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动如脱兔
我回到乾清宫的时候,没有直接去见那位爷。
我不想立即就看见他。见到他的时候,我不但不可以生气,我还得感恩戴德,谢主隆恩呢。是,他教训得对,我就该这样被他狠狠地教训一顿,以后才不敢再去冒犯他最最宝贝的贵妃娘娘了,不是吗。
好,我怕了你们行不行?您的贵妃娘娘最大,我以后看见贵妃娘娘我就躲三丈远。我以后和千语约好,半夜三更才去御花园找她,总行了吧。总不会再偶遇您那捧在手心里的贵妃娘娘了吧。
苏公公正在茶水房。他见我走进来,用一种非常客气的语调对我说,
“阿诺,今儿个您可是让咱家开了眼啊。”
我知道他是笑话我为了逃命,躲进御花园,结果竟然会引来亲卫营搜园,把我给逮出来了。估计这件事会轰动整个紫禁城吧。平时我可能会接话的,说一句小可不才,让公公您见笑了之类的。但是我当时情绪不好,就没有立即回话。
苏公公接着说,“话本子上有句话说,动如脱兔。古人诚不欺咱家也。”
苏公公的话让我一下子脸红了。虽然小兔子是一个比较可爱的形象,但是亲自被人用这四个字来形容,感觉还是有点儿滑稽。敢问哪一位大家闺秀是动如脱兔的啊?她们不都是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的么。就像是雍正爷的贵妃娘娘那样!
不过我承认,我确实也装不了什么大家闺秀就是了。
我向苏公公行礼,然后便怔怔的站在了桌旁,没有出声。
苏公公忽然高声喊道,“奴才给万岁爷请安,万岁爷吉祥!奴才告退。”
这么说,雍正爷也来到了茶水房。此刻,他应该就站在我的背后。他这是觉得抱歉了吗?就像上一次,他后来觉得不好意思罚我跪了太久一样?
哦,总是等我受伤了,伤心了,再跑来哄哄我?我抿嘴不语。
稍微等了一会儿,我还是转身冲他说到,“奴才给万岁爷请安!”然后蹲下身子。
有好一阵子,他没有把我叫起。
我们就这样僵持在那里。没人说话,也没人动作。
忽然之间,我感觉我的肩膀被一股大力往上一举,一瞬间我就撞进了一个铜墙铁壁般的怀抱。我在那一瞬间,竟然略微感到了一种被强迫的恐惧。
于是,我双手用力地推着他的胸膛,试图隔开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知道,他这样做是想要道歉。
我甚至感觉,他想要低头来亲我。
他将他的下巴放在我的头顶,将我紧紧地箍在他的怀里。
可是,没有用。他做的这一切都没有用。这是他为了他的贵妃来伤害我之后,给我的一点可怜的补偿。就算五岁小儿也明白,爸爸妈妈不能陪你,所以给你买一堆玩具陪你好不好的那种补偿。
是啊,即使他对我一往情深又怎样?他说这话有好几个月了,从来也没见他靠近我一个手指头。而我从他这里得到的第一个拥抱,竟然是在吵架之后的割地赔款!这多么可笑。
难道,我与他之间的第一个Kiss,也将要以这种方式报销了吗?这让我以后如何回味?
我看我实在挣脱不过这人的力气,于是我就在他的怀里,努力回转手掌,牢牢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突然,紧紧抱住我的这位爷,胸膛震动,放声长笑。就如同那次他笑话我,不知道兰叶春葳蕤怎么念的时候一样,那样可恶的笑声!
笑什么笑,就知道笑。我又用力去隔开他的胸膛。他纹丝不动。
终于,过了好一会儿,他放开了我。我也放下了举起的双手。
他柔声对我说,“看着朕。”
怎么,又要来一段深情告白了吗?请问,这世上有比“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更深的爱情吗?同样的,有比永远更远的诺言吗?无论他此时说得再怎么好听,到了他的贵妃娘娘面前,什么都会化作雨后彩虹。太阳一起,片刻便会水雾消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抬头看入他的眼睛。
诚然,我在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一种似乎是极为喜爱,或者说,极为怜爱之情。他眼睛里的亮光,还因为我愤怒的眼神而在霎那间变得有点黯淡下来。
他看着我,缓缓开口道,“朕的那把剑。”
“我知道,您的那把剑杀不死我”,我直接怼了回去。
“那你为什么要躲?朕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舞姿可以那样好看。所以朕第二次假装去刺你,就是为了能再看一遍。”
现在倒是晓得说一些奉承话了。甜言蜜语,张口就来。是啊,每晚勤加练习的结果呀。
我逃命的舞姿再怎么好看,雍正爷您当时不也是一副风没骤起而泰然处之,满脸冷冰冰的样子对着我提剑就刺吗!
不过,我确实有点没想到,这位爷有一天也会用这样略带哄劝的温柔语气,说出这样的话来。也许,他只会对龙榻之上的嫔妃们使用这样的语气吧?
“这样猫戏老鼠很好玩吗?”我冷冷的问。
“很好玩。”
他眼都不眨,就这样顺势回答。
我倒是被他的回答将了一军,一时也没话可说。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我,
“你对郎旭说,你要投湖自尽,还让他把你的身子带来给朕。这是什么意思?谁准你这样胡说八道了?”
我很想说,你不都已经想杀了我么,我正好忠君报国,如君所愿啊。
但是,我毕竟还是舍不得对他说这样的气话。我怕伤了他的心。毕竟他已经说了,刚才刺我只是为了逗我,并不是真心想杀我。
我也不知道如何去解释,自己当时那种想要一死了之的情绪。难道我只能说,我惊慌失措地以为,我已经失去了他的爱,所以我忽然觉得生无可恋?
我对自己心中浮现的这句话暗自心惊。
但是此时此刻,我没有那个好心情,去告诉他这样的话。那他下次猫戏老鼠的时候,岂不是玩得更开心?
我要真这么说,简直都可以类比巴普洛夫的正反馈练习了。哦,第一次罚我跪得太久,最后得来我的表白----我想在朱批的字里行间里,看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汉子。
第二次作势要杀我,最后又得来我的表白----失去了他的爱,我将生无可恋?
我是傻子我才这样训练他呢!我非要跟自己的小命过不去啊?那他下次再想听到我说些什么动人的情话,不会更加起劲地折腾我吗!
于是我一言不发,站在那里不说也不动。
我不回答他,这位爷似乎也没什么办法。看他的态势,好像也不会用皇帝的权威来命令我说。所以,我就沉静地闭嘴不言,默默地看着他。
等了一会儿,看我实在无意回答,雍正爷开口说道,
“那朕也可以去问问你那个朋友千语,问她你为什么想要投湖自尽。”说完他转身就走。
我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
“你见过千语了?万岁爷,您召见过千语了?您没有把她怎么样吧?”
他回头看着我,好笑地问,
“朕能把她怎么样?你觉得朕会把她怎么样?”
我急切地冲他说,“万岁爷,您要惩罚阿诺可以,您可千万不要为难千语!她都是被我蛊惑的,她本来不想参与那个游戏的。”
他注视着我,缓缓说道,
“哪个游戏?是你与贵妃,还有你的那个朋友,你们之间玩的诗词串联么?”
果然,我猜的没错,就是年贵妃在他面前含沙射影!才让这位爷怒火中烧。
我往下一跪,向他哀求。我也不明白,我的声音怎么会从充满冷静自持的气势,一下子变得那样带有急切的颤音。
“万岁爷,是阿诺错了,不该写那些丧气话。阿诺并非是想要对贵妃娘娘腹中的皇嗣有任何不利。千语她更是没有任何这样的心思!那首打油诗,真的只是奴才们的思乡之作。奴才最后那一句,听起来最不太,不太那么吉祥的那一句,那个“不见故人影”,只是因为奴才实在是想念阿玛额娘。奴才真的没有属意去影射您和贵妃娘娘的皇嗣啊!”
我哽咽了一声,将脸埋入了掌心。
我感觉面前的人弯下腰来,扶住我的肩膀,将我扶起来,然后轻轻放我站好。
他看着我的眼睛,久久没有说话。最后,他徐徐开口,
“所谓故人一语,不是这么用的。你这个文理不通的。”
说完这些,雍正爷骤然离去。
留我一人站在原地,心中愤愤不平。他竟然说我,故人一词不应该那么用。那请问要怎么用?
贵妃所著画像之中,第一幅,院中无人,仅有梨花盛开。然后从第二幅开始,记录了一对夫妇养育孩儿成年的过程,和最终孩儿远游不归,夫妇凄凉落寞的老年境况。最后一幅,又回到了院中空无一人,雨打梨花深闭门的状态。难道这里说的这些人,不都是故人吗?一对新人、青年夫妇和襁褓中的婴孩,树下年轻的父母和幼童,中年父母和推门离去的青年,再到蹒跚的父母和远行不归的儿郎,直到最后,徒留一院清冷。所有的这些人,不都曾经是这棵盛开的梨树她记忆中的故人吗?我说,梨树一定会觉得伤感,她已不能再见到这些故人的身影,所以她的满树繁花,才会那样盈盈不言。我这么写,有什么错?
还说我文理不通呢。我跟这位爷才说不通!
这是拟人!是一种修辞手法,雍正爷您懂不懂?一天到晚就知道欺负我识不得繁体字。本姑娘从小到大,读的书可能没您多,读的年数可也不少呢。还说我文理不通。气死我了。
那几天我常在心内如此腹诽。但是在面上,我也没有表现出什么。
也不对,我还是有所表现。
那几日他又唤我到御书房里去站桩。他在桌前读他的奏折,无意间抬眼看我,我就会瞪他一眼,然后再低下头去。
就这样过了两天。
有一天早晨他看完奏折,状若无事、好像布库室一事从未发生过一样,叫我去给他按摩头颈。
好,正是我报仇的良机。于是我一边按,一边不为人知地加重了力度。
雍正爷静静地承受了一会儿。然后他又静静地开了口,
“阿诺,你在家给你额娘按的时候,也是如此尽力地表达你的孝心吗?”
“那您也不是我的阿玛呀!”
我想也不想就回答。
他好像想笑,但是忍了忍。然后,他悠悠地说,“那你说,朕是你的什么人?”
无耻。这就是调戏本姑娘了。
我才不配合他,演绎这些肉麻片段呢。我还是不能忘怀,他为了那首破打油诗,就忍心凶巴巴地提剑来刺我。虽然是假动作,演戏也可以伤人心的啊。
否则我们为什么要去看电视剧,傻傻地被编剧虐,看到女主死在男主怀抱里的时候,哭得那么伤心?只要是假的,就可以一笔勾销啦?
不过,以我现在的心境,我又不太愿意去想那些不吉利的女主死在男主怀抱的电视剧,我还是更愿意去想,杨过在十六年后终于在绝情谷底找到了他的龙儿姑姑,金蛇郎君会死而复生杀进温家堡带走他的阿仪,而苏蔓呢,则会如我所愿地选择与陆励成双宿双飞。
虽然我对这位爷作势刺我一剑还是有些难以释怀,但是,他后来毕竟给了我一个拥抱作为补偿,不是吗?
布库室一事自然让我当夜失眠,久久无法入睡。我一直在想,他给我的那个拥抱,到底是不是仅仅是一种补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