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钱的价值
他的脸很瘦,他的身体却很粗壮。六十三岁了,他的头发还是黑的。赶着吉吉,他干活时的马,他俩明显很像:两个都结实,就像一只稍稍握紧的拳头。他高坐她的颈圈旁,坐得很稳,而她,有着粗壮短腿,攀上陡坡。
他是村里唯一新栽了苹果树的人。榨完苹果酒,他把一捧苹果渣仔细地埋在园子角落。明年会发一些嫩芽。他把它们分开,施点腐肥,过了三年就粗壮得可以栽进果园。然后他会嫁接。
其他人推测,这些老树——有的可能两百年了——会活过他们的一生,在这之后果园就会荒弃。
我走了后,没人来料理我的农场了,其中一位说。
我们会在死人的果园里!另一位高声嚷道,嗓门大得证明他们还没到那果园。
然而,马赛尔是位哲人。晚上,他试着给自己解释白天发生的事情,然后依照自己的解释行事。
他这么解释为啥要栽新的苹果树。
我的儿子们不想在农场干活。他们想有空闲的周末、假日和固定的时间。他们喜欢口袋里有钱可花。他们去挣钱了,对钱着迷。米歇尔去工厂做工。爱德华经商。(他用了经商一词,因为他不想对小儿子严厉。)我觉得他们是错的。整天卖东西,或在工厂一周工作四十五个小时,这不是一个男人的生活——这样的工作让人无知。他们不太可能再到这个农场干活。农场在妮科尔和我这里就完了。为了注定完结的某样东西,为什么还要这么努力和专心干活?对此我回答:干活是为了保存我的儿子们丢掉的知识。我挖洞,等新月出来栽这些树苗,都是为了给我的儿子们一个榜样,如果他们感兴趣的话,如果没兴趣,则是给我父亲和他的父亲看,他们传给我的知识还没抛弃。没有那些知识,我什么也不是。
没人料到马塞尔会进监狱。常常,一个人的命运因为他自己的行为突然改变时,很难知道他的故事最早究竟是从什么时候真正开始的。我最早只能从去年春天讲起。
他把冬肥拉到田里,间隔大约两米,把肥料分成一小堆。然后他把这一堆堆肥料均匀地耙到草上和土上。装肥料的翻斗车由吉吉拉着。马和人的相似体格大有用处。车子装满四百公斤时,年轻的母马把车尽可能快地拉上斜坡,这样可以增加爬坡的冲劲。马塞尔,在她脑袋旁握着笼头,跟她一起大步走着,她的前腿和他的两腿步调一致。走得很快。他们常常被迫停下来喘口气,然后再走。他们一起干活时,他跟她讲话,用一些很简单的声音来节省他的呼吸。这些声音源于曾有的简短命令或咒骂;现在它们没了意义,只是他们爬坡步伐的伴奏。有时,他也在B地监狱的囚室发出这些声音……
从家禽棚,妮科尔看到一辆陌生的拖拉机一路开来。她等着看它在哪儿转弯。在路中央,车轮压不着的地方,春天的草已经在长了。在路旁,堤上面,是一丛丛紫罗兰。
耶稣!马塞尔会怎么说?当拖拉机驶近农场,妮科尔问道。
她朝驾驶座上的儿子爱德华挥挥手。他驶过堆过肥料的地方,驶进院里。他爬了下来,让引擎开着。拖拉机是蓝色的。
我买得便宜,他跟母亲叫道。有十二年了!
妮科尔鼓励地笑着。担心一过她就忘了,而且不愿去想接下来的担心。
他只会因为不会开而反对!爱德华说。
父亲牵着母马和空车进到院子。看到拖拉机,他站住了,两臂叉在胸前。
这是什么?他问道,仿佛从未见过拖拉机。
我买的!爱德华在引擎的轰鸣中叫道。
儿子站着,手肘靠着颤抖的引擎盖,仿佛那是一个女孩的肩膀,他的脚放在小小的前轮上。他穿着赶集的衣服:粉红衬衣,蓝色牛仔裤,军人穿的绒面靴子。
父亲不愿走得更近,这个距离,引擎的轰鸣让什么也听不见。
你买它来做啥?
一千六百三十!爱德华喊着。十二年。
四个月前我才新买了母马。马塞尔似乎不觉得没人能听到他的话。杀马的屠夫把上一个吉吉牵走时,我走进厨房,举起空的马笼头,她戴着干了十五年活的马笼头,我对你说:你知道这表示什么吗?你答道:这表示一台拖拉机!我说:不,这表示吉吉走了!这根本不表示一台拖拉机!
它可以拉二十吨!
马达犹豫着,停下来了。
你说什么?爱德华问。
我说这对我们没用!马塞尔说,解开第二个吉吉的缰绳,把她引进马厩。
晚上,马塞尔变得昏昏欲睡。眼睑垂下他的深灰色眼睛,他的下唇稍稍突出。那时他看上去是他的年龄。
你不领情,妮科尔告诉他。他用他的积蓄买的。
他买是因为他忍不住要买,马塞尔答道,打着呵欠。
她用肘推了推他,不是生气,而是生硬,递给他一份小册子。他给了我这个,给你看。
他仔细翻着,仿佛翻阅是今天最后一件事。他的手背很光滑,像一个面包师的手;手掌有茧,如同翻斗车的木板满是纹路。
它们很漂亮,它们怎么会不漂亮?他说。几百年来人类梦想着这样的机器。谁会相信我母亲用独轮手推车在她田里来回运土,接连运了十天?有了拖拉机,只要半个下午。
如果我们有了那台机器,八天就把干草运回来了!
解放者
甚至带来更多舒适
它们许诺了一切。看看它们的颜色——黄色,蓝色,红色,亮绿:它们许诺了世界!
他走到门口。虚假的许诺!他大声叫出这几个字。
几分钟后,他走回来,扣着裤子纽扣。
你知道那些机器用来做啥?
它们犁地,它们翻干草,它们撒粪肥,它们挤奶——得看,妮科尔答道。
有一件事它们都做。
他极为严肃地盯着她的眼睛。就所有的经历而言,妮科尔的眼睛很单纯。它们见过疾病,它们见过农场失火,它们见过干活把自己累死的人,它们见过分娩痛苦的女人,但它们从没见过男人凝视地图制订计划。
它们的工作就是消灭我们。
爱德华只不过是攒够钱买了一辆二手的拖拉机,妮科尔说。
马塞尔摘下贝雷帽,脱掉皮夹克,开始解衬衫纽扣。她直视着他。
你不能老是指望事情一成不变,马塞尔。
这里只有两台机器值得拥有——
妮科尔打断他。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她把别针取下头发。没了别针,头发垂到她的腰际。
我觉得你对拖拉机大发雷霆是因为你不会开!
我要是想,我可以学!马塞尔答道。
这让她笑了起来。挤了四十年的奶,她两臂的肉很多,在她笑的时候,就像她在跳舞那样晃着。
为啥不可以?他问。
哎呀呀!她在笑的间隙叹着气。我都选了什么彩票?
在B地的监狱,马塞尔回答了她的问题:她不明就里嫁了一个强盗。
爱德华买了拖拉机的第二天,马塞尔继续施冬肥。苹果树的嫩芽绽开了,细小的叶子太嫩,几乎没颜色,折起来会皱,如同所有新生儿的皮肤。他觉得身体老化,关节因为冬天而僵硬。每一耙粪肥都得装进车里。装了三次车,每次都跟母马一起出去,她把车拉到上面的田里,比屋子要高一百五十米,他的脊椎很痛,而每耙一次肥,他的肚子下面就有两股向内的绞痛,让他的两个蛋很疼。这天,他对吉吉发出的杂音,有时是他对自己身体的抱怨。
昨天他拉了十二车。他的右肘很疼,还有一点流血,因为大步走在母马旁,他的手臂撞到马轭的套钩。一车肥有四堆,三堆用锄头弄出来,最后一堆倒出来。
他站着,望着下面的农场,山谷,村庄,墓地,远去的道路。站在那里时,他一动不动,让所有部位放松。他很清楚自己要躺在墓地什么地方。从那里望下墓地,他给自己解释着那些机器。
在平原,穷人没选择,只能给富人干活。就穷人自己来说,干活只是为了钱,既没精力也没心思生产得够多来创造财富。这就是很久以前机器到来的地方。机器让单调重复的劳动有生产力,它们创造的财富去到那些拥有机器的人。在平原,我不会有这个疼痛的疝气,因为一台机器可以把粪肥搬到另一台机器上,后者会运肥施肥。
在院里重新装肥时,他不再把背伸直。他可以看到,在上面森林旁边的田里,一堆堆粪肥间隔均匀地排成三条直线。隔了那么远,它们不会大过一串念珠的珠子。七十二遍万福玛丽亚。
平原不会再有农民了。
到了晚上,他运了十三车。
他们有四个孩子。米歇尔,他们的大儿子,两个女儿,玛丽罗丝和丹妮尔,都结婚了。爱德华还住家里,是最小的。从当地学校毕业,爱德华进了A地一所技术学校,拿到汽车修理工的职业证书。当地的汽车修理行没工作,他进了一家工厂。在工厂做了几个月,他跟几个摊贩交上朋友,离开工厂,开始跟他们一起在当地市场做事。很小的时候,爱德华就很懒散。他自己说:我愿意像别人一样努力工作,但我不是傻瓜,我不会白干。
或许,摊贩对爱德华的吸引力,在于他们很得意自己从来不会被人当成傻瓜。
最初,他卖饼干和煮好的甜食,然后卖镜子和画好的盘子。有次他把一个盘子带回家给他母亲。上面画了一头公鹿。他父亲很感兴趣。瞧它,他思忖道,在森林里!这太棒了,没法当盘子用!
拖拉机是另一码事。他父亲拒绝承认它的存在。两个月过去了。
六月的一天,全家人都来帮着打干草,四个成年的孩子自作主张不理老头的反对。
他是傻瓜!丹妮尔说。如果我们有了一辆拖拉机,为什么不用?
马塞尔转过身时,他们把母马拴在一颗苹果树的树荫下,解开车辕,把蓝色的拖拉机挂上干草车。每个人都等着老头反对,叫他们把马牵回来。他们会拒绝。让他们吃惊的是,马塞尔什么也没说。他依旧在车顶装着干草。一开始他站着,最后,干草有三米或更高时,他跪下来。车子周围的斜坡上,女人们在耙草。男人们把干草叉起来给他。他指挥着每一叉的干草放在哪里,他叠着一捆捆干草,他折着四角,他把角在中间固定好。他就像一个天国的床垫工匠那样忙碌,显然忘了或不关心车子怎么拉过田里。
在干草棚,新收干草的热气和味道,已经很像一头动物的呼吸。马塞尔爬上一架梯子,去拿放在楼上的一把叉子。最后一批干草还没归顺。木屋顶下的微弱光线中,草秆慢慢摇晃。有的墙板有洞,曾是木头节疤所在。透过这些窟窿,一束束阳光射了进来,树枝一样狭窄。当一根草秆横过一道光线,阳光霎时照在上面,火星似的点亮了。
在干草堆顶上,他又给自己解释着那些机器。他们一定要我们知道这些机器的存在。从这时起,干活没一台就更难了。没有机器让父亲在儿子面前显得守旧,让丈夫在妻子面前显得吝啬,让这一个邻居在另一个邻居面前显得贫穷。过了一阵没有机器的日子,他们贷款给他买一台拖拉机。一头好奶牛一年可产两千五百升奶。十头奶牛一年产两万五千升。一年下来,所有那些牛奶他拿到的钱,就是一台拖拉机的价钱。这就是为什么他需要贷款。等他买了拖拉机,他们说:现在,为了充分使用拖拉机,你需要跟它匹配的机器,我们可以借钱给你买这些机器,你可以按月还款给我们。没有这些机器,你的拖拉机就不能正确使用!于是他买了一台机器,然后另一台,他的债愈欠愈多。最后他被迫卖掉。这就是他们最初在巴黎(他依次带着鄙视和承认说着首都的名字)计划好的!世界上到处有人挨饿,然而一个干活没拖拉机的农民不配他的国家的农业!
七月,小母牛侯爵夫人骑到马塞尔的背上,仿佛他是母牛,她是公牛。侯爵夫人还没完全长大。她的奶头跟女人手套的手指差不多大小。马塞尔朝前跪到地上。他的左腿疼了一个礼拜,拖了好几次,他决定去A地看看正骨师。
那是赶集天,公车很挤。马塞尔算了算,他有八年没坐公车了。半小时后,他再也叫不出途经的某个农场或小村庄的名字。
正骨师两手沉着握住老头的膝盖。白乎乎的腿根本没肥肉。正骨师转着膝盖,抹了一点油膏。马塞尔付了三千法郎的诊费,加上一罐蜂蜜。正骨师不愿收下蜂蜜。
蜂蜜是我们自己的蜜蜂产的,马塞尔说。
回去的公车下午才有,他于是逛逛集市。摊上的西红柿比妮科尔种的高级。离开水果蔬菜摊,他在挂起来卖的地毯之间闲逛。看到它们,还有它们厚厚一堆的样子,让他口渴。在一家咖啡馆,他喝了两杯冰冻的白葡萄酒。出来时,他看到一圈人,多为女人,望着他看不到的某个人。后排的人踮起脚站着。他听到圈中一个男人的声音,就像收音机开大音量时的声音。马塞尔懒散地看着一个个女人,想着哪一个最让他喜欢。她的臀部很大,穿了一件像是印着牡丹图案的连衣裙,牵着一个小孩子的手。看不见的说话者继续讲着:
女士们,我看上去像个骗子吗?我听到你们哪一个说是吗?哦好吧!我知道女人很多疑。要是我得对付男人,就像你们那样,我也会多疑!
突然,马塞尔听出这个声音。圈子中间的那人是他儿子。他小心翼翼地凑近。他想看,但不想被看到。爱德华光着上身系了一条围裙。他的双肩和背因为打干草晒成褐色。他面前摆了一张小折叠桌,放着一些瓶子和罐子。他拿起一个瓶子,倒出红墨水一样的东西,倒在胸前的白围裙上。红墨水的污渍像后腿挂起来的一条兔子,只是一只前爪比另一只爪子长。马塞尔的腿在抖。他的儿子拿起另一个瓶子,把绿色的液体倒在围裙上,溪水一样地流过兔子。他的声音从没停过。
如果您有孩子把东西洒到自己身上,如果您有一位丈夫——不,夫人,我没结婚——他不换衬衣就开始检查汽车引擎,你们晚上出去时,他让您快点儿,您太紧张,把指甲油洒到您的新衣服上……
用两根手指,爱德华,他的儿子,把银色指甲油横着抹过腹部前围裙上的红色兔子。马塞尔后悔喝了白葡萄酒,因为现在身处人群而且又热,他的两腿不由自主在抖。
我拿一把刷子、水和普通肥皂……
爱德华擦着他的腹部。他的脸汗津津地闪光,说话间歇,他继续张嘴微笑。
肥皂,如你们所见,去不掉这些污渍……
褐色的长臂顶端,他的指甲染成红、绿、银。前排的女人们瞪大眼睛看着他的双肩,而不是看着他在围裙上单调重复的工作。
现在,我要用这个独一无二的清洁剂来擦,它可以去除油脂、墨水、咖啡、酒和肉汁的痕迹——去掉一切,除了干掉的油漆,没有东西可以去除干掉的油漆,它就像原罪……
马塞尔的母亲,爱德华的祖母,在院里的洗衣槽前曾说:水洗掉一切,除了原罪。
我拿清洁剂轻轻擦。上,下……
耶稣!马塞尔高声说。
爱德华像耶稣一样双臂高举,吊在脖子上的围裙成了白色。
我要的不是二十法郎。我甚至不要十五法郎。我会十块卖出去。但是,因为那位衣服上有牡丹的年轻漂亮女士,对,夫人,您让我心软,我卖给您只要八法郎一块。两块十五。三块二十!
随后没几天,马塞尔跟儿子对质了。
那天我看到你在A地,父亲说。
我听说你在那儿。
你在卖肥皂。
我现在没做了。那只是临时的。
两人都站在厨房,马塞尔站在地上是木板的一端,爱德华站在水池旁的油地毡上。他俩都看着地上。马塞尔抬起头。
你在抢人。这是很威严的责备。
它可以去掉很多污渍,爱德华笑道。
单调重复的工作!你为什么不做你的本行?
我喜欢户外生活,我觉得。他停了停,然后高声叫道,我肯定是从你那儿得来的!你在工厂一天也待不下去!
父亲挪了挪脚,两脚叉开,仿佛等着对方扑上来。
你在市场做的是在骗人!
不对,那是销售。
那是骗人!
那是销售!
十月,马塞尔和妮科尔收了最后一批土豆。到了十一月,树上的小苹果红了。马塞尔爬到树上把它们摇下来,而奶牛们还在果园吃草。妮科尔在割过的草里等着,苹果落到她铺开的床单上。每晚,马塞尔牵着母马和翻斗车,把另外十袋苹果运回屋子。一共有六十袋:五十袋装满苹果,十袋则是梨。
随着下午变短,马塞尔榨起苹果酒来。整个院子都是苹果的味道。他很多次走过院子,拎着装了苹果汁的桶,把它倒进地窖的木桶里,他的肩上也扛着倒进缸里的一袋袋苹果渣。缸子跟他一样高,直径足有一米五。
一天,距下雪不远,爱德华走进榨酒的外屋。马塞尔舀了一杯苹果汁递给爱德华,后者摇摇头。
我喝了要腹泻。
你可以把榨酒机拆了。
爱德华脱下有腰带的雨衣,挂在钉子上。
你知道吗,你可以把这东西当古董卖了,爱德华说,一台木制榨酒机,上面刻着一八零二年!
橡木。
A地有个商人愿意花五十万来买。
他拿这个做啥?
他会卖给银行或酒店。
什么?
当装饰。
这世界把土地都忘了。父亲说。
地上还有什么?儿子生气地问。这里的一半人都得移民,因为不够吃的!一半的孩子还没长大就死了!你为什么不承认这些?
生活一直都是拼搏。你觉得还可以是别的吗?
你太穷了!
马塞尔一言不发,松开螺栓,榨酒机的侧面打开了。它们就像紧身褡一圈圈的罗纹。爱德华把一块车轮大小的苹果渣搬出来,搁在窗边一条木凳上,用斧头把苹果渣砍成小块。它跟潮湿的麦麸一样黏稠,有着春天以来果园里发生的一切的味道。
用研磨机磨起来更快。爱德华说。
是更快,但没那么好。
为什么不用研磨机,你有啊?爱德华坚持道。
如果你用手打碎,做出来的烈酒更好。
为什么?
马塞尔耸耸肩膀。烈酒就这性子。我不知道为什么。
爱德华用斧头狠狠砍着剩下的轮子。
我父亲是个疯子,他嘶嘶有声,一个疯子!
等缸子装满,马塞尔把苹果渣盖了起来。第一层盖的是报纸。家里每周定期收到的报纸是当地的,报道的都是本地议会、镇长讲话、死亡、市场价格、婚礼和农业部的通告。在这些新闻的上面,他垫了胡桃树叶。叶子上面他铺了一层土。随着苹果渣每天发酵体积减少,他很小心地把盖子往下压一点点。
缸子让他开心,就像干草棚的干草,或像猪肉做的烟熏香肠,吊在他的双人大床上方的天花板上。这些成绩让他觉得,随着白雪覆盖地上的一切,农场准备好了过冬。冬天来了。
每根松针都被白霜覆盖。狐狸站在那儿,很吃惊,仿佛这个季节他没想过得躲起来。
天哪,他看得出我没带枪!马塞尔嘀咕着。
他没法杀死狐狸,狐狸知道这个。打干草前,就是这只狐狸下来叼走妮科尔的九只鸡,那时草还高得让他可以隐藏。现在他很瘦,他的皮毛褐中泛灰。人和动物都没动。他俩都隐约听到,远处一个农场一只公鸡在叫。
是什么让他那样摇着脑袋?耶稣玛丽!他很狡猾,狡猾,比别的加在一起都要狡猾!
很清楚自己的权利,狐狸不慌不忙走上刺柏丛之间的斜坡,消失在岩石和松树下面。
我站在这儿,马塞尔跟自己解释着,空着手,而我对自己说:明天我要带上苹果渣。是这只狐狸让我下了决定。
他打开封盖,苹果渣最初的气味在冷空气中散发着一种暖意。他把苹果渣铲进口袋,把口袋在翻斗车上摆好。下到村里的路上,他坐在口袋上。到了墓地,他跳下来,因为路往上了。
下雪了,他咒骂着。抬头看天时,他可以看到远处两个电灯泡,吊在机器的铁皮顶上。灯泡亮着。到了那里,酿酒的马蒂厄擦着脸上的汗水,尽管很冷。机器下面是一堆冒着热气的渣滓,胆汁颜色,每当雪落到这一堆的上面,渣滓就没那么黄了。
女主人怎么样?马蒂厄问马塞尔。年轻时她是最漂亮的新娘,后来是最漂亮的母亲,现在是最漂亮的祖母!酿酒的弯腰鞠着躬。
马蒂厄带着酿酒机到处走时,他既健谈又殷勤。这份活的速度,还有从国家那里逃点税,让他很受激励。一年别的时候,他在家具厂做工,沉默寡言,吞吞吐吐。
山毛榉木头,上好牛肉,一个漂亮老婆——谁都会留着!马塞尔说。
他的嗓音在寒冷中很粗哑,他眉毛上的雪花没有融化。跟等在机器旁的五六个人握手时,他仍是带着骄傲微笑着。
机器包括一台锅炉、三个瓶子和一个冷凝器,架在一个旧的底盘上。瓶子用木板隔热。把蒸汽从锅炉引到瓶子再引到冷凝器的铜管,有公牛角那么粗,也像牛角那样弯曲。冷凝器下面是出水管,管子下面是一个铜质小桶,装满烈酒。一滴一滴,这头庞大、颤抖和铜角的公牛,它的产出竟然来自一根管子,不会大过一只小鸟张开的嘴巴,可见它有秘密。它的秘密,是把劳作变成精神。倒进瓶子的是劳作;从鸟喙出来的是想象力。
马蒂厄摆出一副悲惨面孔,挥着两臂,大声叫道:
关掉!
他的一位帮工关掉锅炉,另一个爬上去松开锁住瓶盖的螺帽。滚烫的蒸汽从松开的盖子下面嘶嘶嘶冒出来,立刻变得跟烟雾一样又浊又白。铁皮顶上,一张油布悬到地上,给等着的人挡风避寒。在机器和这张油布之间,白色的蒸汽现在让大家没法看到自己的手臂。
他们来了!其中一人说,看不到说话的人。
天哪是谁?
蒸汽在他们脸上变得潮湿。
稽查官!
白色的雾气中,这个玩笑让他们都笑了,因为稽查官两天前才来查过。
等蒸汽散开,他们看到马蒂厄用榔头把手举起一串闪闪发光的黑香肠。
给我一个盘子!他叫道。
埃米尔,一八九七年出生,拿着一个盘子站了出来,他解开帽子护耳软罩的带子,准备开吃。
香肠,黑樱桃颜色,烈酒中煮过,因为热得暖人心窝,因为咸得令人振奋,因为吃起来有股木头熏味让人舒服,因为是肉让人有力气,因为酒里浸过给人梦想。大家躲在油布和机器之间吃着。吃的时候,他们的衣领碰到他们的脸颊,肉汁流下他们的嘴角,他们愉快地嘟囔着。
阿门!埃米尔说。
上午过了一半,轮到马塞尔把口袋里的苹果渣倒进瓶子了。他有十二袋,足以把三个瓶子装满两次。公牛机器再度开始转化的工作。
他装满三个细颈大酒瓶的烈酒时,一个老太婆打开旁边一幢房子的窗户,大叫起来,挥着两臂。
那是玛丽,埃米尔嘀咕着,她从不让我待着。
埃米尔不情愿地离开机器,拄着拐杖走过雪地回家。刚刚进去,他又挥着拐杖出来。
机器旁的人也跟他挥手,笑着,继续听着铜牛的声音。很快,他们又会说阿门。
马蒂厄!马蒂厄!埃米尔叫着。等他走到机器旁,大家才留意到老头想说什么。
稽查官来了!他喘着气说。
你怎么知道?
面包师来过电话。他说他们半小时前开车经过。线路不好。刚刚才打通。
人人看着马塞尔。
我榨了多少升,一百?他问。
恐怕是有!马蒂厄说。
恐怕是有!我的树从没像今年产这么多。三千升苹果酒!这是我记得的最好一年。去年苹果很少,不值得榨。而你说,你觉得恐怕是有!
马塞尔,别装傻!要是还在瓶子里,就没法填表。
这些家伙暴风雪都来,埃米尔咕哝道。
我们啥也不藏起来,马塞尔说。
马蒂厄同情地看着他。
他们前天来过,最年轻的帮工说。
一辆车停在桥上。
这些家伙又回来了!
两个人下了车,穿着城里人的大衣,一尘不染的威灵顿绿靴子,头上戴着有毛线绒球的格子呢贝雷帽。
早上好!
首席稽查官很识相,没伸手出来。年轻的那位伸了伸手,没人握。
先生们,埃米尔低沉地说,他们总是征些什么税?不管什么让穷人快乐他们都征税。盐,烟草,烈酒!穷人没有权利快乐。如果有,富人会很丧气!
首席稽查官故意不理老头。我想你没料到我们这么快回来吧,他对马蒂厄说。
这个地区有三十台酿酒机,如果两个稽查官定期巡视,你可以有一个月的间隔。
是跟紧急阀有关的一个小问题让我们这么快又回来了。
首席稽查官说着,像是在给小孩子解释,然后,脱掉手套,他检查着弯弯曲曲的冷凝器阀门,伸一根手指进去,然后嗅着指尖。
老山羊的屎!埃米尔低声说。
稽查官就像一出邪恶戏剧的演员,邪恶是因为他们做的一切,都是做给不在场的当权者看的。
你放了一些出来,稽查官两臂叉在胸前。
放出来的,马塞尔说,对着细颈大酒瓶点着脑袋,都在那里!
这些是你的?
是我的。
表格呢?
表格是你的。
你填了吗?
我怎么填?我还不知道我的苹果渣会出多少升。
这三个瓶子都是你的?
对,是我的。
它们比法定的二十升要多一点,不是吗?首席稽查官对着不在场的当权者笑着。
马蒂厄假装在研究锅炉的表盘。
今年苹果收成好,年轻的稽查官说,想要和善一些。
首席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
你知道这表示什么吗?马塞尔就像对着白雪在问。他的烈酒从鸟喙流进他刚倒空的铜皮桶。
这表示我得付钱,为我自己的产出付钱!
他说得又庄重又缓慢,就像一位神父对着一个敞开的坟墓念着祷文。
马塞尔的苹果渣产了一百六十升的“生命之水”,酒精含量为百分之五十,这表示他得给八十六升付钱,金额是二十万六千四百法郎:一头四岁大的母马一半的价钱。
回去的路上,雪刮进马塞尔和吉吉的眼睛。他后来说,坐在车上时,一切解释都离他而去。他只能看到自己的下一个行动愈来愈近愈来愈明显。
他解开吉吉的缰绳,领她进了马厩。马厩,厨房的大桌子,放了烈酒瓶的高橱柜,地窖的门——因为瓶子是空的,他得去用细颈大酒瓶来灌满——他从那里取出猎枪的卧室衣柜,他坐着换靴子的床,这些木头物件,摸起来很结实,用得又旧又光亮,不被白雪吹拂,他出生前就摆在屋里,用森林的木头做成;透过窗户,森林现在只是落雪后面的一片黑暗,有着他从未感受到的一股力量,让他想起家中所有的死者,曾在同一个农场生活与劳作的人。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烈酒。脚上又有知觉了。他的祖先们跟他同在这个屋子。
正午,他站在路边,这条路通往酿酒者还在干活的小村庄。他换下皮夹克,穿着大衣戴着帽子。他等了半个小时。对于控方来说,这半个小时将会证明他的行动早有预谋。
终于,一辆车从拐角慢慢驶来。站在路中央,马塞尔挥着两臂,猎枪藏在他的大衣下面。车停了。
首席稽查官摇下白雪覆盖的车窗。
怎么回事?他问。
马塞尔露出猎枪的枪管。
今年苹果收成好!他说。
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停住了。只有引擎运转的声音。
给我点火钥匙。谢谢你。现在让你的同事下车,站在前灯旁。叫他关上门。很好。等等,看一下。他和我坐汽车后座。你照我说的地方开。
雪地中这一劫持,首席稽查官在控方盘问时说,就跟遇到雪人一样可怕。
法官问雪人是什么。雪人是喜马拉雅山上的一种类人怪物。
过了几分钟,马塞尔叫稽查官停车。松树被雪压弯了,路的左边是悬崖。
我们从这里走路,他说。给我钥匙。等等,看一下。对,打开司机的门。
他们走了一条下到悬崖的小路。只有马塞尔知道小路通往何方。他的两个俘虏滑倒,丢了手套,在齐腰深的雪中踉踉跄跄。说实话,年轻那位证实,有可能从边上跌下去并未让我很心慌,因为不管怎样我确信我们正被带到处决我们的地方。
崖底曾是一个农场。农场烧掉了,只有马厩大小的木头谷仓还在。
马塞尔给了首席稽查官一把大钥匙,有榔头那么长。
打开下面的门。
门只有他们的胸口那么高。两个稽查官得弯着腰进去。没有窗户。地上铺了石头,木头墙跟门一样厚。谷仓通常修得就像保险库。
你要做什么?首席稽查官问。
现在,他终于没有为了不在场的当权者而说话。他直接对着拿枪坐在门口的那个人说话。
我要关门,从外面把门锁起来!
你不能这样做。我们会冻死的。
马塞尔摇摇头。
我们的衣服湿掉了。
会干的。
没窗户。我们会憋死的。
门口的影子还是摇摇头。
没光亮。
对,没光亮。
会有人来找我们的!
还没有。
我告诉你,如果你把我们撂在这里,我们会冻死的。
我给你们留了一瓶烈酒。马塞尔把瓶子放在地上。
要多久?首席问。
马塞尔没回答,站起来走到雪地里,用钥匙把门锁上。两位稽查官,来自财政部诈骗行为特别调查组,对着屋顶捶着拳头。
走回上面路边的汽车时,马塞尔犹豫着。他想把车推下悬崖。他的靴子在雪里打滑。就他对开车的了解,开出十米不是问题。学会开拖拉机要不了多久,他说得没错。他小心地离开驾驶座。这次他几乎不用推了。车子向前滑,掉下岩坡。撞到一棵松树时,车子翻了,滚了下去。最后,车子侧躺下来,雪开始覆盖它。
他们的汽车还在那儿吗?他有次问妮科尔,她来B地的监狱看他。
天黑前,他回到谷仓。都是烈酒味。俘虏说他们在黑暗中踢翻了瓶子。他怀疑他们喝了大部分,然后故意敲碎瓶子,想着用它来割东西或当武器。年轻那位手上有血。
我们用烈酒来消毒,马塞尔说。我们也用它来做蜜饯和香草,这样客人来了我们就有特产招待。
我们的家人可能已经报告了警方,首席稽查官警告说。
我们也用它来给动物止疼,马塞尔继续说。
首席摘下自己的格子呢帽,把帽子当作保暖手筒,来回走着。每一端他只能走短短两步。
绑架两名履行公职的政府官员,首席稽查官说,一边转着圈,是叛国行为。你会被审判。不要搞错了。他们已经出来找我们了!
马塞尔坐在门口,枪横在膝上,审视着他的俘虏。
你没希望逃脱,首席稽查官说。在说出下一个字之前,他对每一个字的强调,表示他醉了。
马塞尔盯着他,很诧异。
突然,首席稽查官不再转圈,跪到地上。
听着,我的朋友,仔细听着我现在要说的话。放了我们。带我们回到车上。我是得报告这件事情,但我们会说实际上是个玩笑。实际上只是一个玩笑。我们会把这当成一个玩笑!我们可以现在就把它当成一个玩笑么?
首席稽查官伸出手来达成协议。
我给你们带了面包、水、两条毯子、火柴和一根蜡烛,马塞尔说。蜡烛不会燃一晚上,你们最好省着用。
首席稽查官站了起来,又在转圈。最后一次,他高叫道,我们提议把这当成一个玩笑!
马塞尔离开他们,把猎枪藏在谷仓上层,免得带回家。结冰了,他的靴子在雪里嘎吱作响,他顺着自己的足迹走,想着接下来做什么。
同一天晚上,他去见了邻居尚·弗朗索瓦。全村现在都知道马塞尔很倒霉,被稽查官记下来了。尚·弗朗索瓦很同情他。发生的都发生了,马塞尔说。还没人知道稽查官失踪。马塞尔很快切入上门的缘由。
我想借六只羊。
天哪,你想用来做啥?
开个实际的玩笑。
对谁?
我不能告诉你。
对我?
不。
尚·弗朗索瓦笑了起来。如果不是对我,那你要用羊来做啥?你是不是要把它们放在不太可能的地方?你绝不会想到羊的某个地方?教堂?老爷!真想得出。你要把他们带去教堂!
我不能告诉你!
你想借多久?
几天。
几天。玩笑开这么久?
是个教训——
教训!我明白了。你要把它们带去学校!你想用来上几堂课。你为什么要六只?一只不够么?
我需要六只。
第二天,马塞尔赶车来取羊。一层淡蓝色的霜覆在一绺绺的灰羊毛上,六只羊把嘴藏在彼此肋腹。转头一看车里,他只看到一只羊不安地抬起头。其他则挤在一起,脑袋低着。
穿过田地去谷仓,他每次得把一只羊扛在双肩。谷仓上面的房间放着瓶装水果、蜂蜜、床单、毛线、结婚礼服、摇篮罩子,下面的房间放着一袋袋面粉和麦子、纯净的黄油、咸肉和装着烈酒的细颈玻璃瓶。谷仓总是建得跟农场隔了一段距离,这样一旦房子失火,基本食物和一些家庭财产可以保全。
马塞尔打开下面的门。一股尿臊味。两人弓着背靠在远端墙壁,双手放在脸上遮挡突然出现的光亮。
你们搬到楼上去,马塞尔告诉他们。
我的同事需要一位医生,年轻的稽查官说。他的胃很疼。
他在楼上会更舒服。把手放到头上,你们两个。出来!让我看看。对,走上左边楼梯。
弯腰走出小门,两个俘虏在楼梯上也没想要伸直背,爬着上了楼。年轻那位推开上面的门,发现自己盯着母羊的一对眼睛。
没地方,他嘀咕道,都是羊。
它们不会伤害你。
这不可能!首席说。
马塞尔骂着,用枪戳了戳他。
弯着腰,两人进去了,羊咩咩叫着。
角落有捆麦秆,马塞尔说。
他的两个俘虏坐在麦秆上。坐下来让他们不那么像动物了。
我们在这里熬不过另一个晚上,首席稽查官很严肃地说。这是你让我们遭受的一种折磨,你明不明白?
所以我带了羊来。我祖母曾说:睡在牲口棚节省木头。她是山那边人,那里没森林,木头很缺。
我们一晚都在发抖,年轻那位说。
今晚羊会暖和你们。
我的同事需要一位医生。他有溃疡,肚子很疼。
有面包和牛奶给你们。
你想拿我们怎么样?
你们愿意听的时候,我会谈话。
谈话?
关于公正。
公正!首席稽查官叫道。羊转过脑袋,用吃惊的眼睛看着他。你要谈公正!你很快就会从公正那里逃跑!
羊不停转圈想出去,却只碰到墙和坐着的两个俘虏的腿。一只羊抬起尾巴撒尿。站在外面楼梯上,马塞尔伸直背,这样从房间里面就再也看不到他的脑袋。两人仿佛已被留下来只跟羊在一起,他们被赶得跟这些动物如此靠近,让他们的隔绝更为强烈。
你说得没错,年长的稽查官说。为什么不谈话?
马塞尔听到这话,但没把脑袋伸回门里。
告诉我,稽查官继续说,你想要我们给多少?你可能会要一个不实际的数目——这样的话我们可以帮帮你。
马塞尔弯着膝盖,再次看着他的俘虏。
如果你要十亿,那太多了。他们不会为了我们给这么多的。你跟我们的家人或部里联系了吗?
马塞尔像没听到这番问话。
我们有权利知道。你要多少?比五千万还多吗?我可以说五千万是你能够指望他们为了我们这样的人给出的最大数目。
绝望,就像雪崩的声音那样不可逆转,突然淹没了马塞尔。
如果我要太多,他的嘴巴几乎闭着在说,你为啥在意?
我俩都是有孩子的已婚男人。我们很担心自己的家人。
马塞尔再次像没听到。
你要多少?首席稽查官坚持问道。你必须明白我们对金钱的价值比你经验更多。
马塞尔两拳插进最近一只羊身上的羊毛,就像对着动物在说。金钱的价值!他叫道。金钱的价值!
另外三只羊抬起脑袋,向着门口哀号的人影咩咩叫了起来。金钱的价值!金钱的价值!他抓着羊毛。
他的拳头慢慢松开了。羊安静下来。他看着两个俘虏,说着。
你很担心,他说。我很遗憾不得不告诉你,担心是要缴税的!痛苦和发抖也是要缴税的。抖一次一千法郎!你说你俩抖了一晚上?你们要是有一个很暖和就好了,那会省掉你们的钱!不过,今晚羊会省掉你们成千上万。不过,昨晚你应该缴税!你给自己的痛苦填表了吗?你提到溃疡,那很疼,愈疼,税就愈高!
他疯了!年轻稽查官抓着首席稽查官的双肩摇了起来。快做点什么,他疯掉了。
首席稽查官掏出钱包,把它扔过羊背扔向农民。
钱包落到最上一级楼梯。马塞尔用靴子踩着它,转着脚,压着,就像踩死一只蝾螈。然后,他一言不发走了。
他没坐车。他走在吉吉旁边。走路是思考的一种形式。过了十分钟,他对马说:
结果失败了,因为你只能报复你的同类。那边那两个属于另一个时代。他们是我们的俘虏,但不可能报复。他们永远不会明白我们在报复什么。
第二天上午,和妮科尔给奶牛挤完奶,他一个人待在牲口棚,跟每天早晨一样,刷洗牲畜,直到它们的后腿跟擦过的胡桃木一样发亮。然后,他给吉吉套上车,回到谷仓。
当他抱起一只羊,让门开着,扛着羊离开时,俘虏没想逃。
你们为啥不走?
你有枪。
我把你们放了。
为什么?首席稽查官怀疑地问。
你也不用知道为什么了。
弓着背穿过小门,两人走到外面,用手挡着雪地反射的阳光。他们的衣服很脏。他们的脸皱巴巴没刮过。他们站在那儿,拿不准接着做什么。
那天下午,警察把马塞尔铐起来时,天很蓝,没有云,蓝天一直延伸到最远的山峦那边。山峰的白雪,看起来如同睡着的婴儿,充满了从前的单纯。
他被控以反抗国家官员、持械抢劫和蓄意破坏公共财产。他被预防性拘留了两个月,审判时,判了他两年监禁。
在B地的监狱,他看着自己的手,懒散而沉重地放在腿上。从我这里夺走的,他说,是劳作的习惯。我再也不能装满十三车,带着吉吉去上面的田里了。