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雍正爷这样的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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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蒲苇如丝

那天晚上,我记得,我的梦是黑色的。我不太记得梦的具体场景了。好像是在战场上,周围人声嘈杂。有人左手持盾,右手持剑,对着我一剑刺来。那冰冷的刀锋刺入了我的腹部,痛象火花一样炸开来。然后,我看见黑色的血从刀锋处涌出,如沥青般缓缓流下。

我在梦中着急地对着自己喊到,陈诺,快醒醒,你在做梦,快醒醒!我一觉睡到了天大亮。不过,确实是被一阵疼痛给叫醒的。

难道是菩萨怪罪我,撒谎说自己头疼?可是摸摸头也不疼。过了片刻,神志清明起来,我才明白,原来是时隔一十六年的一位旧时亲戚到访,还带来了她旧时折磨得我死去活来的习惯。

我很喜欢当女生,只除了这件事以外。在我向张慧同学抱怨此事的时候,她曾经对我说,别担心,男生们也有倒霉的事。你看看那本书就知道了,他们也会有麻烦。她指的是我们当时那本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生理卫生》。老师让我们自学。不上课的内容不用考试,我都懒得看。我只问张慧,他们也一个月倒霉一次吗?张慧说,不知道,应该也很麻烦的,至少也需要换洗衣服。我听完心理稍微平衡了一点。之后数年,我偶然想起张慧的话还是迷惑不解,男生们能有什么倒霉的事?

直到多年以后,我终于想明白了。只可惜那份微笑,再也找不到可爱的张慧一起分享。

我强撑着坐了起来,佝偻着腰,去衣箱里找一件深色的衣服出来。我找到一件墨绿色的外裳。早晨的一阵风袭来,我浑身打了一个寒战。又饥又寒比较惨,又饥又寒还又疼好像更惨。我给自己裹上好几层衣服,再收拾好了自己。我得立即去找个热水袋,否则今天我这位亲戚会要我好看。

我抱着双臂,走进了茶水房,这里热水充裕。千语在里面。我如见亲人般地冲到她的面前。不过,好像还不好直接开口,谁知道千语是不是还一无所知呢。我微微缩着脖子,转而问她,“千语,能否帮我冲一个汤婆子?”

她立即放下手中茶壶,走过来问我,“阿诺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

“没事没事”,我捏了捏拳头,“我没事。”

我想不到第二句话可说。

许姑姑这时也走了进来,我朝她勉强笑笑。

许姑姑放下托盘,问我早餐吃了吗。身体的坠胀疼痛,让我有点恶心。一听人说吃饭,这种感觉更加强烈。我忍住嘴里突然增多的口水,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什么胃口。

千语已经快手快脚拿出了一个汤婆子,冲上热水,递给我。温暖入怀,疼痛大为减轻。我忍不住感动地将汤婆子贴了贴自己的脸。朝千语合掌说到,“救命之恩,阿诺改日再谢。”

我准备转身回屋去。

许姑姑拉住我问,“阿诺你又头痛了吗?”她用手来探我的额头。

我正想开口告诉她们,一名宫人在这时走了进来,

“许姑姑早安,阿诺姑娘、千语姑娘早安。万岁爷正在进早膳,说是如果阿诺姑娘起来了,让您去御前伺候。”

许姑姑帮我回答道,“阿诺今晨头痛不适,本人与千语去御前伺候吧。我自己去回禀万岁爷。”

我还没来得及招呼,许姑姑已经出门去了,还招了千语跟上她的脚步。这得怪我自己,狼来了真的不能多说。我想了想,那位爷大概还会派人来找我问话,所以我也不能回屋去躺着。那就坐在这里等吧,抱着汤婆子,这形象我也去不了御前。

过了一会儿,外面果然传来跑步声。我站起身来迎接,是千语。

她喘着气,“阿诺你怎么坐在这里,害我跑了好大一圈。我去你屋里找你不见人,你怎么还在这儿坐着?你不是头疼么?怎么不回屋里躺着?”

我歉意地回答,“对不起,千语。我本来想省事,反而给你多事了。”

她走到我的身边,满脸担心,“你真的头很痛吗?你的脸色这么不好。”

我说没事,然后我轻声告诉了她怎么回事。她脸上红了起来,推我赶紧去屋里躺着。于是,我抱着温暖的汤婆婆回了屋,再次躺进被窝,将浑身裹得严严实实,睡了过去。

等我再次醒来,是被饿醒的。我家亲戚见我待客还算有礼,似乎稍微满意,脾气好了一点。我坐起来,再次下床穿衣。打开门,千语竟然坐在我的门槛上。她站起身来。

“千语,你一直守在这里吗?为什么不叫我?”我感动地抓住她。

她温柔地说,“没事,我在绣个手帕。万岁爷吩咐让人在你的门口守着,等你醒了去回话呢。我就跟许姑姑讨了这个差事。”

“辛苦你了亲爱的。下一回如果还有类似的事,你可一定要进来坐着等我。”我要求她。

她笑着说好。

去向万岁爷回这件事,有人在场肯定尴尬。于是我又对她说,“千语,阿诺自己去回万岁爷就行了。你忙去吧。”

她微红了脸,低头准备离开。忽然她好像想起来什么,又轻轻问我。

“阿诺,你是否说过千语的歌声动听?”

怎么,她准备要向郎侍卫唱情歌吗?我急忙拉住她的手,

“千语,不许你太过主动。”

她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好像被我说破心事,有点难堪。她低头转身匆匆走了。

我走到弘德殿,雍正爷正在进餐。那位爷见我进来,招呼我去他身边。我有点儿难为情,不太好意思看他。但是我很快又觉得,难为情的是十六岁的成诺,不是二十八岁的陈诺。便笑了笑,走了过去。

好笑的是,桌上有几碗似乎是孕妇餐。红枣,糖水,还有一碗黑乎乎的不知道是什么。

这位爷平静地看着我,“你起来了,许姑姑省了事,不用往你房里端了。”

我准备行礼,他抬手止住了我,“坐吧。”

我依言坐下,端起那碗糖水,“阿诺的额娘以前常煮糖水给阿诺,今日一解相思之渴。谢谢万岁爷,阿诺先干为敬。”

他看着我,饮尽那碗糖水,默默无语。

突然他站了起来,“朕去骑马,你在宫里歇着。”

我目送他离开了餐桌。

因昨日我对苏公公说要去给年贵妃请安,最后却未能成行,我匆忙吃了点东西,便出发了。

一进翊坤宫,还是那股沁人心脾的异香。如今我已明白,雍正爷是绝对不可能去害年贵妃和他自己的孩子的。现在我知道,那位爷是有多么地期盼属于他们的孩子了。应该还是他们这方面的运气实在不太好的缘故,他们也实在是不容易。如果菩萨能听到我的呼唤。但愿菩萨听到了我的呼唤。

正想着事,彩虹领我进了正厅。年贵妃端坐椅上,笑吟吟地等着我。一个多月不见,年贵妃丰腴了不少,肤光胜雪,容色摄人。

我给她请了安,问候了她肚中的小阿哥。她笑着招手让我过去,于是我又去轻轻将手放在她的肚上感受了一下。午饭之后,小阿哥很是活泼。

年贵妃向彩虹说到,“阿诺姑娘来了,去请郎画师来吧,如果他得空的话。”

画师?年贵妃朝我笑到,“阿诺你莫要见怪,本宫并未询问你的意见。宫里有一位西洋画师,描画人像栩栩如生。本宫就想与你合着,让他影一幅像。”

真的吗?听起来很好玩。我欣喜地站起来,退后一步向年贵妃拜倒,“阿诺谢贵妃娘娘恩赏。”

不过,等我重新站起来的时候,才觉得有些不妥。

“贵妃娘娘,您要不要请万岁爷来,与您合影一幅?”

她看着我,目光中又象是起了一层薄雾,那样的美,又那样的哀愁。

她笑着说,“阿诺,你如若愿与本宫合影,便已是极好的了。”

我立即回答她说,“阿诺正求之不得呢。”

彩虹已经应声而去。

看年贵妃的神态,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粗心。我建议让雍正爷来与她合影,那又置皇后于何地呢?我真是糊涂。包括我自己这个所谓的“御前红颜”,又在扮演什么光彩的角色吗?我有些心慌意乱起来。为了自己的大意,给这位孕妇可能造成的痛苦。

年贵妃一直恬淡地笑着,她招呼我吃水果点心。

我想要做些什么,弥补自己的无心之失。我对她说,

“不知道小阿哥喜欢听什么书?阿诺可以读上一段。”

“阿诺愿意给小阿哥读书吗?”年贵妃惊喜地看向我。

我朝她笑,“当然,乐意之至。”

年贵妃也太客气了一点,她真的不太像是深宫人物,比我本人更不像是此间的人。

一名宫人捧上了几册书。我挑了一本容易些的,打开书页,清清嗓子,朝着年贵妃的肚子说到,

“可爱的小阿哥,你可知道,等你出来的时候,你的阿玛额娘会有多么爱你,我们大家也会多么地喜欢你!为了在阿哥面前混个耳熟,奴才阿诺给您念一段书,让您先熟悉了阿诺的声音再说。”

捧着书的那名宫女掩嘴笑了一下。

年贵妃没有笑,她的眼角似乎有一点晶莹。

我突然发现,我不该过于煽情,引她情绪激动。于是我换了个更为滑稽的口吻说,

“小阿哥,奴才发现一件不太公平的事。你应该早已知道,您的额娘是一个多么千娇百媚的大美人。但是,你额娘却需要整日地猜测想象你的模样,耐心地等上足足十个月才能知晓,你这可是占了大便宜呀。所以你一定要乖乖的,不要折腾你的额娘。”

那名宫女又笑了,年贵妃也轻轻笑了一下。突然她喊道,“阿诺你快来。”

她招手让我过去,腹中小人似乎狠狠地踢了她一脚。

年贵妃微微后躺在椅上,露出她的腹部。我来到她身前,蹲下身子,半跪在她的膝前。我将手放在她的腹部,感受那阵胎儿有力的拳打脚踢。我抬头笑着看她,她也看着我笑。

“臣郎世宁拜见贵妃娘娘。”

我听到外人声音,赶紧起身,退到贵妃身旁一侧。

一位看上去颇为年轻的大胡子欧洲人,穿着清朝的官服,看上去非常卡通。彩虹正站在他的身边。

此人也姓郎?中文说的比我的英语流利多了。我抿了一下嘴,尽量不想失态。那个时候的我,并不知道这是一位才华卓绝的画家和艺术家。

“郎大人免礼。今日本宫未做通知,麻烦大人临时跑这一趟,辛苦了。”年贵妃和气地对他说。然后告诉他,请他为我们画一幅合影。

我向这位郎大人侧蹲下来,行了一礼。他有些诧异地看了看我,也回了一礼。

年贵妃继续问他,要我们坐下吗?

郎大人表情自然起来,让彩虹她们端来一只条凳,请年贵妃坐下。让我站到她身后,又换到身前蹲下。大家都抿嘴轻笑。年贵妃和我都听从了他的要求。

我想起来,做画师的模特儿可能需要挺长时间的,便对年贵妃说,

“贵妃娘娘,您累不累?这件事也许需要蛮长的时间。您要不要休息一下进点吃食?莫要饿着了小阿哥。”

她笑笑说无妨,刚进过餐。

郎大人朝我们说到,“臣已经心中有数,这就回去画。一个月以后,贵妃娘娘派人去臣那里取画即可。”

我有点不安。是不是我刚才的话得罪这位大人了?我有些歉意地冲他说,

“这位大人,在下失言了。”

年贵妃没有介绍我,我也不想自报家门,惹是生非,但是致歉还是可以的。

这位郎大人倒也通达,他态度自然地向年贵妃回复到,

“刚才臣一脚踏入门内,贵妃与您的爱侍已经呈现了一副绝好的画面给臣看。臣试着让您二位重新摆了一下,终不如刚才自然。那个画面已经深深印入了臣的脑海,那种对新生的渴望和爱,接近于神。”

他以右手做了一个十字架手势,最终抱掌于胸前。

年贵妃起身谢了谢他,我也给他重新又行了一礼。这位郎大人便告辞了。

年贵妃拉着我的手,笑着说,“本宫的爱侍,可要记得常常来本宫这里给小阿哥读书啊。”

我连忙向她行礼道,“阿诺一定常来给贵妃娘娘和小阿哥请安。”

她笑笑说,“本宫知道你忙。快去吧,下回再来。”她让彩虹送我出去。

回去的路上,我又开始想念汤婆婆了。这一阵一阵的,真是要人命。我拖着自己的腿,慢慢一步一步往前捱。从前这样的时候,母亲也给我熬红糖水,对我说,“小诺,这就是将来想要当妈妈的代价。”我总是哀嚎,“妈,我不想当妈了。您能有什么法子,叫我现在不疼啊?”母亲表示没有什么好办法。直到我上大学之后,遇到了救命恩人芬必得君,从此重获自由。可是如今,时过境迁,我的亲戚她又占了上风,将我关入牢中。而这一次没有芬君来救我,留我独自一人忍受寒风。

记得在妇产科实习的时候,看见产妇们的惨状(其时还没有无痛生产),我也曾问过带教老师,阵痛有多痛?主任淡淡地吐了一句六字箴言,“比痛经痛十倍。”那一刻,我倒抽一口凉气,半天没有回过神。

总之,我一边走,一边回忆着很多未来的往事。在那一刻,我十分地想念我的母上大人。怪不得人痛苦的时候,都会想喊妈。我仰头看天,不想让眼泪流下来。好不容易走回了乾清宫,走回自己的小屋,我摸摸被窝,汤婆子还有一点热。我洗漱了一下,又上床去睡了。

亲爱的读者,希望您不会太过介意,我花这么多的篇幅,描述女性生理期不适这件小事,可能让您看了也颇为不适吧。很抱歉。

我想,男女之间有那么多的架可吵,大约还是因为我们不太能理解彼此之间不同的痛。如果上天能给海伦·凯勒三天光明----她所遭遇的,自然比我说的这件小事要重大得太多太多,我此举更显得象是无病呻吟----也能让我们两性之间彼此交换三天身份的话,或许世间的怨偶会减少很多吧?

以后凡此种种,不再赘述。因为这种痛苦实在是短暂而不足为道的。过了几天,我又生龙活虎了。

我忽然感觉,那几天千语好像消瘦了一点,面色也无精打采。怎么回事?她与郎侍卫吵架了吗?我趁着许姑姑不在的时候,悄悄问了她一句。

她摇摇头说,“没有。只是,我有好几天没有看到他了。”

我笑话她,“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她没有被我逗笑。

“到底怎么了?”

“其实我们见过面。有一次在回廊,我看到他走过来,便停下行礼等他。我以为他会和我说句话的,可是他没有。他直直地走了过去,没有理睬我。”

千语低着头说。

我试图安慰她,“或许他没有看见你?你低着头。或者他心里在想事情?我有时也这样,心里想事情的时候看不见人,也听不见声音。”

千语摇了摇头,有点伤心地说,

“我远远看进了他的眼里,他也明显看到了我。”

千语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说,“阿诺,你帮帮我。千语可不可以借你的吉他琴?我真的觉得心里难过,很想唱唱歌。我不会唱什么不好的歌,就唱那首江南可采莲。阿诺,你帮帮我好吗?”

千语将脸埋进了她的手掌,哭了起来。

郎侍卫这是什么意思?真的开始玩花样了?

我每吸进去一口气,就觉得多气愤了一点儿。但是,就算他是狼狗,狗若要咬人,我们不能同样去咬狗,对吧。最重要的,还是劝醒眼前的这位傻姑娘。

“千语,你不要那么傻了好不好?郎侍卫他今年多大了,至少比你我大十岁以上吧?他肯定早就娶妻生子了,说不定此刻都三妻四妾了。这种亲贵家庭,千语,你好好想想。”

她哀哀地说,“可是我没有指望什么啊,我只是希望他能够偶尔看我一眼。”

她放下手,“阿诺,你的万岁爷不也是象你说的那样么。”

诚然,我无法辩驳这一点。我这算什么?只需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千语,你将来还会遇见一个好人,他会是你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他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不会了,千语遇不到了。”她继续哭着说。

我真是有罪。我跟千语曾经说过太多的废话,她现在正在拷贝粘贴着我当初的行为,一模一样。

“千语,阿诺承认,阿诺也许稍微幸运了一点点,万岁爷对我也同时有意。但是,我们并不知道郎侍卫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你真的要小心,你,”

我又一次很想把玉面修罗这个说法告诉千语。很想很想。

就在我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时候,真是怕鬼撞鬼。说到曹操,曹操就到。郎侍卫的声音在我们几步之外响了起来,吓了我一大跳。

他向我们抱拳说到,“两位姑娘,早安。万岁爷下朝了,说是要出去骑马,问阿诺姑娘去不去?”

那位爷还晓得“问”我去不去?他不都是直接通知我的么?我站了起来,千语祈求地望着我。

我感到一阵无奈。不过,我确实也想亲眼观察一下,郎旭对千语到底是什么态度。于是我对千语说,

“千语,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骑马?”

她面色有些微红,低声说好。

算了,治水之道,宜疏不宜堵,我还是不能太简单粗暴了。于是我向郎旭点点头,冷冷说道,

“那就麻烦郎侍卫能否跟万岁爷回禀一下,阿诺希望能带着千语一起去马场骑马。她还没有骑过,很是向往。千语毕竟还是个半大孩子,前段时间还盼着赛龙舟呢。做姐姐的,总要照顾好她。”

郎旭一笑说到,“千语姑娘确实天真烂漫。”

千语的脸又红了一些。

我却从这句话里,听不出这是一个情人的爱语,还是一个熟人的附和?

我隐隐担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