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婚礼去
妙呀雪团儿
被难耐暑热的人们含在口中
妙呀春风吹向那些
渴望起航的水手
妙不过一床被子呀
让两个情侣同衾相依
我喜欢不失时机地征引古老的诗句。我几乎过耳不忘,又成天到晚地听,只是我有时不知道这些片段怎样搭配。这时候,我会抱着那些真切入耳的词句或说法不放。
大约一百年前,普拉卡周边的街区是一片沼泽,现在是赶集的地方,这儿的人叫我佐巴纳科斯。意思是牧羊人。大山里出来的人。是一首歌让我得名的。
每天清早去赶集前,我都会擦亮我的黑皮鞋,掸掉我的斯泰森牌遮阳帽上面的灰尘。城里灰尘大,污染重,给太阳一晒更是变本加厉。我还打领带,对一条蓝白色反光的领带偏爱有加。一个盲人永远不应该对外表粗枝大叶。不然的话,有些人会匆匆忙忙误会他的。我的衣着像个珠宝商人一样,我在集市上卖的倒是塔玛。
塔玛这样的东西,盲人来卖是合适的,因为摸一摸就能分辨出这个和那个不同。塔玛有锡做的,也有银做的,金做的。它们全都像亚麻一样薄,尺寸都像信用卡一样大。塔玛(tama)这个词源于动词tázo,意思是许愿。人们许下一个诺言,希望以此换来保佑,得到解救。年轻人要去服兵役,会先买一个刻印一把刀的塔玛,这是一种祈求:愿我不曾受伤就可以退伍。
不然就是某人身上发生了一件坏事。比方说生病或飞来横祸。一个人身处险境,爱护他的人在上帝跟前许愿:如果他们爱的人康复,他们会做一件好事。假使你在世界上孑然一身,你也可以自己给自己许愿。
光顾我生意的人去祈祷前,会先买个塔玛,用丝带穿过它的小孔,然后把牌子悬在教堂里神像前的栏杆上。他们这么做,是希望上帝不会忘了他们的祷告。
每个塔玛的软金属上都凸印着一个图案,是处于险境的身体部位。胳膊或腿、胃或心脏,或者像我这种情况:一双眼睛。我有过一个狗的塔玛,但是神父看不过去,说这东西亵渎神圣。这神父无知透了。他在雅典住了一辈子,不知道一条狗在山区可能比一只手还要重要,还要有用。他想都想不到,失去一头骡子的惨痛也许会大过失去一条久伤不愈的腿。我给他引了福音书的话:你们看,乌鸦也不种也不收,又没有仓又没有库,上帝尚且养活它……我对他说完,他扯扯自己的胡子,像躲避魔鬼一样背过身去。
男人女人需要什么,布祖基琴手比神父清楚。
我失明以前干什么,我不打算对你说。如果你猜三次,保准三次都错。
故事从上个复活节开始。就在过节的礼拜天。早晨九、十点钟,空气里飘着咖啡香。出太阳的日子,咖啡香飘得更远。有个男人问我有没有可以送给女儿的礼物。他讲着话不成句的英语。
是个宝宝?我问。
她是成年女子了。
她哪儿受苦?
哪儿都受苦,他说。
心脏的,成吗?我终于提议,一边从托盘里摸索着找到一个塔玛,递给他。
这是锡做的?凭他的口音,我猜他是法国人或意大利人。年纪估计和我差不多,也许大一点。
我用法语说,我还有一个金子的,如果你想要的话。
她康复不了了,他回答。
最重要的是你许的愿,有时候也别无他法。
我是个铁道工,不是个巫师,他说。给我最便宜的、锡做的吧。
我听见他从衣兜里掏钱包的窸窸窣窣。他穿的是皮裤皮夹克。
锡和金子在上帝那里没有分别,是吧?
你骑摩托车来?
带我女儿来玩四天。昨天我们开去看了波塞冬神殿。
苏尼翁那一座?
你去看过?对不起,我是说你去过?
我用一只手指敲了敲我的黑眼镜,说道:在这以前,我看过那座神殿。
锡做的心脏要多少钱?
他跟希腊人不同,没有砍价就付了款。
你女儿叫什么名字?
妮农。
妮农?
N-I-N-O-N。他拼出每个字母。
我会想着她的,我一边归整钞票一边说。就在此时,我忽然听见一个嗓音。他女儿定是去过了集市里别的摊位,现在回到他身边来了。
我的新凉鞋——看!手工做的。谁能猜着我是刚买的呢。没准穿了好些年。也许我是为了我那场没有举行的婚礼买的。
指头中间的绊带不硌脚?铁道工问。
吉诺会喜欢的,女儿说。他对凉鞋有品味。
这鞋子系住脚踝的样子很好看。
走到碎玻璃上,这鞋子可以护脚,女儿说。
过来一下。嗯,这皮子又好又软。
爸,你记得吗,我小时候洗完澡你帮我擦干身子,我坐到你膝头的浴巾上,你会跟我说,每个小脚指头都是一只喜鹊,偷这偷那,偷完就飞走了……
她说话的节奏明快清楚。没有懒音,没有拖腔。
嗓音、声响、气味,现在都给我的眼睛带来礼物。我聆听,我吸气,然后就像在梦中一样观看。听着她的嗓音,我看见一片片瓜果工整地摆在盘子上,我也知道,假使我再次听见妮农的嗓音,会立即辨认出来。
几个礼拜过去了。人群里某个人说法语、我又卖出一个心脏塔玛、一辆摩托车驶离交通灯前发出呼啸——这些事情,时不时就会让我想起那铁道工和他的女儿妮农。他俩只是路过,没有停留。然后,六月初的一天晚上,有点什么变了。
每天晚上,我从普拉卡走路回家。失明有个效应,你会产生一种玄妙的时间感。手表固然无用——虽然我有时也卖手表——我却也知道当下是什么时间,准确到分钟。回家的路上,我照例会从十个人身边经过,和每个人闲聊几句。对他们,我是提醒时辰的人。一年以来,科斯塔斯是这十人之中的一个——不过我和他说来话长,改日再叙了。
在我房间的书架上,我放满了塔玛、我的很多双鞋、一套带托盘的玻璃壶和玻璃杯、我的大理石残件、几块珊瑚、几个海螺壳、放在最上层的巴拉玛琴——很少会取下来——一罐开心果、许多镶了框的照片——真的有——以及我的盆栽:木槿花、海棠花、日影兰、玫瑰。每天晚上我都会摸摸它们,查看它们长得如何,最近又开了几朵。
喝上一杯,冲了澡,我喜欢搭火车去比雷埃夫斯。我沿着码头走,时不时打听打听,哪些大船靠岸了,又有哪些会在当晚起航,然后就去找我的朋友雅尼消遣。他现在开着一家小酒馆。
景象是无时不在的。所以眼睛会疲倦。嗓音不同,它就像一切和词语有关的事物那样来自远方。我站在雅尼的酒馆里,听老人聊天。
雅尼跟我父亲年纪相仿。他从前是个蓝贝蒂卡音乐家、布祖基琴手,战后挺受人欢迎,跟伟大的马尔科斯·瓦姆瓦卡里斯一同演奏过。如今只有老朋友出面邀请,他才会抱起他的六弦布祖基琴了。他们大多数晚上都请他弹奏,他也还都记得。他坐在一张藤编坐垫的椅子上弹琴,左手无名指和小指中间夹一支烟,抚动品丝。有时他弹琴,我也会随兴地跳起舞来。
当你随着一首蓝贝蒂卡歌谣起舞,你会踏进音乐的圈中,那节奏就像一个铁条围住的圆形笼子,你跳着,就在那个曾经活过歌曲中的人生的男人或女人面前。音乐挥洒出他们的哀愁,你的舞蹈是一种致敬。
将死神赶出院子吧,
好让我不必见他。
墙上的钟呀
领起了葬礼的挽歌。
夜复一夜地听蓝贝蒂卡,就像在身体上刺青。
*
在那个六月之夜,两杯茴香酒下肚,雅尼对我说,朋友啊,你为什么不跟他一块儿住?
他眼睛不盲,我说。
你又来了,他说。
我离开酒馆,买了一点烤串在街角吃。之后,我照旧请雅尼的孙儿瓦西利替我搬来一张椅子,把自己安顿在窄巷深处的人行道上,那里对着一些树木,是一波波喧闹中独享幽静的所在。我背靠朝西的空墙,感觉到它储备了一整天的温暖。
远远地,我听见雅尼弹着一曲蓝贝蒂卡,他知道那是我偏爱的:
你的眼睛哟,小妹妹,
敲开了我的心扉。
不知为什么,我没有回酒馆去。我坐在藤编坐垫的椅子上,背靠着墙,手杖倚在双腿间,等待着,就像准备慢慢站起来跳舞的人一样。那首蓝贝蒂卡弹完了,大概始终没有人起舞。
我坐着,听见起重机在卸货,它们要卸一整夜的货。然后有个寂静无声的嗓音说了起来,我认出是那个铁道工的嗓音。
费德里科,你怎么样呀?他在说。听到你的声音真好,费德里科。对,明天我大清早出发,就是几个钟头以后,礼拜五咱们就在一起了。别忘了,费德里科,香槟都归我付钱,都归我,所以订它个三四箱啊!你看着办。我只有妮农这一个女儿。她马上要出嫁了。对,一定。
铁道工对着电话用意大利语聊天,他在有三个房间的自家屋子里,在厨房,屋子坐落在阿尔卑斯山麓的法国市镇莫达讷。他是二级信号工,信箱上的名字是尚·菲列罗。父母是移民,来自意大利产稻米的小城韦尔切利。
这厨房不大,临街的前门后还有一辆硕大的摩托车停在停放架上,因此更显窄小。平底锅搁在瓦斯炉上的样子表示掌厨的是个男人。他这地方,正如我在雅典的房间一样,没有丝毫女性的印记。这是个男人独立于女人生活的地方,人和地方都习以为常。
铁道工挂了电话,走到摊开一张地图的餐桌前,拿起一份单子,上面写有道路的编码和城镇的名字:皮内罗洛、隆布里亚斯科、都灵、蒙费拉托堡、帕维亚、马焦雷堡、博尔戈福尔泰、费拉拉。他用透明胶带把单子贴到摩托车的表盘旁边。他检查了刹车油、冷却液、燃油、轮胎压。他用左手食指掂了掂链条的重量,测试它够不够紧。他开了点火开关。表盘亮起红灯。他验看了两个前灯。他的动作是仔细的、有条理的,尤其该说是轻柔的,仿佛车子是个活物。
二十六年前,尚和妻子妮戈尔一起住在这个有三个房间的屋子里。有一天妮戈尔离开了他。她说自己受够了他夜间工作,他一有空闲就给法国总工会做组织策划,他在床上读宣传册——她想要生活。然后她砰上前门,再也没回到莫达讷来。他们俩没有孩子。
同一天夜里返回雅典的火车上,我听见了另一个城市播放的钢琴音乐。
一道宽宽的楼梯,没有地毯也没有墙纸,只有一道光滑的木扶手。音乐从五楼的一个套间传来。这栋楼的电梯很少有开工的时候。不会是唱盘也不会是CD,只是一盒普通的磁带。上面的声响全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一支钢琴夜曲。
套间里有个女人坐在一张挺直的椅子上,对着一个通向阳台的高高的窗户。她刚掀开了窗帘,久久地俯视着夜色中整个城市的屋顶。她的头发朝后梳成发髻,双眼疲倦。她埋头工作了一天,绘制一个地下停车场的工程详图。她叹了口气,揉了揉疼痛的左手手指。她的名字是泽德娜。
二十五年前她在布拉格念书。1968年8月20日夜间红军的坦克开进城中,她一度上前和那些苏联士兵讲理。次年,坦克之夜的一周年纪念日那天,她加入了瓦茨拉夫广场的群众队伍。一千人被警察拘押载走,五人被杀。数月后几个亲密朋友被逮捕了,到1969年圣诞节那天,泽德娜成功越过边境去到维也纳,又转程去到巴黎。
她跟尚·菲列罗相遇在格勒诺布尔的声援捷克难民的一场晚会上。他走进来,泽德娜一眼就注意到他,因为他长得像她在一部关于铁路工人的捷克影片里看过的某个演员。稍后她发现尚真的在铁道工作,马上觉得他和自己注定会变成朋友。他问泽德娜怎么用捷克语说:波希米亚是我的国家。她听了笑起来。他们成了情人。
铁道工每次在莫达讷有两天休假的时候,都会开摩托车到格勒诺布尔探望泽德娜。两人骑着他的摩托一起出游。尚带她去到她从未见过的地中海边。萨尔瓦多·阿连德赢了智利总统大选,当时他们谈过要迁居圣地亚哥。
然后,十一月时,泽德娜透露她怀孕了。尚说服泽德娜留住他们的孩子。他说,我会照顾你们俩的。来我莫达讷的家一块儿生活吧,有三个房间,一个是厨房,一个卧室给我们,另一个卧室给小男孩或小女孩。我想我们的宝宝会是个女孩,泽德娜忽然心醉地说。
在雅典的火车站月台上有人说可以陪我行走。我假装自己既瞎又聋。
他们的女儿妮农六岁时,一天晚上,泽德娜听见电台上说,布拉格有一百个捷克公民联名签署请愿书,要求人权和公民权利。她问自己,这可会是个转折点?她出国已有八年。她需要了解多一些。
你去吧,尚坐在厨房的餐桌上说,妮农和我没事儿的。你慢慢来,也许还能弄到延期签证。回来过圣诞节吧,咱们一家坐雪橇去莫里耶讷!噢,不要伤感,泽德娜。这是你的本分,同志,你会高高兴兴回来的。我们会很好。
泽德娜依然在五楼的房间里听那支夜曲,她掩上窗帘,走到蓝白瓷砖的壁炉旁的贴墙镜子前。她望着镜子出神。
十七年前那天晚上,她对尚问及签证的时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们是否像着魔的人、疯狂的人那样,同意他们三个不再拥有一个共同的家?
我们究竟如何抉择?
镜子的底角嵌着一张汽车票:布拉迪斯拉发——威尼斯。她用手指疼痛的左手抚弄票子。
一张毯子从摩托车的鞍座上披挂下来。毯子上有三只睡着的猫。
尚·菲列罗一身黑皮革、皮靴,走下楼梯,走进厨房。他打开后门底部的一扇小活门,拍拍手,猫儿便跳下车子,溜到花园里去了。活门是他十五年前做的,当时妮农得了一只她唤作伟伟的小狗。
然后我听见了那个令我想起瓜果切片的嗓音。是同一个嗓音,但这时它吻合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她说:我走过我们的火车站,伟伟在我的外套下面。每二十四小时,我们的站有六十一班火车通过。任何送往意大利的货物都经过我们的隧道。我把他抱在外套下面,他的下巴挨着我最顶上那一粒纽扣,他的耳朵蹭着我的翻领。如果不算蜗牛呀、蚯蚓呀、毛毛虫、蝌蚪、花大姐和小龙虾的话,他是我的第一个宠物。我叫他伟伟,是因为他才那么点儿大。
尚打开临街的门,跨上摩托车,用脚蹬了蹬。后轮一抬上门阶,车子就自动滑出路面。他举头望了望天空。没有星星。黑暗,一种有能见度的黑暗。
我走过火车站,伟伟从我的外套里探头探脑,每个人都停下来,指指点点,带着笑容。有认识我们的人,也有不认识的人。他是个新生命。本堂神父先生问我他的名字,好像他打算安排一场洗礼似的!伟伟!我跟他说。
铁道工去锁上家门。他在门上转钥匙的动作,已经像是担保他下个礼拜就会回家。他手工的操作都有一种给人信心的风度。他属于那种信赖手势多过言语的人。他套紧手套,发动引擎,扫视燃油表,挂一挡,释放离合器,便滑行而去。
火车站旁的交通灯亮着红灯。尚·菲列罗等着它变换。没有别的车。他可以轻易溜过去,毫无风险。但是他一辈子是个信号工,他要等。
伟伟七岁的时候,一辆货车撞死了他。我接他回来那天,他的下巴歇在我的第一颗纽扣上,我把他抱在我的外套下面一路回家一路说:伟伟,我的小伟伟,从那一天起他就是个谜。
交通灯转为绿色,骑手与机车发动之际,尚让穿靴的右脚拖曳在后,同时用左脚脚趾挂二挡,到达电话亭时又加到三挡。
我是昨天看见它的,这条裙子挂在离贸易酒店很近的一个橱窗里,裙子上有我的名字NINON!它是通身黑色的中国丝绸,点缀着白花。长度也合适,到膝盖以上三个指头的地方。领子是连幅剪裁的V形长翻领,不是缝上去的。纽扣一路扣到底。裙子迎着光略有点通透,但不至于招摇。丝绸一向清凉。如果我晃动裙摆,大腿碰到裙子,就会像舔着冰激凌。我要找到一条银腰带,一条银光闪闪的阔腰带搭配它。
摩托车亮着前灯蜿蜒曲折地开上山去。车子时不时会消失在悬崖和岩石后面,一路不断爬坡,逐渐变小。现在它的灯光忽明忽暗,像茫茫石壁前一支祈愿烛的火焰。
对车手来说不是这样的。他是在黑暗中打洞,像鼹鼠钻过土地,他的光束穿行隧道,隧道在扭摆,因为公路要避开大石也要上升,常常拐弯。当他回头一瞥——他刚这样做了一次——后面除了他的尾灯和茫茫黑暗,也一无所有。他的双膝紧抵着油箱。每当骑手与机车驶进拐角,拐角都承受他们,托举他们。他们徐徐进入,快速离开。进入之际,他们尽可能延宕,等待拐角把横坡送过来,然后他们便疾驰而去。
他们攀山越岭,一路越来越荒凉。黑暗之中看不见那荒凉,但是信号工从空气和声响中能够感觉出来。他再次掀开头盔的挡风镜。空气又薄又寒又湿。岩石把他的引擎噪音抛了回来,粗嘎刺耳。
眼睛第一年失明,最坏而一再出现的瞬间是我早晨醒来那一刻。睡与醒的边界上昏暗无光,令我经常想发出尖叫。我慢慢才习惯这样的情状。现在我一醒过来,首先就要摸到一点什么东西:我自己的身体、床单、床头板上木雕的树叶。
第二天,我在自己的房间醒来时,摸了摸我放衣服的椅子,又一次听见妮农的嗓音,很生动,好像她刚刚沿着一架梯子从街道攀了上来,就坐在窗台上。不再是孩子了,却仍然不算是女人。
今天——人生第一次坐飞机。我喜欢身在云端。无处落足之地,能让我感觉到上帝无处不在。爸爸开摩托车送我去了里昂的机场。第一程越过阿尔卑斯山,飞到维也纳。第二程飞到布拉迪斯拉发。以前这个城对于我只是个邮戳,或是妈妈地址的一部分,现在我总算亲身来到这里了。多瑙河很美,沿岸的房子也很美。妈妈来接飞机。她比我心目中的样子漂亮些。我都忘了她的嗓音有多美。保准很多男人都爱上她的声线。她戴着她的婚戒。那个五楼的公寓套间有高高的天花板、高高的窗、瘦脚伶仃的家具。一个适宜长谈的套间。所有的抽屉都装满文件。我看傻了眼!我回自己的房间得出门走到楼梯口,用钥匙打开另一扇前门。我想,这个房间以前是属于另一套公寓的。妈妈提到事情“跟可耻的告密者有关”,我不很明白她的意思。我喜欢我的房间。窗外有棵大树。什么树?妈妈用她美妙的声线说,这你应该认识,是金合欢树。最美妙的是,这儿有台机器可以播我的磁带。
三天一字没写。我一定是太快活了。
去森林里远足一趟采蘑菇。采到一些雀鹰。妈妈不知道雀鹰菇这样东西——她以为仅仅是一种鸟!——于是我说我给咱们烹调吧。如果你不晓得怎么烹调它,味道可能很苦。我们吃了雀鹰菇做馅儿的煎蛋卷。
她一直问个没完。中学会考后我准备干什么?朋友多不多?我想读什么专业?他们想读什么专业?念外语怎么样?念俄语我觉得如何?最后我告诉她,我想学杂技当演员!她马上回答:布拉格有一所很好的学校,是培养马戏团艺人的,让我问问看。我亲吻了她,因为她不懂我是在开玩笑。
星期天,在多瑙河上的一家馆子午餐。之前我们去了游泳。昨天她给我买了泳衣。黑色的,挺性感。她告诉我,几年前有一晚她游泳横渡了多瑙河——这是违法的——来证明她还年轻!只有她一个?她说不是,却不再说什么。她的泳衣黑黄相间,像一只蜜蜂。
教皇正在波兰访问,午餐时妈妈一直在说那边的时事。莱赫·瓦文萨躲藏起来了,他的工会已被宣布为非法组织。Solidarność,爸爸这样称呼它。照妈妈说,那个姓氏以J打头的老将军越来越捉襟见肘,将来他即使不愿意,也只好跟瓦文萨谈判。老统领完了,她悄悄说。我们都要了第二客冰激凌。勃列日涅夫们和胡萨克们长久不了,他们会下台的,被扫到一边。你知道街上的人怎么称呼我们的总统?——她弯身贴近我的耳朵——他们叫他遗忘总统!
妈妈有两个女儿!这我最近才知道。我有个妹妹。妈妈对我们两个都爱。我妹妹叫Social Justice(社会正义),小名Justie(贾斯媞)。其实妈妈在写一本书。题目是《政治术语及其用法词典:1947年迄今》。排在最前的词条有弃权(Abstention)、活动家(Activist)、密探(Agent Provocateur)……她提起这些词儿的语气,使它们听上去都像情话。我觉得她有个情人。一个叫安东的男人常打电话来,她跟他聊天——我一概听不懂,除了她说起我名字的时候——她跟他聊天的嗓音猫声猫气,又纤细又温暖又沙哑。我问她,她说安东想带我们去乡间,我们回头再说。她的书全是讲我妹妹的。她比我样子老实。但更有价值。他们已经写到字母I了。理想主义(Idealism)、意识形态(Ideology)。很快她就会推进到K。我们在餐馆里喝着咖啡的当儿,一支交响乐队鱼贯而入,调了音,演奏起来。柴可夫斯基!妈妈嘘了一声。丢脸呀!叫捷克人丢脸!咱们有自己的作曲家。我问她可知道门户乐队?她摇头。吉姆·莫里森呢?不知道,给我讲讲,你就给我讲讲他吧。我用我蹩脚的英语背了起来:
奇异的时日已经找到了我们,
奇异的时日已经追踪而来。
它们就快要摧毁
我们随意的欢乐了。
我们要继续嬉戏
或者找到一个新的城……
再说给我听听,慢慢地说,妈妈要求道。我照办了。她坐在那儿定定看着我。沉默片刻之后,她说了一些我马上希望写到日记里的话。她说,你们,你们所有人,永远都不会有我们为之牺牲一切的未来了!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和她无比亲近,而且是妹妹永远不及的亲近。过后,在电车上,我们伏在彼此肩膀上哭了一阵子,她碰到我的耳朵,像学校里男孩子试图对我做的那样抚弄着。
轰轰的瀑布声。叫尚的信号工将他的摩托车留在山路上,两盏前灯依然炯炯发光,他自己小心翼翼地跨过一个大致算是石头岸滩的地方。瀑布在他身后。岸滩上有许多圆石,有的和他一样小,有的块头大得多,是从山峰坠落下来的。也许在昨天,也许在一百年前。全都是石头,全都诉说着一个不牵涉我们的时间,一个和永恒相触但无法回归其内的时间。也许是这个原因令尚·菲列罗继续开着前灯。岸滩周围的崖石和山岭被一种微光照亮,星星越来越黯淡了。他向东行走,那边的天色如同一个包扎着的流血伤口。他在周围的旷野中看起来全然孤独,但可能只是在我想来如此,在他自己倒并不觉得。
一座山就像一个人那样难于形容,因此,人会给群山以名字:奥瓦尔达。奇弗里阿里。奥尔谢拉。恰马雷拉。维索。群山每天在同一个地方。它们经常消失。有时显得近,有时显得远。但是它们永远在同一个地方。它们的妻子和丈夫是水和风。在另一个行星上,群山的妻子和丈夫可能只是氦气和热能。
他在一块大石前停下步子,蹲了下来,石头朝南的一面长满了地衣。从撒哈拉沙漠吹来的南风给这里降雨。这些风横越地中海,收集了饱含水汽的云,触到寒山便凝聚成雨。
他蹲在那里,注视着大石下面的一个水洼。水洼有脸盆大。从岩石底下流过来的一条溪涧向它注入,在他下蹲那一侧涨大开来,变成一个水池,截取了那条不过两指宽的小水流。在池子的深处,那细细的水流就像轰轰的瀑布声一样不息不绝,他呆呆地看着。水的涟漪如同头发的波浪,在这崎岖山地的破晓时分,唯一可以想象的柔软连绵之物就是它了。他换了个姿势,膝盖着地,俯着头。突然他一手伸进水洼中,掬起一捧冰水泼到脸上。猛撞上来的冷水止住了他的眼泪。
和爸爸一起坐火车,他会大谈铁路。我一个人的时候,就会看见很多士兵。我知道是为什么。历史老师给我们讲过1917那年的事故,后来我总是看见他们。今早火车是空的,但凡这种时候他们就在那里。检票员进来只说了一句:哎呀,妮农小姐,你这学期要拿到高中文凭了嘛!现在他走了,我在这该死的火车上看见的全是那些士兵。
不是军官,是普通士兵。就像跟我在顺利咖啡馆聊天的青年。他们背着步枪,挎着帆布包,在火车上挤得满满当当。爸爸说,长长一列载满士兵的火车可以创造历史。
我的士兵们很快乐,圣诞节已近,十二月十二号,他们从前线过来,正在回家的途中。他们已经穿过了我们的隧道。他们在莫达讷等了很久,开始唱《我们为何等待》。由于只有一个火车头,铁轨上又结了冰,火车司机不愿意开动列车去莫里耶讷。但是指挥官对他下了命令。
一节节载满休假回家的士兵的车厢向平原冲下去,我和他们在一起。可以不这样的话,我怎样都肯。我熟悉那惨剧,但是搭上这趟车我就没法不看见他们。每次乘坐这条线,我都和士兵们同车。
眺望窗外,我能看到另一条铁轨、河流、公路。我们的山谷这么狭小,这三条线难舍难分。它们唯一能做的是变换位置。公路可以跑到桥上高过铁轨。河流可以从公路下方经过。铁轨可以凌驾于两者之上。永远是铁轨、河流、公路,而对于火车里的我,还有那些士兵。
他们在我面前传递一瓶瓶皮纳尔葡萄酒。火车上没有亮灯,但是有人带了盏防风灯上来。有个人合着眼睛唱歌。窗子旁边有个人拉手风琴。火车头呼啸起来,声音又尖又高,像切进木材的圆锯子。没有人停止唱歌。没有人怀疑自己会回不到家里跟老婆上床,和孩子团聚。谁也不怕什么。
这时火车跑得飞快,车轮下迸出火星溅入黑夜,车厢左摇右晃,惊险连连。他们停下不唱了。面面相觑。然后都低垂了头。一个红头发的男人咬牙切齿地说:我们得跳车!同伴拉扯着不让他靠近车门。你们不想死,就要跳啊!红头发男子挣脱,打开了车门,跳下去。死了。
火车的轮子在车厢下方互相贴近,近得超乎你的意料,就安装在正下方,所以,被抛来抛去的人,又以他们的重量加剧了车厢的颠簸。站到中间去,一个下士喊道。妈的在中间别动!士兵们努力着。他们努力远离车窗和车门,抱着彼此的胳膊站在车厢的中央,这时火车向着造纸厂的转角猛冲而去。
此处以铁路来说是个大转弯。造纸厂建了很高的砖砌斜护墙,我经常从公路上看它。现在这里没有事故的痕迹了,但是那些砖头让我想到流血。
首先脱开车钩的车厢出轨,撞上那堵墙。后继的车厢坍缩到前面的车厢内。末尾的车厢弹到最上面,轮子碾轧着屋顶和头盖骨。一盏防风灯打翻了,车里的木头和行军包和木座位起火。那天晚上的事故死了八百人。五十人幸存。我当然没死。
事发六十周年,莫里耶讷为他们举行悼念仪式,那一回我在。我是和博松寡妇一起去的,我小时候她常常给我做裙子。有几个幸存者垂垂老矣,从巴黎来了。他们紧挨彼此站着,就像火车上那个下士告诫他们的那样。我和博松寡妇寻找着一个单腿的男子。他在那儿!博松寡妇紧抓了我的手一下,撇下我,向他挤过去。我知道她要做什么,她跟我说了。她打算问他:后来他结过婚没有?如果他结过婚,是不是已经丧偶?我觉得她不该这么做。我对她说过了。可是我只是个小孩,照她说来,我还不懂得人生艰难。
事故当晚博松寡妇十五岁。噪声把莫里耶讷全城惊醒,几百人凭着火光的引导冲向那堆残骸。他们几乎无能为力。有些仍然活着的士兵被桎梏在废铁底下,被烈火围困。一个士兵哀求旁观者接过他的步枪,把他射死!另一个士兵瞥见后来做了博松太太的十五岁女孩。天使呀,他恳求,快取把斧头来!她跑回家,找到一把斧头,拿着跑了回来。快点砍掉我这条腿!他命令她。火的热度如同地狱。有个人砍了那士兵的腿。六十年后,博松寡妇存着几分盼望,要嫁给那个她当晚救活的单腿人。
从莫里耶讷火车站步行到高中只要几分钟。我不慌不忙地走,一边默想着:我要离开这个真他妈凶险的山沟,我要看看世界!
失明好比电影院,因为它的眼睛不在鼻子两边,而是在故事需要的任何地方。
在11路靠站的街角,当天首班车的女司机闻见新烤的面包香,露出微笑,那气味透进来,是因为她用自己的一只鞋把电车的挡风玻璃顶开了一条缝。向上五层楼,泽德娜也闻见了同一种面包香。她的房间开着窗户。这房间长而狭窄,狭窄到纵向放下一张单人床后,床与墙的距离也只将就可以走动,它像一个长走廊,尽头是窗,窗外是一棵金合欢树,下面有电车轨道。
女儿来访过后,泽德娜就把这个“走廊”称为妮农的房间。她时不时会过来找本书。寻找一本,却拿起了另一本。比如某本诗人的著作,作者曾经是她的情人。又如玛丽娜·茨维塔耶娃的书信集。然后她会坐到一把椅子上,将读开了头的文字读完。这样的时候,她会在这个走廊式房间至少逗留一个钟头,这时她就好像能看见妮农的睡袍依然挂在房门的钩子上。
前几天晚上开始,泽德娜便在这个房间的窄床上就寝,希望可以对女儿不那么认生。
不知他怎么会知道那首关于我名字的歌:《妮农的名字多可爱》。反正是知道。他说他是个厨子。我觉得是军队里的厨子。我觉得他才退伍不久。头发还只有板寸长,耳朵招风。我问他是否从北方来,他蓝眼睛泛出笑意,没有回答。看相貌,确实像是从北方来的。他肤色很淡,身上有许多涡、许多沟——比如颧骨以下或上臂两块肌肉之间,又如膝盖后面。仿佛你的手会在两块相靠近的岩石间忽然一滑,落入更远的一个深潭。他全身都是关节。
起先我看见他在土伦的海港边沿着街道正中走过来。他这样是为了引人注目。像个演员或醉汉。他笑嘻嘻的。板寸头的脑后扣着一顶软帽。身上挂着两块板,用伸缩肩带相连,板子到达他的膝盖。正面和背面的板上写着一家海鲜餐馆的菜单。是个便宜馆子,大多数餐品的价格低于50块。青口这个词写在最高处,他的下巴底下。下边罗列了这道菜的各种烹调方法。美国式、马赛式、家常式、印度式、玛蒂尔德王后式、魔鬼式……单子很搞笑。塔希提式、拉罗歇尔式、海岛美味、渔夫式、匈牙利式……所以匈牙利人另有一种烹调青口的方法!那么捷克人,我可怜的妈妈他们,也肯定有一种了!有一天妈妈开玩笑,说咱们的国菜是刀叉!我喜欢她笑的时候。就像发现一棵树还活着,虽然它身处冬天,没有叶子。她的刀叉笑话我一直没懂。酸味蛋黄酱、留尼汪式、意大利式、希腊式……我喜欢她笑的时候。此时此刻我也在笑。
他看到我了。他看到我正在笑他的菜单,鞠了一躬。他不能鞠躬太深,因为随身广告牌的底部撞在他的小腿上。
我坐在一根系船柱上,港口里停满了游艇和机动船。青口人搭讪着说:
我们四点关门。你还会在这儿么?
不会,我说。
度假?
打工。
他脱了帽子,又把它戴回去,位置更靠后了。
哪一行?
租车服务。赫兹公司。
我没有告诉他这是我第一份工作。他点点头,调整了自己的肩带。
勒得慌,他说。暂时做做,晚些找个掌厨的差事。
不容易。
想坐那游艇转一程吗?他指着一条叫任人说的船。
匈牙利人怎么烹调青口的?我问他。
想坐那游艇转一程吗?
他跟他背上的菜单一样笨。
我要迟到了,我说,转身离去。
泽德娜躺在窄床上,在她布拉迪斯拉发的走廊式房间里呼出一口气——就像刚叹息或抽泣了一声。
晚上十点,我从赫兹的办公室出来,青口人站在火车站书报亭旁边。
你在这儿多久了?我忍不住问。
告诉过你了,我们四点关门。
他站着。不再说什么。微笑站着。我也站着。他没有戴帽子,也不再扛着广告牌。身上的T恤印着棕榈树,皮腰带打满了饰钉。他慢慢地提高一个塑料袋,取出一个保温包。
给你买了点儿青口,他说,匈牙利式烧法。
我晚些吃。
你叫什么?
我告诉了他,这时他哼起我那首歌——《妮农的名字多可爱》。
我们沿着林荫大道向大海走去。他提着那个塑料袋。路边人来人往,商店橱窗里还亮着灯。他一言不发,足足有五分钟。
你一整天扛着菜单走?我问他。
他们这边凌晨三点半才关掉商店里的灯,他说。
我们继续前行。我停下来看橱窗里的一件大衣。
防弹玻璃,这个,他说。
我神往大衣、裙子、鞋子、手袋、紧身裤、头巾。尤其痴迷鞋子。但是我从来不在珠宝店门前徘徊。我讨厌珠宝店。他在这样一家店的门前停下来,我没有等他。
嘿,他说,这儿可能有你喜欢的东西!
那又怎样?
你只要告诉我就行。
我讨厌珠宝店,我说。
我也是,他说。
他的脸在两只杯把子耳朵之间露出一点笑容,有点迟疑,我们继续朝大海走去。我在海滩上吃了青口,旁边叠放着躺椅。这个烧法叫匈牙利式是因为当中的红辣椒。
我一边吃,他一边解了跑鞋的鞋带。他干什么都慢慢悠悠,好像他无法一心二用。弄完左脚。再来弄右脚。
我去游泳,他说,你不想游游吗?
我刚下班出来。什么都没带。
这儿没有人会看到我们,他说,然后脱下印着棕榈树的T恤。他的肤色那么淡,我能隐约看见每一条肋骨。
我站了起来,脱下鞋子,离开他赤脚走到水边,小小的波浪在沙子和卵石滩上破开。天色说暗也暗,看得见星星;说亮也还亮,看得见他脱了多少衣服。他翻着跟斗过沙滩下水。我很惊讶,随即笑了起来,因为我猜到他翻跟斗是出于礼貌。这样他走下沙滩就不会露出鸡鸡。不知我是怎么明白的,我也没问过他。反正是不期然想到了。
正当我笑着,他跑进了幽暗的大海中。当时我就应该离去。他游出去很远。我不再能找见他的位置了。
你试过把一个人留在黑夜的大海吗?没那么简单。
我走回我们原先坐的地方。他的衣服在沙上堆成一堆,叠着。不是像入伍新兵必须叠的那样。衣服放置的样子,让人想到预备在情急之时摸黑找到的东西。那样放置,如果你是匆匆返回的话,可以迅速捡起衣服来。一件棉T恤。一条牛仔裤。一双跑鞋,左脚脚底有个洞,大脚板,44码。瘦长条子。还有条腰带,带扣上镌刻着一只手。我坐下来张望大海。
过了想必有二十分钟。浪潮听上去像是电台上大家鼓掌的声音。只是平稳些,也没人喊叫“约翰尼!”他从我身后走了上来,湿淋淋的。他站在那儿滴水,一条瘦骨嶙峋的胳膊底下夹着两张躺椅,另一条胳膊抱着把遮阳伞。我笑了起来。
我和厨子就这么开始了。他的木讷中有一种实在;那不会改变。
我们干完以后,我问他:你听见波浪声吗?
他没有回答。他只发出:舒——舒——舒。
泽德娜在床上坐了起来,双脚落地,赤足走到敞开的窗前。她的睡袍有镂空纱的领口,掩着她细小的锁骨。她朝电车轨道俯视。新烤的面包香还在。街上有几个去上班的人。
我散步散到停泊着度假船的港口,不由得想起那个厨子。我什么也不希望,只是好奇他见了我会如何。这时我看到他的菜单牌,便推搡着穿过人群,却发现不是他,是个五十多岁的银发老头。我问老头认不认识厨子,他摇了摇头,指着自己的嘴,好像在说他无法说话。这下我决定要找到那个餐馆。
那店主一身接近浅蓝的西装,长着胖男孩的面容,一脸僵冷的肉。我问他厨子的事。
你谁呀?他摁着计算器头也不抬地说。
我是他的朋友,有个东西交给他。
你能寄去吗?
他走了?
他第一次抬起眼睛。他们把他带走了。你要他的地址吗?
我点点头。
是拘留所,在南特……来杯咖啡?
他不管说什么都是用喊的。他得大喊大叫,打破自己僵硬的面容。他把咖啡搁在一张空桌上,在我对面坐下来。
他们找你的厨子找了三年,他说。他们有七个人越狱,只有他逃脱。别人都给逮住了。可是他一放心就大意,就混不成了,你的厨子。
我觉察他感到事情好笑,不是从他脸上看出来,是因为他的语调。
他们将他归案纯属运气。有个南特的狱警上这儿度假,和太太进馆子来吃青口。出门的时候,他发现了自己的老相识。昨天,他从码头回来,他们十来个人在屋子背后等着。
啥这么好笑?
本来下礼拜我要调他去后厨干活的!他要在后厨的话,那警察就不会看到他了,不是么?
是这个好笑?
喜事啊!你的厨子在等待时机。哪个礼拜六晚上他就会把柜台洗劫一空。毫无疑问。亏得他们给他铐上了手铐。你对喜事从来不开笑脸?
死胖子,我对他说。
一只鸫鸟在金合欢树上唱了起来。鸟鸣,比任何一切都更令我想起万物从前的模样。鸫鸟看上去刚洗了个尘浴,不是吗?而黑鹂,凭那身油亮的黑羽毛,看上去是刚从池塘里踏出来的,但是它们俩一开嗓就恰恰相反。黑鹂的歌干涩。鸫鸟却像是幸存者一样歌唱——像是有个人游泳求生,越过水域到了黑夜的安全彼岸,飞进枝叶间抖掉背上的水珠,宣告:我在这儿!
尚·菲列罗依然开着前灯,因为他刚从云中出来,白云弥漫在嶙峋石壁上。盘山公路逐渐下坡。他来到第一个松树林。零碎的岩石被野草所替代。
下面隔着些距离,有个男人在走路,双手插在裤兜里。
凭他走路的样子,我猜他是个牧羊人。牧羊人的流动与众不同。他们口袋里没有钥匙,没有硬币,没有手帕,也许有一把小刀,但是小刀更可能插在他身上的皮夹克的兽毛衬里中。他走路气定神闲,表明他是独立的,独立于刚从黑夜浮现出来迎接新一天的群峰,他对这一天既不知日期也不知是礼拜几。他这样走路,因为他自豪黑夜已经过去了。黑夜的顺利过去跟他有关系。
靠近牧羊人的时候,信号工减慢速度。最后一刻他停了下来,掀开挡风镜,双脚落地。他为什么停下?似乎他自己并不知道。也许是时辰,而且四周不见人烟的缘故。牧羊人有只狗遥遥吠了起来。
牧羊人越过外国摩托车手又走出几步,才并不回头地发话道:远?去很远吗?
远!摩托车手说。
大概这牧羊人少说也有两个礼拜没说话了。两人都一时感到词穷;都在一边斟酌一边大声说着。他们摸索于意大利语、法语和一种在理论上两人都讲的山地土话之间。他们试验每一个词,时而重复,就像牧羊人的狗重复自己的吠叫。
我把他们的声音、他们的吠叫、他们的混种语言翻译出来。
今天是礼拜天吗?牧羊人问,转身面对摩托车手。
礼拜三。
你出门很早?
很早。
现在夜里还是冷。
没有火?尚·菲列罗问。
没有柴。
没有?
有些东西我会偷,牧羊人说。
柴?
不,你的车子。
你要去哪儿?
下山去皮内罗洛。
皮内罗洛有多远?
皮内罗洛要走十二公里。
皮内罗洛有啥?
女人。
早晨六点钟?
还有个牙医!
上来吧。坐过摩托车吗?尚问道。
没有。
看过牙医吗?
没有。
上来。
我不来喽。
你痛吗?
不。
你真的不来?
我就在这里痛吧。你去很远?
去皮内罗洛。
好吧,牧羊人说。
这两个男人驱车下山到意大利,牧羊人用手臂环抱着信号工。
它在我的上颚产生腴润的口感。烤成焦褐色的外皮则是干的。每天早晨,我总是拣一眼望去褐色最深的巧克力面包。你给你爸爸烧好咖啡啦,面包师的太太说,上学去是吧!她说这些是因为妈妈已经走了,我和爸爸两个人生活。我先用牙齿接触黑巧克力,然后用舌头慢慢舔它。它是液体,未足以喝下去,你得吞咽,但相比面皮,它是液体。考验功夫的是要吞咽你最先找到的部分,也要留下足量的,来用舌头扫进丝滑面包的每一角,让巧克力浓香四溢。
他们在皮内罗洛的桥边停下来。牧羊人爬下摩托车,一言不发地挥了挥手,走进咖啡馆。路随河转,光线将柳叶的底面照得银光灿灿,河水闪耀着,有个渔夫在撒网捕鳟鱼,尚·菲列罗一直前进,膝盖紧抵油箱。
卡西俄尼河在快到隆布里亚斯科的地方汇入波河。这村庄的居民习惯听见流水汤汤,如果半夜截停了两条河,他们会蓦然醒转,以为自己死了。骑手与机车穿越而过,仿佛是一个生物那样协调,像一只低飞的翠鸟掠过水面。
我午休时喝杯卡布奇诺。不管是哪天下午的一点三刻,你都可以在G.卡杜奇大道上找到我。我来摩德纳已经有十八个月了。就像是十八个月前,有人趁我熟睡的时候,把两个字母对调了一下:MODANE(莫达讷),MODENA(摩德纳)。我找到一个新的城了。我讲的意大利语带有法国口音,他们对我说:“单词们没有唱歌,倒是在跳踢踏舞!”摩德纳这里生产拖拉机和跑车,也出产大量的樱桃果酱。我很喜欢这里。我不semplice,他们也不。我们都知道一颗杏再大也超不过五厘米!即使在摩德纳,如果一个人给当年出产的樱桃定价定得太苛刻,垃圾车也可能会撞死他。但是我晚上会在这里走街串巷,想象着每一种幸福,期待着奇遇来临。
天空是清晨的蓝,靠近树梢的地方有些白云。公路笔直,信号工的时速为200公里。
维罗纳有这么个展览,我和玛瑞拉决定去看。外头海报上有一个女子的侧影。那脖子绝了!世界上最性感的长颈鹿,玛瑞拉说。从另一幅海报上,我留意到埃及人怎样系住裙子。反正礼拜天免费,玛瑞拉说。他们在左边屁股上系住裙子。于是我们进去了。我什么都看,好像他们住在隔壁。这条街的门牌有点不可思议。他们是3000B.C.,我们是A.D.2000,但他们就在隔壁。我找到他们一个民居的模型:厨房、浴室、餐室、战车的车库。
那些墙壁上有贴合身形的凹洞,挖空了来安放肩膀、腰、屁股、大腿……像是制作海绵蛋糕的饼模子,但这些模子却是为了无尽美丽的身体,要像秘密一样保护的身体。这些埃及人,他们热衷于保护。玛瑞拉说,踏入这样一所房子,他们就把你砌到墙里了!慢慢看,妮农,我要去买个冰激凌!如果你一个钟头还不出来,我会去木乃伊棺材那边找你!
这样死去也是绝了!你躺在木乃伊的棺材里,像豆荚中的豆子,只是豆荚内层有如同新生儿头发的、绸缎般的绒毛,这里则有打磨得舒舒服服的木头——说是金合欢木——棺材上画着情人之神,吻你到海枯石烂。埃及人不让任何东西磨灭。甚至有一个猫用的木乃伊棺材。雕像行走的姿态也可叹!他们面对你,大大方方,抬着手臂,屈着手腕,掌心向外。男男女女都这样。如果是夫妻,女人会用一只手臂搂着她的男人。他们向前走来,偶尔迈一小步退后,但是他们绝对绝对不会背转身离去。埃及没有背转身这回事,没有离去,没有分别。
我自己试了试,右脚稍微领先,背部挺直,下巴微扬,左臂抬起,掌心向前,手指尖和肩膀齐平……
忽然我觉得有人看着我,便僵住不动。我感觉出来,那双看着我的眼睛在我左肩的后方。顶多四五米之外。肯定是个男的。我保持比埃及人更静止的姿态。
别的参观者开始对我身后的男人瞪眼。他们看到我,但是我没有让他们厌烦,因为他们认为我是加入了埃及人的行列,而且我纹丝不动,然后他们注意到我身后的男人,于是敌意地瞪着他,怪罪是他令我滞留的!
消停吧,自私鬼!我听见有个女人低声呵斥他。这是我最难忍的一瞬间,因为我很想笑起来。微笑无妨,但是我不能出声,哈哈大笑更不可想象。
我继续不动,后来感觉到注视消失了。我从一个玻璃匣子的倒影中,看见自己背后不再有人。他被挤进了下一个展厅。我这才放弃了埃及人的身段。
我自忖,要瞧瞧这人才好。下一个房间里有五只猿猴。实物大小的大理石狒狒,坐在那儿晒太阳。我觉得是太阳要落山了,每天傍晚,它们都坐到同一块岩石上观看日落。那个人,他戴着墨镜,挎着照相机。我无法看透他的镜片。再说在古埃及戴墨镜干吗?
我出了展览,准备去冰激凌店找玛瑞拉,这家伙跟着我通过旋杆闸口,呼吸声很重。
你的名字是纳芙蒂蒂吗?他问。
我的名字是妮农。
我是路易吉,路上的人都喊我吉诺。
泽德娜鞋跟橐橐,小心走下一个地下室的楼梯。十年前,她常去斯塔哈诺夫斯卡大街上的一个地下室领取成沓的私印出版物。有个男人今天在楼梯下面吹口哨。她敲了敲一扇房门,口哨声停止。
谁呀?
泽德娜·霍莱切克。
进来吧,公民。
边界开放后,她从未听见谁在公共场合叫人“公民”。她眉心一蹙,如同打发一个无聊的笑话,便推门走进一个木匠的作坊,地方宽敞,灯光明亮。两个穿蓝色罩衣的男人坐在工作台前。年纪较大的那个戴着一块钟表匠的单片眼镜,镜片的橡皮筋箍住额头。
泽德娜说,有个朋友告诉我,你们制作鸟笛。
坐吧。我们制作鸟笛,年纪较大的男人说。我们现在有三十三个物种。
不知你们有没有鸫鸟?
你心目中的是哪一种?檞鸫还是西伯利亚地鸫?蓝喉鸫还是红翅鸫?
就是这阵子枝头上的歌鸫。
公民,你明白我们为什么制作鸟笛吧?永远不该利用它来诱捕或杀害那些物种的生灵。我们要求每个买者记得这一点,每个盒子里面都印着告示语:“我用鸟笛跟鸟儿聊天!”当初我是哲学系的学生。这儿的马雷克在爵士乐团演奏过。我们反思了很多年,后来相信制作鸟笛是我们在这世界上可以做的伤害最少、同时又能赖以为生的事情。
你们卖得多不多?
世界各地的订单都有,年轻的马雷克说。我们下一个试验是新西兰几维鸟的叫声。马雷克说着,眼睛里有狂热的神情。斯洛伐克的鸫鸟数量在减少,这你知道吗,公民?
我想送个鸟笛给我女儿。
我们有两种型号。一种是啾啾声,另一种悠扬。
能不能让我听听?
穿蓝色罩衣的哲学学者走向一个橱柜,拿回来两只推盖式的自制小木盒。他打开一只,递给泽德娜。里面有个东西——不比蛋杯大——看上去有几分像一个用按压橡皮球来发出响声的迷你汽车喇叭,几分像一个微缩的灌肠器。橡皮另一端有一条金属管,上面有个长笛音栓般的小洞,一根金属簧片横贯管子内部。
你左手握住它,公民,右手压橡皮。
泽德娜把手袋放在椅子上,起身执行。她的右掌拍打、摁压橡皮时,流过管子的空气发出一种啾啾声,只能来自鸫鸟的喙。她反复挤压,闭上眼睛。合着眼皮的她,好像我一样,觉得响声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如同确实来自一只鸫鸟的喉咙,它的鸣管。
这时马雷克从那另一只盒子也取出了鸟笛。它的形状像个非常小的高脚杯,却是实木做的,除了一根中空而纤细的、从杯脚贯通到杯沿水平线的音管。马雷克一只大手握着它,将音管就到唇边。他的气息通过微小的风管,一吸一呼连成流淌的鸟唱。泽德娜停了,手悬在半空,闭着双眼。马雷克暂停。泽德娜再次挤压那黑色橡皮,马雷克应和。就这样,在斯塔哈诺夫斯卡大街的一个地下室内,马雷克和泽德娜以啾啾声和颤音开始了鸫鸟二重唱。
你为什么想送这个给她呢?二重奏停止时,戴单片眼镜的人问道。
我家外面每天早晨都有一只鸫鸟唱歌,我希望你们的发明会——怎么说?——会跟我女儿头脑中的鸫鸟聊天!
鸟笛可以带来安慰。所以我们才制作它……
妮农,我们去走走,吉诺对我说。我们朝格雷扎纳行去。吉诺认得的路没有人知道。不可思议。他能从一个城去到另一个城,一次也不用跨越国道。后来我叫他野兔,因为他的脸、他的长鼻子,我这样叫也有理,因为他知道旁人无法看到、更别说找到的小径。那天他没有碰我。他时不时会扶我一把,帮助我走下河岸,或者从葡萄藤下钻过。他做了一件我从未见过男人做的事情,他收敛自己。和猴子的行为刚好相反,它们一刻也不消停。他像一个怀抱乐器的萨克斯风手,用身体来包围它。在俯临维罗纳的柏树林,在阳光中,吉诺这样做着,没有乐器。我因此渴望碰他,但是我没有。
平原上处于初夏,草儿青嫩。每一次公路靠近波河,河流就又更加开阔了。
在希腊这里,诸岛间的大海叫人明白它比一切恒久。那里平原上的淡水并不一样;波河积聚着,膨胀着——某个时刻之后,所有的大河都会吸引来越来越多的水——波河显示变动是一切的常态。
罂粟花沿着公路的边缘生长。河岸柳树成行,一阵风将柳花吹过公路,像枕头逸出羽毛,飘飘曳曳。
同时土地变得越来越坦荡,渐渐失去褶子,就像某个老妇人用一只手抹平的桌布。她另一只手上拿着许多盘子和刀叉。土地越发坦荡,景深也随之增加,最终令人感到自己很微小。
信号工风驰电掣地驾驶,脚跟靠后,肘部屈着,手腕放松,腹部贴近油箱。也许晨曦使他目光敏锐,不禁加快了速度。但是以我对他的想象,我知道,正如河流有奔向海洋的本性,人也有追求速度的本性。速度包含在人类最初归于神明的特性当中。在这大河之畔,交通尚未繁忙起来的晴朗早晨,尚·菲列罗如神一般驾驶着。他最细微的目光移动、手指接触或肩部运动都立见效果,轻松自如,没有一丝凡人的延迟。
棚屋是吉诺的朋友马迪奥的。马迪奥不在,房子就只有我们用了。吉诺有钥匙,我们开门进去。房子在一片田野上,临近阿迪杰河的河岸。马迪奥卖汽车,休假一两天的时候会过来。里头有点像个健身房。一个拳击沙球,百慕大短裤挂在一根绳上,双杠靠墙,一台音响,角落有一张床垫,十来张拳击手的照片剪报钉在它周围的墙上。
我跪下来细看。吉诺放上音乐,拉起小木窗的镂空纱窗帘,开始脱衣服。这是我们第一次,我们像孩子在游戏。他像一个站在悬崖边准备跳水的人。非常专注。膝盖并拢。他不时扫视我一眼,让我知道这件壮举会是为了我!我就是壮举本身,他希望我也观看!相比那些拳击手,他骨瘦如柴。他举手投足间只见一双大眼。我不再叫他野兔,改口叫他眼珠子。我让他知道我可以用指甲使他搐动。我戏弄了他不知多久。最后我们做了爱。只记得我在他上面,我们越发彼此大声呼喊,忽然我听见啪嗒一声以及大树倒下一样的轰响,然后到处是阳光,我在阳光中闭着眼睛翻到一边去。睁眼时,我发现自己仰面躺着,我们脚边有一棵苹果树,满树红苹果。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摸索他的手。手被我碰到的时候,他开始大笑,使我坐了起来。这时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因为我看见碎裂的灰色木板条。棚屋的一面墙向外倒塌在田野上。拳击手的照片落在草丛里,面向天空。吉诺说,我的脚抵着木板条推呀推,推呀推——他的笑声跟太阳光和他的话语交融在一起——托得你越来越高,越来越高,房子的墙就塌下来了!看这些苹果,妮农!他递给我一只,我光着身子跪着,握住苹果,好像我见过的一幅油画中那样。啊!吉诺。画中的不是夏娃。
巨大的词语,或是彩漆或是闪烁,宣告城市到了。一公里又一公里互相冲突的词语,应许着产品、服务、享受、名号。有些字母硕大到似乎震耳欲聋,嚣声混入车流的怒吼又咆哮而去。尚·菲列罗在词语中间穿梭,时而在它们底下骑行,时而在两个字母之间滑过,或者在一句标语末尾转弯。BOSCH,IVECO,BANCA SELLA,ZOLA,AGIP,MODO,ERG。
正在堵车。他变换车道,在车道夹缝里驰过,始终在辨识。他辨识迹象,领会另一个驾驶员在其后五秒内预备的行动。他观察司机头部的姿势,他们的手臂如何搁在打开的车窗上,他们的手指如何敲打车身。然后他会加速或刹车,宕后或扬长而去。他一辈子是个信号工。
爸爸给我解说了科学原理。一切在于你倾侧的方式。他说,如果一个靠轮子运动的物体要转弯或改变方向,就会产生一股离心力。依据永远要节省能量的惯性定律,这股力试图把我们从拐弯拉回直线。在转弯情况下,直线运动是耗能最少的,所以我们的斗争就开始了。我们把体重向弯位倾斜,从而调整摩托车的重心,这便抵消了离心力和惯性定律的作用!鸟儿在空中也这么做,爸爸说,只是鸟儿在空中不是为了旅行——空中就是它们的家!
交通已停顿。信号工在静止的车辆之间继续穿行,寻觅一切足够宽的通道,沿着道路中央时而偏左,时而贴近右侧人行道前进。他操纵着、引导着摩托车。薄雾和烟尘像幕布一般笼罩全城,蒙住阳光。行进太慢,他的马达变得过热,电动冷却系统自行开启。到了车队前头,他察见了交通停滞的原因。一群白色小母牛正在一个男子、一个小男孩和一条狗的驱赶下沿街而行。牲口一头跟着一头,像一行已经缴械投降的士兵。然后一辆电车从反方向出现,摇着车铃。一个开着梅赛德斯Vision A的人向上帝咒骂,说屠宰场没有迁到都灵以外更远的地方,天理难容。尚·菲列罗拉开了夹克的拉链。
吉诺给了我一枚戒指,是金色的,上面有只海龟。我每天都会做一个佩戴的选择。我可以戴着戒指让海龟回家,向我游过来,头朝着我的手腕,也可以戴成相反的方向,让海龟游泳出去和世界相遇。这金属比金子轻,它的黄也更加泛白。照吉诺说,这戒指来自非洲;是他在帕尔马找到的。今天我要跟海龟一起游泳出去和世界相遇。
阿斯克利皮欧大街上有一家店,是我剪头发的地方。它外面写着:Κουρεῖον,意思是理发店。还有一道标语:Αψε σβῆσε,“眨眼工夫”。两个人、两把椅子,就这么多。没有相片,没有杂志,没有灯。他们连镜子都不使用。有的是信赖。店门开向卡车来往的大街,尘土飞扬。全雅典的理发师谁也不如这两位活儿麻利。剪刀口一直咔嚓咔嚓,无论中间有头发没有。一刻不停。他们俩之中总有一把剪子在空中嘎嘎响。他们不围着椅子走动。他们待在原地,将顾客转过来转过去。当他们拿起一把剃刀,他们只用一根手指的压力按住头,就令它纹风不动。我坐在这里,在自己最喜欢的理发店剃短头发,剪子嘎嘎和卡车隆隆在耳边回响,听见了一个男人的笑声。
那笑声来自一个身体的天性,不来自一句玩笑。一个老男人的笑声。这笑声就像在话语的肩膀上披了一件斗篷。老男人问道:你在看上面那张照片?那是我儿子,吉诺。你看见了,他在自己的救生艇上。你猜出他是我儿子?老木头分出来的一块嘛!从前不用链锯时都这么说。他比较挺拔,比我挺拔。你说得对,也比较瘦削。他挺拔是因为他生活比较轻松,我祈求上帝,往后也能这样。困苦把人压弯,身上逼出硬结来。我儿子有他的秘密,这当然,他不让我见他的女人,但是他没有什么大烦恼、过不了的坎儿。所以你是要找一个船锚?那么大的喔!我能问你要它来干吗么?迪斯科舞厅的名字叫金船锚?(笑声)我有好几个,但是有点儿路程。你总也可以把一个漆成金色。它们在离锅炉远的那头,轮胎的左边。咱们去吧。我刚才说,我儿子吉诺,我以为他会继续念书,可是他不念了。你不要一些小便池吗?他八岁就能自个儿划一条救生艇——船上没有别人。现在他每个礼拜二礼拜四去费卡尔多,在波河上打鱼。不,周末他不能去,他要赶集:礼拜六费拉拉,礼拜天摩德纳,礼拜三帕尔马。浴缸你不感兴趣?他讲究方法,可能这也是从我身上来的。废品没别的,你知道,无非讲求方法。方法、足够的地儿、认识东西来源的能耐。样样都得认识,归置到同一类里面。吉诺本来可以研究电子学,但问题是这孩子不能在户内干活儿。四面墙壁对他就是牢笼。他到我办公室来——就是你看见他划船照片的小屋——三分钟他都待不住。他是个永远在“听邻村钟声”的孩子——这是高速公路出现之前的一句老话。所以他选择了他的棚屋,每个礼拜各处赶集。销售他很在行。他有本事在公墓门前卖出婚礼彩屑呢!(笑声)是啊,他是“布贩子”。服装生意。船锚都在这里了。那边最大的那个来自一艘灯塔船。多少钱?你付现金吗?那就四千两百万。你说太贵?你真是,有便宜也不会捡。去问问看,大家会异口同声告诉你——费德里科没有兴趣卖——他白给东西。四千两百万。
在都灵的维托里奥·埃马努埃莱桥附近,一条狗站在码头上的渔夫身边。尚·菲列罗从上方的道路俯视着他们。他把摩托车停在人行道旁,把长手套和头盔搁在自己靠着的石护墙上。没有阳光,但是空气很闷,护墙石的颜色——罐子打开已久的榅桲果冻的颜色——在吸收热气。
小心,一个妇人的嗓音说,你不想它掉下去——她摸到那个头盔——还是你确实想?
她说的意大利语悠扬庄重,词语的含义不管多么平常,听着也像出自《圣经》。
“于是神就打发他离了伊甸园,去耕种他所从出的土地。”
按在头盔上的手和嗓音相称。如此细巧的手,主人往往有一头软缎般的头发、一种近乎伤口的表皮层的敏感,以及刚强的内心。
你没法从河里捞它出来,她说,河太脏,太臭了。
她进而用她的天使之手,摇晃护墙上的头盔。
是我们毁掉它的,她的嗓音继续说,我们什么都毁。
她的衣服又旧又有灰尘——像女人在集市上的一堆零碎衣裳中间翻拣、扔到一旁的那种衣服。她涂了口红——色调很大方,但涂得潦草,似乎她已不再能看见细巧的手指的动作了。
你可做的非常少,她说,你可做的好像永远也不会够。但是人必须继续。
有一天我要有个房子,但是不要在这凶险的山沟里。我要的房子每个窗子都能望见大海。妮农的家。一定有这样的地方。不是蓝色的海,是银色的海。我的房子里要有一间带餐桌的厨房,像克莱尔姑妈的那样,可以临窗切蔬菜。厨房里也要有一个梨木的餐具柜,像我们家楼下的那样。但是里面东西不同。那里不会塞满旧账单、照片、摩托车电池、由于太漂亮而从来不使用的碟子。我的餐具柜里要放又漂亮而我又会使用的碟子。在碟子上面那一格,我要放一列厚重的玻璃坛子,每个都有粗大的瓶塞——也许渔夫们肯给我几个他们让渔网漂在水中的软木浮子,每天早晨,我在卧室窗前都看见他们将大批的浮子拖到船上。我的玻璃坛子里面要存放糖、面包碎、咖啡、两种面粉、干蚕豆、脆玉米片、可可、蜂蜜、盐、帕玛森乳酪,还有给爸爸来访预备的蓝莓白兰地。
生命在于继续,护墙边的老妇人接着说,我们谁也停不下来。你从这儿拾起一样,你向那边带去一样,你醒来时有了个主意,你忽然想到你很久没有做某件事,你回家,把带回家的东西放进冰箱。每天你都在继续。你有留意那边那个带狗的男人吗?
有。
你有留意那带狗的男人?他是我丈夫。我的第二个丈夫。他先前在菲亚特上班。娶我没有带给他任何好处。我搞砸了他的人生。
尚·菲列罗背转身,解开皮夹克,把它放在护墙上。夏季的炎热来了。它会起起伏伏,一时凉爽些,一时热很多,袭来的狂风继以暴风雨,白蒙蒙的迷雾之中接连有昏昏欲睡的日子,但是在阿尔卑斯山南麓,如今的暑热会持续三个月方去。这缓解了未来的焦虑。也许会有绝望,尤其是百无聊赖的绝望,或是一阵突然而要命的疲倦。但是未来作为异样事物的威胁退得很远了。每天通向下一天,大致相同的日子。
你不穿夹克好。女人摸了摸放在护墙上的皮衣。品质很好!
尚·菲列罗的衬衣汗渍斑斑。
我努力把冰箱装满他喜欢的东西,或者是,他从前喜欢的东西,她说。每天我都为他拿出一个什么。有时我试着给他惊喜,换他一个微笑。每天我都放回去一个什么。就像为旅行装备行囊。装备这冰箱是一门艺术,因为它很小,是从一辆拖挂式房车拿过来的。那房车报废了。把冰箱为他装满,这是我做的事。
三个穿牛仔裤的青年正在瞻仰人行道边的摩托车。
好美啊!
一小时三百公里!
表盘夸张了,不过她真可爱。
你觉得她有多重?
她很重。
又重又快。
看她成对的前灯。
好炫啊!
我丈夫打开冰箱的门,女人说,但只是为了给狗找点食物。我的丈夫,他失去了胃口。我去餐馆给狗找食物。不过,我永远不会拿餐馆后门交给我的食物去给我男人——这是个尊严问题。只有我亲手做的菜才配得上他。这是一生一世的任务。有一天他会再也不能吃下什么,包括他曾经那么喜欢的托尔泰利尼,到那时,他们就会把他埋葬在那边的公墓里,那冰箱也会被扔到垃圾场上。
阿斯克利皮欧街的理发师用左手一根手指按住我的头顶,让头静止不动,拿剃刀刮着我的脖子后面。老妇的嗓音从我耳边消失,另一个嗓音浮现了。
五百年前,嗓音说,有三位智者在公正的努希万面前,辩论在人生的深邃的愁海之中什么是最沉重的波浪。现在我认出这嗓音了。是来自亚历山大港的嘉里,他喜欢打断别人。一位智者说应该是疾病之苦,嘉里继续说道。另一位说应该是年老贫穷。第三位智者坚称,应该是死之将至而无所事事。最后,他们三个都同意,最后一种情形大概是最坏的。死之将至而无所事事。
他几乎没有捕捞过什么上来,老妇人在护墙边对尚说——几乎没有。我仅仅见过两回。你知道他平生的嗜好是什么吗?我来告诉你。柠檬曲奇!他酷爱曲奇。
尚·菲列罗注视着昼夜不停的暗沉沉的流水。
老妇人用她的天使之手打开钱包,宣告:我的钱不够。我有六千块,只是一包售价的一半!午休之后,他会就着他的黑咖啡吃曲奇。先生,也许咱俩,也许我们可以合着送给他一包柠檬曲奇?
信号工从他皮夹克的口袋里寻摸一点钱。
我学会写我的名字了:妮农。我坐在厨房的桌子前,书写。字母n像狗舌头的形状,字母i像种子在发芽,字母n的形状我说了,o是个吊环,n还是n。现在我会写我的名字了:Ninon。
尚·菲列罗坐在波河大道黄褐色的拱廊下的一张咖啡桌边。他面前搁着一杯卡布奇诺、一杯冰凉的水。这些水杯的闪光在整个城市无与伦比。他靠坐在椅背上;他已翻越重山。很可能,他祖父曾经到都灵来过一趟,跟公证人争吵一件事情。今天的拱廊呈现出旧档案的颜色,档案上的标签已经换过太多次了。一个笑声使他抬头。他花了点时间才找到那个在笑的人。是个女人的笑。不在拱廊内,不在酒吧里,不在报亭旁。那笑声听着像是来自乡间的一块田野。然后尚发现了她。她站在二楼窗边,在街对面,抖动着一块桌布还是床单。一辆电车驶过,但是他依然听见她的笑,电车过去后她也依然笑着,一个不再年轻的女人,粗胳膊短头发。没法知道她笑什么。她笑声停止的时候,非得坐下来喘气不可。
吉诺和我相爱了。我俯下身子。直起腰来的时候,我的膝盖会起褶子,褶子会微笑。我的中间是一个谜。这谜在肋骨开始,和我的裙子一样在比褶子略高的地方结束。我因为他而变得多么美丽。
我闻见稀释过的氨水、潮湿的头发和定型喷剂的气味。我听见一个大吹风筒的呼啸、说斯洛伐克语的女人的曼声交谈。泽德娜也在内。
我想要几处发亮的,泽德娜说,不是全部头发,只是这儿垂下来的地方。
她正在对一个穿着黑T恤白长裤的年轻女人说话。那姑娘的黑头发梳到头顶,夹杂着白色,好比一只貂夹杂着黑毛。
这种色泽?姑娘的问话带有乡下人的语调和口音。
刚好,不要过了,泽德娜说着闭上眼睛,那女子把塑料手套戴在自己的大手上。
我叫琳达,女子说。我看你是第一次来?
嗯,第一次。
1991年以后,布拉迪斯拉发出现了几家新派发廊,时新的风格最初使大家震动,除了年轻人。先前的美发厅由国家经营,看上去像杂乱的厨房,专长是烫发。新派发廊则以汽车展销厅的时髦自命。
你是要去一个今晚的派对?琳达问。
我要去一个婚礼。
因为这是她用梳子涂上白色糊状物的第一绺头发,琳达用她戴手套的手指,仔仔细细地理好托住头发的银箔。
婚礼。你真幸运。明天吗?
她专心致志地涂抹第二绺头发。发出氨水味的是那白色糊糊。
明天吗?
后天,在意大利。
这个国家我很想去!
泽德娜分散的白色发绺托在银箔上,双目闭合,开始和月亮的某种寓意画相像。
现在我们不用办签证了,对吗?琳达说。
对,意大利不用。
你想好穿什么了吧?
穿我母亲的一条裙子。
你母亲的!
是她战前在维也纳定制的,她开音乐会的时候会穿。
稍微侧向左边一点……你是音乐家啰?
我不是,是我母亲,她曾经有很短一个时期是钢琴家。
我想听她演奏。
可是她已经去世了。
你检查过有蛾子没有?我是说裙子。这一步我们完成了。
是一条深绿配金色的裙子,带有镂空纱,泽德娜说。
那种裙子现在又流行起来了。如果我准备结婚,我也要一条像你那样的裙子。如果成真的话,你能不能借来让我穿穿?
当然可以。
我们身材相近。你看上去更高,是因为你穿的鞋。做这个工作必须穿凉鞋,不然坚持不住。我们一天做十二个钟头。你是说真的?你愿意把裙子借给我?
嗯。
倒不是我已经有了意中人,差得远呢。你瞧,我们现在除了等待也没法子。你当然对,这年头嫁到国外比较好。
琳达留下泽德娜走开,她双目闭合,头的周围有一个银光轮。
我太难看了。吉诺会怎么说?像春天从地窖掏出来的一个老马铃薯。煮熟了有甜腻的臭味。浮肿的皮肤。唇上有疱疹,眼底有黑眼圈。我的头发,乱糟糟一团。也许该染染?一丝翠绿。见鬼的。如果散开它呢?散开它,像个寡妇似的披头散发!唉噫!唉噫!看哪!向后拉紧,这样不赖,是吧?束紧,使劲儿,让头发有光泽,加上纳芙蒂蒂的侧面,还有我挺起头部的习惯。我需要一条天鹅绒绑带,暂时可以用橡皮筋凑合。
琳达回来,拾起一绺处理过的头发审视,然后开始摘除锡箔。我们可以冲水了,她说。我有个原籍特普利采的女性朋友,她很幸运。像你一样,她找到个外国人,一个柏林来的德国人。千里挑一的机会。这样子你脖子舒服吗?特普利采那边情况很差,真的很差,比这里更糟。她和她几个伙伴做过高速公路的活儿。你知道……给长途卡车司机服务。尤其德国人,他们有这钱。她干这行干了一个月,碰见这个沃尔弗兰。千里挑一的机会。同一天晚上,他就跟她说:来柏林吧。她去了。水会不会太烫?我们得漂洗四次。然后他在柏林跟她说,他想和她结婚!干吗不要呢?她在电话上告诉我,我想沃尔弗兰是爱我的。千里挑一。
琳达用她有力的手指按摩泽德娜的头皮。
你原籍特普利采的朋友,对那男的是什么感觉?泽德娜问。
琳达用指甲如同运用一把梳子,她说:你对你的意大利人是什么感觉?
其实不是——泽德娜说了半句停住了——似乎嫌这误会解释起来太费力。我想我是爱他的,她说。
当然,琳达麻利地用毛巾擦干泽德娜的头发,一边说,你们年龄不同,这就有差别,我不该忘了,但是差别也不那么大,问题还是有共通之处,不是吗?她开启吹风筒,她们不能继续交谈了。
最后的小修整完成后,泽德娜审视镜中的效果。
很微妙的,琳达说,金色不会太抢眼,颜色不能再轻了。
她抬起第二面镜子,三联画式样的金框镜,让客人看清鬓边和脑后的模样。她碰了碰客人依然年轻的颈项后面的一绺鬈发。
好太多了,泽德娜非常轻柔地说。她的意思是:我外表越好,就越少给妮农添上负担。
琳达微笑着回答:我祝愿你和你的意大利人幸福美满!真的替你高兴!
玛瑞拉跟我说,她膝盖肿胀的时候去看过的加斯塔尔迪大夫还行。因为嘴上的疱疹老是不消,我去了他的诊所。他开了某种药膏,还说希望我做几个验血项目。他的桌面是一张拼木镶嵌画,上面有骆驼队和金字塔。从西装背心的口袋里,他掏出放大镜检查我的指甲。你咬指甲?他问。我没有回答——他自己长着眼睛。
很快会消除的,加斯塔尔迪大夫说着,把那两万块钱揣进衣兜。
都灵东部,道路在波河南岸延伸,RITA这名字被人用白漆刷在一堵很高的砖墙上。半公里之后,同样的RITA再度出现,这次是刷在一栋房子不带门窗的墙面上。第三次,RITA落在一个停车场的柏油地面上。许多地方都以人物命名。历史反复激荡,地名便也改了又改。对那个爱着莉塔(RITA)的人,带有她名字的路将会永远是莉塔之路,他在某夜出门——有点酒醉,有点孤注一掷,如果你爱莉塔你就是那样——带着一把刷子、一个手柄沾了白的改锥、一罐白油漆。
加斯塔尔迪大夫开门迎我,还叫我坐。然后他坐到书桌后边——他从那角度看到的金字塔和骆驼方向是对的——他戴着眼镜,像寻找一个电话号码般翻弄一些文件。看样子他似乎一夜没睡好。
我等你过来等了好几天,他说。
已经消了,我说。
恐怕你得上医院再做几个检查。
我碰碰嘴唇,坚决说:好起来了,大夫。算了吧。
恐怕不只是你的嘴唇。加斯塔尔迪大夫仍然对着文件咕哝。然后他抬头看着我,眼镜背后的眼睛好像对半剖开的李子,这时他说:亲爱的,你的血检结果令人震惊,但是我必须告诉你事实。你知道什么叫血清反应阳性吗?HIV。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恐怕血检结果就是如此。你扎过针没有?
你手淫过没有,大夫?
我知道这是很大的震惊。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感染了HIV这种病毒。
搞错了。他们一定是混淆了血样。
这恐怕不大可能。
当然搞错了!你得再做一个测试。他们会出错的。他们一天到晚出错。
我看着一座座底朝天的金字塔。爸爸,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我二十三岁,就要死了。
信号工在圣塞巴斯蒂亚诺跨过波河时,河的宽度已经比一个村庄更长,他单手慢慢地驾驶,眼前没有一辆车。
我给玛瑞拉打电话,叫她过来。我必须有人说话。我把消息告诉了她。我的天!她说。
过了桥,信号工停下来,双脚着地,仰视天空,双臂耷拉着。
今天早晨我醒来时并不记得。有几秒钟如此。有几秒钟我忘了。我不记得。上帝啊。
信号工抓牢车子,发动引擎挂上挡。
我和吉诺约了在维罗纳见面,我不会去了。不去。决绝。
信号工消隐在河岸的芦苇背后,现在他开得很快,好像是对什么事改变了主意。
听着,玛瑞拉,这是今早寄来的吉诺的信,他信上写:现在我穿着那件维亚利头像的T恤,因为你说过,他是你最喜欢的足球明星。我们礼拜二一起去海边好吗?妮农,我时时看见你。我在马可尼广场开张摊子,看见你远远在那边的人群中。我在帕尔马,你在摩德纳,每天我总要看见你四五回。我认得你的肘弯,你将手臂穿过你那白色皮包挽手的样子,还有你穿的那条中国绉绸裙,左边屁股上有橙红色火焰。我看见你,因为你已经流进了我的血液。昨天,礼拜天,我卖出四十三件里奇衬衣。一个好日子。大约有一百五十万利润。我跟自己说,夏天一个月这样的话,进账足以让妮农和我买机票飞到巴黎。我爱你。——吉诺。我把信撕了,玛瑞拉,冲下马桶去。第一次它没有消失。纸在漂浮。
公路在两个大庄园中间通过,每个都有自己的场院、大门,以及方方正正的建筑物。出了城镇,这片平原上的居住点全部建成方形,多少抵抗那使一切变矮小的无尽空旷。信号工和他的车子过去了,两个大庄园归于静默。
我躺在推床上,爸爸,他们推着我走下长廊到某处去,两个白衣男子,别有所想,心思不在我身上。你们要带我去哪里?我问。去内分泌科室,其中一个和蔼地说。我不明白。总之是这么一个细节,这么一张推床,设有万向轮,要将我推出去。
在克雷申蒂诺村,一支出殡的队伍离开教堂蜿蜒行进,信号工只好慢慢地跟在最后一排送葬者后面,他们戴着帽子低头前行。
玛瑞拉来电话。她不再哭泣,我便也没有哭。我们别叫它SIDA,她说,你我之间,就你我两人,可以叫它STELLA。
没有什么比平坦更能掩藏。在信号工行驶而过的平原上,人不会得知昨夜发生的暴力,除非被尸体绊了一脚。
玛瑞拉,我又收到一封吉诺的信,上面说:妮农,我感到莫名其妙。妮农,你放了我鸽子。你退还了海龟戒指。你一声不响把戒指投进我的信箱。你远途来到克雷莫纳,却不要见我。我甚至不知道你何时会接到这封信。但是我会继续找你,我会继续爱你。不管你在哪儿,有一天早晨醒来,你会看见我的梅赛德斯汽车停在你家前门外,车身两侧有“希克服装”字样。在那天早晨,你最好回到床上去。妮农+吉诺=爱情。
这封信我没有撕掉。我用明信片答复他,放进信封投寄出去。在明信片上,我告诉吉诺他必须做一个血检,查查自己是否阳性。我一字没有提自己,因为一字也不需要说。太显然了。明信片上,是维亚利进球的画面。
信号工正在越过稻田,水田延伸到天际,像一百个不规则的镜子般闪耀着。水田表面上有绿色的精工嵌丝,那是秧苗。稻田属于加富尔的强国之梦,他期望借此让意大利富裕起来。当时为种稻开挖了运河。就在这里,1870年,第一批颗粒修长、平滑、乳白、轻盈,其酥软口感与众不同的意大利米,经过收割、晾晒,倾倒在粮袋中。
我一无所有。我曾经有的,统统统统统统被夺走了。
静水上什么都不动。不规则镜面反映着天空的光。没有颜色。没有云朵。只有骑摩托车的信号工在动。他速度飞快。
我失去了以身相许的能力。如果我交出自己,我就交出死亡。永远如此,直到我死的那天。走在大街上,男孩子们朝我看过来,我会想到我每时每刻都是死亡。来要我吧,一次、两次或一百次,如果我爱你,你会死的。戴了套子就不会,他们说。戴着套子,你和你的死会以乳胶膜相隔,你和我会以乳胶膜相隔。乳胶的孤寂。乳胶永远的孤寂。没有什么再可触及。
他横渡银色的水,转弯时也几乎不降低速度,流动如汞,很少挺直,常倾斜着仿佛在谛听大地,先偏向一侧,再偏向另一侧,怀着怜悯俯身而听。
我能给的一切,像世界一样古老,神赐的禀赋,纾解痛苦的香脂,献给味蕾的蜜糖,恒久的承诺,如绸似缎的欢迎,噢,欢迎,欢迎的膝盖张向两边,脚趾撑开——我曾经有的通通被夺走了。
没有墙、没有岸或岩石把引擎的声响抛回来,所以在信号工来说,他马达的噪音是听不到的。他只听见空气奔涌的噪音——就像人把漩涡状海螺贴在耳朵上的声响。他开得越快,那奔涌声越大。这股摇摆着、拍打着的空气滑流之中,飞过许多嗓音。
我必须寄去两张个人照、一份身份证复印件,以及证明我住址的电费账单。
有感于你可悯的命运,欧里庇得斯说,我也会在泪水中度过悲伤的一生。
然后来了一封信,告知我申请已获批准,要我礼拜四下午三点钟到达南特拘留所。
信号工的路程要穿过一个柳树林。俄耳甫斯去寻找欧律狄刻之际,折下过一根柳枝:它的树皮含有柳醇,像阿司匹林一样可以镇痛。
我在一座小山丘的一条狭窄的街道上找到了拘留所,从火车站走去大约要半个小时。
我到最邻近的酒吧里点了一杯咖啡、一份三明治,不大确定我见了他会有什么举止。我怎么知道是他,这我无法对人说清。我经历的全部实验室检测是一回事;我的身体也有它自己的实验室,那里确凿无疑地告诉我,就是他。是他,而我想让他看见我,看见这个生命被他终结的人。我的外表还无疤无瑕,所以如果他现在看见我,他将会知道他做下的事,将会知道那有多么重大。然后我准备杀了他。
拘留所里,两个女看守扣留我的手袋,搜我的身,又强迫我一圈圈转身。一个小子拿走我的文件。
厨子的蓝眼睛、板寸头、身上的关节都没有变。他瘦了。他的坐姿是扭曲的,脚大得出奇。我恨他。这混蛋看着我走来,想起了什么?他的笑是假笑。
波浪说“舒”!他说道,又向看守在两米外一把椅子上的狱卒勾了勾头。
他想提醒我,别当着拘留所的人说话。说什么?
知道我为什么来探望你?
他一言不发。
我是来杀你的。
那是好久以前了……
三年,我说。
第二天我本来要来找你……
一次就够了!我告诉他。
他低下头。
他们在餐馆里抓了我,他终于说。
我是来杀你的,懂不懂?
你一点也没变,他说,跟以前一样倔强。这时他现出了一个真的笑容。
这笑容可怕。它暴露了所有的衰败。他何止瘦了,他是皮包骨。我想起火车上那些士兵、我们的隧道。他隧道的终点是死亡,他的火车已经快到头了。他脸上有些痕迹,像纸的残灰。我也会变成这样,过一年、两年、三年、四年——最后一个数字是谎言,我很快会变成这样,很快。
我住在意大利,跨过一千公里过来杀你。
他信了我。那看守在读报,百无聊赖。
我反正就要死了,他悄悄说。
我还不是一样!我告诉他。二十四岁我就要死了,我跟你一样!
恐惧变成恐怖的时候,眼睛会扩张。他的眼睛现在就是如此。
这不可能,他悄悄说,虚飘飘地。
我也以为不可能。我那样说了!白说!
天主啊!
我和他五分钟都没有说一个字。眼睛在彼此身上巡视,从一件展品移动到下一件展品:手腕、锁骨、脖子的肌腱、耳垂、发际线、眼袋、鼻毛、参差的牙齿、头颅、下颌骨。然后我们四目相遇。我注视他的蓝眼睛,他也注视我的眼睛。
请原谅,他喃喃地说。
该死的请原谅,我心想,别人打嗝放屁踩了你一脚同样来这么一句。于是我用尽全力喊叫。
我的喊叫声一定非常大,因为那看守扣住我的手肘,一只拳头抵在我的肩胛之间,押着我出了探访室。
我想我喊叫的是:我们全都会被原谅!你听见没有,厨子!你们听见没有,看守!我们全都会被原谅!
公路铺了碎石,于是信号工减慢速度。
爸爸跨下摩托车,从皮夹克底下抽出一个绑着丝带的盒子。里面是里昂枕垫。它们是枕垫,但也就和咖啡勺的勺面一般大!它们的颜色是一种美丽的绿色,撒满了银色的颗粒,使我联想到缎子。看形状就知道这些小小的枕垫会柔软得像枕头——假如真是枕垫的话!它们当然不是。它们太小了,银色的是糖粒,绿色来自薄荷,面料是杏仁粉做的饼皮。如果你咬进里边,你的牙齿会穿过那一层杏仁饼皮,发现松露巧克力。爸爸从格勒诺布尔回来的那天晚上我没有吃完,第二天把余下的带到学校,跟吉耶儿、让娜、阿内特分享,我们一致同意,只嫁给答应给我们源源不断地供应里昂枕垫的男人!
柏油的气味从路面散发上来。
吉诺啊,我的老朋友去天堂酒吧消遣的少,躺在坟墓里的多。顺着自然规律,那边会是我比你早进去,只要你没有乱来。我不是说瞎话,吉诺,我是过来人。自从你妈妈过世,我和你没有争吵过一回。我不指望你接手我的生意——你有你自己的。而且我以你为荣。但是今晚我有些话要说,你得听一听。了断吧,吉诺。一刀两断。这是我非说不可的。了断吧。我不认识这妞儿,我从来没见过她。你说她是法国人。法国人容易动情。没有常性。你的妞儿可能与众不同,可能是公路上最好的长途卡车,你的妞儿,她可能和吉娜·劳洛勃丽吉达一样美,可是她已经死定了。她染上这种绝症,她就死定了。这不算,她还很危险。想想也真可怜。她碰上一帮瘾君子,一起扎了针,共用一个针头,过了同一把瘾,现在他们要抱着一块死了。不幸的姑娘!虽然这样她也还是危险的,吉诺。你有你的生意,但她是危险的。稍有差池,你就会过上她的脏病。放走她吧,吉诺。照我听起来,她正在要求你放走她。依了她。放走她……了断吧。不然坟墓就会是你先进去。
尚·菲列罗出了公路,穿越蒙费拉托堡的城区。他取道一条两旁均有拱廊的街,非常狭窄。屋顶上、房子之间的通道上,都隐约飘来一股刺鼻的酒味。整个地区的酒都运来这里,在这里销售。路边窄窄的拱廊,就像妮农在泽德娜公寓里窄窄的房间。波河的岸上屹立着蒙费拉托公爵的一座城堡,加富尔曾经在此下榻。
在医院的电梯里大家瞪眼看我。探病的、清洁工、病人、学生。他们全都知道。他们不知道有多久了,他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们不知道我的T4细胞计数。但是他们知道。我可以从他们的眼睛立刻看出来。他们由于眼睛形成的共同点比他们的一切区别都重要。如果我认出一个不知道的人,我要亲吻她,要是个男的,就亲吻他的眼睛。其他人的眼睛,他们告诉自己“她有病”,他们的眼睛里有恐怖。恐怖可以和某种怜悯同在。真怜悯不一样。真怜悯是博松寡妇对莫里耶讷被压在火车下面的那个男人的感情。恐怖就是恐怖,哪怕它微小、收敛,与怜悯同在。在电梯里十七个恐怖瞪眼看我。我数了。我们尚未到达肠胃科的楼层。于是我吐出舌头,对自己说:如果有一个人微笑,我今晚就能睡好。没有微笑。向十五楼挤出去的时候,有个男学生嘟哝着说:臭婊子!
离开波河南岸的瓦伦扎,路牌指示前方有S形弯道。尚·菲列罗加大马力,挂三挡,移动到路拱迎接右弯道,身体倾斜的时间比行车安全的要求略久一丁点,以便靠近右边的路肩,这时他挪动屁股,斜身拐入转弯更大的左弯道。然后,公路对着他笔直伸开之际,他出其不意地没有加速,反而退到二挡,再到空挡,踢下摩托车撑脚停在草地边缘。
信号工进入弯道的时候看到一点东西。现在他走了回来。路边一个神龛,电话亭大小。生锈的门上半部分有一个打开的铁栅栏,里面在石拱之下、托架之上,立着一尊圣母像。她身后斑驳剥落的蓝色墙面上画着花朵。尚用双手轻轻抓住栅栏的铁条,张望进去。圣母身着蓝色的裙子,颈部和脸都作淡玫瑰色。她侧着头,下垂的手臂微微张开,尚看得见她的掌心。孩提以来,尚就没有祈祷过,而且那时候的祈祷是一种朗诵,神父像乐队指挥一般带领大家。如何做?他是个着重实际的人。他能够在后门底部开一扇活门给小狗和猫儿进出,但是如何隔着一个栅栏祈祷?他站在那里,我从他的肩胛之间读懂了他的疑问。我知道他如何回答。他安装一个窗或悬起一扇门之前,会首先将它呈上,对着给它预备的空间比一比,然后下一步做什么就容易看出来了。他以同样的方式开始,将他们的痛苦呈上。呈给那塑像。我从他的肩胛之间听见了这些话。
祈祷不是我习惯的事情。我要看着你吗?你低眉俯首,我也这样吧。她就要死了。越病越重而后可怕地死去。无法自卫。这个病和别的不一样。他们没有这么说,他们叫它逆转录病毒。好像这就说了出来。患别的疾病,死亡会在某一天来临,把你生命的烛火掐灭。这个病,妮农的病,是生命逐渐遗弃你的过程。是生命把你抛下去,一个部分一个部分地衰亡。你明白吗,神圣的母亲?她的生存能力一项项地消失,没有夜晚,没有星星,只有一个她永远不能走出、别人不能停留的地牢。她得到一些使她生病的药,但是它们会延缓她的死亡。这个缓期中有痛苦还有时间,但是没有希望。她也是你的女儿。没有什么可以请求,可请求所有的一切。教我们如何将一无所有变为一切吧,圣母马利亚。多数人移开他们的目光。你不会如此,因为你是个塑像。他们害怕,我害怕。你保持平静,因为你是个塑像。
如何将一无所有变为一切?
检测结果是阴性,吉诺在电话上说,我没有感染。
保持下去吧,我告诉他。
我想见你。
我们什么都不能做,吉诺。
妮农,跟以前一样……
你说一样就一样吗!我的生命勾销了,你说是跟以前一样。可能对你是一样!
我想见你。
不。
就一次。
为什么?
礼拜五早上。八点半我开面包车来接你。
我要上班。
放自己一天假!
我来不及回答他就挂了电话。我想要什么?连想要什么、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这是孤独的开始。
信号工跪在草丛里,依然戴着他的头盔,头抵着神龛门的生锈底部。现在我听见的话语是许多嗓音的合声。
上帝是无助的。他无助是出于爱。如果他保留着大能,他不会那样去爱。亲爱的上帝在我们的无助中支援我们。
他站了起来,好像下跪是为了寻找他落下的一个什么。他一边走开,一边脱下头盔。
吉诺带我去了一个叫齐贝洛的地方,河在那儿很宽,对岸超过一公里远,河上还有岛屿。我们从他的梅赛德斯面包车出来,车厢后部堆满衬衫和袜子,他一言不发地牵着我的手,走到一座伸出水面的木栈桥上。有几条船挨着栈桥,不见一个人影。因为我凉鞋的鞋跟——我穿着白色那一双——我要低头留神栈桥木板间的缝隙;我不想跌跤。水上赫然浮着一只死猫。
不要,我说,带我离开这儿!带我去个公园,要么去克雷莫纳找个像样的咖啡馆。
妮农,别激动。我带你到这儿来,是为了让你看点什么。
那就甭卖关子。
你瞧见那边那小岛?
水边长着树的那个?
嗯,那是我们要去的地方。我们要登上那小岛。
去干吗?
和你缠绵。
已经完了,吉诺。我不想再做爱。
我还是要带你过去。
你知道我能让你死,吉诺。只要我把自己的一抹血抹在你的牙齿上,你就在劫难逃,比我晚一两年可怕地死去。
我们过去再说。
不就是我俩都不,我说了不了。
坐到枕垫上去吧。
我爬进去的时候船在摇晃,发出溅起水花的声音。除此以外,河流一声不响。
这船吃水很深,我告诉他。
你知道这种船叫什么吗,妮农?
什么?
它叫巴尔奇诺。威尼斯人就是在这里受它启发,才造出他们的贡多拉。在波河这样的大河上,你要一直注意你的路线,不能像坐在一般划艇上那样傻傻地划桨,偶尔才回头一瞥,你得知道你的目标,你得打醒精神,不然河会把你冲走,像她冲走那边那棵大树一样,而我也见过她冲走牛和卡车。所以有人发明了巴尔奇诺,让你划桨的同时能看到自己正在去哪儿。
这一片接近黄色的暗沉沉的茫茫水域上只有我们俩,我和吉诺。我们的船吃水那么深,我都不知道河水的边际在哪儿。我看不见岸。一棵灰色大树的树干从我们身旁漂去,一只鸟栖在那树枝上。
看这只鸟!
是弯嘴滨鹬,吉诺说——意大利语叫皮俄瓦内罗。
我扭转身,看看我们去向何处。我们笔直地向着那小岛前进。
不就是我俩都不!我重复。
他点点头,可是他在专心致志地操纵那两把船桨。他站着划船,身子前倾靠在船桨上,像是在把它们用作拐杖。每划一下,他都仿佛掸一掸拐杖脚,犹如狗在出水时甩干一条腿,只是吉诺是在水里掸桨。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
这儿你常来?我问他。
不,佩德罗淹死以后就没有来过。
淹死?
是在上游,铁路桥在克雷莫纳跨过波河的地方。
他怎么淹死的?
落水。
他不会游泳?
他会游泳,会的。
我看着吉诺。他依然掸着船桨,左一下右一下,像狗对待它的后腿,他依然高高地站着。我将手放进水中,水很凉。你无法看清水下,河水像毯子似的透不进光,牛奶也比这水通透些。
我小时候,常跟爸爸骑着他的摩托车翻山越岭,经过牧羊人住的地方。
这我为什么要告诉吉诺?我知道原因。一两分钟前巴尔奇诺改变了方向,我感到有一股力在拉扯我们,令我想起爸爸车子的马力。这拉扯来自深处,一成不变,马力大到无可估计。我瞅了远处的河岸一眼,看出我们移动得很快,不管河水的意见如何。
我们错过那小岛了,吉诺。我们错过它了。
水流拉扯着巴尔奇诺向下游去。什么都挡不住它。现在四面都是水。山里的冰川也这样势不可当。河流快、冰川慢,但是什么都挡不住它们。
吉诺,我们在干什么?
我们在向小岛渡过去。
我忽然懂了:他想杀死我。他觉得这样好。也许他想杀死我们俩。波河上一个双双自杀的契约。只是并不是契约。他没有问过我。
停下,吉诺,停下!让我们上岸,我想要停下!
他摇摇头,同时一直像拄着拐杖一般划动船桨。不要害怕,妮农,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他的话安抚了我。不知为什么。也可能他在撒谎。我合上眼睛。波河浩瀚的能量把我们挟带而去,就像你沉入梦乡时睡眠的能量。这不可抗拒。我双目紧闭也知道这是真的,不只是我的想法。我们在加速,河风冷冷地吹着我的额头。
让我们上岸!我不想死。
多久以前我的眼睛还睁开时,河水是平坦的;只有当河水遇上一个不顺从它速度的东西时,它会产生波浪。现在我闭着眼睛,从我的屁股、从我坐着的枕垫感到一股浪涛在吓人地起起伏伏,把我们连船托举。最可怕的是这浪涛的耐性,令我知道是流体载着我们,它不可阻止、浩浩荡荡,视我们如无物。
一个绳索般的东西刮着我的脖子。我抬起手,手指间曳过一条柳枝。我要抓住它,只把它从树上扯了下来。
我不信我的眼睛。我们已经到了远处的河岸下,水是静止的。
吉诺,你他妈的到底想怎样?我说。
我们向上游蹚水,他说,然后渡过波河的另一个水湾,就到达小岛了。
你不能逆水行船。
如果我们从这边前往小岛的尖角,并没有急流。
刚才我以为我们要淹死了。
你对我的技术应该信心大一点,他说。
你确定小岛尖角旁边没有急流?
他点点头。
你想让我看什么,吉诺?
看怎样登上那小岛。
不就是不,吉诺。不就是不。
如果你不想的话,你可以不下船,他说。
那么去什么去呀?
为了看看我们怎样到达那里。
为了炫耀你是个多好的船夫!我对他说。
不,是为了让你看看,我们俩会怎样活在世上。
我听了吉诺的话。我没有下船。但是我在激愤中从小岛岸边拔了一把长草,带回家里。吉诺的草。
尚·菲列罗是偶然碰见这家比萨店的,因为他在石油城科尔泰马焦雷拐错了一个弯,当他向路人询问克雷莫纳如何去的时候,店门里一群欢笑的男人吸引了他的目光。室内一张长桌陈放在餐厅中间,旁边少说也坐了三十人。墙上都贴着白瓷砖。他在近着炉膛的地方找了一张小桌子,便于察看他在路边的摩托车。
比萨饼师傅卢西安诺穿着背心干活儿。就餐的男人也大多光着肩膀。尚·菲列罗已经把他的头盔、夹克、手套、衬衣都挂在一个衣帽架上。那些男人有的戴着建筑工戴的报童帽,有的戴着红红黄黄的鸭舌帽,上面印着石油公司的名字。如此一群人像是在开派对。他们每个人天天坐在大桌子前的同一个位置,所以人人都知道邻座的痛痒,而且知道应该给他倒很多还是很少的酒或水。斟杯的是年纪轻的。年纪大的解说着世界大事。
卢西安诺连连敲击着一大团生面,好似一个教练在出招引逗他的拳手。他一时从炉膛走开,凑过粉扑扑的柜台这边,冲着尚叫喊:没有欢声笑语的比萨店,火炉就烧不好——这话你一定听过吧!
女侍艾丽萨包揽了全部男顾客的服务。尚观察她自信地端盘端瓶子,娴熟地躲开男人跃跃欲试的手。她和妮农差不多大。
谁点了西西里比萨?
这儿,丽赛塔,是奥泰罗的,这儿。
怎么今儿板着个脸呀,丽赛塔,你没睡好?
他一夜没有让你睡吗,丽赛塔?
四季比萨呢,她拖长声音唱道,谁点了四季比萨?
艾丽萨的手腕也像妮农的一样细瘦。
丽赛塔!开个笑脸,再给我们多来点儿水嘛!
我凭一头骡子起家,费德里科插话,现在我的垃圾场是全伦巴第最大的。十五公顷的废品。我睡不着觉,一心想着吉诺的事,只好到我的货架中间转转,它们给人一种平和感。那是因为它们静止。我带进这儿来的每一件宝贝从前都是造来动的、转的。(笑声)如今全都静止了,一动也不动,就在几百几千个几乎一模一样的静止物中间。气温肯定在零度以下。有的货架上各种金属在说话。我的耳朵还灵光。金属们在寒冷冰冻的空气中铮铮响。如果我停下步子来听,它们会铮铮地发出一句句的话。在零下气温里,金属们有时会这么做。好比在闷热的夏天夜里,薄的金属积累了热量,会像蝉一样发出唧唧声。我已经在跟你解释了,顾问先生,好让你做好为我辩护的充分准备。我在跟你解释我是怎样下定决心的。非常冷静,顾问。我的货架发出的响声没有干扰夜晚的宁静。
而且金属的智慧不是狂暴的。这就是为什么我内心平静地回到了办公室,对明天的行动感到确定。这将会让那姑娘少遭很多的罪,反正她早就死定了。这样的话吉诺会得救。到了聆讯我的时候,顾问,我会在你的帮助下讲明整个无药可救的情势,全国的父亲们都会支持我。阿索拉的回收佬会被称为国民英雄。但是我这样做,是为了他们两个人。哪款枪最好?我在考虑使用我从一个撒丁岛律师那儿买的一把贝瑞塔921。你也许还认识他,顾问?他叫阿戈斯蒂诺。他说他买这枪是为了在卡利亚里自我防卫,那边做律师没枪可不行。他是连着一盒子弹卖给我的。
你是我每天的幸福,一个戴报童帽的男人对艾丽萨说。
你要现在结账吗?艾丽萨问尚·菲列罗,他好像耳聋一样,正望着卢西安诺又顺出一个比萨来的明火炉子出神。
我离得太近,吉诺,我看到她眼睛里的痛苦,痛苦那么巨大,无以复加。然后她笑了起来,我下不了手。我喝完我的咖啡,离开。我下不了手。
你要现在结账吗?艾丽萨第二次问尚·菲列罗。
看到那边那堆火花塞吗?够填满一个货运车厢。吉诺,它上面的陶瓷原则上是可回收的。一切都有待归拢。把相同的放在一起,拆分相近的和不相近的。这是我做了一辈子的事。人们混淆一切。他们把一切丢到一个地方。就这样制造了垃圾。没有东西是垃圾。垃圾是我们抛弃物品时制造的混乱。
你放弃不了她,你跟我说。你想放弃,可是做不到。这话是垃圾,吉诺。你是不想放弃她,你完全知道你可以。她说过很多次要你离开她。如果你离开了她,没有人会有一句批评。你们没有未来。那边那些散热器也比你和她有更多未来。不管怎样,离开词不达意。要离开,你们得共用一个家门,你们又从来没有一起生活过。问题不是离开不离开。问题是不再向前走,是了断。你呢,你想要向前走。我不问为什么。就像我不问为什么有一种金属叫钨。钨存在。(笑声)
爱也存在。在你,你的爱和钨一样地重。你想把你能给的都交给这个法国女人。那么做个拆分吧。你爱她。她会死。我们都会死的。她很快会死。那么赶快吧。你们不能生小孩,你们不能担上把绝症传给下一代的风险。
古人相信金属产生于地下,所有金属都产生于水银和硫黄的交合。用套吧,吉诺,和她结婚。你的结婚对象是一个女人,不是一种病毒。废品不是垃圾,吉诺。和她结婚吧。
电车转弯时,轮子擦着铁轨吱呦一声。这是泽德娜的公寓楼窗下的11路。泽德娜在带有瓷砖壁炉的房间里熨一件上衣。地板上躺着个打开的行李箱,已经收拾好了。
以前我经常帮着克莱尔姑妈晾衣服。我们一起提着一只塑料盆走出花园——盆子的大小刚好够让婴儿在里面洗澡。那是一件我永远做不到的事了。盆子是蓝色的。草丛里有一些鹅。我们捡出一件件湿衣裳,用夹子挂到晾衣绳上。夹子我兜在围裙里,都是塑料的,红红黄黄像婴儿玩具。我的婴儿已经被通通杀死了。
全部衣裳都挂好在绳子上,因穿过山谷的风而拍拍打打,每当此时我都惊讶不已:我和克莱尔姑妈拿一只盆装了多少衣服!填满了整个花园!看着吉诺从面包车卸货,我也有相同的惊讶,很难相信一辆梅赛德斯D320能容纳这么多的服装。吉诺撑开遮阳伞,上面的木制辐条像高大环柄菇那样,他在伞下开始整理牛仔裤、西装背心、猎装夹克、帽子、游泳裤、衬衫、毛衣、短裤、头巾、脖套、西装、雨衣、凉鞋、浴袍、和服。他不肯让我帮忙卸货。他说,你可以和客人搭讪,他们会买东西来换取你的笑容!他卖一种我称为埃及束腰衫的浴袍,在挂这些衣服的铁条上边的一张卡纸上,他就这么写:埃及束腰衫。99,000里拉。
前几天他让我去面包车上给客人找一件特大码的衬衫,那客人很胖,看上去必须穿钟形帐篷的尺寸。在车上一沓纸条后面,我发现像是一封信的东西,笔迹是吉诺的,用透明胶带粘在面包车的金属车身上。他给谁写信?我问自己,又干吗贴在那里?一看便知不是库存清单。
于是我蹲下来阅读,文字大意是:你是美丽的,爱人,你没有瑕疵。你的嘴唇,宝贝,好像蜂房滴蜜:你的舌头下有蜜糖和牛奶。你衣裳的气息就像我家的气息。你呀,吾妻,你是我的花园,一道秘密的泉水,一股无人知晓的涌泉。你衣裳的气息就像我家的气息。底下用大写字母写着我的名字:NINON。
我马上从车子出来,我当着那里所有人的面冲他尖叫。我叫他骗子,就会哄人。
这是《圣经》上的话,他说。
呸,我告诉他,你知道我得了什么……
我失明的双眼前面出现了一点也属于这故事的东西,可是我说不好它如何属于。
十字架不是雪松那样的贵重木材所制。它是一种普通的木,就像给混凝土房子做百叶窗那种。基督的头下坠着,头发遮住一只眼睛,披在他半张脸上。钉子钉穿他的双足,荆棘王冠被戴了手套的手箍到他头上,永恒地显示着人的残忍。这残忍不限对象。这就是基督有身体的原因。他的身体也被爱。他遭到出卖、舍去、离弃,他被爱过。他的身体——苍白、脆弱、难逃一死——显示着这种爱。不要问我如何显示。问罪犯,问孩子,问抹大拉的玛利亚,问母亲们……
泽德娜将她熨过、叠好的上衣放在箱子里别的衣服、小包和洗漱用品的上面。她跪在地板合上行李箱,望了望窗外那棵金合欢树。她忘了什么?
克莱尔姑妈喜欢鸟儿。我放学回家,一转过我家小路的拐弯,姑妈的红嘴鹅就会认出我来。她听见它们嘎嘎叫,就出来跟我聊天。这些鹅,它们永远在那儿,它们每天早上醒来,它们看守屋子,它们下蛋,它们从来不忘记每分钟抬头两次看看下一个来的是谁,并且呱呱地叫,如果草长得太高,它们伸起脖子也没法看见的话,就会用它们熨斗似的脚把草踏平了。如果鹅有一只脚疼痛,它就会像我脚痛时那样瘸着行走。
沿着波河一路上空气滞重,燕子在膝盖的高度飞着,收捕沉甸甸的昆虫。SS343公路沿线的村庄里,尘土在等待,母鸡们也在等待,举起一脚,张开喙子。到处都有电。平交路口的栏杆慢慢降下,响着铃声,闪着红灯。尚·菲列罗减速停下来,两脚落地,挺直了背脊。
成呀,爸爸,不是挺好?带我去雅典过复活节。如果有可能,我还想环游世界。那样我就会知道我要告别什么了。你的钱够去雅典吧?
一列货运火车开过。信号工数了数,六十四节车厢。然后最初的雨点落了下来。开始很稀疏,每一个都是水做的莓子,一撞上柏油路面就爆炸,微小的水籽散落各方。他倚向油箱,让车子奔涌前进。车速增加,雨也越落越快。波河满面都是麻点,船夫们展眼不见对岸。他一无所见,只好掀开挡风镜。雨水打着他的眼睛和周围的皮肤时,他看到自己正在进入的市镇的名字:皮亚德纳。
市镇广场空无一人。他下了摩托车,匆匆跑入最近的门廊避雨。一到他就抖搂身上的雨水,在门厅等待暴雨过去的一班学童观望着他,仿佛他是个喜剧演员。
下雨嚜,他说。
我们习惯了。我们这儿经常下瓢泼大雨。
这是你们学校?
这儿是博物馆。
博物馆?
考古博物馆。我们是来这里打针的。出了门拐到后头,有一个红十字会医疗站。
波河有时候涨起来!另一个小孩叫喊,涨个没完!
波河在这儿冲破堤坝的时候,啥也挡不住它!
上次是十一年前!
十四年前!
十一!
博物馆在哪里?
穿过那边大门就是啦。
他推开那门,踏进一个长而昏暗、不见人影的陈列室,在一列雕像面前走过。陈列室有一块玻璃屋顶,变了冰雹的雨咔嗒咔嗒在上面狠狠地敲,他便又戴上骑行头盔,唯恐雹子击碎天窗的玻璃。
他经过一盘盘的古代钱币、一排排的陶器。然后他走向一个展览匣,探头看了看,拢在双臂之间,好像这是个弹球机,两侧有控制机器的蹼状开关。
匣子里,一挂金项链托在蒙着灰尘的褐色天鹅绒上。一张打字卡片将年代定为公元前1500年。后面跟着个问号。
项链有许多金管穿在一根线上。每条管的长度不比小孩的指甲更宽。每隔三条管,线上就悬着一片山毛榉叶子,和真叶子大小相同。只不过项链上的叶子是金箔打成的,任何天然的叶子都不及它薄。上面凹刻叶脉,一道道纹路闪亮如铂金的毫发。
戴在她的脖子上,走起路来,叶子会轻轻拍打她的胸骨和锁骨。她站住的时候,叶子会随着她的呼吸,轻盈而明朗地颤动,发出脆响。戴着这条项链,会感到世间每一棵树上的每片叶子都在保护自己。
信号工搜寻玻璃盖子的铰链和锁头。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小刀。他检查匣子底下。他犹豫。最后他把整个东西抬离底座。在里头,项链的叶子颤动着。他抱着匣子走了几步,玻璃盒抵在胸前。
我听见一个女人的嗓音,说着荷马时代的希腊语:卡利阿斯,你出海已久,如今身在何方?靠过来吧。我宽衣,解了我的项链,我的金叶子项链,许久以后——经过了你走后我不去记取的每一件事,也许是经过了我们的一场睡梦——我仰面躺着,头发披拂在靠枕上,我翻身,让我的左肩露在空中,我的右颊贴着被单,这样你既在我身侧又在我背后,你躺着抬起左腿夹在我的双腿之间,它向上顶,我便骑着它,我的右腿我让它曳在身后,直到它找着了你右边的腿肚子,我们俩脚踝相触,交叉着彼此的两脚,你的左臂从我的左臂下面潜行去握住我的乳房,你另一只手从我上方越过握住另一只乳房,你的嘴啜我的颈后,你的鼻尖埋在我的枕骨洞中,犹如我们二人合一,卡利阿斯,我的左手握着你的屁股……卡利阿斯。
信号工在博物馆里放下匣子。他想把项链盗走。他想把它买下。他想让女儿戴上它。他想把它送给她。他想让她永远地拥有它。然而它到底会留在皮亚德纳这间年久失修的博物馆里。
外面的街上发出尘土涤净的气味。燕子飞翔到跟市镇广场的白教堂的钟楼一样高,大家依照雷雨过后的常态,纷纷走出家门张望,仿佛一个新纪元露出了曙光。
三个小青年占据了一张石凳:两个少男穿着白T恤,姑娘穿的是一件夹绒的西装背心。他们浅浅笑着,他们抱着膝盖,他们略有点互相依傍,他们一起等待,如同他们经常等待的那样。在这平原里,像皮亚德纳这样的小镇上,天际线无所隐藏,他们等待感到自己分明地活着的瞬间。当瞬间来临,就只到一到,很快又走了。过后一切都有点不同,他们又等了起来。时间在这里常像是运动员的时间,经年累月地准备,只为了不到一分钟的表演。现在他们观望着摩托车手开过广场,离开了他们的镇。
泽德娜站在五楼宽宽的楼梯口,楼梯没有地毯没有墙纸,但是有一道光滑的木扶手。她已经把行李箱搁在楼梯旁了。她的目光穿过她的套间半开的门,扫视了镜子、她的书桌、大窗户的镂空纱窗帘、朋友们曾经摊手摊脚坐着谈话的扶手椅,以及她文稿凌乱的咖啡桌。她披着一件醒目的华达呢风衣,非常徐缓地用钥匙锁门,尽可能响声微小,像是妈妈哄睡了宝宝以后,踮起脚尖离开房间一样。
吉诺希望我们结婚。我告诉过他一百次了——不行。上个礼拜我说:好吧。我记得吉诺的草。它挂在我的床头。
之后我们要一起出去旅行,他说。
去哪儿?
我还没有定,定了也不告诉你。这得保密。得有惊喜,他说。
我知道我希望在哪儿结婚。
告诉我。
波河流进大海的地方!
对啊,他说。
我们要手牵着手!我说,就这样,这样就够了。
我有个姑姑住在一个叫戈里诺的地方,那儿离大海不能更近了。我们就在她的房子结婚吧。
六月,我说。
六月八号。
吉诺知道全年的每一天是礼拜几。这是他赶集练就的本领。
六月八号,礼拜三,在戈里诺,他说。
尚·菲列罗的驾驶风格令我想起尼科斯。来自纪兹的尼科斯。从前我们经常一起游泳——那是在我失明以前。尼科斯特别喜欢从瓦尔奇扎的岩石上跳水入海。他庄重地走到悬崖边站住,双脚并拢,深深吸一口气,这时他好像已经脱离了自己的身体。他不在里面。他把身体交予一个跳水者,而他,尼科斯,在别处。当他跃入水中,又爬出来准备再跳的时候,是那跳水者身体濡湿,不是他。尼科斯依然在空中某个地方,看着大海、跳水者、岩石和太阳。那个从维亚达纳向贝甘蒂诺骑去的信号工也是如此。他脱离了鞍座,他位于空中,他看着他的车子、道路和那车手。道路是波河北岸的一条小路。
我们爬学校上边那座山,我们落脚非常小心,不踢动一块石子,我们除了呼吸不发出声响,那么哨兵就不会听见我们来了,我们爬上了山脊,如果它们今天在的话,我们就会看见土拨鼠。老师说它们是上个礼拜醒来的。它们在雪融化时醒来。雪没有了,它们感到寒冷,它们也感到饥饿,它们连续五个月没有吃东西了,它们花光了自己的脂肪,它们的骨头疼痛。所以,它们揉揉眼睛,它们的血脉怦怦地畅通起来。那个土拨鼠哨兵站了起来。他要吹哨了。他看见我们了。谁在那边?他问。朋友,我说。
现在哨兵再问:谁在那边?我回答:瘟疫。
信号工和摩托车在那大河边上流流转转,两者合为一个生物,指令和行动的间隙不比突触大,这个生物,肘和腕放松着,黑色胸廓连接红色躯干,脚趾朝下,脚板对着身后的路,它依然被尚·菲列罗在天空中守望,怀着他永不消逝的痛苦,尽管在此刻,他俯视着驾驶的自己,感到自由。
爸爸的摩托车非常大。大如一只鹅,站在地上又阔又矮。我酷爱他的车,我坐在他背后。脖子累了,我就把头挨在他背上。当我们开过莫里耶讷的锯木厂,我们的车子很快很快,大地都发抖。
在圣贝内德托的渡口附近,尚·菲列罗停下来,锁了车,走向河边。河流宽达一公里。河岸上有一道堤坝。这些堤坝在十九世纪建成的时候,每当有洪涝危险,堤坝上都有人巡逻。巡逻队由两人组成,备有一把铲、一个麻袋、一只打猎的号角,夜里还有一盏提灯。
尚爬上堤坝。堤坝另一边,沿着几乎与河水齐平的地方有一条小路,像是纤道,边缘有草地和小树。他跑了下去,那里使他与一切声响隔绝,除了河的声音。
1872年波河泛滥,四千个男人和一百个缝接帆布的女人劳作七礼拜,堵住决口。
尚·菲列罗来到一排固定在地上的电影院翻椅前,离河水有数米之远。椅子鸟粪斑斑,金属部件也生锈,不过座位仍可以上下翻动。他选了一张坐下,靠着椅背,向波河望去。一只黑鹂在下游一点的树枝间唱歌。
爸爸,这事比火车上的士兵更可怕。它发生在我们去过雅典以后。菲利波是我在医院遇见的朋友,他病着,像我一样病得很惨,他告诉我,米兰那边正在分发一种新药取代AZT,我便想过去多打听打听。本来吉诺要陪我的,临时却走不开,因为他得参加一场印度凉鞋拍卖会,那进口公司破了产,吉诺觉得能捡上便宜。于是我独自去了。我等了整整一天,将近傍晚才见到医生。他让我留下自己的化验单,上面有我最近一次的血球计数、淋巴细胞CD4数字等等。
我要去玛瑞拉的一个住在米兰的女友家里过夜,乘上地铁去郊区前,反正郊区到处都一样,我就对自己说:干吗不去市中心转转?我都没有来过。我小时候,爸爸,你开摩托车带我去过热那亚,今年又去了雅典,可是没有到过米兰。那大教堂是用泛光灯照亮的,使我觉得它刚刚着陆,着陆在那个空寂的广场上。
我猜,它当年落成也是这模样——也许更胜一筹,那些砖石、尖顶和雕像都还簇新,但是那时候没有人能够这样描述它,因为他们尚未知道外太空,也从未听说如同大教堂一般庞大的物体会飞行降落!他们只能对着新教堂吹口哨,或是低眉俯首,或是向拥来瞻仰新的世界奇观的群众兜售。他们还能祈祷。
我走进去,点燃一支蜡烛给我们所有得病的人。出来时天色已暗,我就在拱廊下闲逛。礼品店全关了门,周围的人很少。我有点想去一家仍在营业的快餐店买个冰激凌,这时一条狗奔跑过来,用爪子扒我。不是条恶犬,只不过体重大,难推开。我拍拍它,我抬起它的猎犬爪子,我推了一把。
它不会伤你!有个男人说。这人握着一条狗链,戴着一顶那种吉诺称为船夫香蕉的假游艇帽。
一直把它牵在你的狗链上,不简单些?
他听出了我的口音。你是来我们城里玩的吧?我来请你喝一杯最好的香槟。
我只跟朋友喝。然后我像推开那狗一样推开他。
正好嘛!他说,只跟朋友!我们就去那边丹尼埃莱的店,他给我留了冰镇的寡妇之吻。
我哪儿都不跟你去。
一杯香槟,无所谓吧?他抓住我的手臂。
我想你最好是放手。他的下巴和嘴都向前伸着,毛翻领遮住脖子。放手!
给我一个好的理由。
因为我要求你放手。
等一下你就会要求我别的了,美人儿,不等今晚过完,你会对我有很多要求。
走开!我说。
给我一个好的理由。
走开,我有艾滋病。
他将我狠狠推倒,我完全猝不及防——头撞在镶嵌画地面上。爸爸,我想我是昏过去了。苏醒时,这人站在我眼前。他后面隔开一点有一对中年夫妇。他们应该是在穿过拱廊回家。我记得一家钢笔店的橱窗。
救命,我叫喊,请救救我!
你们知道她是什么吗,带狗的人号叫起来,她是个有艾滋的婊子,她想过给别人,毒害、传染,这就是她的企图。
那夫妇开始说别的。女的从肩膀脱下她沉重的手袋,举起来要打我。她丈夫拦住她。我们犯不着,他说。
最可怕的不是他们的用词。最可怕的是他们那样的憎恨。他们憎恨关于我的一切。就像有人说他们爱你的一切,他们恨一切。什么都不剩下。
忽然那猎犬竖起耳朵,蹦蹦跳跳顺着拱廊向广场和教堂那边去了。它动作太快,蹄子在大理石上滑着——爪子底下发出刮擦的噪音。船夫香蕉只好追随而去。挽着手袋的太太轻轻惊叫一声,往后跳开。我挣起身来,追赶那个推倒我的混蛋,喊着没种的!没种的家伙!他连帽子掉了都不顾,始终跟着他的狗逃跑。
我瘸着腿回到我在拱廊下钢笔店旁边的位置,我在镶嵌画的地面坐下来,好像那是我一辈子每天夜晚都来歇歇的地方。我做什么并不相干,只要我做一件确定的事就好。
我能看见那该死的帽子还在它坠落的地面上。我坐在那彩色镶拼玻璃的拱顶下,哭了起来——哭到我的眼泪变成石头,从你的山坡滚落。
你喜欢我们的电影院?一个年轻人的声音探问。
是你把座位固定在这儿?尚问道。
我们几个人做的,对。
你们冬天把椅子盖起来吗?
我们喜欢坐在那儿,想想将来。我十八岁,狂人十七,幽黑十五。幽黑最有才华。无论哪里他都能搞到管理员权限……可以问你是波兰人吗?
不是,我是法国人。
我们在路面上看到你车子的法国车牌,但是你的口音让我觉得你也许是波兰人。我们想去格但斯克。
哦。
有个天才在格但斯克做事。
他做什么?
换了是我就不会把你的车子留在路上。曼托瓦周边有个盗窃团伙作案——不是我们这样的人。把车子带下来嘛。你和我们一起是安全的。
顺着这条小道下去,能回到公路吗?
从渡口旁边上去,是可以的。顶多只要五分钟。
我该上路了,尚·菲列罗说。
你看见水边那小屋吗——我们叫它过客之家。里面存货很足。临走先跟我们喝个可乐嘛。嘿!狂人,过来呀,他就是红色本田CBR的车主!
真帅!那小伙子审视着摩托车说。
这位是狂人,来到座位这里的那一个说,我是施洗者约翰。他是幽黑。
你喜欢我们的代号么?
代号?
我们选作ID的名字。你取个代号如何?
轨灯,尚说。
这是哪儿来的?
一个信令系统术语。轨灯!
这样一辆车子新的要多贵?
很贵,尚说。
你走过八万五千公里了,埋头看表盘的幽黑说。
幽黑希望十八岁买辆摩托车,施洗者约翰说,不过他为了筹钱得周游。
你们都有工作?尚·菲列罗问。
我们都没有。我们不出来过客之家的时候,在帕尔马跟自己爸妈住。我们来这里是静养。在帕尔马我们周游。
周游?
周游世界,狂人说。
所以我们才知道格但斯克有个天才,施洗者约翰说。
照我说,格但斯克那家伙赶得上嘎吱上尉,幽黑说。
嘎吱上尉?
我们要不要告诉他嘎吱上尉是谁?
最好先试试他。
放过他吧,让他清静地喝可乐。
一切都是美的,施洗者约翰说,一切存在皆美,除了邪恶。
你看他代号取得多贴切!狂人说。施洗者约翰是他的ID,他讲话像《圣经》。
你知道这里一秒钟流过多少水吗?幽黑问。你想都想不到——每秒1500立方米!我说真的。
一种天堂的灵视——施洗者约翰继续说着,一边越过暗沉沉的水,遥望对岸的小树——以它看来,除邪恶以外一切都是美的。天空之上审美学不必存在。地上的人寻求事物的美,因为它使人依稀想起善。这是审美学的唯一理由。它是对一种已经消逝的东西的提示。
看那个划着巴尔奇诺的家伙!狂人说。
你从这里感觉不到水流。下到水边就有数了。是不可抗拒的。
嘿,老兄!幽黑说,可以让我们坐坐你的车吗?
天黑以前,尚·菲列罗在纤道上来回行驶——先是幽黑坐在他身后,然后是狂人,最后是施洗者约翰。他开得很慢,他望着这一段河越来越变得熟悉,每一趟,都好像他是个摆渡过河的艄公。
无法听懂的出发和到达的广播通知、大型火车站的虹吸式的喧哗。在布拉迪斯拉发火车总站的大厅里,我寻找泽德娜。她不在那里。我走出去出租车候客区,在那里听见了一个男人的嗓音。我不知道是谁的。
还不算发现太晚,灰色梅赛德斯500SL在热狗摊那头远远寻摸着。我见维拉迪又修好了一架手推车。他今天下午第三架。一百第纳尔——除非他对提着箱子迟到的乘客敲竹杠,抬到两百。必须抓住灰色梅赛德斯500SL的目光。带着管辖权去抓。没有管辖权我就是狗屎。我在努力,乖乖,用我的头、我的颈、我的肩膀、我的右手、我的表情,带着管辖权抓住那辆灰色梅赛德斯500SL——好像我有地方,好像我有一身制服加军帽,好像我有锃亮的皮靴,而不是一件破旧的冲锋衣,不是一顶绒线帽,不是开了口又没鞋带的帆布鞋。我必须抓住司机的目光。抓得住,那个空停车位就归我管。他可能已经发现了车位,但如果我抓住他的目光,就能让他自认理亏。那是我替他留着的车位。一分钟前才空出来的。我会一个箭步上前。他会掏口袋,塞给我一百,运气的话,两百。听装比尔森。照看一下这SL,先生。我们总有一个人一直在,先生,放心吧。四百。可能还有五百。我没有抓住司机的目光。他不要看我。起码我能打开车门,抓住门把手。他甩上车门我还没到。他用按钮锁了车大步离去。我名下再也没有地方了。无名无分。我是那边那傻逼。冲锋衣口袋里有、有过、常有折叠刀。可以扎穿SL的轮胎。找不见。黑色俄罗斯ZIL来了。加长轿车,后窗拉上了窗帘。白人司机。他巴不得撞倒我。他要……
在这儿过夜吧,狂人对信号工说,我们有床垫,我们还要做烩饭。
你们想告诉我谁是嘎吱上尉吗?
嗯。他还活着,藏匿起来了。
你听说过2600赫兹音调吗?幽黑问。
信号工摇头。
在贝尔电话系统中,它是用来宣告通话结束的一个高音A。而这个自称嘎吱上尉的人发现,桂格燕麦在每包麦片中附赠的一个叫嘎吱上尉的塑料玩具哨子,能完美地复制这个A音,只要在哨子的出声口黏上一点胶。
听得懂吗?施洗者约翰问。
怎么会不懂?
所以,嘎吱上尉凭借向电话吹这个玩具哨子,就能接入电话系统的通讯空间,这样一来,他可以避免任何长途通话被记到他所拨出的账户上。他的电话可以不花钱就打遍全球!他可以窃听不管哪儿的通话!这是不止二十年前的事了。后来他转攻电脑,成了世界的黑客大师。
我们知道的一切几乎都从他开始,施洗者约翰说。他的示范,证明信息系统并非牢不可破。
他发明了一个名词“硅的侠义”,幽黑说,现在我们全球各地有二三千人——包括我们发现在格但斯克的那另一个天才。我们可以登录他的BBS,所以我们知道。
我们也发明了一种病毒。
那不是我们的主要活动。
黑客行动是我们的生活!狂人说,我们以入侵留在这星球上。
同时是叫他们看看,他们无法把我们排斥在外,永远做不到。我们什么都能下载。
天堂不是用来居住的,施洗者约翰说,它是用来访问的。
你知道我坐在你车子后面时想了什么?狂人说。你驶向某地时要寻找路标,不是吗,你寻找要去的地方的路标,一旦获得路标,那么道路带你经过的任何地方,森林中间、河流沿岸、学校和花园和医院的门外、城市的郊区、隧道的内部,它带你经过的一切,都由于你从路标上读到的名字而有了意义。我们周游的历程也如此,一旦穿过一扇后门进去,我们就知道自己要寻找什么。我想在生活中,可以是某人的名字,而不是某个地方,让你遇到的一切有了意义。某个你渴望的人,或某个你敬佩的人。这是我当下想到的,法国人。
我们以黑客行动留在这星球上,施洗者约翰重申。
一辆车摇摇摆摆,不在铁轨而在柏油路上跑动的车轮烫出嘶嘶声,发动机隆隆作响,如同孩子在沙发上打盹一般的安逸感,用斯洛伐克语长篇大论的多个嗓音,后座的一对蜜月夫妇,包括身上依然有玫瑰的新娘,前排一群专营玻璃器皿要去观摩威尼斯吹玻璃匠人的店主,扩音器里的一支波希米亚舞曲,淡淡的啤酒气味,还有泽德娜,她在布拉迪斯拉发火车站外赶上了这部长途大巴。
她的邻座是个光头男子,穿着件细条纹暗色西装,二十年前流行的款式。他们相邻而坐已经两个钟头,没有说过一句话。车子驶进维也纳也没有令他们交谈。他脱了帽子,她踢开了鞋。之后两人就重新各自画地为牢。她望出窗外,他阅读报纸。
现在他打开公文包,拿出一个褐色纸袋。拆开来,里面是一些夹肉三明治。他执起整个袋子,请她吃一块。她摇了摇头。他耸耸肩,自顾自咬起了三明治。
你注意到没有,他含着满嘴食物说,腌黄瓜如今越来越酸了?
她一言不发。
这是你第一次去威尼斯?
是啊。
她的嗓音和她沉默寡言的外表并不相称。天生的歌手嗓音,不必追求表情达意,因为情意是这嗓音的天赋。这两个字——是啊——听来仿佛已道尽一生。他一定比她大十五岁以上。
她再度转向窗外。天快黑了。夕阳映照着远处的群山,一座被丘陵掩映的教堂,叶子,千百万数不尽的叶子——最临近公路边的那些,被大巴行驶卷起的气流吹得上下翻飞——三层的村舍,苹果树,许多木篱笆,一匹孤单的马。
你一定会喜欢威尼斯,他说。
我只是在那里换车,她说。
此时此刻,在外面的农场上,鸡群被重新锁进鸡舍过夜,一个老妇人把报纸揉成团,连着引火的木柴一起推到灶下,同时寻摸着火柴盒。
拿个橙子不好?威尼斯已经能买到樱桃了。之后你去哪里?
去参加我女儿的婚礼。
那么是个幸福场面。
不算。我女儿HIV阳性。
不假思索地,泽德娜把她对亲密朋友欲言又止的话告诉了这个陌生男子。她瞪着对方,好像说了一件惊心事的是他而不是自己。他的光头皮平滑如丝巾,是丝巾在熨烫前喷水湿润过的样子。
真令人难过,他喃喃地说。
是应该难过!
司机调小了音乐的声量,通过扩音器宣布,大巴五分钟后会在一个旅馆停车,让乘客解手并小憩。
那会是很久以后的事,光头男子说,这期间可能……
你是医生吗?
不,我开出租车。
好像我会相信一样!开出租车,干吗要坐大巴?
我开烦了,他解释。
你没有出租车司机的脸!她反驳。
这我没办法……我开出租车……反正汽车在威尼斯没用……在威尼斯得走路。
泽德娜顿了顿,也许是惊诧自己的忘乎所以。
出租车司机。很难相信,她说。
我们过着的日子也很难相信,男人说,充满我们意想不到的一切。
停车四十分钟,司机通过扩音器宣布,多一分钟也没有,拜托。
让猫停留在我的胸脯上。我喜欢她在那儿,吉诺。她在咕噜咕噜。他们说,猫躺在你身上的时候,会带走静电。恐惧制造大量的静电。她不害怕。她不知道。她的温暖一直透进我的骨头里。我能感觉到她在我的肋骨之间咕噜咕噜。嗯,把灯灭了吧。我想我会睡着的。
泽德娜和光头男子——名字是托马斯——回到大巴上的时候,话题已经深入了。
我见到她要对她说什么?我受不了谎言。这辈子我一直在跟谎言斗争——并且付出了代价。可是它比我强大。我受不了谎言。
你有一个不能说谎的嗓音。有些嗓音是无法说谎的。
所以呢?
没有必要说谎。需要的是平静。
我跟她已经六年没见面了。你可能也猜到,我责怪自己:如果我和她在一起,这件事不会发生。我本来不该回来,我应该和她留在法国。她需要我。我当然责怪自己。
不必责怪。
她这么年轻,才这么年轻。
神钟爱年轻的人……
艾滋病之中没有爱。我是科学家,泽德娜说,我不是信口说的。没有爱。没有一丝爱。
你别慌乱,公民。
公民!你是这礼拜第二个叫我公民的人。我以为我们这个老的讲法已经被扫进垃圾堆了。
你喜欢听见这个讲法?
既然不再有人用它了,应该说我喜欢。从前人人用它的时候,我厌恶它的虚伪。现在它使我回想起我的青少年时代,那时我梦想考进艺术学院。
有一阵子的沉默。两人都在回忆。
那么,她要结婚了,男人说。
有个意大利人爱上了她,一定要和她结婚。疯狂。
他知道?
当然。
为什么说他疯狂?
理智一点吧,他是疯狂。
她不想要结婚吗?
她一切都想要,又什么都不想要。他们不能生小孩。我永远不会知道她的感受。没有别人可以知道。但是我这里有感受!她用了斯拉夫语的单词douchá,她把手按在颈口说出它的方式,显示她虽然娇小,鸟一样轻盈,她的渴望和绝望都广大无边。
外面的树影比天空还要昏暗,司机在播放一盘威尔第歌剧的旧磁带。蜜月夫妇依偎着,店主们纷纷打开听装啤酒。
你的未来女婿,他没有职业?
他卖衣服。男装。
那么他在大商店工作。
不,在街市摆摊。他叫吉诺。
那是路易吉的简称。
对,出租车司机!
如果我没猜错,你跟他没有见过面?
这里有一张他们俩在维罗纳的合影,我女儿寄来的。
你女儿非常美,她已经有意大利人的样子了!至于吉诺,他鼻子大、牙齿大、手腕长,像极了卢卡斯·范·莱顿画的一幅年轻人素描。许久以前,快五个世纪了。我家里有一张这素描的明信片。卢卡斯大约是在会见了阿尔布雷希特·丢勒几个月后画下它的——他们俩在安特卫普交换了素描作品。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吉诺和范·莱顿的画中人一样,有同一种独立性。在他们的面相上显现出来——那样的牙齿,那样的鼻子。这和地位搭不上边。他们这样的人从来不掌权。他们是骑手。很久以后美国人把骑手改造成牛仔,但是他比美国历史悠久得多。他是民间传说里,骑马前来带走你的人。不是带回宫殿;他没有宫殿。他住在森林里的一个帐篷中。他始终没有学会计算——
如果他能在街市卖衣服,我想他会计算吧!
计算价钱,那是会的,但是不计后果。
所以我说是疯狂,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恰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比你和我都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当我们做一件事,当我们决定做某事的时候,我们已经在考虑事情做完、事情结束时的情形了。他不一样。他只想他当下做的事。
他的热情,看起来是在波河上打鱼。
他的热情在于你的女儿。
泽德娜低了头,像是羞愧一样。大巴经过一座城堡,每个窗户都灯火明亮,外边停着几百辆汽车。
卢卡斯·范·莱顿,光头男子沉默了几分钟后说——睡梦中的乘客的鼾声令沉默更为突出——卢卡斯·范·莱顿不到四十就死了。
十六世纪的尼德兰画家们,不会在布拉迪斯拉发乘坐出租车吧——你是怎么知道的?
每天出来等生意,我随身带一百张明信片欣赏。
泽德娜抬头,多个礼拜以来,她第一次笑了。
光头男子摇了摇头,也微微一笑。
然后她说:听你讲的时候我有种感觉,你把你的百科全书式的知识——确实是这样——娓娓道来,是为了不去面对那痛苦,不去面对生活的残酷。
政权更迭以前,他说,我在一个百科全书编辑部工作。
原来如此!这下子一切都清楚了。
并不是一切。
关于你的一切!她又笑了。
《斯洛伐克百科全书》,他宣告。
我家里有。你是编辑?
我尽量包揽画家的条目。我是总编。
现在呢?
你说呢?旧政权的百科全书!没有经费了。我们被扫地出门,每人给了五十套百科全书去卖。如果能卖出,钱归自己。
恐怕很难卖动。
我一套都卖不出。我留着自己的车,成了个出租车司机。
你丢了百科全书的工作,托马斯,我却开始撰写一本政治术语词典。我们是政治上的敌人。
我太太是做裙子的……噢,不要……嗯,来吧……哭吧……
我一次都没有哭过。
那就哭吧,亲爱的,哭吧。
她的抽泣加快了节奏,为了不被人听到,她把嘴埋在旅伴的外套上。后来她试着说话,却泣不成声。后来她说:
……这样一座黑山
将世界遮得暗无天日。
是时候——是时候——是时候了,
向上帝交还他的票券吧。
大巴在高速公路上风驰电掣。店主喝着他们最后的啤酒。新娘的头枕在她睡着的丈夫的胯间。托马斯的胳膊抱着那个来自布拉迪斯拉发的、引用茨维塔耶娃诗句的女人。
很快,乘客就会全部睡着,司机会关掉音乐。没有音乐时,他比较容易保持醒觉。
我站在比雷埃夫斯的酒馆中。那里空无一人。雅尼已经上了床,我错过了回雅典的末班火车,等着雅尼的孙儿带我上露台去睡觉。在空荡荡的酒馆,我听见一个喝醉的嗓音。
说明白了,痛苦是你给别人罪受,不是别人给你罪受。受苦的人,他们是烂泥。他们自卫不了,这就证明他们是烂泥。瞧他们怎么说话的吧。痛苦是你在必要时给别人罪受。回报是你成了主人。占据上位才是活着。他们以为自己活着,他们没有。他们没有长周全,他们是杂种。他们靠骗。连骗带求。听他们说去你就输了。不管他们,他们就会比我们活得长。一犹豫,那些人就把你剖了。怎么应付女人你知道。只当你纵容她们,她们才恨。不等她们生恨就得搞定。你不抖抖自己的威风,你也会变成烂泥。得搞定。叫她们腿软。叫男人一样腿软,虽然手段不同。多一个人腿软,你就更加强大一分。头一遭最好带上同伴。你还不知道自己的斤两。不知道自己的斤两,你就是弱者。这在任何语言里都是至理。之后就是家常便饭了。你跟自个儿说——我干过一回,干成了,怕啥?我干过十几回,女人去她们的。我干过二十回。没有两样。你激动到浑身打战。那太迟了。这个我们全都经过来着。然后激动没有了,你明白知道自己是谁、能干什么。做主人才是活着——直到你死掉。阿门。
尚·菲列罗睡觉的河畔小屋可以听见波河:它发出的响声,就像嘴巴太干时舔嘴唇的声音。但是河流向来无言,它们的冷漠尽人皆知。阿拉马纳河、波河、莱茵河、多瑙河、第聂伯河、萨瓦河、易北河、科贾河——亚历山大大帝麾下有些迷路的士兵曾经在此与波斯军队的散兵小战一场,不见于史书——没有一条大河不曾有人为它战死,死者的血几分钟就被冲走了。战斗结束后的夜晚,屠杀开始。
大巴的司机开着慢车,因为能见度很弱。雨刷几乎没有让挡风玻璃清晰起来,只像耙子犁地似的刮着。前灯照亮了一堵落雪的墙,墙的前方茫无所见。司机减到步行的速度,终于停下车,提起手刹,关掉发动机。
发动机熄火后,乘客睡觉的声响听上去增大了:打鼾、簌簌的深呼吸、如同琴手停止后一台管风琴所发出的嘀咕。大巴外一片寂静,鹅毛大雪的寂静。
泽德娜动了动,睁开一只眼,眯着,用左手去擦那迷蒙的车窗。擦完景物也如故。雪花落着,挨得很近,近到彼此相触。
我们迷路了。她对那个她刚才依着肩膀睡觉的男人说。
光头男子睁开眼睛,张望着雪景。
我们应该离帕克山口很近了,他说。我只是不懂我们为什么停下来。
因为我们没法前进了。
她靠着他的肩膀,依然睡眼惺忪。
我们应该能前进,她说,我们应该,但是我们止步不前。他们说共产主义死了,我们却不知所措起来。我们没有一样值得害怕,但是我们什么都害怕。
要一个东西死,男人说,要一个东西终结,它首先得活着。共产主义不是这样的情形。
你以前是个党员!
所以不能认为它死了。认为它已死是愚昧的。
我们会不会永远停滞在这里?永远停滞在这里。永远。永永远远?
嘘……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了。你能听见吗?
“让我在山顶歌唱哀愁吧。”泽德娜反复掐扯着男人衣袖的料子。这也是玛丽娜·茨维塔耶娃的诗,你知道吗?
从前,托马斯说,从前有个叫乌尔里希的男人。他住在科拉尔普山区,离我们此刻所在的地方大概很近。这是五十年前的事情。
大约是玛丽娜自缢的时候,泽德娜说。
乌尔里希有个农舍,在山区牧场的高处,从公路走上去要四个钟头。每年夏天,他都带自己的羊群和两头奶牛上去。早晨,他会光脚来到草地上,用铲子收集他找到的每一块牛粪,堆成一堆。他做来就像在家用吸尘器清扫地毯一样。山区牧场里人人都这么干,因为一个地方积了粪几天,牛就不吃那里的草了,而在这些遍野荒芜的大山里,每一平方米的绿草都很珍贵。
大巴停着,雪花沾在车窗上,看上去如同钩针编织的镂空纱窗帘。泽德娜已平静下来,耳朵贴着男人的肩膀。
有一年,下雪天来得比谁想的都早,光头男子接着说。于是乌尔里希决定不冒险下山了,就留在农舍里过冬吧。他在雪中钻了一条地道,通到牛棚马厩和堆垛干草的谷仓里。他整个冬天留在山上,没有一头牲口死掉。
光头男子的手歇在她的头发上。她头发短而卷曲,根部有点发灰。她已经快睡着了。
山谷里的村民很替乌尔里希担心。别人已经都下山了。他们说,如果乌尔里希在上面待一冬天,准会变成疯子。春天来了,雪融化了,有的村民爬上山去看望乌尔里希。他迎接他们进屋,拿出烈酒来招待,看上去依然故我。走着瞧吧,村民们下山时议论,这种事也不是一天的工夫。
她的头发缠绕在他的大手上,因此他使她的头不会下垂得太低,这样也轻轻拉着她的头皮,使她没有完全睡着,能听见只言片语。
第二年,下雪天到来之前,乌尔里希决定不走下山谷去了,就和他的牲口在山上度过冬天。他做了一件事。他确保有足够的干草让牲口都活下来。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雪天有时来得早,有时来得晚,但是乌尔里希再也没有回到村庄里过冬。
许多年以后,一个夏天,村里学校的校长在山的高处步行,遇见乌尔里希,校长就问他:乌尔里希,下雪的时候你为什么从来不回到村子里?乌尔里希回答:校长先生,你想想看,在一个谁都认为他是疯子的村子里过六个月,该多辛苦!我还不如就在这里。
光头男子感到那女人呼吸均匀。睡吧,小母亲,睡吧。
把我抱紧,吉诺。
在库伊夏尔河的边界上,一个讲西班牙语的嗓音说,有一天晚上,一个没有土地的贫农家庭里十二岁的健康男孩彻夜没有回来。父亲连日寻找儿子,最后说,他肯定是遭人绑架了。他听说过类似的事件。昨天,这男孩在特拉特劳奎特佩克被找到。盘问之下,他说他仅仅记得醒来时躺在床上,有些穿白大褂的人低头看着他。体检表明他经受了手术。今天他只有一个肾。他另一个肾被盗走去做器官移植。摘取并贩卖失窃器官的团伙以美钞计酬,他们对青少年下手是因为他们更加健康。男孩已经回到库伊夏尔河的边界上和家人团聚,我不提他的名字,因为他们家害怕遭到报复。
把我抱紧,吉诺。
信号工钻出睡袋的时候,几个小伙子还在熟睡。施洗者约翰赤身躺在角落的一张床垫上,阴茎像是黑色鸟巢中的幼雏。外头拂晓的光线中,完全看不见波河对岸。尚推了推摩托车,让撑脚收起,打开阀门,按了启动钮。他沿着昨晚带三个小伙子骑行往返的小道前进,到了渡口,然后转入去费拉拉的公路。
泽德娜醒来时已没有雪,大巴停在的里雅斯特的汽车站里。太阳出来了,她身旁的座位空着。她扫了行李架一眼:男人拿走了他的帽子、他破旧的公文包。
我有时间去洗漱吗?她问司机,司机正捧着一个纸包吃樱桃,樱桃核啐出窗外。
司机看了看手表。我们四分钟后开车,他说。
这一车来自布拉迪斯拉发的乘客比昨天机敏了些。今天他们所在的这个外国不久前仍然是禁地。他们已经身在意大利——这片土地上有鲜果和美酒、典雅的皮鞋、珠宝首饰,纸醉金迷,阳光明媚。那对新婚夫妇的心已经飘到他们在威尼斯的酒店床头。店主们的心则渴望下车,恨不得记住所有的不同,买尽能买的一切。
司机发动了引擎。泽德娜喘着气登上车来。
你不能开车,还少一个乘客!
有人误了班车,那不是班车的错,司机说。
拜托,再等两分钟,我请求你。
女士,你知道我们在威尼斯能待多少时间,我就得开回程吗?八小时,多也没有,我需要睡个觉的。
这样不对,泽德娜说,你有权得到二十四小时。
有权!他们会嚷嚷,八小时不够,你给别家客运公司开车去呀,咱们不送!
这是违反安全规章的,泽德娜争辩。
谁管呀?
我知道他要去威尼斯,他告诉我的。
乖乖,以前也有乘客到了的里雅斯特就失踪了。
他买的是去威尼斯的车票!
他是第一个下车的乘客。你还在睡觉呢!
拜托,再等一会儿吧。上了高速公路你可以把时间补回来。
公路上有限速。
谁管呀?你刚才说的。谁管呀?
她打开手袋,抽出两张一百克朗的钞票,夹在装樱桃的纸袋下面,挡风玻璃旁的搁物架上。
你是个医生吧?司机说。
不是,我是工程师。
我再给你两分钟,工程师,多一秒也没有了。
他摊开手掌压住汽车的高音喇叭按键区。一连按了三次。
还不能把他叫来就没辙了!再来!再来。他过来啦!
百科全书的编辑是很少奔跑的。街道拐角出现的男子努力冲刺,猫着腰,公文包按在胸前,好像一个彩蛋平衡接力赛跑的选手。大巴上观望的人都面带微笑,泽德娜也微笑。
坐下来后,他花了点时间才让呼吸平缓。
我帮你叫住了大巴,他们想不等到你就开车。
托马斯的答复是展开一张纸餐巾,让她看见两个金黄的牛奶面包卷,上面点缀着晶莹的砂糖、鲜红的莓子。
Ambrosia——众神的仙馔,我的保温瓶还盛满了卡布奇诺。
他们俩喝着咖啡,用印着圣母般的人像的蓝色纸杯,咖啡泡沫在男人的上唇勾了一条线。然后他们开始吃面包卷。泽德娜有珍珠般的整齐牙齿。
的确艰难,他说。我们活在边缘上,艰难是因为我们失去了习性。从前,不管老少贫富,人人都习以为常:生活是痛苦而危机四伏的。偶然是残酷的。唯有过节才吃得上布里欧修面包。你喜欢布里欧修吗?
它里头填满了杏仁酱。
喏,这些是莫瑞洛樱桃。
两个世纪以来,我们相信历史是一条大路,引领我们去一个前所未知的将来。我们以为我们是例外。当我们走过昔日宫殿的画廊,看见所有那些彩绘的大屠杀、临终仪式、浅盘上的首级,镶在画框里挂在墙上,这时候我们告诉自己,我们走过了漫漫长路——当然,没有长到我们无法同情他们的地步,但是已经长到让我们知道自己超越了那一切。现在人的寿命长多了。有麻醉剂可用。我们已登陆月球。不再有奴隶。我们用理性解释一切,甚至于解释莎乐美的舞蹈。我们不追咎过去的恐怖事件,因为它们发生于黑暗时代。现在,我们忽然发现自己远离着任何大路,像海鹦鹉一样栖立在黑暗中的一块礁石上。
我不会飞。
你在梦中也没有飞过?
也许吧。
这是个信念的问题。
那样说来,站在你的礁石上也无妨,是吗?
泽德娜从未想过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会利用她的悲哀来展开追求,她也可以由此回应他的挑逗。内中的荒诞令她又想哭,又想释然微笑。
你得要感到害怕才行,他说。
我正在害怕。
那么你就会飞起来。
看!她指向一度雪花交织的车窗外。看——海在那里。
我们失去了习性。
飞的习性?
不,在礁石上生活的习性。
大海非常平静。
它会回来的。
你是说有一天我会习以为常。
你不必习以为常,事物会变得熟悉。
绝望是熟悉的,托马斯,你不这样想吗?
人当然会不禁想象较少的苦难、较少的不公不义。
老天,为什么?
尼尼微人和古埃及人也问过同样的问题,泽德娜。黑死病肆虐时,欧洲人也问过,这瘟疫当时杀死了三分之一的人……十四世纪。
你的百科全书上,黑死病的条目要你来写?
没有这个条目。它归属于封建制度,其衰落的原因。尝尝这个,是核桃做的。从前的人认为核桃可以治疗很多脑部疾病。
轻轻烤熟的核桃,叫人绝望全消!她尖声说。
意大利人有个特点,就是他们懂享受,他说,他们的天才全部发挥在享受上。他们和斯拉夫人正相反。
是这样吗?如果你认为是这样,那你大概是对的,托马斯。我们只活一次,不是么?今天我们得——不,我得——我得没有希望地活着。
泪水充满了她的眼睛。
去年夏天,光头男子说,我到过一座神庙的废墟。没有铭文。没有时代。只有荣了又枯、枯了又荣的草。还有下面的大海。
泽德娜的窗外掠过早晨的色彩:深浅不一的绿、罂粟红、芥末黄。山丘过了又是山丘,远山披着熏衣草的颜色,上面通行着索非亚和伊斯坦布尔开来的卡车。玻璃窗上缘的光耀眼炫目,犹如一百个钥匙环在闪烁。
我能看见一个破拱门,托马斯说,它框住了天空,和一小块三角形的海。一切都那么远,亲爱的,但是非常缓慢地,慢到也许花了一个钟头以上,我注意到废墟框住的天空更明亮,比周围的天空有更多的光,那三角形的海比其余的海面更加湛蓝。你会说,这是视力的错觉!我们当中你是科学家,我是你有党员证的政治敌人。在一块礁石上……却不是没有希望,泽德娜。
泽德娜笑起来,笑得全身颤抖,不可抑止。光头男子重复道:在黑暗中的一块礁石上。他拉起她距离更近的一只手来抚摸,大巴继续疾驰。她终于平静下来。他们俩就那样坐着。泽德娜没有把手抽开,发自布达佩斯的一辆大巴超越了他们,这时男子又去握住她另一只手,手指经常疼痛的左手,尽管他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这一点,他却轻柔地扣住疼痛的手指,抚慰着,她低头看这男人的手,上面卷曲的毛都像字母Q,她叹了气。
泽德娜和托马斯在圣马可广场分手,在威尼斯,那是大多数人约会和相遇的地方。
我听见一件玻璃制品被擦亮的声音。费拉拉大型的斯丹达百货公司刚打开了店门。
信号工穿着黑皮衣和机车皮靴走下一条通道,他的剪影反衬在次第排开的珍珠式磨砂灯前,活像一只黑蛙,阿里斯托芬喜剧里的角色。这里地面铺着大理石,黑色的柜台,金色的商品。所有的瓶子——有的硕大——都盛着金色液体。
香水制造商的柜台井井有条,就像玩具摆成的街道上的娃娃房子。每个房子里都坐着个女人,头发一丝不乱,指甲涂着完美的贝壳色。这些女人有的戴着眼镜,有的很年轻,有的做了母亲,有个来自开罗,又有个来自特伦蒂诺的一个村庄。她们每天要花一小时化妆脸部才能上班。人人要显得自己服过一剂灵药,青春永驻。然而这样做产生了奇异的效果,使年轻人看上去也面带老相。
信号工看着一张五十种肤色的图表。每种肤色都是圆的,像个小硬币。他眯起眼睛,头向前探着,越凑越近,在那五十枚中间寻觅他女儿的硬币:他所记得的妮农身体的颜色,属于她童年时他在浴室喷头下给她搓背的时候。
先生,您是要找一套化妆盒吗?也许我能帮忙?
在她无年龄的面具后,这化妆品部小姐有突出的眼睛、厚厚的嘴唇,看起来性情奔放。
我设想的是一瓶香水,信号工说。
是男士还是女士用?她问。
年轻女士……我女儿。
是日用还是夜用?
在婚礼上用。
婚礼呀!
她的大眼睛又张大了些许。这双细描淡蓝色眼眶的眼睛,一时间显出空洞悲伤的目光。
那么也许要一种带有重量的香气,有仪式感的,是吧?
我想是的。
您心目中有我们的某一款香水吗?
没有。
我们先试试哈扎尔德如何?
我在找一种快速的香味,他说。
店员放下刚拿起的瓶子,审视这个人:这只皮革黑蛙说话像外国客,用词又那样怪异。
来振奋她,他解释。
那我们先试试巴卡维斯。
给她一种鼓舞。
店员从桌上的许多瓶中挑出一个,喷了左腕的背面,用右手手心揉了揉那块皮肤,递到尚·菲列罗的颔下。他吸了口气。
我没主意,他说,很难挑选。
您女儿是怎样的人,她像我吗?
不像。她和您差不多高,如此而已。
她的头发是什么颜色?
颜色在变。她小时候是金头发的。
她的声线呢,高音还是低音?
这要看她说的是什么了……我希望她感到自己是个王后。
店员取来另一只金瓶,在左臂离手腕相当远的地方喷了一点。信号工猝然抓住她的手,举到自己的嘴唇边。旁人会以为他是要亲吻那只手。他不熟悉在陈设考究的商店试用并选购香水的礼节,动作近乎粗暴,但店员现在感到莞尔。
更那个了,他说。
更怎样?
更疯狂!他依然拉着她的手说。
好。让我拿我们最新的过来。这是今年新品,叫萨芭。
萨芭?
它有水果的芬芳。带很多的龙涎香。可能会适合她。
这次她喷在左臂靠近肘弯的地方。他把脸凑低。这样一来,她弯曲的手臂几乎包围着他的头。
假设说您有个女儿,您爱她,您想让她马上得到所有的一切,您会送她萨芭么?
她把手臂留在原处,没有回答。尚·菲列罗闭上眼睛。哪怕是百货商店里,也存在香水与皮肤的交会之谜。有一瞬间,店员和信号工两人做着各自的梦,相隔一道将世界拒之于外的屏幕。
她终于说:大部分女孩子都会十分高兴的。
这时她才撤开了手臂。
请给我来一小瓶萨芭。
要香水还是淡香水?
我没主意。
抹在身体上,香水更加持久……
那么都要吧。
她用金纸包起小盒,用贝壳色指甲的手指打了个丝带蝴蝶结,又看看那个皮衣皮靴的外国人,说:您不知道,我父亲不怎么爱我。您的女儿,她很幸运……真的很幸运。
水。停滞的咸水,保护着一座城市的生命。没有它,这城会淹没在外海中。数百年来威尼斯学会了和这个澙湖共存,连同它的流沙、它的堤坝、它狭窄的通航运河、它的盐分和它奇怪的苍白。
泽德娜坐在一条小轮船的顶层,高踞水上,这船刚解开缆绳,目的地是东南方向四十公里外的基奥贾。她的华达呢风衣整齐地叠放在她的行李箱上,箱子放在她身边的座位上。她戴着墨镜,因为澙湖正将烈日无情地反射上来。
在她下方,几千个观光客沿着码头溜达。从上面观看,他们在游走之中形成两股相反的潮流,一股去往总督宫——那里有裸体雕像和雕刻凉廊,整座建筑被太阳晒成惨白——另一股人潮向东,经过声名狼藉的达涅利酒店,它用金色和酒红色装饰的厅堂和楼梯,隐藏在绿色百叶帘和哥特式窗子背后。
虽然泽德娜皮肤白皙,身上的条纹裙看着也是外国打扮,她却没有观光客的模样。她给人一种印象,好像她早已无数次乘坐这条船了。她的小动作和姿势全都不慌不忙——仿佛她确切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去往何方。一个船员注意到她,因为她漂亮,有高高的颧骨和忧伤的眼睛,也因为她和自己一样不再年轻,他猜她也许是外国工程师,前往一个老盐厂视察——据说这些工厂正在翻新。
此时她正在把手袋里的物品一样样拿出来,有条不紊地放在膝盖上,或放在她叠着的风衣上。轮船航行得快了点,微风拂动她的头发,让她一只耳朵像男孩子似的裸露出来。也许她并不是工程师,那个白制服纤尘不染的船员推断,可能是个营养师,或是理疗医师。
她从包里取出一个钥匙环,上面连着一件银熊纪念品。一本黑色日记簿。一小包舒洁纸巾。一条纠结的头巾。一个铅笔头。一个橡皮擦。一些核桃。她偶尔抬头,扫视渐行渐远的城市水平线。这条线像签名一般世界闻名。Venezia!
总督宫后方,耸立着圣马可广场上砖砌的钟楼。建在那里的前一个钟楼于1902年坍塌倒下,但是奇迹般地没有人受伤。
过了圣乔治·马焦雷岛,在朱代卡岛上,远远地,威尼斯救主堂的矮而阔的穹顶上有个东西在反光。一块松散的金属?还是太阳和某处的一泓水在玩闹?在它的时代,这救主堂也是某种塔玛,如果我可以把这样高贵的建筑物和我卖的平凡物件相比较的话。
它是在1576年规划的,起因是一个誓言。当时威尼斯瘟疫横行。人口三分之一已经患病死亡。无分老幼都丧生在瘟疫下。可怕的人装扮成捕食鸟的模样,持着手杖通过运河上一座座桥,从医院走到医院。传说他们是医生,为了防传染而从头到脚包裹在油布或苫布中,并穿戴黑帽子、眼罩、耳垫、手套、足靴,嘴上也用一种像巨型鸟喙般的器具遮住。他们在弥留者发抖的身体中间蹑足而行,偶尔用手杖挑起一张毯子,从他们的鸟喙向着病苦的人身上撒药粉和枯叶。晚上,像真的鸟类甚至于秃鹫一般,瘟疫的医生们不知所踪。
1576年所立的誓言是这样的:如果基督慈悲,让余下人口幸免于难,威尼斯会再为他建造一座声名远播的教堂。城邦议会立即要求建筑大师帕拉第奥起草蓝图。匠人开工,切割石料。一半人口活了下来。四年后,帕拉第奥自己过世了。但是工程继续进行,1592年,选址于犹太人之岛的一片绿野上的教堂落成,是帕拉第奥构思的教堂当中最美丽的一座。
泽德娜从手袋里拿出一把发刷子,金属刷齿的末梢有细小的白球,她顺着头发刷了一遍,才将刷子搁在风衣上。下一件物品,是她新办的斯洛伐克护照。妮农最近的一封信。一个钱包,她专门用来装数目不可思议的、动辄以十万计的意大利钞票。一小包阿司匹林。一个小粉盒。一张妮农在学校的留影。
在近年以前,饮用水一直是威尼斯每年的忧患。水井和蓄水池经常枯竭,因此要从布伦塔河取水,用驳船渡过澙湖运进城里。驳船开过浅浅的咸水,航道正是这小轮船现在徐徐通过的路线。只不过运水船从反方向归来。
泽德娜再次抬头,扶了扶墨镜,向西南望去。轮船速度太慢,没有留下水中轨迹。船后的水仅仅有点起伏,里面海藻波动如头发。气势恢宏的安康圣母教堂建在三位一体岛的尖角上,与总督宫遥遥相对,现在已经和泽德娜平放在舒洁纸巾包上的打火机大小相仿。
我想把安康教堂也称为一个塔玛。
帕拉第奥死后四十年,瘟疫再度侵袭威尼斯城。十六个月内五万人死去,尸体或是火化,或是从水路运走。其后,有一阵子,传播似乎减缓了:暂时的消停。政府匆匆举办竞赛,又要设计一座教堂,并立下誓愿,如果城邦再次躲过劫难,教堂会作为感恩献礼,矗立于威尼斯及其大运河的门户!
夺魁的巴尔达萨雷·隆盖纳设计出一座气势恢宏的纪念物,由两个八边形圆顶建筑构成,有雕刻的采光口,和巨型鲍贝般的扶垛。
然而,要在那岛屿的尖角上建造这个巨大的巴洛克塔玛,让乘船前来威尼斯的访客首先和最后都看见它,就必须加固土壤,予以支撑。否则整个殿堂都有陆沉之虞。于是,用橡木、落叶松木、接骨木做的一百万根桩子被敲入土地,打造一个木质的浮垫,来承托石质的建筑。
今天威尼斯人把安康堂的螺纹扶垛称为她的orecchioni——大耳朵。
一柄梳子。一支唇膏。一个绿色笔记本。一张采购清单。一对耳坠子。一些旅行支票。在前往她女儿婚礼的旅程上,泽德娜想要把全部东西整理得井井有条。她手袋内的摆放是最后一道工序。她希望这样一来,她的一切都会有清晰明朗的轮廓,在见到女儿时,一切都会焕发自信,给人信心。泽德娜以她自己的方式做了设计,其理由与巴尔达萨雷·隆盖纳和帕拉第奥如出一辙。
这外国女人的行为令那个船员越发不得其解,他两次踱过她身旁,拿不定主意。第一次他向她微笑,她的反应却是走到船栏杆前,将手袋底朝天抓着,抖了一抖。三只海鸥盘旋过来,尖锐的叫声拖得老长。然后海鸥消失了,她也回到座位上。
天热呀,不是吗,女士?
抱歉,别跟我讲意大利语,她用她感情洋溢而不恰当的嗓音说。
你讲英语?
天太热,讲不了英语……
泽德娜一丝不苟地把物品收进手袋。澙湖的宁静安详包围着轮船,就像一个全新而无尽的日子,包围着一个在初夏早晨离开家门的人。粉盒。黑色日记簿。铅笔头。意大利钞票。
甚至对于我,船也越开越远了。
泽德娜没有打开日记簿,在它头几页有一则笔记,是供她的词典作参考的。她的字迹很小而工整,仿佛字母是数字:
“K。考茨基。卡尔。1854年生于布拉格。(寻觅其故居,未果。)以其漫长一生对剥削、殖民主义、战争进行不懈的政治斗争。(他像他们所有人一样蓄着大胡子。)始终笃信历史能具备一种理性。马克思主义者。(曾任恩格斯的秘书。)一生中被迫逃亡至少四次。(他四次被迫重新开始。)年届六旬,他费尽力气得出结论,暴力革命是不必要的。1919年列宁将他称为叛徒。在我国,1947年以降(1938年他在流寓之地阿姆斯特丹去世),他的名字成了怯懦、有野心没胆量、反革命图谋的同义词。国家公诉人将某人与考茨基相提并论,相当于给此人提请死刑裁决。”
我已经听不见小轮船的响动,海水也无声无息。现在一切都静默了。
在同一本日记簿稍后的一页,泽德娜摘抄了她在报上读到的一段文章。纸页最上方,用铅笔写了一个全部大写字母的词痛苦。
“一个医生称,患有这种病而受到治疗的人,其磨难和痛苦往往不得医治。但是身体的疼痛会造成苦恼,反过来加剧疼痛。当艾滋病全面显现时,身体无法抵抗的感染和寄生虫会激起可怕的瘙痒、恶心、胃部绞痛、嘴部疮疡、放射性治疗继发的偏头痛、腿部剧痛,凡此种种都会逐一发作,同时伴随着浑身乏力的感觉;结果,这些症状终止了各种知觉体验,使病人无法念及其他——就像一些初衷良好的顾问有时建议的那样。痛苦切断联系,孤立自身,瘫痪一切。它也会带来一种彻底的受挫感和失败感。通常,艾滋病患者的磨难要积累到爆发,以致干扰到别的病人时,他们的痛苦才会受到重视,只有这时才会采取缓解的措施……”
我可以问您有什么任务吗,女士?
炸掉你的轮船!
哈哈!女士您真会开玩笑。
船员守候一旁,然后好像想起有事要做一样,兀自走了。
理好手袋,泽德娜走到栏杆边,注视无所反映的沉静的澙湖。轮船在改变方向,带来一阵短暂的微风,从她流汗的额头吹拂起一绺头发。
她走到船头等候,让微风吹凉她的脸;后来她回到了座位上。
她在那里打开如今井然有序的手袋,找出日记簿和铅笔头。在六月七号那一页,她用她工整的字迹写道:愿这些日子不会结束,愿它们长如几百年!
我在博洛尼亚的医院想请他们对我说出真相——好像另外有一种真相!我制止了自己,因为我知道只有一种真相——那就是我的死。
我马上听见第二个嗓音,悄声细语。我有个闪念,吉诺说话是像一个埋头做手工活儿的人,他会仿佛受了暗示一样突然抬头,对一个驻足观察他的路人微笑。那个路人就是我。
这一尾白梭吻鲈,吉诺悄悄说,这条五公斤大鱼将会是婚宴的第一道菜。艾玛努艾拉姑姑已经做了三天菜了。我邀了摆摊的朋友都过来,还请了一支克雷莫纳的摇滚乐队。
白梭吻鲈是我今早抓到的,我想自己动手煮他。家族里唯有姑姑一人可以握住一条活鳗鱼,用小斧一刀砍下它的头。她边做边聊,若无其事。要我来的话,鳗鱼就扭来扭去,绕着我的胳膊转。但是我想自己弄好这条白梭吻鲈,因为他是我预备的惊喜。
妮农有她的秘密——比如她在婚纱底下将要穿的各种衣裳,这些我要等到明晚才能看见,白梭吻鲈则是我的秘密,妮农要等到我们上了婚宴的桌子才能看见,到那时,我已经抱着她过了桥,她大概也踢掉了她的银色鞋子,被一个观礼的小姑娘捡来穿上,我们是夫妻了。
我要做啫喱冻鱼。长达83厘米。连爸爸都会挑起一道眉毛,因为白梭吻鲈现出金属的青色——绿得像氧化的古铜,然后纯铜,然后银……一条来自深处的、金属性的鱼。
他们叫他猫头鹰鱼,因为他眼睛特大,而他有这样的眼睛是因为他夜里住在河底,两米、三米、三米半之下。他从不游到水面上来。这些鱼呀,他们成群结队住在河床上。你跟你的那些河!妮农生气地说。我中午回家时她喝问,吉诺,你抓到什么了?一只蛙,我学着青蛙跳起来说,一只大牛蛙。她已经几个月无法和我一起笑,但是她今天早上笑了。她前仰后合,笑我模仿的青蛙,只是眼神里仍然对她自己的笑感到不明白。
要知道哪儿有大鱼,你得懂河,你得感受河的本能。鱼类也以自己的方式这么做着。更多的时候,是鲤鱼呀,狗鱼呀,它们能把你骗倒。
你看到吗,沿着鱼的身体侧面,在银鳞颜色稍暗的地方有一条窄线?那叫体侧线,鱼用这条线来听河。
我告诉妮农,她也有一条体侧线,我用手指追溯这条线。从她耳朵底下出发,走过她手臂的底下,环绕她乳房的小山,跑下她肋骨的台阶,在肚脐和臀部之间保持等距,溜过她森林的边界,顺着她柔软的大腿内侧滚到她的脚踝上。本来她已经几个月没有笑了。她几个月不肯让我靠近她。
你有两条体侧线,我揶揄她,一左一右,它们一路都有睫毛!
吉诺你快疯了,她说,这该死的病把你搞得神经错乱了。
于是我将她搂在怀里,告诉她那些银鳞片底下有气孔,气孔上有小蓓蕾,像我们嘴里的味蕾一样,只是体侧线上的这些蓓蕾的出口有极小的泪滴,泪腺的周围有睫毛,有的柔软有的刚硬,它们会记录水流中的一切颤动,它们会发出关于水中任何变化的讯息:另一个躯体最轻微的抖动,或者一块使水流绕行的石头。睫毛是真的,我对她说,不是疯狂。妮农那一双眼睛有时是绿的,有时是金的。
我赶集时碰见一个大夫,我把日期和她最近的淋巴细胞计数告诉了他,照这帕尔马的医生说,我们大约可以指望两年、三年、三年半的好时光——只要她不缺少好事情!之后就要开始发病了。没有人说得准。
把用作鱼汤料的月桂叶、麝香草、茴香捆在一起,加上白葡萄酒、胡椒子、洋葱丝,和一点柠檬皮。熬鱼的平底锅是艾玛努艾拉姑姑的——一条金枪鱼也放得下。
我从来没有见谁捕到过这样大的白梭吻鲈,不管什么地方。今天早上,我就知道会有大条的食肉鱼。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岸边有一棵落叶松栽倒在河里,河水刮净了树皮。不是下钩的好地方,因为钓线很容易跟树枝纠缠起来。我提醒自己,要小心。慢慢来。我一股疯劲儿,眼看着钓线下沉,一米、两米、三米、三米半,那小小的铅耳坠碰到了河床。我用一种灵巧的小鱼片做饵,我设了套,扯着鱼饵让它好像一条活的白杨鱼,在淤泥上一跳一跳,受了伤似的,始终不让钓线太松弛,小小的跳步,像是钢琴上从黑键跃到黑键,那白梭吻鲈信了,以为果真是条受伤的白杨鱼,张开大口吞了钩。食肉鱼被骗倒喽。然后要搏斗,不许他把我缠在树上。每次我都挡了回去。预料到他的每一个举动。我什么都忘了,全神贯注。瞧他如今落在厨房桌上的样子!
我们要一年年活着,怀着狂热、灵巧、关心。三样都要有。热巧心。打拳的马迪奥说我痴狂。他说我扔掉了自己的人生。我说,大多数人如此,我可不是。
我告诉妮农,鱼类用它们的身侧,倾听生在其中的河流。我告诉她以后,她含着笑睡了。
小轮船到达时,信号工在基奥贾的码头上等候着。船的缆绳还没系上,尚·菲列罗和泽德娜·霍莱切克已经找见了对方,但是没有挥手。她步下舢板,走过石板地来到他站立的地方,摩托车就在身边,近旁拱着一座像威尼斯的叹息桥那样的白桥,只是没有屋顶。他已经脱了头盔。
他们注视彼此的眼睛,看见同样的痛苦,倒进了对方怀抱。
尚!她的嗓音,感情洋溢到拿它没办法,带着他的名字穿过整个的大陆。
泽德娜!他悄悄说。
骑着摩托车沿公路开向科马基奥的时候,他们的悲哀减轻了些许。像任何载着乘客的车手一样,他感到她依傍自己背部的重量。像任何后座乘客一样,她把生命放在他手里,不知为什么,这也让痛苦稍稍得到了缓和。
我左转右转,看着镜子里的效果。我的婚纱,会叫你忘记呼吸!
戈里诺的婚礼尚未发生。但是正如索福克勒斯知道的,一个故事的未来永远在当下。婚礼尚未开始。我会给你讲它的事。人人都还在睡梦中。
天空澄澈,月亮几乎是满月。我想,第一个醒来的会是妮农,她在吉诺的姑姑艾玛努艾拉家过夜,离拂晓还早就起了床。她会拿一条毛巾像头巾似的盘住头发,洗濯身体。之后她会站在大镜子前,触摸自己,好像在搜寻一个痛处或一个瑕疵。她不会找到。她像纳芙蒂蒂一样挺着戴头巾的头。
波河接近大海时,变成两只手,水域分成十根指头。但是这也有点取决于计算的方法。也不妨说是四只手、二十根指头。水域时时在变,只在地图上保持相同。土地经常比河或海更低。在土壤排了水的地方,种着番茄和烟草。较荒僻的地带生长着有小豆荚而没有叶子的植物:《圣经》大洪水之前的植物,海藻的表亲。这地方人口稀少——因为它几乎不能算一个地方。戈里诺村坐落在波河的一条叫戈罗的支流边。
古人相信,创世的第一个举动是分开大地和天空,这是艰难的,因为天地互有欲望,不愿分离。在戈里诺周边,大地化成水,以便尽可能接近天空,像镜子一般反映它。
波河三角洲上的人住在小而简陋的房子里。盐分腐蚀着建筑物的材料。许多房子不带花园,却有个渔网托在框架上张开,大如房屋,这网可以用绕线轮降下去捕鱼。飞鸟漫天,有鸬鹚、小䴙䴘、燕鸥、鹭、鸭子、小白鹭、海鸥,它们吃鱼。
在艾玛努艾拉的小房子里,费德里科是第二个醒来的人,当水域倒映晨曦的时候,他开始将长凳、支架、木板搬出屋子,移到一块相邻的有三棵苹果树的地上。稍后他会取来吉诺摆摊的遮阳伞,它们带有木质的辐条,每把的直径有三米开外。
艾玛努艾拉姑姑戴着满头的卷发夹子,正在厨房里烧咖啡。大日子到了!她说,一边用茶匙抹平机器里磨好的咖啡,大日子到了!
厨房幽暗的窗子被一辆车的前灯遥遥照了进来,那车子沿着堤坝由远而近,高于房顶,就像一架要来降落的飞机。
最好是罗伯托,费德里科对他姐姐说,我们很快就该开始做菜了,把一只羊做好足足要花四个钟头,也许五个。
罗伯托不误事的,费德里科。
摩德纳最好的肉贩,吉诺跟我说的,他的薄肉片是神品!
亏得吉诺没在这儿睡,有你们一个就够了。
你来烧鳗鱼,艾玛努艾拉,女人也归你照顾。
我看到她那么美,我都想哭了。
谁告诉你的?费德里科质问。
告诉我什么?我只是说她很美。
那就甭说什么哭不哭的。
费德里科你怎么了?
弄起鳗鱼来吧,女人。
汽车喇叭响了,面包车开到,罗伯托从驾驶座冲着站在屋前的费德里科叫喊:爵爷,厨房怎么走?
旁边那块地上。先来喝点咖啡嘛。
面包车吵醒了别的女人:莱拉、玛瑞拉、泽德娜。昨晚在这小房子睡觉的男人只有费德里科一个。他睡沙发。别人怎么凑合的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姐姐坚持要把她的大床让给妮农。待出嫁的姑娘今晚得独寝,她说。
当太阳爬上地平线,照耀着堤坝顶上的草,但是还没有在村广场投下阴影的时候,吉诺赶集的其他朋友将会开着面包车而来:糕点师傅卢卡;卖首饰兼卖香料的埃尔科莱;带着他奶奶的乳酪商贩伦佐;亚洲丝绸应有尽有的布贩吉塞拉;还有只卖西瓜,像谛听神谕一样听西瓜响声的斯科托。我们街头小贩,不管卖的是塔玛还是瓜果、围巾还是肉类,都有些共同之处。我们都知道怎样招引目光,插科打诨,早早起床,在任何一个可能客似云来的地方开张生意。我们疲惫时渴望安静;却又害怕安静,就像演员害怕空荡荡的剧场。我拄着白手杖穿行在吉诺的朋友们中间,安然自在。
他们在一小块土地上停车,面包车环绕成一圈,这里让我想起布拉迪斯拉发的那个地下室,泽德娜买鸟笛的地方。这里是个露天地下室,屋顶是天空,不过地势低于大海,也低于教堂和战争纪念馆所在的村广场。圆圈的中央,肉贩子罗伯托烧起羊肉来了。整只羊羔在一个烤肉叉上翻动,对着底下木炭通红的大火盆。他时不时用一个帽子大小的匙子舀出他预备的腌泡汁,涂抹到肉上。费德里科偶尔鼓动一下风箱。白衬衫纤尘不染的男人在围观,在议论。烤肉的气味就像自古以来庆典上的一样。面包车里的女人一边闲聊,一边对帽子和化妆做最后修正。莱拉在新娘的裙子上已经花了两小时的精神。
戈里诺教堂里的结婚仪式将于上午十一点三十分举行。
之后,广场上会有一百人等待,有客人也有村民。教堂门廊的对面有一棵巨大的悬铃树,底下绕着它摆开桌子,桌上几十只香槟酒杯,一侧是成列的暗绿色气泡酒瓶。费德里科正在把杯口成批调转朝上。有的人天生是待客的,做客人或者旁观对于他们都是难事。这种人通常独来独往——是匪徒,是深海渔夫,是牲口贩子。费德里科就是这样一个独行侠。直到他看见本堂神父走进教堂,管风琴也开始奏乐,他才穿上他华丽的细条纹西装。这时候仪式结束了,他就往玻璃杯里逐一斟上气泡酒,自知会比两个服务生做得都好。他们洒出来太多。
学校的孩子们都来观看。他们从来没有在村子里看到这么多陌生人,就连夏天时开来一辆大巴,游客们下车去参观灯塔那一次也没有。今天的女人所戴的帽子,好像电视上女演员的一样。今天的男人,有的在纽扣眼上别着玫瑰花。到处珠光宝气。
他们在等什么呀?
没什么。
你们看到宴席没有?我去了屋后头餐桌那边来着。真是什么都有啊——瓜果、火腿片、芦笋——
冰激凌有吗?
绵羊也在烤着。
那是羊羔。
他们在等什么呀?
这才开头呢,婚礼就是这样。
你怎么知道?
我姐姐结婚了。要闹上一整夜,没完没了。
一个男孩用指头做了个下流手势。姐姐已出嫁的男孩五指张开,对着他的鼻子推搡。
妮农和吉诺的朋友们站在教堂的门廊边,拳头握满了米粒,只等新人一出现就撒向他们。这米大概出产于韦尔切利,那个尚·菲列罗的父母在1930年代迁出的小城。
尚站在泽德娜的后面,打量着人群,就像一个出席政治集会的代表;在他整个成年时期,唯有在代表大会的场合上他才穿衬衫打领带。同志这个词在他舌尖上呼之欲出。冲动之下,他用一只大手搭住泽德娜的肩膀。她立即用自己疼痛的指头抚摸他的手。
新娘新郎忽然来了。一阵米粒的雨。一个女人拍手,沉浸在回忆中。本堂神父笑逐颜开。
空气拨动妮农的头纱,她的白裙喇叭一般蓬起来,镂空纱褶边轻颤,她宽松的衣袖扣紧手腕,当中鼓荡着风,她踏着银灿灿的鞋子向广场走去,步子那样娇弱,看着又像摇曳又像滑行,吉诺落步的样子,仿佛是他不知道哪一步就得把他们俩锚定——这一切都暗示着有一股神秘柔和却不可抵挡的阵风在驱动。你可曾看见别的婚礼上刮起过这样的风?在这场婚礼上,夫妻俩的神情也是被这阵风扫过的。
泽德娜与尚注视着他们的女儿女婿,在这一瞬间,他们自己的脸像孩子似的目瞪口呆。
他们结婚了,一个男人喊,新娘万岁!
拍个照,拜托,从费拉拉请来的专用摄影师说,拜托拍个照,新娘捧花的。
把花束拿来!她把花束落在教堂里了。
花给吹跑了,一个小女孩悄声道,不知自己为什么这样说。
吉诺牵了妮农的手,挪得更近,并排而立,她的肩膀和他相偎,两人都在等待阵风过去。
给他一个吻,卖香料的埃尔科莱叫道,来嘛,给他一个吻。
嘘!他们有一生的时间亲吻。随他们呗。安静。
她太可爱了,糕点师傅卢卡的妻子咪咪说,太可爱了,她应该生十个小孩!她用肥短的手指数着婴儿。
咪咪,这年头没有人会生十个小孩了。
年轻人知道咱们父母不知道的事情。
她头上这些小辫子,不知道要多少个钟头才编得成。
这样式叫什么?
他们叫它骇人发绺,但是他们错啦。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条辫子的。
服务生正在把盛着气泡酒的杯子递给每一位客人。
玛瑞拉跟妮农对上目光,用手抛给她一个飞吻。她自己眼中有泪。
摄完最后一张照片,妮农拉了拉丈夫的手臂。阵风缓和了。她丈夫向她偏过头来,她对着他的耳朵说:野兔,我们一起跑起来了,不是吗?今天我要做所有的一切……所有,你明白。
他将会给她看银盘托着的白梭吻鲈,啫喱泛着光泽,如同月色照临一般闪亮,每片鳞或银或金,旁衬杏仁、胡荽叶、红若红宝石的甜椒,他会转动托盘,让妮农看见白梭吻鲈站在她自己的尾巴上,像个长裙贴身的舞者一般等待音乐响起。这时候妮农会握住吉诺的手指,用这根手指,慢慢地在她自己身上追溯他教给她的那条体侧线。当她松开他的手指,她会用鞋尖敲打苹果树下的草地,她会命令他:看着我,老公,我现在是你的老婆了。然后她会笑起来。这笑声来自另一个时间,来自一种失传的语言。
他们会并肩坐在大桌子前,被三十个人簇拥着,她会注意到全部的动静。什么都躲她不过。婚宴最快活,因为这是新的开始,这种新会让最老迈的客人也回忆起渴望。
伦佐和埃尔科莱会把艾玛努艾拉扛在肩膀上走出房子,艾玛努艾拉托着一只盘子,高举过头,盘子有单车轮那么大,满满堆着她自家风味的烧鳗鱼。她把鳗鱼切了厚片,跟鼠尾草、月桂叶、迷迭香小枝一起戳在烤肉叉上,放到大火上用鳗鱼自己的油来滋润,直到鱼皮微微焦黑。然后她把鳗鱼放在一个单车轮大的盘子端上桌来,旁衬克雷莫纳风味的渍瓜果,那是用芥末油拌上什瓜、南瓜、小橙和杏子做成的,依据一个始自西科利达斯时代的配方。同样是这位西科利达斯说,妙呀春风,吹向那些渴望起航的水手……
妮农会第一个拍掌,男人们会喝彩,寡居的艾玛努艾拉被火烘得脸红红的,会忽然想起丈夫对她说过:如果你愿意和我结婚,我有这个房子和一条船……
两个男人把寡妇放下地来,她把她的盘子摆到桌子上新婚夫妇的面前,妮农亲吻她,这时候艾玛努艾拉才用围裙的褶边揩揩眼睛。
尚提着碎冰满满的蓝桶,派发一瓶瓶气泡酒:那些塑料桶,是艾玛努艾拉姑姑的丈夫生前在捕鱼船上使用的。尚打开一瓶酒,斟满离得最近的几个杯子,在玛瑞拉身旁坐了下来。他们周围的苹果树下,开瓶声噗噗不绝。
我不管在哪儿都能知道你是妮农的父亲,玛瑞拉说。
我们长得像?
是因为你们微笑的样子。
尚一时腼腆,无言以对。
你是她最好的朋友,他终于说。
嗯,在摩德纳,我是。你注意到吗?谁都看她看不够,连吃东西都在看。
她是新娘,尚说。
她那么坚决,那么坚决地要活着。她悄悄说出这个话,两人的头凑得很近。你有一个坚强的女儿,菲列罗先生。
这一向你给了她很大的支援。
我是她的朋友,嗯,现在我觉得和她比从前还亲近。但是我能做什么?我发明了STELLA这个词。我也跟吉诺说过他要耐心。我跟他说她已经死了。死了。当你得知她得知的消息,你会万念俱息。我跟他说他必须等待,也许,仅仅是也许,她可以重生——我加了一句:如果他真想和她一起的话。你知道他怎么回答?吉诺这人他叫我吃惊,他从不犹豫。他说,我们结婚那天会是她重生的开始。先前他们没有想过结婚。看他们现在。
泽德娜的座位挨着西瓜贩子斯科托。
快乐吗?斯科托问,我们快乐吗?
泽德娜垂下眼睛。
阳光太刺眼?他问,做出烈日下难以睁眼的样子,把他的墨镜递了过来。她摇摇头,从精心整理的手袋掏出自己的墨镜。
大伙儿又吃又聊,又说笑又喝酒。没有人能想起宴席上流泻的喧闹,直到他们有幸参加另一次盛会为止。
很棒吧?西瓜贩子问泽德娜。
第一次,泽德娜说。
斯科托那双悲伤小丑的眼睛,藏着一种对于无法回答的问题的热情。伟大的神秘,他说,如同一切东西。
如同某些东西。
如同许多东西,女士,所有生物中anguilla最为神秘。
他向桌子那一边的尚望了过去,希望他可以翻译。
Misterioso.
尚逐句翻译。
它们没有肺,斯科托说了起来,它们一连很多天离开水活着。谁也不知是怎样做到的。它们游泳,游得非常快,它们也从陆地上经过。它们在土地里打洞的时候,像个螺丝钻一样尾巴先进去!
泽德娜听着鳗鱼的故事,一边注视她的女儿。
母鳗鱼比公的大,它们准备好产卵的时候,腹部会变成银色,脸蛋丰满起来,出现笑容……涨潮的时候,它们尝到水变咸的滋味,就想要离开河流,游出大海。这是捕捉鳗鱼的神圣时刻。几百万条鳗鱼游进称为lavoriere的陷阱里。但是有些能逃脱。我们不知是如何做到的。这些生物的一切都很神秘。
要是我能代替她就好了,泽德娜对尚悄悄说。
出了大海的鳗鱼会到达大西洋,游过海洋去马尾藻海,那里深不可测,它们在那里的海床上产卵,公鳗鱼给卵授精。
妮农忽然因为艾玛努艾拉姑姑给她讲的笑话乐了起来。她哈哈大笑,仿佛笑声就是笑话,笑话让世界越来越快地旋转,唯有笑话它还稳当,没有犯晕且越变越大像是男人的阳具,甩出光芒和笑的碎屑和糖的碎粒,一仰脖子灌下气泡酒,玩着泡泡,在宾客也笑起来的时候用亲吻的方式把泡泡带给每一个人。
小鳗鱼开始了漫长的回家之路,斯科托说,它们要花上两年、三年,也许四年。当它们到达这里的时候,女士,仍然不比一寸的鞋带更大!
鳗鱼父母呢?尚问。
在马尾藻海死了。小鳗鱼独自回来。
我无法相信,泽德娜说。
她又听见女儿在笑。泽德娜兀自把头一扬。越过她上方苹果树的枝丫,是明晃晃的天空,有一刹那,尽管没有任何领悟,泽德娜感到幸福。
我要祝酒,费德里科站起来宣布,为我们孩子的幸福干杯。
幸福,斯科托说,来吧幸福!
这时他们将会吃起肉来。大海平静,在遥远的南方,它会变成我的爱琴海。从波河的指缝里,不可察觉地,大海溜进那个居民捕青口的澙湖,那里的浅水曾经让水手的心中充溢难耐的渴望,要离开这片沼泽,航行全世界。澙湖轻拍着的堤坝,保护了一些零散的房子、教堂,和巴士站旁有长椅的村广场。在教堂的钟楼上你能闻见烤肉香。三棵苹果树的园子低于广场并远远低于澙湖,旁边就是那房子。过了房子,是停满面包车的绿茵地下室,罗伯托和吉诺在那里切割羊肉。我听见磨刀的响声和男人的笑声。炭火的气味弥漫。果园中的桌子周围,衣裳靓丽的女宾、穿着皮子最软的皮鞋的男宾有的坐,有的晃荡,有的懒着,但是所有人都处于新娘的公转轨道之内。她不让他们走,还是他们不让她走?就像对一个舞台艺人那样,难以知道是哪一种情形;两种都是真的。她的裙子在苹果树的枝条间闪闪发光。
罗伯托和吉诺会端着羊肉走进果园,肉块盛在方形砧板上,板边有手臂那么长。他们俩的脸汗迹斑斑,沾满了灰。享用肉食让宴会起了变化,最后的客套也被某种更古老的东西打破。羊肉玫瑰红,沁着蒜香,麝香草和烟熏的气息浓厚,有一种动物嫩肉和新割嫩草的滋味。
吃上一辈子!妮农会唱歌似的说。吉诺和我一起进了山,我们说,咱要那边那只,黑鼻子的,因为我们用手摸过了她,她是我们的羊羔!罗伯托哪儿去了?给我们掌厨的罗伯托,大家敬他一杯!
罗伯托把黑乎乎的手收在背后,亲吻新娘,免得弄脏她的裙子。
果园里,餐桌前人人都坐下来吃。他们将会喝深红色的巴罗洛葡萄酒,搭配肉食。客人的身体接触频繁起来,笑话讲得更爽快了。如果有谁忘了词,都有人替这男人或女人接上。他们笑的时候会拉手。有的人脱下一些衣物——一条领带、一条围巾、一件夹克、一双开始挤脚的凉鞋。砧板上的烤肉块令人不忍罢手,用牙齿剔个干净方才痛快。人人都在分享。
婚礼的客人们渐渐变成了一只酒饱饭足的动物。这个生灵出现在寡妇的园子里,大不寻常,很有几分神话气质,像是长着三十个脑袋的萨提儿。它的年齿大约和人类发现火那样古老,但是它的生命从来不超过一两天,要赶上庆典它才会活过来。因此盛宴难得。对于那些变成了这个生灵的人,很有必要趁它活着找到一个叫它会答应的名字,唯有这样,他们才能在回忆中记起自己怎样一时陶醉在它的快乐之中,放浪形骸。
卢卡将会从他的面包车取来结婚蛋糕。蛋糕有五层,用三种颜色的糖霜喷出一朵朵橙花。顶层的表面写着月光银的字:GINON。
仅仅五个字母,他说,你们俩就都在里面了!我是裱了花以后突然醒悟的。我跟咪咪说,你知道我打算怎么做吗?我打算写GINON。你们二人一体!
果园里那三十个脑袋的生灵,永远得到了这个名字。
妮农将会给每个出席婚礼的人一块蛋糕,亲手捧上。他们会许个心愿,他们会记得,他们会回味其中的甜蜜。每块蛋糕上都有橙花的糖花瓣。
她端着碟子,高齐胸脯。她在每个客人面前停下,不着一语,盈盈一笑,半垂了睫毛长长的眼皮,在客人的印象里就是新娘俯了俯头。在她捧上的碟子后面,婚纱胸衣上的白纽子拉扯着白棉布的扣环。最高的三粒纽子已经崩开。
她头上的三十根辫子是花了许多耐心和时间编成的,行走时又跳荡又回旋,她向吉诺提议,婚后他一晚只能解开她的一条辫子。每天晚上,他们会从那些小绺子当中选择。
在左手上,她戴着那非洲的海龟戒指,今天海龟在回家,向她游来,头朝着她的手腕。她的右手上有从未戴过的结婚戒指,吉诺五个钟头前把它穿在她的手指上,她会戴着它一直到死。
渐渐地,望着她的众人全都停止了交谈。她的步态那样轻盈,同时又那样肃穆。
我在离开你,女诗人阿妮特说,我在离开你,死神用他的黑围巾遮上我的双眼,我要向幽暗之地行去。
小孩子放学了。有几个匆匆穿过广场,向果园里俯视。
他们还在闹哪!
新娘已经把她那件什么脱了!看那个人——躺在草地上——他喝醉了。
婚礼上永远有人喝醉,我妈说,他们就等这种机会。
到我结婚的时候,我要——
她在干什么?
到你结婚!首先你得找到一个够大的男孩——
她朝我们招手。
她在叫我们下去呢。
他们连滚带爬下了坡,号叫着欢笑着。妮农托着碟子走到眼前,他们却有点忸怩起来。他们拿了一块蛋糕——但是不确定应该马上吃,还是留一留。
吃!费德里科命令,你们一辈子都不会吃到这样的美味了。
十二岁的齐珂,菲亚特汽修站工人的儿子,看她看得出神,竟忘了抬手拿一块蛋糕。
她底下,他的眼睛在问,她底下有什么?他从未这样靠近一个新娘。她底下有什么?她是每天都一样吗?她已经露出一半身子了。还是她千变万化,永不重复?他知道性交,那没什么神秘,他看过不少漫画书,可是她这样娇小,个头比他大不了许多,神秘在于她的皮肤,那皮肤闪着光,也来源于她的腿、她的身、她的脸、她奇异的头发,以及她拿这些部位可以做的千千万万件事情。它闪着光,汗水莹莹,有个温度,有个味道,而且随着她的眉眼神情,随着她手指触及各种东西而始终在变化。对她所嫁的人,她将要给他一点什么。如果他闭上眼睛,可以猜。这跟你手指碰到女孩的感觉不同。如果他闭上眼睛,可以猜。她将要给他一个秘密,新娘的秘密。所有的士兵都知道新娘个个都一样。女人打扮好,准备在婚房的大床上把她们的秘密交给男人。问题在于,每个秘密都是秘密,没有人可以睁眼猜谜。所以秘密如故。她整个人是那个秘密,秘密又甜又暖,中间没有一点擦碰,二人没有一点间隔,底下的一切都在相助。纯洁如橙花,新娘的秘密,味道像糖。在解开的裙子底下的树枝上,一只小鸟在告诉着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妮农问他。
齐珂。
你不想要一块我的结婚蛋糕吗,齐珂?
这是一天最炎热的时分。甚至栖在堤坝岸边罂粟花上的蝴蝶,翅膀的扇动也越发迟缓了。西瓜贩子斯科托去一辆面包车里取来几壶冰茶。吉诺找到一条胶皮管,给一个红色塑料澡盆注满凉水。有的小孩已经把头扎进过水里,甩动着头发的水珠。
妮农向房子走去,裙子在路上已经湿透,她感觉腿上有个凉凉的图案,因为水渗出了长袜镂空的地方。
在昨晚属于她的卧室里,她蘸了一点父亲送她的香水,搽在颈后。萨芭。他们今晚会睡在哪里,她不知道。吉诺说这是个秘密。也许他们不用睡觉……
泽德娜跟着女儿进了房子。
躺个十分钟吧,我的孩子,走进房间的泽德娜说。你不能累着了。
他们在摁喇叭!乐手们来了。妮农哼起那个调子:《上礼拜五逼疯了礼拜一》。他们跟吉诺一样野性,她说。逼疯了礼拜一……
别把自己累着了,泽德娜说,还有一整个晚上,宝贝。躺个十分钟吧。
累!今天我哪会累。我今天可以做的,母亲,比你一辈子所做的还多。
这话是真的。
你连婚都没有结,对吧?你回国临走那时都是未婚。也许你有一天会结婚的,妈妈。这是我对你的祝愿。一个你还不认识的男人,宽肩膀,性情热烈……有一天你会对他说起你的女儿妮农、她在这房子举行的婚礼、园子里的大餐。
泽德娜抑制不住涌上她眼角的泪水。
抹点爸爸送的香水。妮农将瓶子递给母亲。这个叫萨芭。妮农好好的,你看见了。今天上午妮农结了婚,你看见了。别说什么妮农累着了。
一辆卡车将会在广场上悬铃树那里停住。五个男人会攀下车来,长发披肩,衣袖有穗子。他们好像已经累得走不动路、说不动话了。两个靠在卡车上,一个躺到巴士站旁的长椅上,其余两个抬眼望天。也许他们在等待,等自己的音乐来提醒他们干吗要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广场来演奏。
许久以前,在一棵悬铃树的挖空的树桩里,有位罗马执政官举办过十八名客人的晚宴。为了引诱欧罗巴,宙斯在悬铃树永恒的树荫下化身公牛。我所说的这棵悬铃树,几十年前才种植在戈里诺的广场上。
乐手们解开线圈,插上电路。一个人爬上了树。乐手像街头贩子一样,寻求群众,摆开位置,表现自己,卖力到底。区别在于没有人能把他们所给的收进袋子里。它飘逸在空气中。然而为了让它有机会进入空气,电子层次的精确是必要的:电平、接点、麦克风——全都需要仔细校验。这天晚上,这五个人懒洋洋地例行公事,好像是替人当差。也许是顶替他们无法指望的众神。
没有来过这么远的地方,歌手抱怨,我们下一场得要坐筏子漂在海上了吧!他左手指节淤青,有的地方破了皮。他对着一个麦克风吹气,测试它。
鱼儿可以听见吗?吉他手问。这吉他手戴着厚眼镜,是个近视眼。我想鱼儿听不见,他自问自答。然后他拨了一阵吉他,用提问的目光望着他们摆弄调音台的司机。
“波河在这儿步哩步哩奔向大海舒西嘘。”昨晚打了一架的歌手念念有词。他调整了麦克风的高度。
“这是世界的尽头。”贝司手富有韵律地说,他们当中唯有他穿着外套。
还他妈真是!歌手对他喊了回去。吉诺在这儿有亲戚,我跟吉诺是老同学,如果他需要,我们在加德满都也会给他表演的。我们在戈里诺,是吗?
妮农横穿广场走向这五个人。有的地方沙子已经吹到了柏油地上,有的地方,柏油的爆裂处和缝隙间钻出了草,但是她走向他们,就像是在她宫殿的铺砖庭院上落步。她那样淡定自如,没有人可以评判她。
谢谢你们今晚过来,她说。
她注视的是那个叫法茨的鼓手。法茨瘦得惊人,是那种有时候和敲击乐相关的瘦削。为了把一套敲击乐器玩好,人时时倾听静默,直到静默开裂而成节奏,最终分裂出每一种能想象到的节拍。静默如此,是因为时间不是一个流体,而是一段脉搏。倾听那静默经常使人身体消瘦。
未等别人回答,鼓手拿起鼓棒,在他的筒鼓上敲起了三连音摇摆节奏。
他这种重复的鼓点——如同腿短的孩子迅速地跑过好几个走廊——会让妮农想起小时候的计划:她要有一栋房子,里面每个窗户都能望海。这一跑就跑个不停。
鼓手终于以敲击铜钹结束,当回音也消散殆尽,他们又听见了教堂后草丛深处唧唧的蝉声。妮农说:来见见你们的朋友、我的老公吉诺吧。
鼓手法茨加了两个单词:今晚星星……
吉诺和妮农会第一个起来跳舞。她会向他宣布,新娘要跳舞了,我老公愿意一起吗?他们独自跳,让每个人都看见,都记得。
很快有别的夫妇加入进来。音乐声很大。它把全村都引到广场上了。服务生忙着奉酒。费德里科在草地上给最小的孩子们组织着一场跳蛙游戏。夕阳西下,越来越多的人在舞池上跳舞:这是个木板组成的平台,铺在崎岖不平的广场上,乐队的前面。木板是从科马基奥的鱼类市场借来的。很多人在旁边观看,包括一个坐轮椅的男人。只有当吉诺和妮农混入人群以后,音乐才靠近了他们。
你对我做了什么?妮农悄悄说,又将他的脸再揽近了些。
发出音乐的地方会发生奇异的变化。音乐有时会进入身体。它不再通过耳朵进入。它在身体里常住下来。两个身体跳舞的时候,这可以发生得很快。演奏中的音乐立即被跳舞者听见,好像那是已经在他们体内搏动的音乐的拷贝,慢了百万分之一秒。随着音乐,希望也会进入身体。这些我都是在比雷埃夫斯学到的。
在戈里诺的广场舞池,夜空之下,跳舞的人在跳舞。法茨在那静默中发现了迄今最快的脉搏。
泽德娜在信号工的怀抱里跳舞,因为他的相貌接近某部捷克电影里的一个演员,她就相信他注定要变成自己的朋友。凡是尚踩过的地方,她的脚印都在旁边跟随。
吉他手后仰着,防止吉他像一只巨嘴鸟那样飞向夜空。
今晚泽德娜的手指没有作痛。她的屁股和肩膀对尚默然说着尚未发生的一切。晚些她会告诉他鸫鸟的事,请他出主意,该不该把鸟笛送给妮农。
拍子进入妮农的血管,昂然不顾淋巴细胞、NK、β-2的数量。献给吉诺的音乐在我膝盖里,她的身体说,音乐在我肩胛骨下,贯通我的骨盆,溜到我每一颗白牙齿之间,蹿上我的屁股,钻进我的孔洞,钻进我双腿交会处卷曲的黑色芹叶丛中,滑过我胳膊下,流进我的食道,充满我的肺,充满我上行的肠子和下行的肠子,到处都有献给吉诺的音乐,音乐在我手指的小骨骼里,在我的胰脏里,在我致命的病毒里,在我们他妈的不能干的一切里,在我眼睛探询而无法解答的疑问里,处处有音乐跟你的音乐应和,吉诺。
乐队停下来,吉诺面对着妮农,他问:我们一句都没提幸福也可以做到,不是吗?
她稍一踌躇,然后饱满地亲吻他的嘴,眼睛里都是幸福的泪水。
我们在永恒之前要做什么?
我们从容地生活。
脱了鞋跳舞?
她把鞋子扔下舞池。然后翻起袖子,斯文地把裙子四面铺开,席地而坐,手臂伸到裙下解开镂空纱白色长袜,卷着袜子褪了下来。这时候没有音乐,在科马基奥的卖鱼妇刷了无数遍、早已像桌面一般平滑的木板上,她光脚跳了起来。这样跳舞的妮农不大像新娘,倒像流浪女。好像有个骑手把她抱上了马背远走他方,如同那光头男子在开往威尼斯的大巴上预言那样。
玛瑞拉和莱拉正在倒出更多的香槟。歌手正在用毛巾擦头。吉他手检查右手;他拨弦的手指之间横着一抹血。鼓手独自在东边的堤坝上行走。星星出来了。但丁说:在它深邃的无限中,我看见宇宙纷散的纸页,因爱凝聚而合成一部书。
妮农找到她父亲,亲吻了他——好像只有和他在一起,她才可以再做一个小女孩。
爸爸,明天、我结婚后第一天,你愿意开摩托车带我兜风吗?
我多带了个头盔来。
开得飞快吗?
飞快,如果你希望。
你从来没叫我害怕过。
更多的村民会来到舞池。乐手会重新演奏。老妇人会成双成对地跳舞,让自己再感受一次身体里的音乐。
音乐始于一声号叫——蓝贝蒂卡艺人全都知道——它是失落的宣泄。号叫变成祈祷,祈祷蕴含的希望便开创了音乐,它离自己的本源始终不远。在音乐里,希望和失落双生。
他们干吗弹奏得声音那么大?一个渔夫问,他穿着纤尘不染的白色西装背心,肩膀有一只山鹰的刺青。我年轻的时候,我们跟着手风琴起舞。那样就够了。这些年轻人,他们的耳朵都会聋掉的。耶稣马利亚,看她跳舞的样子!
他们大声弹奏是为了把世界的喧闹挡在外面,他身旁坐轮椅的男人说。真的是这样。
什么?渔夫质问。
耳聋的是你!
看她的样子!
腿脚不便的男人把轮椅掉转过来,面向这个常和他唱对台戏、也是他内弟的人。现在,他重复说,他们必须盖过世界的喧闹才行!他们必须调大音量,才能挡住喧闹。他把轮椅转了回来,陶醉地看别人跳舞。唯有这时候,他们才说得出自己想说的。我们年轻时没有同样的喧闹。我们不必挡住什么。以前世界是安静的,不是吗?这个地方非常地安静。
耶稣啊!她还像个新娘吗!
她在恋爱!坐轮椅的男人说,语气好像要唱起来一样。恋爱呀,莱蒙多!
更像个骚货。小婊子!
妮农光脚跳舞,手臂钩住吉诺的腰,手指插进他的皮带下面。她所有的辫子都在旋转扭摆,好像一种他们俩的游戏。
她第一次肺炎发作的时候,躺在家里的床上,吉诺已经赶集去了,她会祷告上帝:世界是恶毒的——怎么能有人不明白?——世界是恶毒的。基督是世界的拯救,她的灵魂会默默地说,并非曾是,并非将是,当下即是。在一个比宇宙浩瀚的空间,我们大家——所有活着的人、所有活过的人、所有将要活的人——我们闭上眼睛而生成的空间里,在那个最黑暗的黑洞,他死去、他拯救,填满一个比宇宙浩瀚的空间。空气在触及我的全身,在伤害它。时候还早,汽车陆续在发动。吉诺下午四点回来。
鼓手坐在凳子上,敲出一个又一个星座。来宾告诉彼此他们从来没有到过这样的婚礼。妮农抬起手臂,手指穿过吉诺的头发。两人都踮着脚尖。
到她腿脚已经没有力气走动的时候,吉诺会用渔夫的内兄坐的那种轮椅推着她,费德里科会发明一种特制的桌子,焊接在轮椅扶手上,好让她能在轮椅上吃饭。
现在她摸着吉诺的面颊,变成只为他一个人跳舞。如迎风停在空中的鸟儿,她任由自己迅速转向,被一次次反复横扫回到相同的一个点,双手一边从空气中拨来节奏。
有一天夜里她会说:我就要死了。
我也一样的,吉诺会回答。
不像我这么快。我一生还没有做过什么。
你给了很多人快乐。
我想喝水,吉诺。
橙汁?
不,杜松子酒!一整瓶!
乐队演奏着《上礼拜五逼疯了礼拜一》。妮农在吉诺的怀里。调子缓慢,痛苦之中蕴含着几个世纪的不可压抑的希望。
在某个有赶集的意大利城镇,一个母亲推着婴儿车去买肉,她的腿还没有晒黑。她停下来跟玛瑞拉打招呼,玛瑞拉窥探她的婴儿车——顶篷是敞开的,上面滚着一道镂空纱的白边,是她为了给宝宝的眼睛遮太阳,从婚纱上裁下来的——玛瑞拉嘟着嘴唇,发出啾啾的声音,含笑说道:他跟吉诺一模一样,不是吗?这件不会发生的事,也在她结婚那天随之起舞的音乐里。
当音乐把时间变为脉搏,永恒就在脉搏之间的空隙中。
她将会半躺在医院花园的拱廊下,她的朋友菲利波戴着他樱桃红的天鹅绒帽子,他会用他柔和而烦躁的眼神看着她,说道:最难受的不是死定了。最难受的是我们的老态。我行走像老人。我蹭上楼梯像老人。我抓着肚皮也像老人。合上你美丽的眼睛,妮农,只听我讲话。你会说,这八十岁老糊涂,口齿不清。春天过到秋天,我们老了五十岁。这是最难受的,这是我们的疾病小分队的成就,它们每个兵卒都无情。它们发现我们其中一人之前,妮农,它们是规矩的、穿制服的疾病,几乎是无辜的。它们找到我们的时候,就抢掠、屠杀。菲利波会看着她,手发抖,眼睛温柔。它们不攻击我们,它们恨我们,妮农。这些病人——这些艾滋病人——无法卫护自己,疾病对彼此说,他们是狗屎,这些人。菲利波会脱下他的樱桃红帽子,又重新戴上,帽子斜扣的角度越发显得放纵不羁。我们就这样可怕地老了。至于往后,不要担心,亲爱的,一切都好。至于往后,菲利波会忧伤地说,我们是纯粹的光明。
妮农的身体正面,从下巴到脚趾,贴着吉诺的正面,是她在移动他的双腿,用自己直垂下来的手臂。
她会试着篦头发,每天早晨,她会要求给她戴上腕表,她会打吗啡的点滴,闭着眼睛,却依然会感到吉诺摩挲的手驱散了恐惧,而他的手会从她被爱的身体的骨骼上,感到如同一个吻那样留守到最后的温暖。她的体重会只有34斤,她的眼睛,长睫毛、眼窝又暗又深,会注视他的眼睛。
流泻的响声令一切都缓慢了,昨晚打过架的歌手的声音穿过它而尖叫:“……逼疯了礼拜一。”
我们当一条鳗鱼吧,吉诺,我们可以跳鳗鱼舞!从河石跃上河石,把我放在野地里,循着岸边,踩着滑板在我们朋友罢工的火车站滑下楼梯,街舞嘻哈钻进面包车,跟全部衣物滚到床上,蹲在集市背后的咖啡店,爬金字塔,扭动在我怀中甜心,从出席我们婚礼的短命士兵的车厢踢踏着舞过,横穿不想理睬我们的办公室的走廊,从我说了我愿意的嘴飞越水天之间,我带着这个男人共舞,把大腿蹲成一级台阶,站在这台阶上你可以够着我们厨房的灯更换灯泡,跳到酒阑人散,再当一次鳗鱼,无止无尽,吉诺。
她会不再有说话的能力。他会需要用一支注射器,滴几滴水到她干涩的嘴里。她会不再有力量移动什么,除了对他发问的眼睛,和接住水滴的舌尖。他会在她身边躺下。某个下午,她会找到力量抬高一只手臂,手歇在半空。他会握住她的手。海龟戒指会在她的第四根指头上。他们两只手都会半空停留。海龟会向外游泳,游走。他的眼睛会追随她进入永恒。
乐手在收拾器材。一两对舞伴随着回荡脑海的音乐跳舞。妮农站在吉诺面前。刚才他把她搂在胸膛前,当时他硬着。她的婚纱上有了沾染,像战斗过后的旗帜。她的皮肤晶莹。她的脚很黑。她摇了摇头,好像在甩动头发的水珠。她的三十条小辫子奔放起来。她停下。辫子不再旋转,只轻轻颤动。现在,她说,现在你可以解开一条辫子了……
一个锡做的心脏塔玛是不够的。信号工说“哪儿都受苦”,后来我一直心意难安,我知道——或者以为我知道——那个话是什么意思。要有另一个塔玛,这回不是用锡,而是用许多嗓音做成。这就是了。你祈祷的时候,将它放在蜡烛的旁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