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宫 the ideal palace

农民绝少有成为艺术家的——农民的子女大概间或有之。这无关乎天分，而是机遇和闲暇的问题。有些歌曲描述了农民的经验，最近还出了几本自传。加斯东·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写过一本极好的哲学著作。但此外就很少了。这种缺失意味着，大多数城里人对于农民的精神世界是陌生和无知的，而且他们也不了解农民的身体耐力和劳作的物质条件。

的确，在中世纪的欧洲，农民有时会成为工匠、石匠甚至雕刻家。但是，他们受雇于教会，他们的作品表达的是教会的思想，而非直接关于他们自己的世界观。

不过，有一件农民作品却无与伦比，堪称鸿篇巨制。这件作品直接表达了农民的切身体验。现在我要谈的就是这样一件作品——其中包括诗歌、雕塑、建筑。

我是一名乡村邮差，和我的27,000个同事一样，我每天从Hauterives步行到Tersanne——这个地区，还残留着海洋尚未退去的久远年代的痕迹——有时走在冰天雪地，有时穿过似锦繁花。一个人这样经年累月穿行在一成不变的环境之下，除了梦想还能做什么呢？在我的梦想中，我修建起一座超乎一切想象的宫殿，个人的天赋所能想象得到的东西，在这里面应有尽有——花园、洞府、尖塔、堡垒、博物馆和雕像：真是美轮美奂、栩栩如生，在我的心里，这幅画面一直逗留了十年之久……

后来我几乎忘记了我的梦想，我几乎什么也不想了，但是我的双脚却把这梦原原本本带了回来。我的双脚碰到了某个东西，几乎让我摔了一跤，我想看看那是什么：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于是我把它捡起来放进口袋，没事的时候可以赏玩赏玩。第二天，当我经过同一个地方，我发现了更多甚至更漂亮的石头。我当即在地上摆弄起来，我为这一切感到惊叹不已……我搜寻了山涧、山腰，走遍了那些最贫瘠、最荒凉的地方……我找到了被水石化了的石灰华，它们同样精彩绝伦……

这就是我的考验和磨难开始的地方。此后我便带上了一些筐子。我是一个邮差，每天要步行三十公里，现在，除了本职工作，我还要背着满载石头的筐子走上几十公里。每个市镇都有自己特有类型的十分坚硬的石头。当我穿过乡村，我常常把这些石头堆成小堆：晚上我就推着手推车回来取。不过，这些地方离得很远，最近的也在四五公里外，有的在十公里外。有时，凌晨两三点我就从家里出发了。

这篇文章的作者叫费迪南·谢瓦尔（Ferdinand Cheval），生于1836年，卒于1924年。他花了三十年时间修建他那“超乎一切想象的宫殿”。今天我们在Hauterives还能见到这座宫殿，这是他出生的村子，位于法国Drôme省。

夜幕降临

余人皆已安眠

我劳作在我的宫殿

无人知道我的痛苦

在闲暇时刻

在我的本职工作之余

我修建了这座无与伦比的宫殿——

我雕刻了属于自己的墓碑。

如今这座宫殿岩块剥落、雕像破裂，那些题写或铭刻在墙上的文字，正在逐渐湮灭。它还不到八十岁。在这样的年龄，大多数建筑和雕塑的状况都要比它好得多，因为它们属于一个主流传统，这个传统规定了它们应该为谁而造，以及建成之后应该如何维护。但这件作品却是无遮无掩的，也不属于任何传统，因为它只是一个“疯狂的”农民的作品。

现在已有大量介绍这宫殿的书籍和照片。不过照片的缺陷在于，观察者是固定在他的椅子上的——这个缺陷甚至在电影中也存在。而宫殿则涉及置身其中的体验。你不会像打量一片森林那样观看这宫殿。你要么进去，要么走开。

正如谢瓦尔所解释的，宫殿的意象源于石头：在他眼里，这些形成于地质时期的石头就像是小丑。“各种各样的动物和小丑的奇形怪状的雕塑。人类是不可能模仿的。我对自己说：大自然喜欢制作雕像，因此我将为它建造石工工程和建筑。”当你的眼光透入这些石头，它们就变成了生物，大部分是鸟类和兽类。有一些会盯着你看。有一些你只能作惊鸿一瞥，因为它们很快隐入了石块之中，只露出一个轮廓。宫殿里布满了并不全然可见的生命。

除了我将在下文讨论的一些例外，并不存在明确无误的外在表面。就其实在性而言，一切表面皆指向内部。动物返回到石头内部；当你不看它们的时候，它们就会重新浮现。每个外观都千变万化。不过，你若以为这宫殿就像一个梦境，那就错了。超现实主义者就犯了这个错误，正是他们在三十年代首先“发现”了这座宫殿。但是，如果对它作心理分析，讨论谢瓦尔的潜意识，那就无从解释其独特性了。

虽然它的名称是“理想宫”，但原型却不是一个宫殿，而是一片森林。其中容纳了许多较小的宫殿、城堡、庙宇、住宅、兽穴、地洞、鸟巢、孔穴等。我们无法详细列出全部的内容和居民。每次进去，你都会看到更多的东西，或者不一样的东西。最终，谢瓦尔远不只是为大自然的雕像建起了一座石工工程和建筑。他开始建造属于他自己的部分。但是大自然仍然是他的模型：不是作为固定外观的存放之所，或者一切生物分类的源泉，而是作为连续变异的一个范例。如果我现在立刻抬头观看眼前的景物，我会看到：

一棵松树

一头小牛犊，大到足以把松树当作它的角

一条蛇

一个罗马花瓶

两名洗衣女工，鼹鼠那么大

一只水獭

一座灯塔

一只蜗牛

三个偎依在珊瑚上的朋友

一只比灯塔还大的猎豹

一只乌鸦

即使只是马马虎虎的初步普查，我们也不得不成千上万次重复这个列表。而你一旦意识到这一点，也就知道了这种做法对于这建筑的灵魂是多么不合适。它的功用不是呈现而是围绕。

不管你是登上它的尖塔，穿过它的地窖，或是站在地上仰望它的立面，你都会有一种进入某物的感觉。你会发现你置身于一个包容着你所占据的空间的系统之中。这个系统可能会改变自己的形象，在不同的时间，提示着不同的隐喻。我已经比较了它和一片森林的异同。从某些局部看，它就像一个胃。从另外一些局部看，它又像一个大脑——我说的是颅骨里头的身体器官，而不是抽象的心智。

在你周遭的事物具有一种物理的实在性。它的成分有砂岩、石灰华、生石灰、沙砾、贝壳和化石。与此同时，所有这些多种多样的质料都得到统一，获得了神秘的形象。但我现在谈论的并不是其意象的族群。我说的是作为一个整体的矿物材料，它们获得了一定的排列，于是呈现出一个有机的生命系统。

某类组织把这一切联结起来。你可以认为它是由叶子、褶皱、毛囊或细胞构成。谢瓦尔的全部持之以恒的精力，他的全部信念，都投入到了这一组织的创造之中。正是这一组织，在其中你会感受到那蕴涵在他浇铸水泥或安置石块的动作之中的韵律。正是这一组织，他看着它在双手的劳作下生长起来，心中于是获得安定。正是这一组织，像一个子宫包围着你。

我已说过，这个组织的基本单位让人联想到某类叶子或褶皱。也许，我可以用来定义它，或者详尽无遗地设想最近似于它的东西——不管是在宫殿的内部还是在远处——就是歌德在他的文章《论植物的变态》（On theMetamorphosis of Plants）中描述的理想的叶子。一切植物都从这原型的叶子中获得它们的形态。

在宫殿中，这一基本单位暗示了一个繁殖的过程：不是现象的繁殖，而是生长中的自身的繁殖。

一生中，谢瓦尔也曾一度离开过Drôme省：年轻时，他在阿尔及利亚工作了几个月。1825年到1850年，新出现的通俗百科全书杂志涌入市场，他从这些杂志中获得了对于世界的认识。这些认识使他得以希求一种新的世界观，它截然不同于地方的乡土观念。（今天，现代的通讯手段已经在世界的许多不同地方产生了类似的政治效应。农民终将在全球视野下审视他们自身。）

三十三年如一日的辛劳，离不开坚定不移的信心。而如果没有一种整全的志向，谢瓦尔也许永远也无法维持这一信心。在中世纪，教会提供了一种普适观念，但是他们工匠的工作却因袭成规，受制于指定的图像模式的约束。在这种模式下，农民的看法虽有一席之地，却无规范性。谢瓦尔横空出世，凭着他那纯洁无瑕的农民的梦想，单枪匹马地对抗着整个现代世界。按照这一梦想，他建造了他的宫殿。

这一事件几乎不大可能发生。它依赖于如此之多的偶然因素，性情上的、地理上的，或者社会环境方面的。例如，因为他是一个邮差，有着一笔小额养老金。如果他是一个农民，耕作在自己的土地上，他就绝不可能负担得起花在宫殿上的93,000个小时。不过，他仍然自觉地、不可分割地保持为他生来所是的阶级的一员。“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我希望我像一个农民那样生活和死去，以此证明，在我的阶级也有能人和天才。”

这座宫殿的性质取决于两个基本特征：肉体性（不包含抽象的情感诉求，而且谢瓦尔的所有叙述都强调了建造过程中艰巨的体力劳动）和内部性（它的全部重点就在于其内部的事物以及介入其间的事物）。这样的结合在现代城市生活中是不存在的，但对于农民的阅历来说却具有深刻的代表性。

内脏的概念或许可以用作这里的一个例子。不过，有一点必须警惕。你若认为农民的心态比城里人贪婪，那就错过了问题的所在，听信了一个愚昧的陈词滥调。

一道马厩的门。一只小羊挂在钉子上。一位老爷爷正在给小羊剥皮、切除内脏。他操着一把小折刀，运用自如、得心应手，达到了极致的境界，就像那不是一把刀而是一根针。在他身边，一位老奶奶用手臂托着小羊的肠子，以方便她的丈夫分离小羊的胃，而不至于戳破它。在前方一码之外，四岁的孙子坐在地上，正和一只猫玩耍，鼻子蹭着鼻子，一点也不在意他的爷爷奶奶在干什么。对于农民来说，内脏是习以为常的东西，打小就是如此。

相反，城里人对内脏的恐惧，因为缺乏了解而得到了助长，并且这恐惧还结合着城里人对于死亡和新生的态度。这两种场合都成了私密的、隔离的时刻。在这两种场合下，我们都不可能否认内在的、隐蔽的过程的首要地位。

理想的城市表面是光辉夺目的（例如铬），它反射出在它前方的事物，而且，似乎还否认在它的背后存在任何事物。它的反面，是身体上随着呼吸时起时落的胁部。城市生活的体验集中在辨认外部事物，了解它们之所是，衡量之、测试之、加工之。当我们不得不解释内在的东西（我现在所谈论的，并不是在分子生物学的意义上，而是就日常生活而言），我们就把它解释为某种机制，然而用以衡量这种机械运作的方式始终是外在的。人们赞美外在的和外部的事物，通过不间断的视觉复制（重复），并得到了经验主义（empiricism）的辩护。

对农民来说，经验的（empirical）东西是幼稚的。他与那些向来无法完全确定的东西、那些意外事件打交道。有形世界，对他来说通常是无形世界的状态的一个迹象。他触摸表面，并在心里形成一个关于它们背后的事物的更好的图景。毕竟，或行或止，他是有意识地追随和修正那些超越于他或任何个人之上的过程的：他始终意识到他自己就身处一个过程之中。

一条工厂流水线会生产出一系列完全相同的产品。但是没有任何两块农田、两只绵羊、两棵树木是一样的。（随着城市专家从天上规划农业生产，绿色革命的巨大灾难降临了。这通常是由于忽略了当地的特殊环境，违背了自然的异质性规律。）电脑成了知识仓库，成了现代城市信息的“存储器”：在农民文化中，对应的知识仓库是代代相传的口头传统；然而它们之间的真正区别在于：计算机可以为复杂的问题快速提供一个精确的答案；而口头传统只为常见的实践问题提供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有时甚至以谜语的形式。一个是确定的真理。一个是不确定的真理。

若把他们放置在历史的时间观念下，人们会觉得农民都是一些传统主义者；但是，他们远不只是习惯于生活在循环时间观的变迁之下。

那些不可测、不可见、不可控、周而复始的事物，一旦接近我们，就把我们的心智预置在对世界的宗教性解释之中了。农民并不相信这个过程会挤压未知世界的疆域，因为他不接受隐含在这类陈述背后的战略图解。在他的经验中，未知世界是永恒不变的、处于中心的：知识围绕在它的周围，但是永远不能消灭它。我们无法简单地概述宗教对农民的作用，但是我们可以说，它清楚地表达了另一种深刻的经验：他们通过劳作所获得的生产的经验。

我已说过，在谢瓦尔的宫殿中，有些地方的表面就其实在性而言并不指向内部。其中包括他复制的一些建筑，例如华盛顿特区的白宫、阿尔及尔的卡累尔神庙（MaisonCarrée）。还有一些则是人脸的表面。所有这些都是神秘莫测的。人脸掩藏起了他们的秘密，而且很有可能，由于没有宫殿里其他东西的配合，他们的秘密是不自然的。他是怀着尊敬和猜疑雕塑了它们。

谢瓦尔本人把他的宫殿称为自然之庙。但这神庙供奉的不是旅人、风景画家甚或让–雅克·卢梭的自然，而是一个天才所梦想的自然，这个天才表达了一群狡猾、坚毅的幸存者的幻想。

在宫殿中心，有一个地窖，地窖的周围环绕着动物的雕像——只是在这些动物的身上，谢瓦尔才显出了他的温情。这些动物之间有许多贝壳、石头，它们的背后隐藏着一双双眼睛，还有那联结一切的第一片叶子的组织。在这地窖的天花板上，谢瓦尔写下了一句环形的文字：“我愿在此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