私下的时候常绷着一张脸,神情凝重,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他极少见着公子笑,可是这几天跟着这黄衣姑娘,他已经破天荒地见着公子笑了两回。
“方泽—”
童子突然听到公子喊自己,忙恭敬地应道:“公子有何吩咐?”
蓝衣公子目不转睛地看着秋离离去的方向,嘴角的笑容越发深了:“收拾行装,鱼要上钩了。”
桃花十里,清风拂面,传来花香阵阵。月华初上,星空当头,湖面上水汽袅袅,汇聚的都是天地灵气。秋离跟着司卿给她的那方罗盘显示走至此处,当是古籍中所记载的碧渊潭无疑。
秋离心叹,应龙老儿倒是会挑地方,这地方隐秘,若不是有罗盘带路,想必她花个几百年也是找不到的。外面看起来十分不起眼的地方,走进来,却发觉灵力充沛,比西山仙境不让分毫,实为修行的好地方。
秋离于磐石上打坐调息。她连日以法术催动罗盘,功力基本上消耗殆尽,就算现在她想找应龙,也是找不到的。秋离环顾四周,心想,既然到达这方宝地,便先行吐纳,接受些天地灵气,补充体力。
她闭上眼没多久,便觉得手指微痒,睁眼,只见一黑色泥鳅从她脚边爬到手心,正在奋力地啃她的手指头。她本想反手拍死这条小泥鳅,转念一想,这碧渊潭附近的活物,这些年下来想必也有了些灵性,飞升成仙指日可待,若是她这一巴掌下去没把它拍死,打了个半残,日后天庭相见,岂不尴尬?平白给自己添一个仇人,她想,这犯不着。于是,她好心好意地将它扔进了湖里,那里灵力应当比这岸上还要充沛,说不定这小泥鳅能早八百年成仙,到时还要将自己谢上一谢。
斗转星移,天空泛起鱼肚白,秋离调息完毕,昴日天君已经准备出门干活了。
秋离灵台清明,撸起袖子,也打算开始干活了。
她向来是个仔细的人,这点她对自己颇有自信,因着当初在西山,每每她和司卿犯了过错,都是由她来善后的。毕竟司卿作为一界帝姬,字典里有“闯祸”两个字就够了,“善后”两个字,同她是不搭边的,因此,这项苦差事便落在了秋离的头上。
比如她们若是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跑路时向东跑,在地上怎的扫去离开的印记,又在西边踩一个多浅多深的脚印才会让追兵以为她们是向西跑的,秋离很拿手;再比如,若是她们将神君的宝贝带出山卖了换钱玩儿,怎么栽赃到旁人的头上,秋离很拿手;再比如,一个她们俩深恶痛绝的仇人躲进了深山老林,怎的将他揪出来再打得他哭着找妈妈,秋离很拿手。
故此,她花了三天时间,将碧渊潭周围的每一条石头缝儿都扒拉过一遍,依然没见到应龙的踪影,她觉得很挫败。
这三天,除桃花树上的一只玄鸟,石缝中的一只壁虎,连同湖底的三条大红锦鲤和被她摔进湖底还昏迷的那条泥鳅之外,并没有任何其他的活物了。
她还曾气急败坏地捏着锦鲤质问它可否见过一条青龙,那气势将那条锦鲤吓哭了,引得她被旁的两条锦鲤啃了一口,现在手腕子还生疼。
秋离想,莫不是司卿这个不靠谱的给了她一个假的罗盘?
她转念一想,这不太可能,毕竟这个罗盘将她带到了碧渊潭,这就说明,应龙应当在这附近。
难不成,应龙当真隐身于碧渊潭,非苍龙阙召唤不得而见?难道,她也要掺和进人间纷争之中,去抢劳什子的苍龙阙?
这样想着,秋离头有些痛。
头疼的时候就会肚子饿,秋离现在顶着凡人的身子,肚子饿了,觉得灵台也跟着不清明,于是她决定原路返回,先回到羊城填饱肚子,再作打算。
刚出了碧渊潭半日,她便听得窸窣的脚步声,听那气息,来者的武功不弱。
秋离心中一叹,又来?
从萧国到羊城这一路上,她也遇上过不少跟踪她的人,不过她那时法力尚存,施了个障眼法便逃脱了。
奈何此刻她法力不足,若是不动手,想必是躲不过这一劫了。秋离的手按在剑上,心中升起了几分疑惑。
起初,她怀疑是她萧国亡国公主的身份被人发现,所以一路有追兵追杀。可是她入大齐多日,行迹掩藏得很好,按理说不应当有人揪着她萧国公主的身份不放。难不成,是她身上还有什么别的可图的东西?
不待她捋清思路,她便听那脚步声向另一方向而去,随后便有叮叮当当的兵器碰撞声响起,想必,那伙人已经同别人缠斗在一起。
秋离本不想惹这档子麻烦事,可是那伙人缠斗在她回羊城必经之路上,所以她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往打斗之人中瞧了那么一瞧。只是一眼,她便拔剑冲了出去。
秋离的三大命门—美男、美食、戏本子,美男排在第一,是有道理的。她就那么不经意一瞥,便见着十几个黑衣人围攻那日听戏时偶遇的蓝衣帅公子,公子手无缚鸡之力,被那些黑衣人追着跑得很狼狈。秋离哪里还按捺得住,自然要路见不平,英雄救美啊。
她和司卿闯了几千年的祸,打了几千年的架,积累的经验今天全派上了用场,两三下便将几个黑衣人和蓝衣公子隔开,逼得那几人连连后退。
黑衣人见状,便将攻击重点从蓝衣人身上转到了秋离身上,几道白晃晃的剑光直直地冲秋离刺来,秋离躲得吃力,在地上打了个滚,滚得很是狼狈。
躺在地上出神之际,她想起当初那些戏本子中的佳人都是柔美娇弱的,定是好整以暇地躲在侠士身后,拍着胸脯惊魂甫定地道一声“吓死奴家了,多谢公子出手相救”,而不是像她这样冲在前面将自己搞得如此狼狈,于是她顺势“哎哟”了一声,给蓝衣公子递了一个眼神,给他一个拔剑挡在自己面前的机会。
那蓝衣公子收到她的眼神后,恍然大悟一般,神情有些腼腆,磕磕巴巴道:“小生……小生不懂得武术。”
秋离无奈地翻了一个白眼,在地上连滚几圈躲开对面人接连落下的剑,利落地爬起来冲回去再战。几个回合下来,虽然她胳膊上挂了彩,但有惊无险地让几个黑衣人知难而退。
待黑衣人消失了踪影,蓝衣公子赶紧将秋离扶了起来:“姑娘救命大恩,小生没齿难忘,日后一定相报。”
秋离琢磨着前几日赚的银子基本上花光了,拍了拍身上的土,冲蓝衣公子笑了笑:“日后就不必了,今日事今日毕,不如公子给我十两银子,咱们银货两讫便好。”
蓝衣公子身边的小童扑哧笑出声来,蓝衣公子回头看他一眼,他便老实地将嘴闭上。
蓝衣公子倒是一脸淡定,拱拱手道:“银子虽然没有,但小生模样还不错,若姑娘瞧着顺眼,小生便以身相许当是还债了,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扑哧—”
“咣当!”
扑哧一声笑出来的是秋离;“咣当”一声手中东西摔到地上的,是蓝衣公子身后的小童子。
秋离忍俊不禁:“你这人倒是有几分意思,不知怎么称呼。”
蓝衣公子作揖道:“在下元氏,单名辰。”又指指身后的小童,“这是我的书童,方泽。”他手又拱了拱道,“敢问姑娘芳名?”
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看得秋离赏心悦目。她自认没法将作揖的动作做得如此仙气飘飘,纵然她真的是个神仙。她大大咧咧地比画了一下道:“秋离。”又冲元辰摆摆手,“再会。”
元辰快走一步将她拦下:“姑娘因元某负伤,好歹容元某陪姑娘去医馆看个伤,否则元某实在良心难安。”
秋离本能地想拒绝,但看元辰说得万分恳切,一时狠不下心来,便应了。
回了羊城,元辰将身上佩带的玉佩于当铺换了些银子,找了家医馆陪秋离看伤。所幸秋离伤得确实不重,不过简单敷药包扎便好了。大夫又将这几日的外敷药捣成泥,放在青花白底的瓷坛中,由秋离拿着,叮嘱了几句药效用法,便准备将他们送出医馆了。
元辰似还有些不放心地问道:“大夫,她这伤,要多久才能痊愈?”
大夫看元辰这不放心的模样,了然一笑:“公子放心,夫人这伤不碍事,敷上老朽的药,只要三日,便好得连疤都看不见了。”
元辰依然笑得温润似玉,向大夫道谢:“如此,便谢过大夫了。”
“扑哧—”
“咣当!”
身后又是两声。
元辰回头看方泽方给自己斟了杯茶,此刻茶水连同茶杯已然碎了洒了一地,不由得轻皱眉道:“你今日怎么了,如此冒失?”
方泽憋得脸上通红,轻咳一声:“今日……喀喀……手滑。”
他家公子今日,有些反常,他从不是个轻佻的人,怎么今天占人家小姑娘便宜没够?
倒是秋离大方地开口:“大夫您想多了,我们不过萍水相逢,不是那种关系。”
说着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不经意间手一松,瓷坛自她手中滑落,眼看就要落到地上,众人心中皆吃了一惊,所幸方泽眼疾手快,将坛子稳稳接住。
大夫松了一口气,拍拍方泽的肩叹道:“年轻人,身手不错嘛。”
方泽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却见秋离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猛然了悟,有些懊恼。
元辰看了看秋离的眼神,便了然她的想法,依然淡定自若地摇了摇折扇:“秋离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秋离点头。
遇到他二人时,她心中便有疑惑。那几个黑衣人身手不凡,若是二人半点功夫不会,从她听到兵器声到她出手替他们解围,他二人就该身首异处。如果不是他们二人中有人刻意隐藏身手,便是他们伙同那些黑衣人作了一场戏给她看,对她有所图。
再则,元辰行为举止自是大家做派,就连书童方泽也是气质不凡,她不相信穷苦人家的读书郎身上能有这种气质,便笃定他二人并未与她坦诚相待。
所以,她方才故意趁着方泽出神之际假意摔坏瓷坛一试方泽的身手,没想到一试便中。
元辰向她拱拱手:“我知姑娘心中疑虑,明日晌午,请姑娘清溪巷底安雅茶庄一坐,定当知无不言。”
秋离微微点头。
是夜,微风徐徐,明月高悬。
元辰依然一袭蓝衣,负手立于庭院松柏之下,抬头望着月亮发呆。微风吹过他的广袖,袖子随风轻轻鼓动,好似海浪涌动。
方泽叹了叹,自家公子的模样生得实在俊俏,就连发呆也不忍让人打搅,这不,上个月刚修的门槛,这个月又给媒婆踩平了。忍了又忍,他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公子怎的还不睡?”
蝉声在院中渐次响起,又安静下去,元辰淡淡开口,两个字却说得方泽一惊:“紧张。”
在方泽印象中,自从五年前元家败落,他跟着公子从昭国一路流浪来嬴国,拜在公子诺门下,便是公子一人在打理里里外外所有的事情,从一无所有到富可敌国,中间有再大的风浪,也没听公子说过“紧张”二字,他不由得好奇:“公子缘何紧张?”
元辰一本正经道:“明天喜欢的人要来家中做客,怎么能不紧张?”
方泽心里暗道:公子你不是在逗我吧?
元辰眉头一挑:“怎么,你不信?”
方泽连连摆手,他家公子确实挺喜欢一本正经地开玩笑,可是他有几个胆子质疑自己主子的话!“公子说的话,我哪有不信的道理。”
元辰不再说什么,回头过去望月亮:“你以为我跟着她,只是为了苍龙阙吗?”
元辰的声音很轻,天上的云、树上的叶都静止,一动不动。
元辰的声音那么轻,轻到仿佛一声叹息,在风中飘散。
沉默良久,元辰的声音再次缓缓响起:“你不觉得她很像一个故人吗?”
故人?方泽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从小跟在公子身边,公子的故人他没有不认识的道理。愣了半晌,他忽而一拍脑门:“公子你是说……可是,年纪也差太多了……”
元辰默契地点了点头,然后若有所思:“我只是猜测,也不确定。”
是夜,秋离本已躺下,可是翻来覆去睡不着。
正中的八仙桌上,蛤蟆状的铜鼎缓缓吐着龙涎香,香气袅袅本该安神,却莫名扰得秋离胡思乱想。
她想的不是别人,正是元辰。
不知为何,她觉得他笑起来的模样,莫名让她有些熟悉。是谁呢?她思考良久,却想不起来。
她是个不将事情搞明白便不罢休的性子,反正也睡不着,干脆披了衣裳起身,斟了杯茶,去院子池塘边走走。
夜空中的月亮分外亮,即便被挡在乌云后面,也挡不住从云薄的地方射下的银光。淡淡的月光笼罩在院中的莲池上,莲池上升起一层淡淡的水雾,似烟波浩渺。
秋离坐在莲池中央的红亭中发呆,忽然想起,西山也有这样一汪碧绿的莲池,女帝将婆罗池养护得好,池岸上终日仙气缭绕,一到夏日荷花遍开,接天莲叶,是西山一大奇景。
想起婆罗池,她便想起那日她在池边看到的,灿若星辰、深似瀚海的眸子。
是了,她猛然间了悟为何她对元辰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原来,他与那人一样,都爱穿蓝色衣衫,笑起来,嘴角的弧度仿若三月春暖花开。
那个万年来,唯一曾在她心间驻留过的男子—昆仑虚,白泽上神。
西山一族,是为数不多的从洪荒延续下来的上仙一族,历史源远流长。西山女帝,也自然极重学重教,凡是西山贵族家的子女,满三百岁能识得字,便要送入学府闭关修行五百年,学礼、乐、武、史这四科,学成之后,方可离开。
而白泽上神,正是司文礼的上神,女帝面子大,便将他请来,代授文礼一科。白泽为人清雅,来到西山,便看中了那婆罗池,在池边搭了个竹屋,来西山教书时,做休息之用。
初见白泽之时,秋离不过化形三百余年,还是个稚嫩的少女,懵懵懂懂,自然不复现在这般洒脱自在。
那时的她,四字以蔽之—混得很惨。
这段记忆,一千岁成年后,她很少想起,不知怎的,今夜忽而重温了一遍。
秋离原身是被神尊胤川养在九重天外的一棵丹木,西山女帝见她新奇,便将她从九重天外讨了来,栽在了荃山山脉,照顾有加。自她化形近三百年来,吃穿用度从不曾短缺,只不过,也仅限于此了。女帝平日政务繁忙,少有心思关心她别的方面,是以,她初入学府那几年,被西山的那些贵族当作外来人排挤,那些苦,她打碎了牙和着血咽到肚子里,不曾跟任何人讲过。
开始的时候,其实也没那么糟。贵族家的子女不堪读书的苦,常聚在一起抱怨女帝建立这破学府坑人,一起吐苦水,然后想着法子溜出去玩儿。两个领头的姑娘妙冉和执夙皆生得很美,和学府的守卫混得熟,于是守卫对他们一行人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时,妙冉和执夙也会叫上秋离。起初,秋离也觉得很有意思。艳阳天,他们翻墙溜出去,秋离年纪最小,手脚也笨,骑在墙头上不敢跳下来,便是蜀青和尚楠两人二话不说地叠起罗汉,让她踩着他们的肩膀,将她扛了下来,汗水顺着他二人的脖颈儿,打湿了衣领。
秋离贪嘴,次次皆是妙冉带她出去找上好的酒家,吃各式各样的美食。酒醉之后,他们便聚在一起说说女帝管他们如何严厉,他们美好的童年如何苦不堪言。秋离虽觉得女帝人是不错的,可她从来插不上话,只是听他们抱怨。
有次几人宿醉,误了上课的时辰,秋离二话不说站出来将过错一力承担下来,被夫子打了板子,手心肿胀得握不住筷子,便是执夙去买了好吃的,一勺一勺地喂她吃。课业小考,她们一起不及格,大雪天被夫子在学府外罚跪,几个人冻得瑟瑟发抖,便抱在一起,讲夫子的坏话取暖。
有朋友如此,秋离很珍惜。
只是胡闹的次数多了,秋离便思忖,有那个胡闹的时间,不如多看看书,好少挨夫子几个板子。这样想着,他们再拉着秋离出去玩,吐苦水,秋离便建议大家一同在学府中温书,却遭到执夙嘲笑,于是,她不再提了,偶尔婉拒执夙的邀请。
渐渐地,他们分道扬镳。
学府中,还是有几个家境不那么显赫的男学生读书很上进,时不时,秋离与他们在书屋遇见,讨论一下上古历史,谈谈人生哲学,便渐渐地熟悉起来。
见此情景,几个贵族家的女孩子便不高兴了,觉得秋离看不起她们,拂了她们的面子。于是她们刻意疏远冷落秋离,有时秋离热情地和执夙、妙冉她们打招呼,她们视而不见,从她身边大声地说笑着走过,将她晾在一旁。年少时,秋离还不懂道不同不相为谋的道理,她不懂为什么她的朋友不理她了,只是努力想弥补彼此之间的关系。可她若提出一同出去吃酒,她们便说没空;她若说春日一同出去踏青赏花,她们嘴上应下,到了日子,却放秋离鸽子,令她空等一日。
这世间最伤人心的,就是莫名其妙的疏远。这样热脸贴冷屁股的事情有过两三遭,秋离便放弃了。
毕竟,她想,她是四海八荒唯一的一棵丹木,神尊年年不辞万里从九重天外舀来五色泉水浇灌她,不是让她跟别人屁股后面,给他丢脸的。
惹不起,只好躲。因此,能不打照面,秋离便尽量不与她们打照面。
见秋离如此态度,执夙、妙冉她们便更加放肆。聚在一起之时,她们不仅说女帝的坏话,抱怨夫子太严,还常常讲秋离的是非,说她是个无情无义的人,看不上她们这些姐妹不说,还爱勾搭些不三不四的男子。她们还说,秋离美则美矣,可终究是个外来之人,不属于西山,她身份卑微,不配和她们这样的贵族做朋友。
这样一来,那些本要和秋离熟起来的朋友,也渐渐疏远了她。有几个不轻信流言的,放学路上被执夙和蜀青围堵暴打一顿,第二日乌青着半边脸来上学,连抬头看秋离的勇气都没有。如此,本来不大的西山学府,便没有人再愿意和她亲近。
执夙、妙冉一行人的作为,秋离略知一二,暗自伤心了些许时日。她气愤,她虽然不同她们一处玩耍了,可心中将她们视作朋友。这样伤人的话,秋离决不会背着她们讲;这样的事,她决不会背着她们做。若是日后她们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她也会挺身而出。她们此番行事,秋离会难过,会恼,可难过、恼过之后,却不知道要怎么办。
她毕竟只是个青葱的女娃娃,不经世事,终究没有勇气和执夙、妙冉她们对峙。秋离也曾想过,她可以向女帝说说心事,但那些学子的父母,大多是西山手握重权的人物,翻手云,覆手雨,就算女帝愿意向着她,也不能在此事上明目张胆地护着她。
终归,这些流言和伤心,秋离只能咽到肚子里,一个人消化。
眼不见,心不烦。她惹不起,便躲着她们,一下课,她便快步走回寝室,不与她们共处,她将心思都投在书上,想着这样便不会被影响了。
秋离心颇宽,毕竟,未化形之前,她同胤川在九重天外住了几百年,修出神识后,便日日看着他捧着茶盏,在海棠花间看经书,耳濡目染,她也明白,外物皆为虚幻,尘世皆为虚幻,流言皆为虚幻,唯有本心为真,若能忠于本心,便不被世事所扰。
是以,渐渐地,那些流言蜚语,虽会令她微微伤心,却已不能分她的神,她明白,只要她修好她的本心,自然会超脱。总有一天她们会从学府结业,到时西山天大地大,只要她能自由自在,无论她们怎么编派她,她都不在意。
只不过,有时院子中传来女子嘻嘻哈哈的声音,她难免失神愣怔地望向窗外,她羡慕她们能走在明媚的阳光下,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她终究是个小孩子,她渴望有朋友,渴望有人陪伴。
就在这种矛盾中,史、乐两科渐渐接近尾声,大考的时光将近,只有这两科合格的学子,才有机会修礼和武两科,若不然,就只好重修史乐,那离从学府结业更遥远了。
秋离在乐上造诣极高,一支长笛吹得出神入化,连教学的夫子也拍手称奇,赞她是千年难得一遇的音乐奇才。
不知是不是那几个女学子想开了,这些日子,她们突然和秋离热络起来,下了课便约着她一同去吃饭。秋离本以为,自己会有些气恼她们,会拒绝她们,不知为什么,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或许是寂寞得久了,秋离在答应她们的邀请的那一刻,心中竟有些开心。究竟为什么开心,连她自己也不太懂。
酒席的排场摆得很大,在学院中最大的酒楼包了上好的包间,点的也全是秋离喜欢的菜,执夙和妙冉拉着她回忆曾经的时光,她也笑着点头回应。恍然间,秋离觉得仿佛回到了她们还是朋友的时光,一起嬉笑打闹,好不快活。她突然了悟,为什么方才会有那一瞬间的开心。
因为不管她面上装得多不在意,心底里还是抱有一丝幻想,幻想着她们还可如从前那般做朋友。
可惜,酒没过三巡,这群姑娘中说话最有分量的执夙便开了口:“阿离,此次大考,夫子要做一首百鸟朝凤的乐曲,我们姐妹于音乐一道不是那么通透,可否借妹妹的乐谱来看看,参考一二?”
秋离去夹桂花糕的手,就那样僵在半空。
她有片刻的失神,这才悟到,原来她们终究是做不成朋友的,一顿酒席,不过一场利用。她们花了钱,看了她的乐谱,说到底,不过是一场交易罢了。
秋离不是小气的人,得了好东西从来愿意与别人分享。只是这刻,舌尖上突然滚上来“拒绝”二字。她咬了咬牙,将“不”字就着桂花糕咽到了肚子里,点了点头,道:“今晚饭毕我便将谱子拿给你看。”她也不清楚,说这话时心中的酸胀感是怎么回事。
她只想着,无论怎样,在最初的时候,她们待她还是不错的,今日之事,便是当报答前些年,她们照顾她的情谊,从今天后,便银货两讫了。
从此不论阳关道还是独木桥,她和她们,不再会有任何牵扯了。秋离终于看清事实,不再有任何幻想。
没有想到,事情并没有这样结束。
大考那日,众学子将乐谱上交,秋离方要离场,突然听得执夙扑通一声跪在夫子面前,当着众学子的面,指着她,言之凿凿道:“夫子为执夙做主,此次大考之前,秋离她假意对我们示好,灌醉我们一众姐妹,偷了我的乐谱,请夫子治她抄袭之罪。”
几百双眼睛落在她身上,秋离惊得呆立在原地,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辩解,只是无力地道:“夫子,秋离没有。”
可是,半个学府的学子都做证,说那日秋离确实和执夙她们去了酒楼,她平日里独来独往,由此看来事情确有些蹊跷。再加上妙冉等人齐齐跪下为执夙做证,说是亲眼见她作了此乐谱,是那日吃酒,被秋离借去,本念在同窗之情的分上原谅她,没想到,她竟做出这种事。
秋离瞪大眼睛望着执夙,半晌不能回神,心底有个地方,不知道为何,揪着很痛。说不清,道不明,像是某个地方轰然倒塌,再也无法拼凑完整。
夫子惜秋离才华,知她应不会做出这等事,可又奈于执夙的言之凿凿,不好公然偏袒她,只好问:“秋离,你可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秋离愣了愣,将眼神望向那边窗下站着的迂风。她在竹林中写乐谱那日,他恰好在旁边的亭中看书,她一边写,一边用长笛吹奏找灵感,他是听见了的。
见她望向他,迂风张了张口,可被执夙凌厉的眼眸一瞥,又低下头去,没能说出一个字。
见状,秋离无奈摇了摇头。迂风是个式微的贵族,平日里便不太招执夙待见,他偏生胆子又小,上次被执夙、蜀青他们打了一顿后,胆子就更小了。秋离若是逼着他为自己说话,恐怕日后少不了又要遭执夙一顿排挤。
她看向夫子,叹口气,摇摇头:“秋离无法证明,只是问心无愧。”
如此一来,夫子也庇护她不得,只好罚她去小黑屋面壁,对着祖师画像跪坐思过五日不许进食,不许任何人探望,出来后,禁足,然后补考。
第一日的傍晚,秋离跪得头昏脑涨,却听门“吱呀”一声开了。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执夙,来的目的无他,不过是来耀武扬威的。
秋离心中有一个疑惑,憋了许久,碍着面子从来不曾问出口,终于今日憋不住了,问道:“执夙,我们不曾是朋友吗?怎么会走到如此境地?”
执夙轻笑:“朋友,呵,我们道不同,总归不是一路人,做不成朋友。”而后她又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眉眼微微弯起,“而你,长得太美,才华又太盛,我们做不成朋友,便只能做敌人了。”
秋离“哦”了一声,苦笑:“原来是因为嫉妒。”
执夙微怒:“我有什么好嫉妒你的?我父母皆是洪荒一战的功臣,而你,什么也没有,就算我把你像蚂蚁一样踩死,女帝也奈何不得我。”
秋离再“哦”了一声,苦笑:“原来是因为空虚。”
执夙再怒:“我有什么好空虚的?蜀青和尚楠皆是我的裙下之臣,就是那个曾经对你有意的迂风,现在也听命于我。”
秋离“哦”了一声,笑道:“原来是因为占有欲。”
执夙眼睛瞪圆:“我最恨的,就是你这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态度!凭什么你能过得这样云淡风轻,而我,手中的东西比你多得多,却总是不如你快活。”
秋离忽而意识到自己为了躲避痛苦而装出独来独往的样子,反而能刺激得执夙羡慕,不禁觉得好笑。可笑过之后,心中有淡淡的痛。心中虽痛,可面上不显分毫,她知道,自己这样的态度刺激到她,于是笑道:“说来说去,原来是因为闲。”
执夙衣襟一甩,冷冷道:“秋离,咱们没完!”
秋离饿到脱力,还是费力挺直腰杆儿,抬眼看她一眼,轻声说:“秋离不才,竟能得你如此恨我。此番情谊,定奉陪到底。”
执夙气愤地关门离去,屋中恢复了一片漆黑。秋离仿佛失了所有力气,跌坐在地上,久久难以回神。
那时她年纪小,觉得没有朋友便是天大的事情,难过得手足无措。可现在回想起来,秋离觉得好笑,从学府结业后的上万年,她再也没有见过执夙。
她和司卿混在一处,混得风生水起。只是听闻执夙和几个姑娘,在自家的山头上,作威作福了些时日,便被父母许配他人。以她们的身家,许的是天族的高官。她们自此离开西山,好多年杳无音信。再后来,仿佛是在某个来提亲的追求者口中听过,执夙嫁的那位夫君,身份尊贵,受不了执夙唯我独尊的脾气,在外养了几房小妾,执夙回娘家闹过几回,终究抵不过夫家势大,哭了些时日,便也安宁了,将自己圈在深闺中,也不知道在做何事。
若是能料到后来的事,当初秋离不会那样难过。只是当时年纪小,终究逃不开眼界有限。见过的,不过那些人;经历的,不过那些事儿。目光被阅历所拘,只看到眼前的那一方水土、几许时光。那时,她在那个小黑屋中关着,只觉自己被朋友背弃,被师长冤枉,被全世界抛弃,难过得难以自抑,摸出长笛,呜呜咽咽地吹起来。
她心中有感,吹出的曲子,也感人至深。
隔了太久的时光,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睡去的,只记得自己吹着吹着,便哭了,哭着哭着,便睡着了。
翌日一早,门被推开,秋离以为执夙又买通了守卫来奚落她,不料,来的人是迂风。她愣了愣,张嘴:“是执夙派你来为难我的?”
迂风摇头,将她扶起:“昨日没能为你做证,当真对不起,只不过—”
她摆了摆手:“没事儿,我懂。”
迂风继续道:“今早白泽神君突然来找夫子,说是夜晚听到笛声,觉得感人至深,以为是夫子的新作,来讨教一二。夫子向他说了你的事情,他便断然道:‘能作出这种乐曲的人必定不会做出抄袭的事来。’有了神君作保,夫子便提前将你放出来。”
秋离讶然道:“神君只听我一曲,便相信我是清白的?”
迂风点头。
秋离在史书上见过白泽的名号,他是父神魂魄中,第四个凝聚而成的神君,原身是昆仑虚神虎,守着妖鬼仙神四界入口,保天下安康。他自小在神尊胤川身边长大,后神尊处理事务繁忙,便将他送去萧夜殿下身边教养,他便集神尊和殿下的气度才华于一身,令后辈仰慕。
既然有神君作保,这件事,便这样翻页了。
又过几日,她与执夙她们皆从乐、史两科结业,升去修武和礼。礼之一科,虽由白泽任主教,但他身为昆仑虚之主,事务繁忙,得空才能来一趟西山,是以,白泽不在之时,他们的时间,便都用来修武了。
修武的这几年,也是秋离和执夙闹得最僵的几年。
刀剑无情,练武场上的磕磕碰碰在所难免,若是有个小伤,大家不放在心上,不然便显得太过小气了。执夙几人,便趁着这机会,时常找秋离的麻烦,他们人多势众,秋离躲不开,打不过,经常搞得一身伤,无处可诉。
一日,她身上新伤旧伤,精疲力竭,走到婆罗池边上,腿一软,冷不丁地被人一推,沉进了池子里。虽说仙身淹不死,但冬日里水凉刺骨,刺得身上每一寸肌肤都痛,再加上这段时间都没过过消停日子,她实在挣扎不动,便冷冷地看着自己往下沉。水流声将岸上的那些嘈杂声都掩了去,她觉得世界仿佛许久不曾这样安静,有些眷恋这种安静,便不再挣扎,任由自己向安宁的深处沉去。
一瞬间秋离想,若是就这样永远被包裹在这片安静之中,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
不知道这样沉了多久,秋离腰上突然受力,一道蓝光缠上她,向上一提,径直将她提出了水面。
她呛得咳了许多声,落汤鸡一般坐在地上,头顶上传来一个含笑的声音:“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值得寻死?”
她抬头,望见那一袭蓝衣,一双笑意盈盈的眸子,温润如玉的笑容,仿佛冬日里一道阳光,一下子洒进她的世界,撕裂寒冷,注入一道温暖之气。
一时间,秋离灵台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忘记了。
见她不语,他依旧笑意盈盈:“当初你被胤川养在九重天外时,我还日日去给你浇水,你受了多年五色泉的泉水,应当不会是这般脆弱的心性,可是受了欺负?”
她不知道他是谁,只是长久以来,开心也好,伤心也罢,都是她自己扛,从来没有人问过她是不是受了欺负,此刻秋离陡然生出了满腹委屈,突然抱住他,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哭,便哭了半个时辰。
那蓝衣男子也是好脾气,任由她抱着哭,待她哭累了,递与她一方帕子、一盏清茶。
秋离有些不好意思,擦干了眼泪,才看清眼前人。他气度不凡,仪态万千,虽只是将帕子递给她,却在一拿一递间显出了高门贵族才能有的优雅严正,一看,他便不是学府中的学子。她正想开口问夫子是何人,转念一想,学府中不过五个夫子,她见过了四个,剩下这个,只能是那古卷中记载的,由女帝亲自请来的,不在学府常住的—白泽神君。
秋离心里“咯噔”一声,这下丢人了。
心里这样想着,手上一松,神君递与她的茶盏便摔在了地上,秋离掩面,完了,这下丢人丢大了。
仿若看出了她的窘迫,白泽袖子一挥,将地上的陶瓷碎片抹去,不疾不徐道:“一个茶盏而已,你别放在心上,我正好能去赤言处讹他一盏新瓷,我也不亏。”
白泽将她领入院中去坐,又给了她一身浅蓝色袍子,要她换上,省得着凉。她将袍子捧在手心,有沙棠木淡淡的清香。秋离看着袍子愣怔一阵子,才回过神来。待她换好衣衫出来,白泽已在院子中温了热茶,听她从石阶上走下的声音,他头也未回,只是伸手向对面的座位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邀她入座。
秋离一颗心怦怦怦跳得很快。
她第一次与神君见面就摔了人家的杯子,穿了人家的衣裳,她有些心虚。或许是这些年被执夙一行人欺负怕了,她担心她这样笨,神君会嫌弃她。
是以,她呆立在他身后,久久没有落座。
白泽看着她惊弓之鸟的模样,便也没有勉强,只是送了她几味驱寒的药,便让她走了。临走前,他还嘱咐道:“若是哪日又想不开了,便来我这里喝喝茶。”
她受宠若惊地接过药瓶,又一步三回头地感谢了他几番,因为看路不当心,还被石头绊倒,重重地摔了个狗啃泥。她听得背后白泽走过来的脚步声,吓得赶紧利落地爬起,羞得连脸上的泥都顾不上擦,头也不回地向前跑去。
现在回想起来,秋离觉得,自己小时的性子确实别扭了些。或许是因为同执夙那段破裂的关系留下了阴影,好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很怕自己做错了什么,会惹得别人烦不喜欢她。
所以,那日从白泽神君处回来,秋离琢磨着,什么时候去找神君还衣裳才更合适。早上怕影响神君吐纳,晌午怕影响神君用膳,晚上又怕影响神君休息,怕去得不合适了,会惹得神君讨厌她。这样思前想后了大半月,她终于决定,傍晚用膳前去神君处走一趟。
离得老远,还没到婆罗池边上,便见有几个白衣小仙在叮叮当当地修篱笆,周身仙气祥和,不像是西山之人。她好奇地向那边走了几步,突然有个白衣仙童冲出来,将她拦住。
她拱手:“不知仙友何人?”
那白衣仙童亦作揖道:“在下昆仑虚白泽神君座下天枢星君,望姑娘自重,不要跳下这婆罗池,若是跳了,神君也不会再捞你了。”
秋离听得一头雾水,良久挤出了一个“啊”字。
见她疑惑不解,天枢这才放下心来:“仙友不是来跳婆罗池的就好,也不知道哪个挨千刀的女仙想不开,从婆罗池跳了下去寻死,我家神君善良将她救了,请到家中坐坐。这可不得了,自那日后,每日都有十几个西山女仙组团来这里跳婆罗池,想诓我家神君救上一救。我家神君纵然心善,也受不了每天十几个来跳池子的女仙,救人救得手都酸了,这便命我等在此修筑篱笆仙障,省得有人再往里跳。”说罢,他还愤愤地补了一句,“这样下去,这婆罗池就成了西山女仙的泡澡池了,灵气散得差不多,明年夏天也生不出莲花了。”
这些都说完,天枢才突然想起来,问了秋离一句:“不知仙友哪位,来婆罗池畔何事?”
秋离“呵呵”干笑两声,心想,我便是你口中那个挨千刀想不开的女仙,于是赶紧将白泽的衣裳藏好,拱拱手道:“我来找你家神君有些事,去去就回。”说罢便一溜烟地跑进去。
院中竹影婆娑,白泽不知去了哪里,她想,见不到也好,省得见到了尴尬。院中清风徐徐,吹得庭院下风铃叮当脆响,入耳使人心旷神怡。秋离将衣衫放在了院中的青石桌上,放了张字条感谢他的赠衣之情,便想要离开。
一回身,不料和对面来人撞个满怀。
竹叶轻摇,阳光细碎,风铃草开出大朵大朵白色如铃铛般的花朵,缠绕在头顶的木架上,鼻尖有若有若无的幽香袭来,熏得人心头一颤。
秋离窘迫:“白……白泽神君。”
来人也不恼,手中握着卷竹简,嘴角噙着似有似无的笑望着她想要逃跑的样子。
秋离更窘迫了。
白泽将竹简放在手边的白玉方桌上,广袖一拂,桌上便多出了套黑釉茶具。秋离就算不识货,也能看出这茶具和之前她打碎的茶盏是一套的,既然同出自赤言神君之手,必定价值不菲。
接着,白泽又幻出一方紫藤架着的茶炉,煮上水,示意她坐下。
秋离上古史修得很好,对于本来只存在于史册中的神君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有种本能的敬畏,此刻紧张的一颗心不知已经扑通扑通地跳了几下,头脑也有些飘飘然,不甚清醒。或许是孤单怕了,她竟连推辞也没有便坐下了。
他斟了杯茶推至她面前,她客客气气地接过茶杯便一饮而尽。
白泽一句“小心烫”还没出口,秋离惊呼一声“烫”,随后咣当一声茶杯落地。
白泽垂眸看了看案几上剩着的那个茶杯,伸手递给她,叹道:“姑娘要不连这个也摔了算了,我正好从赤言处再讹上一整套。”
秋离哑口无言。
这样一来,本来紧张的气氛,倒是缓和了不少。
接下来的半个月,秋离常去白泽处坐坐,最初是想去感谢他,后来,便渐渐成了习惯。见他不烦,她越发大胆起来,下了课,便来他这处坐坐,赶上用膳的时辰,便厚着脸皮在这里蹭饭,直到月亮西斜,才回自己的房内睡觉。
这样一叨扰,便是半年之久。
他每次都为她沏茶。记忆中,白泽并不是个话多的人,若是秋离问,他常常答得很认真;可她若是不开口,他亦很少先开口,有时看书,有时也练练字。无论她是在他的院子中看书还是吹笛,抑或只是发呆,他从未赶她走过。
她也不是没有好奇过,为什么堂堂神君会准许她在他的院中叨扰,却从没见过别的女仙的影子。
对于这个问题,很久之后,秋离才有答案。
那日,她在练武场上练得久了,洗澡的时候不小心在汤池中小睡了半个时辰,醒来时,便已过了用晚膳的时辰。这样想着,她便先随意填了填肚子,才动身去白泽处。到的时候,自然比平时晚了些。
隔着竹林,她便听到天枢的声音:“师父还不用膳,可是在等秋离小仙?今日下午是武学课,每每武学课后师父都会让徒儿多备些小吃。”
那厢没有声音。天色微暗,连晚霞也消得仿佛只能看到地平线上的一抹金光。屋中掌了灯,衬得白泽的背影越发笔直,透过婆娑树影,她似乎看到他微微点了点头。
天枢不解:“西山女仙众多,不知师父为何只对秋离不同。可是因为她是胤川神尊亲手种的丹木的化形,所以师父高看她一眼?”
秋离心中一紧,快走两步,躲在檐下,将他的声音听得真切。白泽的声音温婉如玉,不疾不徐:“为师座下只有你和天权两名弟子,学子多了之后之间存在的欺凌和孤立,你自然看不透。我幼时长在胤川身边,正好守着那丹木,那时我为她浇的五色泉水并不比胤川少,今时见这丫头被人欺负得有些惨,实在不忍。可这些纷争毕竟是小辈之间的事情,我不好贸然插手,更何况,我并不是时时待在西山,若是我为她出头,我走后顾不上她,她的境况,只怕更惨。”
似是在回忆,又似在思考,白泽顿了一下,良久,声音也低沉了些:“我能做的,不过给她提供一个歇脚的地方,让她不至于那么孤单,那些学子,因着我的关系,也多少能收敛些。不过,生活还是她自己要过,究竟将来什么样子,她会不会受欺负,还要看她自己。”
风过竹叶,有沙沙的响声。
秋离愣在原地,有些出神,心中有一股暖意流过,说不清是感激还是别的什么。那刻她想,若是将来有什么能为白泽神君效劳的,她定万死不辞。
只不过,她终究没有等到这样的机会。
两日后,神尊传了一只纸鹤给白泽,有事要他回九重天外复命,翌日便启程。临行前夜,秋离收到天枢送来的拜帖,说是神君请她到竹院小坐。
听闻他要离去,她急匆匆地跑去,路上之匆忙,竟连什么时候跑掉了一只鞋都不知道。
冬去夏来,冰雪消融,碧色的池水浮起朵朵睡莲,花盏连绵至目穷处,呼吸间皆是令人迷醉的香气。夜空中,月色如洗,投在水面上,映出粼粼波光,微微浮动。
秋离跑进竹园时,白泽正坐在白玉石桌前,自己与自己下棋。他眉头微蹙,思考得很是认真。见她进门,才微微抬头,入眼便是她这略显狼狈丢了一只鞋的样子,他不禁失笑:“秋离,你—”
秋离记忆中,白泽这是第一次笑。他是个不爱笑的人,所以偶尔一笑,便好看得让人觉得要失了心神。
她顾不得自己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修养,张口便问:“你要走了?什么时候回来?”
白泽的黑子“吧嗒”一声落到玉石棋盘上,眉头微挑,似是有些意外。也是,秋离以前在白泽身边总是一副怯生生的样子,话也不多,安静得紧,这次突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秋离自己也有些意外。方才不过是情急,也没顾上礼数,若要她开口再问一次,她反而不好意思。
白泽也不恼她僭越,放下手中的棋子,认真道:“看神尊信中的意思,要个千八百年。”
秋离心似乎被什么东西猛地揪了一下,又好似被人扔进大海中,被浪头猛地拍了几下,晕晕乎乎,酸酸胀胀,却是连自己也说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感觉。
白泽袖子一拂,收了棋盘,幻出水晶盏,斟了些消暑的酸梅汤,秋离无意识地抬手接过就往肚子里灌。冰冰凉凉的汤水下肚,她才觉得微微回神。
白泽迎着月光而坐,浅浅的银白色,落在他本就好看的睫毛上,他鼻尖挺立,被月光微微勾勒,添了几分圆润,却也越发挺直起来。一双眸子似含着星光,温和得如同天山上的雪莲。蓝色衣袖随着微风鼓动,干净得不染纤尘。
秋离看得有些痴。
白泽淡淡地开口:“临走前,有个故事,是关于萧夜的,我想讲给你听。”
秋离对萧夜殿下这个名号的印象,便是被史册记下来的,据说他立下赫赫战功,随着时间的流淌,和古卷一起躺在书架上发霉。她想象,这样一个以武力扬名于天下的人,应当威风八面,与她这样的小仙没有半点相似的地方。
然而,白泽说,萧夜刚刚化形的时候并不在仙界,他阴错阳差地在凡界凝聚。在凡界他过得并不好,常常饥一顿饱一顿,所以身形分外瘦小。他那时天智未开,看上去有点傻笨可欺,便常被村子中其他小孩子欺辱。胤川找到他时,他正被几个孩童摁到泥潭中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当时,胤川说要接他走,萧夜却摇摇头说,给他三日再走。
这三日里,胤川并没见萧夜做什么重要的事情,他只是每日在林中挖坑,接连三日,终于第三日中午挖完了。萧夜小心翼翼地拿树枝掩盖了坑口,掩盖了坑口的踪迹。
胤川使了隐身咒,默默坐在坑旁,悠闲地斟了壶茶,静待萧夜实施计划。
不多时,那几个常爱欺负萧夜的小男孩便追着他向这个方向跑来,眼见到了坑边,萧夜利落地拐了个弯,然而那几个孩子没那么幸运,他们一时间刹不住车,便接二连三地在坑边上踩空,栽了下去。
然后萧夜搬出早在树后藏的水桶,兜头便浇了下去,晚秋时节,冻得那几个孩子生了大病,后来在家躺了好些天,才下得来床。
胤川不解萧夜作为,而萧夜是这么说的:“对于坑你的那些人,你若不还手,他们不会觉得无聊而就此收手,只会觉得你好欺负而变本加厉。被坑了又如何?断牙和血咽到肚子里,再坑回去就是了。总之,坑到最后的,才坑得最好。”
秋离被萧夜这句话逗笑了,她并不知道,原来史册上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战神,也有过被人欺负的时光。她以为神祇都是以六界苍生安定为己任的,没想到还有萧夜殿下这样一个异类。她心下了然白泽为何会对她说这番话,他是鼓励自己勇敢些,没人照应着的时候莫要太软弱被人欺负了去也不知道还手,心中不由得对他又多了几分感激。
愣怔之际,他又递与她一支玉笛,道:“你在音乐上颇有造诣,这支笛子,曾是赤言神君与我打赌时输我的,我带在身边多年,那日夜里听到你的笛声,便想寻着你生辰的契机送你,不过—”他顿了一下,“不知下次见面,光阴几何,便先赠与你,你且照顾好自己吧。”
秋离接过玉笛,日月星辰在那一刻失了颜色。她眼中只剩下白泽含笑的眼睛和嘴角似有似无的笑意。这个笑刻在秋离的心底,成了世间最美的景致。
月挂天边,真真如玉盘皎洁。淡淡月华如水,轻轻泼洒在世间。白泽负手立在竹林之前,叹了一句:“月光正好。”
她忽而心中一动,拿出白泽方才送她的笛子,临月吹笛,即兴演奏一曲,整间竹院,都沉醉在秋离悠扬的笛声中。
这便是离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