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武功与遗教
有一次,管仲带着妾室出南门,行了三十多里,到了一个山下,遇到一个野夫,头戴破笠,身穿短衣,赤脚无鞋,在山下牧牛。
管仲的车从他面前走过。野夫突然追上前去,说:“我要见相国仲父。”
随从说:“相国的车,老早就过去了。”
野夫说:“我有一句话,请转告相国,‘浩浩乎白水!'”
随从把野夫的话告诉管仲。
管仲想了一会儿,不懂得什么意思,便问身边的妾室。他的妾室也是很有才学的,说道:“古有白水的诗,那诗说:
‘浩浩白水,倏倏之鱼。
君来召我,我将安居。’
这人的意思一定是想做官。你可以找他。”
管仲马上停车,叫人去找野夫。野夫将牛系在家中,自己来见管仲,长揖不拜。
管仲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野夫说:“我姓宁,名戚,因为仰慕相国大名,远道从卫国来拜访。没有法子,只得一边为乡人牧牛,一边等着相国。”
管仲考问他的学问,宁戚对答如流,管仲十分佩服。于是说:“这样的人物,不可使他辱没在穷乡僻壤。吾君大军在后,不日经过这里,我写一封信,把你举荐给桓公。”
管仲写完了信,彼此分别。
宁戚不动声色,继续在那里牧牛。桓公的大军,过了三天果然到了。宁戚仍然赤着脚,穿着破衣,戴着破笠牧牛。
他看见桓公的车到了,依然不动声色,扣着牛首唱着歌:
南山矸,白石烂,生不逢尧与舜禅。
短布单衣适至骭,从昏饭牛薄夜半,
长夜漫漫何时旦?
桓公听见了,觉得很奇怪。命左右把他喊到车前,问他姓甚名谁。宁戚据实回答:“姓宁名戚。”
桓公说:“你一个牧牛人,为什么要讥讽时政?”
宁戚说:“山野小人,哪里敢讥讽时政?”
桓公说:“当今天子在上,寡人率诸侯以朝天子,老百姓多安居乐业,你说‘不逢尧舜’,又说‘长夜不旦’,不是讥讽时政,是什么?”
宁戚说:“小人虽然是村夫,不知道先王的政治,但知道尧舜的时候,百姓‘耕田而食,凿井而饮’,何等快乐。而如今弑兄得君,挟天子以令诸侯,还说尧舜,岂不可笑?”
桓公说:“匹夫敢骂我!”
桓公大怒,下令将其斩首。快要行刑之时,宁戚却一点儿也不害怕,反说:“桀杀龙逢,纣杀比干,宁戚可说是第三个忠臣了。”
桓公的臣子隰朋谏曰:“这人见势不跑,见威不怕,不是一个寻常的牧牛人,君不妨赦免了他。”
桓公仔细一想,不再生气了。叫左右宽了宁戚的缚,对宁戚说:“我不过试试你罢了。果然是一条好汉!”
宁戚从怀中取出管仲的信,信上写着:“臣回齐的时候,在山中遇着卫人宁戚,这人并不是一个牧牛奴,是当世有用之才。君宜留下来辅佐自己。若弃而不用,一定会被邻国所用,那时将追悔莫及。”
桓公说:“你既有仲父的信,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
宁戚说:“臣听说‘贤君择人为佐,贤臣择主而辅’,假如君用怒色加臣,不听忠言,臣情愿死,也不把仲父的信拿出来。”
桓公高兴得不得了,命宁戚坐在后车。
晚上,下车休息。桓公命人寻找衣冠。
寺貂说:“君找衣冠,是为了宁戚吗?”
桓公说:“对的。”
寺貂说:“卫国离齐国不远,何不差人去打听打听,如果真是贤明之人,再请他做官也不迟。”
桓公说:“有大才的人,不拘小节。如果他在卫国的时候有不对的地方,得知他的过处,再给他官做,也就没有光彩了。这样的人才,丢了是可惜的。”
之后便拜宁戚为大夫,使他同仲父共参国政。
山戎是北戎的一支,屡屡侵扰中原。因为听说齐君图霸,便带了戎兵万骑,侵害燕国。燕庄公抵挡不住,遣人告诉了齐桓公。
齐桓公问管仲,管仲就下令出兵,去攻山戎。
大兵到了前线。山戎使计埋伏,看见齐兵而不动,并且在里面挖了很多坑,重兵把守。
管仲见戎兵退后,一连几日,不见动静,心中十分奇怪。叫人去打听,回来说:“前面的大路已经断了。”
管仲叫人来问:“还有别的路没有?”
那人说:“大路已断,小路是有的,可是山高路险,车马不便行走。”
管仲便下令从山路走。忽然探子来报说:“戎兵断了我们汲水的道路,如何是好?”
桓公下令,让军士们凿山取水。先得着水的人有重赏。
隰朋说:“臣听说蚂蚁找有水的地方筑穴居住,应当找蚁穴处掘水。”
兵士们开始到处乱挖。
隰朋说:“蚂蚁冬天喜欢温暖,会住在山的阳面,夏天喜欢寒凉,一定会住在山的阴面。现在是冬天,一定会住在山的阳面,你们不要乱挖。”
桓公叫兵士照着他的话去做,果然挖得水泉,泉味清澈。
桓公高兴得很,说:“隰朋可算是圣人了。”
并将泉水取名“圣泉”。
军中有了水,大家自然十分高兴。
戎兵打听到齐兵并没有缺水,感到非常奇怪:“齐兵莫非是有神鬼帮助?”
戎主说:“齐兵虽然有水,可是远道而来,粮一定不多。我们坚守不战,等他们的粮空了,自然就会退兵了。”
于是,戎兵依旧坚守不战。
管仲让兵士们每人各背了一个口袋,里面装满了泥土。遇着坑就用土填满。大军到了谷口后大声喊道:“戎人赶快投降。”
戎兵措手不及,看见齐兵后开始四处逃散。
桓公下令:“不许妄杀戎人!”于是戎人也都自愿投降了。
戎主跑到了孤竹国,见到孤竹国主放声大哭,请求援助。戎主就在孤竹国住下。桓公和管仲、隰朋带兵攻打孤竹国,最终将孤竹国也征服了。
桓公征服山戎以后,燕庄公非常欢喜。桓公的威望更高了,管仲的名声也更大了。
管仲征平了山戎以后若干年,又征平了北狄,保全了卫国。
齐国称霸之后,桓公只顾每日享乐,有问他国事的,他就说:“何不问仲父?”
桓公和寺貂非常亲近,一步不离。一天寺貂又推荐了一个会调味烹饪的人,叫作易牙。
桓公问易牙:“你会调味吗?”
易牙说:“是的。”
桓公开玩笑地说:“我尝过鸟、兽、虫、鱼的味道,唯一不知道的,便是人肉一味。”
易牙说:“好的。”
到了午膳,易牙竟然真的献上了人肉,还说道:“臣听说‘忠君之人,不应有家’,君没有吃过人肉,所以臣杀掉了儿子,献给君。”
桓公说:“你下去吧。”自此事之后,桓公更加信任易牙。
一次,寺貂和易牙一起对桓公进言:“我们听说‘君出令,臣奉令’,现在,君这也问仲父,那也问仲父,人家会以为齐国是没有国君的。”
桓公说:“寡人对于仲父,好像身上的手足一样。有手足方能成身体,有仲父方能成霸君。你们小人,懂得什么!”
从此二人再也不敢乱说话了。
后来管仲病了,病得很凶。
桓公说:“仲父的病很严重。如果不能治愈,齐国的政权,应该托付给谁呢?”
管仲没有说话。
桓公问:“鲍叔牙怎么样?”
管仲回答说:“鲍叔牙是个君子,但他善恶过于分明,见人之一恶,终身不忘,这样是不可以为政的。”
桓公说:“那谁才可以托付呢?”
管仲回答说:“隰朋可以,隰朋的为人,眼光远大而能虚心下问。其志也,愧不若黄帝,而哀莫若己者。以善胜人,不一定能服人;以善陶冶人,没有不服之人。对于国政该不管的不管,对于家事不必知的不知,举重而若轻。这只有隰朋能够做到。且隰朋的为人,在家不忘公务,在公门不忘家事;侍君无二心,也不忘自身;用齐国的货币救济过路的难民,受惠者却不知道是他做的。隰朋是大仁大德之人。我认为能根据变化的形势与百姓共荣辱,然后能使国家长治久安的,还是隰朋啊。”
桓公又问:“如果不幸失掉仲父,还能把国家治理好吗?”
管仲说:“君一定有所惊惧,所以才这样问。鲍叔牙为人好直,宾胥无为人好善,宁戚能做事,孙在会说话。”
桓公说:“这几个人,哪一个更合适呢?”
管仲说:“鲍叔牙为人好直,不能委曲求全;宾胥无为人好善,也不能委曲求全;宁戚能做事,却不懂得知足休息;孙在好说话,但言多必失。还是隰朋最合适。隰朋懂得量力而行,也懂得量技而行。”
说完,停了一会儿,又叹口气说:“天所以生隰朋,不过为管仲的口舌罢了。身体已死,口舌怎能生?”
停了一会儿,又说道:“江、黄两个地方,接近楚国,臣死了以后,君一定要把这两个地方归还楚国,这样就可以免去战争。否则,楚国一定会兴兵来找麻烦,战争一起,就容易生出乱事来的。”
桓公点头同意。
管仲说:“狗是不能养的,养了是要咬人的。易牙为了迎合君王的口味,不惜杀掉亲生爱子,做成美食给你尝鲜。但,人情莫爱于子,他对儿子如此,何况于君呢?”
桓公点头。
管仲又说:“寺貂不惜阉割自己的身子,来尽心侍候君王。但,人情莫重于身,他对自己的身体如此,何况于君呢?”
桓公点头。
管仲又说:“开方舍弃卫国的侯爵,前来投奔齐国,其父母去世,也不回去奔丧。但,人情莫亲于父母,他舍弃千乘之国,其势必有超越千乘国的贪婪。”
桓公点头。
说完,管仲就死了。
管仲死后十个月,隰朋也死了。
桓公赶走了易牙、寺貂、开方,但没过多久,又觉得不习惯。于是把易牙、寺貂、开方又都叫了回来。
不久,桓公死了。
五公子各率党羽争位。最终,易牙与卫公子、寺貂一班人拥立公子无亏即位。
桓公死后一直没有下葬,尸体都生了虫子,停放了六七十天才被新君收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